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历史同人)[南宋]锦绣山河》作者:夹生的小米 文案 赵瑗穿成了柔福帝姬。 当时已是靖康二年,汴京失守,二帝被俘,后妃、帝姬、宗妇押解刘家寺,非死即残。 身后是哀鸿遍野,身前是滚滚黄河之水滔天。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抢了我的给我送回来,杀了我的——给我偿命。 西夏、伪齐、辽、金、燕云…… 一个一个地,夺回来。 一个一个地,讨还血债。 内容标签:历史剧 报仇雪恨 随身空间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瑗(柔福帝姬)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刘家寺 赵瑗一度以为自己见了鬼。 阴森的寺庙、丛生的野草、荒凉的月夜……她在一张硬床板上坐了起来,看着破了个大洞的屋顶,依稀可以辨别出昔日的峥嵘。可现在,屋梁上挂满了蜘蛛网,连橼子也被虫蛀了大半…… 这里是…… “嬛嬛!” 一声凄厉且嘶哑的叫喊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嬛嬛,我们该怎么办?”十七岁的帝姬满脸惊恐,紧紧抓着赵瑗的胳膊,水葱般的十指已经泛起了惨白的颜色。少女明净的双眼中彻底失去了神采,只剩下无尽的恐慌与绝望,“金人要将父皇送去五国城,如今正在押解的路上。我们……我们……” 赵瑗脸色大变。 父皇、金人、五国城…… 靖康二年,宋帝被俘,从汴梁押往五国城,后妃、帝姬、宗室、仆役,足足分了七批才走完。在前往金营的路上,这些往日里最最尊贵的女子,彻底沦为了金人的营妓。 身边这位披头散发的少女,是一位帝姬? 是了,虽然她被拔去了钗头上的明珠、洗去了精致的容妆,却穿着大袖长衣、披着长帛、腰间压着玉环绶,分明是贵族女子才有的装束。再加上她方才那句“父皇”…… “嬛嬛,我怕。”帝姬喃喃自语,“父皇与皇兄贵为大宋官家,尚且受到这般羞辱。我……我想家了,嬛嬛。我想汴梁的花灯、汴梁的佳酿,想汴梁的每一处地方……如今我们离汴梁近在咫尺,却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赵瑗心中一惊:“我们是在哪里?” “刘家寺。”帝姬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缓缓说出这三个字来。 刘家寺,竟然是刘家寺! 宋室帝后被俘时,押解回北边的中转地,就是刘家寺! 她已经来不及去想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来不及去想她怎么会回到这个可怕的时代,只记得史书上那一行行干枯且带着泪痕的字眼:天会五年三月二十八曰,自寿圣院刘家寺皇子寨起程;天会五年三月二十七曰夜,自斋宫及青城国相寨移至刘家寺皇子寨,二十九曰起程;天会五年三月二十九曰,自刘家寺皇子寨寿圣院起程……她是哪一批被押往刘家寺的帝姬,她现今究竟是谁?! “嬛嬛。”身边的帝姬勉强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十四姐姐要走了,恐怕永远也见不到你了。你瞧,韦妃正在营中给金人献酒,你的两位嫂嫂已经哭成了泪人……” 她顺着帝姬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越过残破的窗棂,看到了窗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金兵。富庶的汴梁已经被劫掠一空,金兵的车马上也装满了绫罗与金银,还有女人。 各种各样的女人,仪态万方,娇媚妖娆。 她听见了大头兵们吸溜口水的声音。 十四姐姐……身边的帝姬自称十四姐姐……赵瑗试探着问道:“那姐夫他……” “姐夫?!”帝姬惨笑了两声,“他死了。就算没死,我也没脸见他了。” 她果然是嫁过人的帝姬。 被押解往北边的帝姬里,嫁过人的并不多。而排行十四的,唯有宋徽宗赵佶的第十四个女儿,洵德帝姬赵富金。 赵瑗忽然想起了一条令人不寒而栗的记载: 二起:昏德妻韦氏,相国、建安两子,郓、康两王妻妾,富金、嬛嬛两帝姬,郓、康两王女,共三十五人,真珠大王设野马(粘没喝长子)、盖天大王赛里(名宗贤)、千户国禄、千户阿替计押解。天会五年三月二十八曰,自寿圣院刘家寺皇子寨起程,五月二十三曰入上京洗衣院。 富金、嬛嬛两帝姬…… 记载中的“嬛嬛”,就是宋徽宗赵佶的第二十个女儿,柔福帝姬赵多富! 柔福帝姬被掳走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赵瑗脸色渐渐白了。 “嬛嬛。”洵德帝姬忽然抱着她,哭了,“你别再悬梁了好么?也别再用簪子割腕了……我怕。嬛嬛,别留下我一个人,我怕。” 赵瑗转头看向床边那面残破的铜镜,脖子上一道红痕分外明显。 柔福帝姬自尽了,她替代她活了下来。 ——我会代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用你这双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用你这双手,挽回这场败局! 赵瑗望着寺外跳跃的火光,嘴角微微抿起。 第2章 出逃 夜风愈发地凉了。 屋橼上缠着的蜘蛛网渐渐沾了些露珠,冷意渗人。 洵德帝姬抱着胳膊,歪在赵瑗身上沉沉睡去。赵瑗拉起衣袖一看,方才被抓过的地方,已经泛起了几道明显的红痕。她能感觉到洵德帝姬的惊恐和愤怒,正如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愤怒一样。 感谢柔福帝姬残留的一些记忆,让她听懂了宋朝的官话,也听懂了一些金人的土语。窗外的金兵依旧在大肆交谈着,争论汴梁中的那一坛酒最烈、哪一个女人最美。一位妇人高高举起金樽,与金兵们陪着说笑,背影却在微微颤抖。赵瑗想,她应该就是洵德帝姬口中的韦妃了。 感谢她报考的历史专业,感谢她背过的那些史书。 那些鲜血淋漓的字句不再是书卷中泛黄的记载,而是摊开在她眼前的现实。 建元元年,二帝北狩。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磨秃了的史笔下千钧的重担。 她一直不喜欢“建元元年”这个轻描淡写的年号,一直固执地称它为“靖康二年”。无论是穿越之前的过去,亦或是穿越之后的未来。 她渴望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渴望着将这场悲剧一一抹去,可是谈何容易? 没有金手指,没有YY小说里一呼百应的王八之气。 她唯一拥有的,就是这具十五岁的稚嫩身体、这个帝姬的身份而已。 若是在平时,帝姬二字自然象征着无上的荣耀。可如今,却代表了无尽的磨难。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柔福帝姬会被送入金国浣衣局,会在金国皇子当中几度转手,会凄凄凉凉地埋骨他乡,一生的经历只凝聚成了史书上的两个字:多舛。 好一个多舛。 为奴,为妾,几经转手,背井离乡。 再也看不见昔日汴梁的满目繁华,也听不见宋金交战时的战鼓擂擂。 她轻轻推了推洵德帝姬,低声问她:“想不想出去?” 洵德帝姬倏地睁开眼睛,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白得吓人。“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她眼中透出了一抹悲凉,“不但我试过,韦妃也试过。还有你的小嫂子们,都试过。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被金兵追上,就地按倒,撕碎衣服……”她紧紧揪着衣领,眼中充斥着痛苦的情绪。 不,一定有办法的。 她遥遥望着远方已经看不见的黄河,听着黄河水奔涌而下的声音,估算着黄河到这里的距离。刘家寺,刘家寺的位置在汴梁正东,距离黄河并不遥远,如果她能…… “你想要横渡黄河?”洵德帝姬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 “只是想想罢了。”赵瑗老实承认。虽然现在的黄河水没有后世那么浑浊,可那一条白浪滔天的巨河……就算她会游泳,恐怕也无力支持到对岸。 洵德帝姬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我就知道。” 她疲惫地靠着赵瑗,轻轻闭上了眼睛:“不要叫我,我不想走,不想再被抓回去充当营妓。嬛嬛,姐姐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姐姐不能害你。你还没有嫁人,你也缠了足,根本跑不远……” 赵瑗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她”也缠了足? 低头向下看去,果然发现了一双笋尖似的小脚。方才躺在床板上时还没有感觉,现在稍稍一动,脚趾尖就钻心似的疼。 缠足之风始于北宋,起先在贵族当中流传,又经由朱熹之手,流传向民间。 赵瑗狠狠唾弃了一把热爱小脚的士大夫们,尤其是苏轼的那首“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一个时代的畸形癖好,斩断了这些后妃和帝姬最后一丝逃跑的希望。起先她还在想,柔福一个被俘虏的帝姬,哪来的布帛去悬梁……现在看着光秃秃的一双小脚,她想她已经明白了。 “十四姐姐。”她决意最后拉洵德帝姬一把,“你真的不走?” “你真的要走?”洵德帝姬反问她。 赵瑗斩钉截铁:“要么走,要么死。”反正她绝不会去什么浣衣局,也绝不给什么大王做妾。 洵德帝姬微微缩了缩肩膀:“不,我不走,我要等九哥来接我们。九哥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他一定回来接我们的,一定会迎回父皇与皇兄的……” ——你真是太高看“我们的”九哥了。 “他不会接回我们的。”赵瑗劝说道,“还不如现在和我拼一次。” 洵德帝姬摇了摇头,在坚硬的床板上蜷缩成了一团,说什么也不肯走。 赵瑗劝了几次,也不再劝了。逃跑的时机只有短短一瞬,若是洵德帝姬没有下决心,那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已经是午夜了。 再过三个时辰,天就会大亮,金人就会带着所有的战利品北上。照金人的行军速度,她这双小脚,肯定跑不过那些膘肥体壮的战马。 所以,唯一一次逃跑的机会,就在今晚。 她小心翼翼地将脚塞进了鞋里,吃力地扶着门槛,往寺外走去。 “你做什么?”一个扎着很多小辫子的女仆粗声粗气地问。 赵瑗一面看着周围的地形,一面低眉顺眼地解释道:“我……想要……想要小解……” “快一点。”女仆在她身上踹了一脚。 赵瑗依旧低眉顺眼地说了声是,慢慢朝寺庙中唯一一口古井边挪去。寺庙中血迹斑斑,估计死了不少僧侣和香客。她轻轻说了声“得罪”,小心翼翼地扶起一具女尸,趁着夜色和她交换了衣服,又用吊桶小心翼翼地送进了井底。 尸体上有刀伤,很明显不是溺水而死的。 所以,这是一场性命的赌局。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刚才的女仆开始大声叫着柔福帝姬的名字。 赵瑗紧紧缩在草丛里,连呼吸声也几乎要停止了。好在今晚她运气不错,没过多久,就有一大团乌云缓缓飘了过来,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一场夜雨,已经足够抹去一些奇怪的痕迹,稍稍拦住金兵的脚步了。 她咬着牙在雨中趴了半个时辰,直到金兵的脚步声和咒骂声渐渐靠近,雨势也渐渐笑了,才闭着眼睛咬着牙,沿着桶绳慢慢爬到了井底。 她怕,很怕,非常怕。 任谁在一个冰冷的雨夜,和井水中浸泡了半晚的尸体呆在一起,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她尽量在地面上多呆了一些时间,尽量给自己做着自我催眠,尽量……尽量一字一字地对自己重复着:这是一场性命的赌局,要么逃,要么死。 她在冰凉的井水中瑟瑟发抖,听着金兵在井沿上狠狠劈砍了几次,听着一个娇柔的女声惊叫着“这是嬛嬛的鞋”,然后就没有了下文。鞋,是她故意留在地面上的。已经有了一次自杀的经历,没有人会怀疑柔福帝姬会自杀第二次。 有人大声咒骂着,也有人请金兵将帝姬的尸体捞出来,安葬在黄河边上。 她眯眼看了看天色,颤抖着翻动着身边的女尸,让那张惨白的脸对准了井口。 浸泡了整整半晚,即便是再精致的面容,也已经浮肿得难以辨别。更别说金兵向来不把这些后妃帝姬当成一回事,眼看着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嬛嬛!”被强行拉起来认尸的洵德帝姬疯狂地哭嚎。 在那一瞬间,赵瑗也很想哭。 活活被吓哭的。 她特么的也是一个女人啊! 她也怕鬼也怕冷也怕被金兵一刀剁了啊! 就算她胆子大了一点、知道得多了一点、对鬼神的敬畏少了一点……她特么的也想哭啊!!! 井口的喧嚣渐渐远去,昨夜那场透雨也终于停止了。马踏泥地的声音在晨曦的微光中分外清晰,赵瑗手抖脚也抖地举着那具女尸,一字一字地给自己打气。 这是一场性命的赌局。 你赢了。 你可以做到的,赵瑗,嬛嬛,靖康二年的柔福帝姬。 她握着滑溜的井绳,沿着沾满青苔的井壁,吃力地从井里爬了上去。 身后有什么,她不愿去想。 这个时代对女子有着怎样的束缚,她更不愿去想。 爬出去,留下命,去拿回被夺走的一切。 拿回,这个时代的希望。 她颤抖着踩在了井口边沿上,用僵硬的手指头抠着泥土,用力爬了出去。 锵啷。 两把锋利的朴刀,交叉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第3章 南渡 朴刀在晨曦中反射着寒光,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赵瑗知道那是自己。不,是柔福帝姬。 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恐慌,彻彻底底是一副亡国帝姬的景象。赵瑗越来越佩服自己的演技了,若不是身在宋朝,说不定她还能去捧一捧奥斯卡小金人。她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个声音,要她去偿还前世的债。 前世的债? 柔福帝姬? 就算她前世是柔福帝姬,也绝没有需要偿还的债。 相反,她还要向人讨债,讨还那一桩桩一件件,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恶债。 “大胆逃婢,竟敢戏弄于某家!”声音尖尖细细的,应该是个宦官。 赵瑗抬头,看见了一张“面白无须”的脸,还有一位戴着缨盔、脸上刺着字的军士。不,不是军士,普通的宋军只有毡笠,没有资格戴缨盔。他是……他是一位军将? 她在宦官眼中,清晰地看见了一抹浓重的无奈与悲伤。 宫廷内侍没有理由认不出一位帝姬,那位带刀的军将也是。 赵瑗来不及想太多,微微低垂着头,用纯正的宋朝官话说道:“请大人训示。” “大,胆,逃,婢。”宦官虽然极力在用一种严厉的口气训斥她,却依然掩饰不住声线中微微的颤抖,还有那已经渐渐哑了的哭音,“逃婢当死,你不知道吗?”他刷地一声,将赵瑗的长发割下了长长一绺,“断发……即,枭,首。” 他一字一字地哭喊出声来,最终扑通一声,跪在了赵瑗面前:“帝姬快逃,快往南逃!康王家眷已经尽数前往临安,康王也已经调兵……从今往后,您不可再以帝姬自居。那本要命册子里,柔福帝姬已然薨了,册子是老奴亲笔写的,一笔,一划,写的……” 宦官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泪滴顺着皱纹滚落在了野草尖上,混着露珠,重重打在了黄泥里。 “我明白。”赵瑗低声叹息,“从今天开始,再没有柔福帝姬,只有宫中一位逃婢。” 那位宦官,是来帮她掩饰身份的。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跟着金人北上,也不明白身边这位少年究竟是谁…… “老奴会将井中的‘帝姬’好生安葬。”宦官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里渐渐透出一点光芒,“老奴身边这位,是老种经略相公的嫡亲世孙,可护送帝姬南归。恳请帝姬……不,逃婢切记,南归之后,恳请康王立即出兵北上,迎回二帝,也不枉老奴一番心意了。”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吃力地向井中投了木桶,将身穿帝姬服饰的女尸拉起,背负在身后,踉跄着朝北方走去。 “金人的车马已走出二里开外。”身边的军将沉声说道,“你能骑马么?” 赵瑗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那可有些麻烦。” 赵瑗低头看看自己一双“纤直”的小脚,咬咬牙,从外衣上撕下两片布条,将脚牢牢裹住,试着跑跳了两下,斩钉截铁地说道:“走!” 军将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点点头,说了声好。 那位军将姓种,只让赵瑗叫他种十三,说是在家族中排行十三。种家军抗衡西夏一百余年,早已变成了北宋最最强大的西军,如今金兵南下渡河,西军被抽调过来拱卫京畿,他也就一起跟过来了。 据种十三说,那位天下兵马大元帅康王殿下,已经纠集所有能用的兵马,在黄河南岸一字排开,准备和金兵决一死战。 康王有个让人咬牙切齿的名字,叫赵构。 但现今的赵构骨子里还存着几分血性。 他在河北集结了西军、京营,以及各路厢军,预备痛痛快快地金兵打一场。就算抢不回靖康二帝,能把金兵拦截在黄河以北,也是好的。 但就在这种紧要关头,宋军阵营里又出了个遗臭万年的宰相,李邦彦。 如果说秦桧是盘踞在大宋宫梁上的臭虫,那么李邦彦蛀掉了整座宫殿的白蚁,还是最大的那只。 西军夜袭金营,李邦彦连夜给完颜宗望递了情报,夜袭小队全军覆没。 西军将金兵打残之后,李邦彦在黄河南岸竖起了大旗,严令西军不准越过大旗半步。 西军要屯兵黄河,李邦彦痛斥“浪费军资”,将西军最强大的将军、种家家主种师道活活气死。 …… 这位大宋相公的生平,唯有短短四个字:罄竹难书。 赵瑗一面跌跌撞撞地跟着种十三往回走,一面听着他咬牙切齿地数落着李邦彦的生平,直到说起“严禁西军渡河”时,这位军中小将的眼睛红了: “我们一路从西边打回来是为了什么?平白送了这么多弟兄的命,竟然告诉我们不准渡河!西军已经将金人打残了,已经将金人打趴在地上狼嚎了啊!他们竟然给了金人最最宝贵的喘息之机!相公拿了枢密院签发的文书,生平头一回哭了。不准渡河!不准渡河!不准渡河!” 他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三次“不准渡河”,那副凌厉的眼神简直像是要吃人。 赵瑗默默地想着,种十三口中的“相公”,应该不是妻子对丈夫的爱称,而是西军的最高统帅,如今已经溘然长逝的种师道。 李邦彦这家伙的确应该千刀万剐,但现今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应该怎么渡过黄河去? 黄河上的浮桥,已经被人一把火烧断了。 “该死。” 种十三咒骂一声,从黄河边一艘船的残骸上,拆卸了两块木板,丢了一块给赵瑗,“绑在手上,我们过河。” 他说着,挑衅地望了赵瑗一眼。似乎只要赵瑗说一个“不”字,他立刻丢下她就走。 赵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破木板,无奈地耸了耸肩: “已经赌过一次命了,再赌一次又何妨?” 事实证明,赵瑗命硬得很。 她竟然真的只凭一块浮木,凭着前世带来的、并不娴熟的游泳姿势,慢悠悠地漂过了黄河。等到她真正站在黄河南岸时,已经吐得七荤八素,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白浪滔天,洪流肆虐,稍不小心就会被卷进暗涡里,再也爬不起来。但她竟然……捱过来了。 “大难不死。”她喃喃自语。 “走吧。”种十三已经有些不耐烦。 “请等一等。”赵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黄河中那张苍白的脸,慢慢地跪了下来。 撮土为香,天地为炉。 第一跪,跪柔福帝姬,占据了旁人的身体总会有些过意不去,虽然柔福已然自尽身亡。 第二跪,跪前世的父亲母亲,默默祈祷妹妹能够照顾好他们,别再为自己这个出了车祸的倒霉蛋伤心。 第三跪,跪滔滔黄河,跪脚下黄土,跪宋室万里江山如画。 自今日起,她便是柔福,一个刚刚逃出刘家寺、横渡黄河的亡国帝姬。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抢了我的给我送回来,杀了我的——给我偿命。 赵瑗慢慢站了起来,转身看着种十三,神色分外平静。 “我们还是分开吧。” “你说什么?”种十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分开。”赵瑗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是军将,而我是个逃婢。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我只会成为你的累赘。我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你带我渡河,救我性命,我心下感激。但现在,抛弃我,你自己回到西军去复命,才是一等一的要事。” 种十三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红晕:“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复命?” 赵瑗指了指黄河岸边的大旗,低声说道:“不准渡河。”她停了停,又说道,“能够违抗枢密院签文、又是种家子弟的,唯有一个身份:细作。” 种十三断然否认:“不,我是斥候。”斥候,是宋军中刺探敌情的前哨。 “好,斥候。”赵瑗点点头,不再和他做无谓的争辩,“你回西军罢,我去一趟汴梁。” “可刚才……” “我会亲自去见康王的,但不是现在。” 种十三无可奈何地说了声好。 东都汴梁,灞桥折柳,冠盖满京华。 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赵瑗拄着木棍,披散着头发,一步步走在汴梁的街道上。春风凄凄凉凉地吹着,卷起漫天的桃花瓣,一路上门窗洞开,十室九空…… 她一步步地走着,慢慢适应了这双小脚,又将裹脚的布帛松开了一些;再走两步,再松开一些……柔福缠足的日子已经很长了,这双脚要恢复原样,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赵瑗在皇宫前停下了脚步。 金人撤兵前,在汴梁立了一个小王庭,国号“大楚”。 而这位“大楚皇帝”即位之前,连官位带姓名,叫做——河北路割地使,张邦昌。 宋朝宫梁上的白蚁,还是太多了啊…… 要不要一只只地捉出来,碾死呢? 第4章 天子矫诏 真是好一个“割地使”。 这种充满屈辱性的官名,估计也只有赵佶那王八蛋——不好意思,骂了“自己的”父亲——才设得出来。童贯或许也可以,不过那死太监现在应该滚蛋了才对。 赵瑗沿着宫墙走了两步,突然听见了一种奇异的咕咕声——她饿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毛线! 金兵夺走了汴梁所有的金银、器物和粮食,连北宋王庭也掳掠了个干干净净,汴梁城中一片饿殍,连桃花瓣桃树皮都有人塞进口里大嚼,哪里还有半点粮食在? 没办法,只能忍着。 赵瑗沿着宫墙走了整整一圈,突然想到了一个馊主意: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个主意虽然馊,却是她这个没有粮食、没有军队、没有一技之长的柔福帝姬唯一能做的事情。况且这种事情,做好了,流芳百世;做坏了……一个字,死。 那就再赌一次命罢。 这个年代、这个境况,终究是要用性命来博的。 ——我这是怎么了? 赵瑗喃喃自语。 明明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子,应该高高兴兴地上学考试去食堂排队打饭,等毕业证到手就拍拍屁股走人,找份衣食无忧的工作嫁个人生个孩子混吃等死就算完,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真是越来越像宋人了,一个最最真实的宋人。 赵瑗咬着牙,握着宫门上的铜环,轻轻扣响。 咚—— 声音悠远绵长,像极了北宋覆灭的丧钟。 这个匆忙建立的“大楚王朝”只有一个光棍皇帝,没有侍卫没有仪仗没有车舆,甚至连扫地的老宫奴也懒得抬头看她一眼,就这么任她大摇大摆闯入宫廷。 太熟了,实在是太熟了,宣德门、大庆殿、紫宸宫、垂拱殿……一片片琉璃瓦反射着夺目的冷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扶着垂拱殿重重喘.息了很久,有种眼冒金星的感觉。 这里是宋帝接见外臣的地方,以柔福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到这里来的。 可是为什么会感觉到心痛,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难受得整个人都要绞了起来。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这是岳飞曾经写下的词,字字鸣悲,句句啼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垂拱殿的宫门,朝内里走去。 满目凋零。 一位身穿帝服的老男人躺在龙辇上,无精打采地用笔在纸上划拉着什么。他是被金人扶持的傀儡皇帝,“大楚陛下”张邦昌。这位前河北路割地使已经完成了生命中的黄袍加身,却再没有半个宫人仆役供他使唤——因为大宋皇宫,都被金人装车带走了。 刚刚在宫外扫地的是张家老仆,被张邦昌强行带过来充门面的。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即便是傀儡皇帝,也依旧要饿肚子、啃树皮。 赵瑗解下长发,松松披散着,背对阳光,脆脆地笑了一声:“张大人好闲情啊。” 张邦昌吓得从龙辇上跳了起来。 他死死瞪着眼前的少女,眼珠子涨鼓鼓的像是见了鬼。少女依旧咯咯脆笑着,披散的长发、苍白的脸色,怎么看都像是一位食人的厉鬼。最要命的是,那厉鬼竟然一步步向他走来,向他伸出了尖利的指爪—— 救命啊! 张邦昌想喊,声音却梗在后头发不出来。没有人回来就救他的命,汴梁军民被金兵杀死了一大半,掳走了一小半,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空城,空荡荡的皇宫,一个光棍傀儡皇帝,还有眼前的鬼。 那只鬼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份血书,双手平摊在张邦昌面前,厉声喝问:“你可识得这些字?” 那是一份用瘦金体写的血书。 赵瑗不会告诉他自己临过瘦金体,更不会告诉他这是自己刚刚写出来的,只会告诉这位傀儡皇帝,“瘦金体”是大宋太上皇赵佶陛下的独创字体,这份血诏,是太上皇赵佶陛下的绝笔书。如果他骨子里还流着一星半点宋人的血,就给她老老实实地念。 “诏、诏曰,克己……” 张邦昌已经快要哭出来了。瘦金体铿锵有力,血书字字狰狞,直刺得他眼睛发疼。手持诏书的少女特意持了烛台,拔去蜡烛,将尖端抵着他的咽喉;虽然没有造成任何威胁,却已经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心理恐慌。 太上皇绝笔诏。 只要一想到这六个字,他就忍不住背心发寒。 金人扶他上位的那一天,天空中还飘着雪。铁骑冲过了黄河浮桥又踏碎了汴京城门,李邦彦李相公还在声嘶力竭地预备议和。不过转眼之间,连同皇帝到宫女太监,甚至汴京中一切能吃的、能用的,都被金人席卷一空,半点也没有留下。 他很苦恼,在那份“血诏”下狠狠揪着头发,想着少女刚刚那番话,“如果你骨子里还流着一星半点宋人的血”,宋人的……血…… 国破,家亡。 国仇,家恨。 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否则就不会去奉迎太后回宫。这家伙只是胆子小,被金人一吓,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抖抖缩缩地就登了皇位。如今见着这份血淋淋的诏书,简直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念!”赵瑗厉声呵斥。 张邦昌哆哆嗦嗦地念了。 血诏上说,要死守国门,不让予金人一丝一帛。 血诏上说,要挥师北上,去五国城将所有人接回来。 血诏上还说,勿忘燕云,勿忘热血男儿志,勿忘靖康。 “汝可奉诏?”赵瑗一字一字地厉声喝问,背着阳光,愈发像索命的厉鬼。 “我……我……”张邦昌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一拍桌子,从龙辇上跳了起来:“你又是谁?凭什么要本官奉诏?本官只认官家的亲卫内侍!” 他口中的“官家”,便是柔福的长兄,宋钦宗赵桓。 看样子,张邦昌是真的吓坏了,下意识地喊出了“本官”,而非“朕”。 “只认官家,不认太上皇?”赵瑗根本不怕,依旧一字一字地恐吓他,“没有太上皇,何来官家!太上皇体恤大人为金人所胁,特意下此血诏,为的就是给大人一条生路,大人竟不识么?” 张邦昌开始哆嗦起来。 他被金人强行扶上龙椅,钉死了一条谋逆之罪。若是挥师北上,败了金兵,抢回二帝,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若是现在被赵氏皇族逮着了,那绝对就是一个株连九族的下场! “大人?”赵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张邦昌又是一个哆嗦:“本官如何确认,你这份血诏,是真是伪?” 唔,这位张大人,倒是心细如发得很。 赵瑗反问道:“那大人又凭什么认为,这份血诏,是假的呢?” 她轻轻松松地将皮球踢还给了张邦昌。 “你……你大胆!”张邦昌憋了许久,终于蹦出一句话来。 赵瑗嗤笑一声:“是啊,我大胆,我胆子一向大得很!却不知‘河北路割地使’张大人,有没有胆量拒、不、奉、诏?” 张邦昌脸色煞白。 如果说诏书是假的,那么眼前这位厉鬼似的少女,才是伪造诏书的主谋,他张邦昌也是为人所蒙骗;如果这份诏书是真的,他死不奉召,那可就真正坐实了“谋逆”之言,到时候姓赵的要杀他全家,那可是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张邦昌不认为太上皇有胆子写血书,却认为这是姓赵的在试探自己,试探自己对皇族的忠诚。 至于“姓赵的”是赵构、赵桓还是赵佶本人,张邦昌认为并不重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着赵瑗的面解下龙袍,整整齐齐叠在身边,双膝跪地,双手平举,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河北路割地使张邦昌,接诏!” 赵瑗忍了很久,才没有一脚踹到他脸上去。 “河北路割地使”,他还真有脸喊得这么大声,喊得这么余韵悠长! “太上皇口谕。”赵瑗一板一眼地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河北路割地使张邦昌,迁河北路宣抚使,即刻前往康王帐前听命!” 她一眨眼的功夫,就给这位伪楚皇帝改了个官职:河北路宣抚使。 张邦昌口称接旨,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 ——————*————————*—————— 康王,赵构。 在真正见到康王之前,赵瑗已经在心中无数次咀嚼了这个名字。偏安南隅,不思进取,十二道金牌令箭急召岳飞,诛岳飞、岳云于风波亭,无论哪一步棋,这位康王都走得奇臭无比。好好的西军残了,好好的河北路丢了,整个南宋苟延残喘百余年之后,数万人在崖山跳海,真是…… 罄竹难书。 当然这事不全是赵构的责任,但身为大宋官家,那一根根史笔不戳他的脊梁骨,戳谁的? 赵瑗憋了一口气,在张邦昌的指引下坐了一辆驴车,嚼着麸饼,慢悠悠地赶往康王帐前。汴梁已经空得连老鼠都饿死了,麸饼,那就是帝王餐。 驴车一路晃晃悠悠地驶到了康王帐前,如入无人之境。 即便不懂军事、不懂治军,赵瑗也依旧看得心头火起。 世上有哪一支军队,官兵们三三两两地卸了甲,躺在地上晒太阳的? 世上有哪一支军队,一辆破驴车就可以直闯主将大营,卫兵只是象征性地伸手拦了一下? 她正气闷,忽然听见张邦昌幽幽叹息一声:“竟然都是厢军哪……” 一言以蔽之,惨。 北宋统共只有三支军队,西军,皇帝手里的京营/禁军,还有各路厢军。厢军,其实就是民枎。平时没事干当当强盗可以,要是真打起仗来,绝对是被人一锅端的命。 也就是说,赵构所谓的“纠集兵马反击”,其实只是为了安天下人的心。 这些人,这支军队,根本没有一战的能力。 至于宋军中最最厉害的那支西军,早就已经姓种了。种家军被李邦彦一道签文压在了黄河南岸,早就气得冒火,也心灰意冷得不行。就算赵构想要接手,种家也绝对不会把大宋最后一支军队押在他手中。 “康王接诏——” 张邦昌狐假虎威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若是刮掉胡须,说不定还可以冒充一下皇帝的内侍。 “太上皇诏命,康王需克己勤勉,挥师北上,横渡黄河,早日迎复朕于五国城……” 五国城,对于现在的宋人来说,还是一个特殊的名字。 但是不久以后,赵佶、赵桓两位皇帝就会被齐齐押解到那里,然后悲惨地死去。“五国”二字,也会变成北宋的耻辱柱,牢牢钉在汴梁的上空,千年不散。 赵构恭谨地摆设香案接了旨,起身答礼时,却愣了片刻。 “嬛嬛?” 第5章 议金 嬛嬛? 是呢,眼前这位康王,是柔福的九哥。 赵瑗不动声色地屈膝福礼:“殿下认错人了。” “嬛嬛!”赵构皱眉,一个箭步走上前来,握着她的双肩,急急说道,“我以为你已经……你怎么独自跑出来了?父亲呢?大哥呢?这份诏书……这份诏书,是你带回来的?” 虽然是疑问句,却没有半点询问的意思。 张邦昌被彻底晾在一旁,闹了个好大的不痛快。 “嬛嬛。”赵构的语气和缓了些,“告诉九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指了指那份瘦金体血诏。 宋徽宗赵佶是他老子,这份血诏能骗过张邦昌,却骗不过赵构。 赵构那双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是矫诏。 赵瑗轻笑:“殿下认错人了。” 她不动声色地挣开了赵构,学着宋人女子的模样,松松一福,口中说道:“奴婢擅自南逃,本是该死。但太上皇谆谆叮嘱,务必将此诏书带往我大宋军中,不可有误。”她停了停,又说道,“殿下军中无粮,兵中无械,如何能战?想来不过是……”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赵构一怔,松开了她,烦躁地在军帐中走来走去。自从宋仁宗赵祯养成了“唾面自干”的习惯以后,大宋的皇帝、皇子们一个比一个温柔,大臣、内侍们的气焰也一个比一个嚣张。所以即便赵瑗自称南逃宫奴,言语中冒犯了赵构,赵构也并未发怒。 “粮食、军械……”赵构苦笑,“我也知道这些厢军用不得。可如今又有哪支军队用得?京营禁军早在汴梁城破当日,便已经覆没了大半;西军自从种师道死后,便成了没牙的老虎,空有其威,却发挥不出半分。北上,嘿嘿,北上!” 赵瑗静静地开口:“金兵手中有粮。” “我如何不知金兵手中有粮?”赵构愈加烦躁,似乎并没有将眼前的“逃婢”当成真正的婢女看待,而是认定了她就是柔福,“可金兵手中还有人质,还有铁浮图和拐子马!” 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惧色。 在靖康二帝被俘虏之前,被送到金国当人质的,其实是康王赵构。 所以赵构很清楚金兵有多强,也清楚宋军有多弱。自从赵匡胤、赵光义两兄弟定下了“重文轻武”的典制以来,当兵,成了最最下.贱的行业。军士会在脸上刺字,会被人称为“贼配军”,就连军队的最高统帅也必须是文官。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狄青,却被一路贬谪流放至死。 而唯一能战的西军,也已经失去了他们最最强大的将军,种师道。 所以,如今金兵来了,宋军却弱得不堪一战。 “康王殿下。”赵瑗的语气稍稍和缓了些,“纵然金人手中有二位陛下,有铁浮图和拐子马,我大宋却还有一支西军,不是么?” “方才我便已说过,没有种师道,西军就如一只拔了牙的猛虎!”赵构有些烦躁。 赵瑗指着他手中的血诏,一字一字地说道:“哀,兵,必,胜。” 赵构猛地一震。 赵瑗又一字一字地说道:“以,战,养,战。” 赵构渐渐涨红了脸。 赵瑗继续一字一字地说道:“里,应,外,合。” “如何里应外合?”赵构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越是胆小的人,越是渴望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胜。自金兵南下以来,宋军一场接一场败仗地打,即便有西军力挽狂澜,也只能勉强将金人压在黄河北岸。若说要真正将金人逐走、夺回燕云十六州,简直是天方夜谭。 再滚烫的热血,也在这一场接一场的败仗中渐渐冷却了。 再凌云的壮志,也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议和中磨平。 宋军需要一场大胜,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胜。 赵瑗轻声问道:“康王殿下可信得过我……”她转身指了指张邦昌,“还有张大人么?” 赵构一愣。 赵瑗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两个字:“议和。” 她带着张邦昌到金营当中议和,带上最优渥的条件,降低金人的警惕心。然后…… 说不准“然后”怎样,只能见机行事。 赵瑗忽然发现,越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胆子就越大,越不怕死。 她上前两步,贴着赵构耳朵,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道:“杀了李相公,让太学生奔走相告,在军中激励一番士气,然后以太上皇血诏……康王是个聪明人。” 康王赵构是个聪明人,所以,只要他自己没有性命之虞,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赵构重重地喘.息出声。 眼前这位自称逃婢的女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切中了要害。 他毫不怀疑,只要按照这女子所说的去做,一切局势,都会在她的掌控之中。 真是……好可怕的女人。 “我有些相信你说的话了。”赵构叹息一声,“你不是嬛嬛,嬛嬛胆子不如你打,知道的也不如你多。” “那么,康王殿下愿再听我一言么?”赵瑗暗暗松了口气。 赵构点点头:“但说无妨。”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地说道:“请让西军,背水一战。” ——————*——————*—————— 赵瑗带着张邦昌走了。 对外,就说是河北路宣抚使带着他的贴身婢女,去向金人议和,请求送还二帝。 对内,赵构决定试一试赵瑗的提议。 这位胆小的康王殿下发现,如果照着那位“逃婢”的说法去做,胜利已经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而是一卷渐渐展开的蓝图,所需的,只有精兵猛将。 精兵,现在就有一支。强大的西军被枢密院一道签文压制在了黄河南岸,如今正怨气冲天。 猛将,种师道已经死了,这头没了牙的猛虎,需要重新装上一口锋利的牙。 粮草,赵瑗说了,以战养战,不够就抢,抢金人的。反正他们拖着辎重走不快,反正这些也是从大宋抢回去的。抢不完,就烧。宁可一把火烧光,也绝不给金人留下半点粮草。 这种野蛮的路数,对习惯了“文人骚客、士子风流”,连军队里也带着浓浓书卷气的宋人来说,的确是一场巨大的头脑风暴。 军械,同上。 士气……太上皇血诏,李邦彦处死,太学生陈情,再加上背水一战……足够了,真的够了。可惜她是个女子,可惜她是个身在奴籍的逃婢,否则定是大宋上空最耀眼的将星。 赵构叫过亲卫,吩咐道:“带着我的印鉴,去把宗泽找来。” 宗泽,是现今唯一一个能打的大将。 吴玠或许也可以,但他官位太低,赵构不想将他拔擢得太快。 至于后世赫赫有名的岳飞和韩世忠,如今不过是个刚刚入伍的小刺头而已。 赵瑗可不知道赵构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从赵构送他们离开的表情和语气上看,这位康王陛下已经被他们说动了。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到河对岸的金营里,和金人再打一次交道。 金兵已经撤了大半,又拖着辎重粮草,还有整个大宋宗室,走得并不快。赵瑗知道,他们这回总共分了三路南下,一路由金国二皇子完颜宗望领军,另一路由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弼领军,第三路由金国相国公子完颜宗翰领军,当下已经尽数北上。 她第一个要去见的,是金国二皇子完颜宗望。 因为宗望已经感染了重病,将会在两个月之后,与世长辞。 第6章 金营夜惊 赵瑗北上时,带了一艘军船,还有整整一船的厢军。 那一船厢军早就被张邦昌当成了火头军使唤,反正厢军的战斗力从来都是渣渣。赵瑗本想提前做些什么,可看到那一船厢军个个花白着头发、歪系了皮甲……她觉得赵构压根儿就是把厢军中的火头军给她抽了一伍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 厢军越弱,金人的防备心就越低。 她坐在船头上对着一面铜镜补妆,听张邦昌在她身边嘀嘀咕咕地打探她的“真实身份”。一会儿称赞她化妆技术了得,不过稍稍扑了扑粉、描了描腮红,又扎了两个特土气的麻花辫,立刻就从天人一般的汴梁贵女变成了路边的村姑。试探到后来,张邦昌索性直接开口问她:“我大宋立国数百年,唯有夫人帝姬们才会缠足,为何你自称逃婢,却是一双纤直的小脚?” ——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小脚,我恨死你了。 赵瑗苦笑了一下,依旧淡淡地说道:“我是官奴。” “罪籍?”张邦昌眼睛一亮。罪籍官奴,一般是会丢到教坊司里老死的,极少有人会赎买为奴。教坊司么,就是官方合法的青.楼,这位大人可是谙熟得很。 赵瑗咬了咬牙:“承蒙主人恩典,为婢三年之后,我已脱去罪籍,入了良籍。” 张邦昌失望地“哦”了一声。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他当然不可能去问开封府尹,你的治下是否有位罪奴刚刚上了良籍。金人一把火烧了半个汴梁城之后,这些户籍多半便不做数了。 不过,既然这位小娘子自称良籍,那可就是实打实的买卖仆役,立过契约,是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家了。不知道她的主人是谁?被金人掳掠走了么?张大人的脑子又想歪了。 大宋律法好是好,只是有一点不好:双方自愿的奴仆,只能签三年契约。若是三年之后还想再干,就只能再签一次约。这位自称“逃婢”的小娘子刚好又做了三年…… 张邦昌很郁闷。 赵瑗可不知道这位张大人满脑子都是些什么花花肠子,她正忙着给自己修改样貌。柔福被金人掳掠多日,必定有许多人见过她的样子,说不定其中还有金国的二皇子完颜宗望。这回去见宗望,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换副形貌。 她不懂易容术,但是会化那么一点点妆。 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换个发型换个装束就换了个人,这在后世尽人皆知,可在大宋朝,恐怕只有她一个人晓得。她那手稀松平常的化妆技术,再加上一点儿演技,已经足够让她蒙混过关了。 但愿柔福身上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标记才好。 军船一路慢悠悠地渡过了黄河,双马马车又一路沿着官道,追上了拖着辎重的金兵。虽然已经紧赶慢赶,时间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再拖上一拖,应该就可以卡住时间了。 金营比宋营要森严得多,张邦昌背负着双手走进去的时候,从脖子到脚都是在微微颤抖着的。 赵瑗的身份是“张大人的婢女”,自然跟着他进了金帐。她没有急着做出“四下观望”的蠢事,这里站着和坐着的,每一个都是聪明人。她首先需要做的,是扮演一个低眉顺目、战战兢兢、愚笨木讷的女婢。 张邦昌不愧是做过割地使的,一张口舌灿莲花,把宋军的和议书说得天花乱坠,最后还声泪俱下地抱着金国二皇子大腿祈求道:“只要能送还二位陛下,大宋国土予取予求!” 金国二皇子呵呵干笑了两声,喉咙里像是哽了一块痰:“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那位康王殿下的意思?” “自然是康王的意思!”张邦昌立刻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康王,赵构……”金国二皇子将这个名字反复咀嚼了两次,又和左右亲卫商议了片刻,才大度地挥一挥手,“将使者送入营帐休整!” 趁着所有人高呼二皇子万岁的同时,赵瑗偷偷瞥了一眼那所谓的二皇子。他是典型的黑山白水里走出来的武士,一脸络腮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像是饮多了酒一般,满面红光。这壮得跟个牛犊子似的人,实在不像是两个月之后就病死的样子啊…… 难道,是她记错了历史? 不,不可能。这段历史她背过无数次,即便是用脚趾头,也能一笔不落地写下来。 “走了。”张邦昌突然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连声催促。 赵瑗低眉顺眼地朝金将们福了福身,跟着张邦昌去俘虏营帐里“休整”。 在她离去前的那一刹那,金国二皇子隐约说了一句:“这回怎么带了个这么丑的过来?” ——嫌弃她丑? 不,是嫌弃“议和使者的婢女”丑。 且不说从前那些“议和使者的婢女”都遭到了怎样的命运,但是金国二皇子的表现…… 就算黑山白水里缺女人,一个堂堂的金国皇子,押送着无数的后妃帝姬宗妇宫女,竟会垂涎一个貌丑土气的女婢? 联系到曹操和蒋干,赵瑗隐约有种感觉,方才营帐中接见“宋国使者”的那位,并不是真正的金国二皇子完颜宗望。 如果这个是假的,那么真正的金国皇子,在哪里呢? 赵瑗结结巴巴地表示自己不识路也不识数,从金国王帐开始,一顶顶地数着那些缀着毡子的帐篷。张邦昌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一句“别给老子丢人”在喉咙里滚了两滚,又硬是咽了下去。早在来时赵构就吩咐他,想要活着从金营里出来,最好乖乖听这位女子的话。 张邦昌是个从善如流的人,尤其教诲他的,还是逃命本事最好的康王赵构。 所以他决定闭嘴,任由“贴身婢女”在金人鄙夷的目光下数着“一、二、三”……“哎呀错了重来,一、三、四、五、七”……“哎呀不对又错了”…… 金营里戒备最森严的,并不是二皇子居住的王帐,而是王帐边的一顶小帐。 赵瑗看得很分明,当她一瘸一拐地装作数错数,接近那顶小帐时,两把程亮的弯刀立刻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行了。她默默地想着。 里头就算不是真正的金国二皇子,也是被俘虏的大宋皇族。 事实证明她装愚扮傻还是很有用的。 至少那位胖胖的金国医官路过她时,完全没有要避讳的意思。 她趁着“给张大人打洗脚水”的空挡,看完了那位医官召集手下开始跳大神,跳完了大神又把一撮香灰丢进碗里,给一个瘦得高高露出了颧骨的中年男人服下。那位穿着金国二皇子衮服的家伙正在一旁不断地搓着手,微微弯下了腰。 她端着洗脚盆钻进营帐里,静静地想着,地利、人和,现在就只差天时。 不知道赵构有没有下令让西军渡河? 世上最惬意的,莫过于瞌睡时有人送上了枕头,倒水时碰上了斥候。 等赵瑗端了张大人的洗脚水,三步两晃地跑到营帐外头去倒时,恰好碰见了一个熟人。 种十三。 这位种家的十三公子依旧板着个脸,裹着黑巾,冲她微微点了点头,比了个“九”字,意思是奉了九皇子康王赵构的命令,前来查探敌情。赵瑗故意装作没看到,端着空盆走进了营帐里,无视已经睡去的张大人,继续取出铜镜开始化妆。 这一回,她将柔福原本的样貌淋漓尽致地展现,悄无声息地溜进金国王帐里,开始痛诉议和使者的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又表述了一番“异国女婢对金国二皇子的仰慕之思”,等那位“二皇子”色迷迷地对她上下其手之后,她惊天动地地大喊了一声:“你不是二皇子!” “我是大宋十七公主赵多富,你不是二皇子,我见过二皇子的样貌!”赵瑗凄厉的声音在金营上空久久回荡着,用大宋官话说了一遍,又用女真语说了一遍。等到那位二皇子刷地抽出弯刀时,王帐已经被人缓缓掀开:“你说,你是柔福帝姬?” 字正腔圆的汴梁官话,带着淡淡的上位者的威严。 赵瑗缓缓转过头去,果然是真正的金国二皇子,此时已经病入膏肓的完颜宗望。 赵瑗知道柔福很漂亮。 在这个年月里,越漂亮的女人,死得越惨。 她微微垂下头,眸中含泪,用最软最柔嫩的声音说道:“柔福愿为大王帐中奴,求大王救我。” 她一字一字说得分外诚挚,又是用标准的女真话说出来的,即便是将刀架在她脖子上的伪二皇子,也忍不住张大了嘴,慢慢撤下了弯刀。 赵瑗柔柔软软地朝宗望伏下.身去:“求大王垂怜。” 一只干瘦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紧接着是一个略有些干涩的声音:“可本王听说,柔福已经死了。” 赵瑗凄凄一笑:“宫闱多倾轧,大王竟不知么?” “唔……”宗望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哈哈笑了两声,“在父王的营帐里,诸位大妃也经常会这么做。可是你该如何向本王证明,你的诚意?” 赵瑗缓缓将手按在了胸口上,解下了衣带。 她听见了吸气的声音。 当着真假二皇子的面,她这个金枝玉叶的一国帝姬,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赵瑗诡异地一笑,猛地抽出假二皇子腰间弯刀,狠狠扎进了真二皇子的腰腹间,随后凄凄惨惨地惊叫一声:“万夫长谋逆,杀了二大王!” 她拿不准这位假扮宗望的人究竟是谁,只能含糊地用“万夫长”三字代称。 两位二皇子正在“一国帝姬当中宽衣.解带”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赵瑗动作又快,竟被她一击得手。她看着宗望后退了两步,看着无数金兵冲了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举刀乱砍,看着宗望捂着小腹,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却强撑着制止了要砍掉她脑袋的亲卫:“带走她。” 赵瑗脆脆地笑了一声:“来不及了,二大王。” 完颜宗望病重,需要稳定军心,所以才让这位“万夫长”假扮自己。 所以,金营中肯定有很多人不知道这位“二皇子”是假的,只以为真正的二皇子还健在。 所以,当他们冲进来,看见“万夫长”的弯刀扎在宗望身上,“万夫长”又穿着二皇子的衮服,二皇子还满脸菜色一副将要归西的样子…… 啧啧。 至少会有百分之八十的底层士兵会上当。 赵瑗又重新叫了一声“万夫长谋逆,杀了二大王”,果然听见金营外头响起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甚至连营长里头的某些亲卫也误以为真的发生了谋.逆事件,一刀砍下了假二皇子的头。等到宗望终于决定不对,强撑着要亲卫诛杀赵瑗时,外头已经彻底乱了。 金营,夜惊。 古往今来,将军们最害怕的,就是夜惊。 当一个足以令人心寒的谣言在营帐中散播,士兵们甚至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就在营帐中大声嚷嚷着四下奔走。如果此时再加上一把火,再加上几个捣乱的细作,一场夜间踩踏事故,就足以让整支军队损失三成精兵。 赵瑗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了自己,紧接着是耳边呼呼的风声。她竟然在一瞬间被人救了下来,上了快马,在混乱的金营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此时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充斥着许多念头,却依然记得对身后的人说道:“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动手。” “种家子弟早已准备好了。”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声音。果然是他,西军斥候,种家十三公子。 种十三一路带着她冲出金营,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才压低了声音问她:“你刚才做了什么?” 赵瑗忽然想起张邦昌,皱了皱眉,答道:“提前要了金国二皇子的命而已。” 第7章 空间 ——提前要了金国二皇子的命而已。 说得这般轻描淡写,谁知道背后藏了多少心思,多少计谋? 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还要随时照着对方的反应,来调整自己的策略…… “也算侥幸。”赵瑗隐约有些后怕,“幸亏看出了那位二皇子是假的,否则要制造一钞夜惊’,还不知要费多少心神呢。” 种十三沉默了很久。 “还有。”她突然回头问他,“你带着我走,不怕耽搁了军情么?” 种十三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小旗插.在身后,反问道:“帝姬以为,西军中只有我一个斥候?” 赵瑗哑然。 等等。 方才他称她为“帝姬”? “我叫种沂。”他的话忽然多了起来。 “没有字么?” “沂尚未及冠。” ……那就是没满二十岁,没有冠字。 赵瑗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只救了我一个?张大人呢?还有那些随行的厢军呢?” 种沂反问她:“你能肯定那位‘二大王’死了么?” 赵瑗摇头:“不能。”她停了片刻,又说道,“但我能保证一钞夜惊’。” “所以我们最好在天亮之前,将这股金兵吞掉。”种沂打了个呼哨,从怀中抽出一支响箭,啪地一声送来了天上。响箭在夜空中炸开,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远方隐约传来了第二支小箭炸响的声音。 接着是第三支、第四支…… “我只能将你送到这里了。”种沂忽然勒定了马,将赵瑗抱了下来,塞进一处灌木丛中。也不知他在这样深沉的夜色里,哪里来这么好的视力。总之种沂三两下将赵瑗安置妥当之后,立刻又骑了骏马往回赶。 今夜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赵瑗在草丛里愣了一会儿神,这才觉得冷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已经沾湿了里衣。 从穿越时空到现在,不过短短三两个月,她早已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地过了一轮。北渡黄河、假传血诏、策反金营……一桩桩一件件像电影似的在她眼前回放,令她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她定了定神,拨开荆棘丛,预备出去看看,突然眼前一花,栽倒在了荆棘丛里。 眼前的景色变了。 不再是先前的苍茫夜色,而是一片铜浇铁铸的天和地。 从未见过如此浓郁的金铜之色,从天空到云霞再到脚下的土地,甚至连生长出来的花草也都是铜和铁。赵瑗略微有一点化学基础在,很容易能分辨出来,这些铜和铁,很干净。 什么叫“干净”? 弄出一块石头,在火上敲打两下,立刻就是一把精良的钢刀。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月里,一把精良的钢刀、一套坚固的盔甲、一匹矫健的战马,足以让厢军编成京营,京营变成西军,西军变成……战神。 赵瑗有些哆嗦。 她猜想,自己或许遇到了小说里才有的随身空间。 这个空间没有灵泉、没有仙府,却有着几乎无穷无尽的铜和铁。若是取出来,若是…… 她尝试着抱起一块石头,默念“我要出去”,却纹丝不动;可当她放下石头,脑中刚刚闪过“我要出去”四字,立刻就回到了原先的荆棘丛里。 赵瑗惊呆了。 空间里的东西竟然带不出去? 竟然带不出去? 竟然带不出去!!! 这和给了她一个装着海洋之心的首饰盒,却没给她打开盒子的钥匙,有什么分别!!! ……真是太虐了。 四周冷风一阵呼呼地吹,将赵瑗吹得愈发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厉鬼。苍白的肌肤、雪白的长裙、漆黑如墨的及腰长发,再凄厉地惨叫一声—— 跪求空间使用说明书啊穿越大神! 穿越大神已掉线,请公主自力更生。 赵瑗长长吁了一口气,重新回到空间里,忽然发现脚下多了一抹奇怪的银色。 那是她方才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一枚精致小银锁。 但现在,这枚小银锁却已经长成了一个巨大的银块,在铜铁交驳的大.地上熠熠生辉。 赵瑗吃力地抱起银块,默念了一声“我要出去”,这回竟然成功了。 她蓦地睁大了眼。 这是一片可以种出金属的土地。 只有外来的金银铜铁,才能被带出来…… 她重新将银块丢进了空间里,看了看左手手腕处莫名多出的一道深色伤痕,转身往金营跑去。 天上掉下来的这块馅饼,可真是太大了! 第8章 哀兵胜(一) 果然已经打起来了。 夜色掩映下是纷乱的厮杀,紧衣束甲、毡帽红缨的宋军矮身藏在大胡子金兵中,时机到了便割上一刀,脚边到处是滚落的人头和飞溅的鲜血。 西军中几乎全都是硬朗的关陕汉子,胸中早已憋闷了一口恶气。如今一入金营,立时就像饿狼闯进了睡虎群中。杀一个值当,杀两个赚一个,无声的杀戮中满是盈眶的热泪,为自己,为可敬可叹的种老将军,也为了这沉寂如夜色的时局。 不愿去想那些过于复杂的关系,更不愿去想那些被虫蛀过的膏粱。 他们是真正的军人,纯粹干净得无以复加。 赳赳老秦,复我河山。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越是静寂,便越发显得可怖。 如同一声悠远苍茫的黄钟大吕,撕裂了暮气沉沉的黄河北岸。 一开始还能偶尔听见几声嚎叫,几声愤怒的咒骂,还有刀枪相撞的声音。到后来,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下去,只剩下惨白月色中,如长练一般的鲜血。 还记得千年之后,那场震惊世界的9·11事件吗? 赵瑗印象很深,撞击开始的那那一刹那,现场是纷乱的,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寻找着出口;随着火势的蔓延,人们的表情开始麻木,机械地随着人.流移动,最后在缓慢的步伐中葬身火海…… 就和现在的情形,一模一样。 二皇子完颜宗望,是这一路金兵的主将。 宗弼一死,军心先就乱了一半;再加上那一声真真假假的“万夫长谋.逆”,立刻造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夜惊。在这种昏暗的夜色下、混乱的人群中,不少金兵被自己的同伴们从身上踩过去、碾压过去,就此不明不白地死了。 而深夜奇袭的宋人西军,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金人做梦也没想到,宋军居然会在黄河浮桥烧断之后,强行扎筏渡江,千里夜袭,用手中的朴刀,狞笑着收割他们的性命。 “你怎么又回来了?” 赵瑗回头,看着种沂那张年轻且硬气的脸,忽然笑了。 “他们抓不到我。还有,谢谢你的关心。” “荒唐!”种沂没来由地一阵恼火。 “一点也不荒唐。”赵瑗摇摇头:“你看。”话音刚落,她整个人便在种沂面前消失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种沂略微愣了一下,将心中升起的一丝异样抛到脑后,手起刀落,将身后妄图偷袭的金兵斩成两截。他没有刻意去搜寻赵瑗的下落。从他带走这位帝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很清楚,她不是常人。 赵瑗忽然又出现了,在高骏的战马下仰着头,望着身形挺拔的十三公子,清清朗朗地对他说道:“还望公子谨慎。” “什么意思?”种沂没有对她的贸然消失又贸然出现,表现出半点惊讶和意外。 “请公子带领西军儿郎,在天亮之前后撤。” “办不到!”种沂断然否决。 “将军。”赵瑗语气依旧和缓,眼中却泛起了一抹深不见底的幽澜。 种沂有些烦躁,顺手抬鞭一卷,将她卷到了马背上,一手牢牢箍着她的腰,反手又取下一支红缨长枪,带起一长串剔透的血珠。 “今夜一过,沂便命人将帝姬送回河北路,交予康王。”种沂的声音有些低沉。 “将军……” “此处危险,帝姬理当保重。”种沂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全然将赵瑗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赵瑗按捺住暴揍他一顿的冲.动,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夜之所以能成功,倒有八分侥幸。你是将门之子,应当知道个中缘由。”她停了停,又说道,“金兵之中,也有聪明人。” 种沂愣了一下。 赵瑗缓缓说道:“四皇子,宗弼。” 种沂猛地一惊。 赵瑗的声音有些奇异的低沉,在沉沉夜色中有着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今夜奇袭金营的西军,其实是一支哀兵。 他们痛恨金兵马踏中原,痛恨整个汴梁、甚至半个国家都被席卷一空,痛恨种老将军的死……所以,今夜他们格外沉默,也格外拼命。 等到明天一早,混乱的金兵清醒过来,又有强势的主将前来收拾残局,这点西军,只够别人一口吞的命。 而且那位四皇子宗弼,还有一个令宋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兀术。 ——没错,就是那位和岳飞死掐、又通过秦桧遥控南廷的金兀术,完颜阿骨打最得意的儿子。 这一回金兵大捷,金国二皇子、四皇子分兵两路北上,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如今二皇子暴毙,身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四皇子,宗弼会做些什么? 说得更明白一些,二皇子宗望为皇后纥石烈氏所生,四皇子宗弼为元妃乌古论氏所生。完颜阿骨打生过很多儿子,但真正成器的,总共就这么两个。 所以,宗望一死,宗弼很有可能会赶过来吞掉他的残兵! 吞掉残兵之后,第一步立威,第二步祭旗,绝对会拿种家手上这支宋军精锐开刀! 身为种家子弟,种沂没理由看不透这一点。只是先前被愤怒遮蔽了理智,如今赵瑗稍稍一提,立刻就像被一盆冷水泼醒,整个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赵瑗依旧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催促,目光却愈发幽深起来。 种沂又反手斩了两人,响箭一道接一道地发。西军既然号称“种家军”,这位公子还是很有号召力的。没过多久,宋军便撤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籍。 但赵瑗没走。 她借着空间,在西军南撤整顿的时候溜了出来,重新回到金营里,去找那位被暂时遗忘的议和使者,张邦昌。 但遗憾的是,张邦昌已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位在官场上浸.淫了许久的官.油子,比年轻生嫩的赵瑗要老辣得多。金营一乱,他就断定宋军出手了,身为一个两面不讨好、两边挨揍的前“割地使”兼现“宣抚使”,这家伙跑得比谁都快。 赵瑗有些郁闷。 张邦昌跑了,她设计好的一串连环计就得腰斩大半,还得重新布一个局,确实有些苦闷。 算了。 反正张大人就是被她临时拉来凑数的一个猪队友,跑了,也就跑了。 只要康王赵构不扯后腿,宋军还是很有希望扳回一局的。 因为宗望死了。 原本在历史上,宗望是回到金国之后,稳定了时局,才“渐渐”病死的。如今赵瑗一搅局,宗望这个“准太子”在回国途中暴毙,必定会引发金国贵族的一场大内斗。 比如,宗望的庶弟、金国强大的四皇子宗弼,会试图□□。 比如,完颜阿骨打的弟弟,宗望的叔父吴乞买,同样会生起一点“兄终弟即”的念头。 只要这场内斗能给宋军拖延一些时间——哪怕只有半年,也足够让疲惫的宋军赢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赵瑗拆散了头发,又用泥土抹了把脸,还刻意把衣服弄得又脏又破,没两下就混进了宋俘寨,装作洗脚婢,哀哀地哭号着。 这是押解回上京的第五起宋俘,统共帝姬、王妃一百零三人,侍女一百四十二人。赵瑗披头散发又故意将自己扮丑,在这些宋俘中,其实一点也不起眼。 天亮了。 赵瑗稍稍眯了一会儿眼,便被人给踢醒了。 金营中满是一片呜咽之声,回过神来的大小头目们都嚷嚷着要为二皇子报仇。赵瑗的女真语还是不错的,听懂了一些字句: “狡猾的宋人!” “多昂木大人怎么会谋.反?他明明是斡离不(宗望)大王最忠诚的勇士!” “可恶的宋人!我们又被骗了!” “杀了他们!” “杀!——” 一片哀伤的情绪弥漫在金营之中,不少红了眼睛的金兵拿着武器,胡乱束了甲,急吼吼地要去给二大王和同伴们报仇。可惜昨夜偷袭的西军已经撤得干干净净,任凭他们再怎么叫嚣,也找不到半点宋人的踪迹。 赵瑗弯起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只要让他们这股愤怒的情绪打在棉花上,一下、两下、三下……轮番几次以后,渐渐软和下来,就是宋军出手的最好时机。 不过现在最危险的,是这些宋俘。 因为她们随时可能会被愤怒的金兵,用来泄愤。 第9章 哀兵胜(二) 踢醒赵瑗的,是一个大胡子金兵。从装束上看,似乎是金营中的火头军。 赵瑗低下头,缩着肩膀瑟瑟发抖。从金兵的角度看去,不过是个被吓坏了的女婢。金兵一面拉拉杂杂地用女真语说着什么,一面又不耐烦地踢了赵瑗几脚,示意她跟自己走。 在那一瞬间,赵瑗心中至少闪过了十七八个念头。 ——如果他要把她带去做营妓,那么她立刻悄无声息地“消失”。 ——如果他打算让她去帮忙做饭,那么她不介意在饭食当中加几片番泻叶。 ——如果途中路过王帐或是……那么她就暂且冒充一次“萨满附身”。 ——如果…… 赵瑗脑子转得快情绪也遮掩得快,一路走过去,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异样。无论是哀哀号哭的金兵,还是被俘的宋人。 “杀了她们!”一声浑.粗的女真话不知从哪里响了起来,“杀光宋帝的妻子和女儿,为死去的勇士们报仇!” 赵瑗停下了脚步。 如果真让金兵杀了这些宋俘,那她留下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赵瑗定了定神,环顾四周,用不甚熟练的女真话说道:“杀了宋帝的妻女,只会让宋人更恨你们。我从小便是听着汉家儿郎们唱‘护我妻女、卫我家邦’长大的。杀了这些俘虏……呵,你们可以试试。”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有点儿软糯和瑟缩。在金兵那一声粗嗓子当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周围的声音却奇异般地平息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有金人的,也有宋人的。 因为昨天夜里那一场混战,把所有人都吓怕了。 踩踏事故死了三成,西军杀了一成,混战中不分敌我,又对砍了两成。如今这支金营精锐已堪堪折损过半,对于长久以来战无不胜的金人来说,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惨败。 赵瑗说出那句话时,几乎每个金兵脑海中都浮现了一句话,“昨晚到底来了多少宋军”? 杀死一成金兵,或许一支精锐的西军便已经足够。可若要杀死五成、六成呢? 最关键的是,宋人哪里找来一支如此强大的军.队! 最要命的是,这支金兵的主心骨,二皇子完颜宗望,已然暴毙! 赵瑗依旧抱着肩膀瑟瑟发抖,垂落的长发挡住了那几分笑意。 虚张声势嘛,她太喜欢这一招了。 核.武器只有在“威.胁使用”时,才最有效果;两军对垒时,也只有“猜猜对手比你们强多少”,才最能扰乱军心。 很显然,效果已经达到了。 “宋人的女妖!” 赵瑗身后突然爆出一声怒吼,紧接着,一把血淋淋的大刀朝她头上砍了下去。昨天夜里,这把刀不知混合了多少人的血。拿刀的金兵是个勇士,决意要将这妖言惑众的女妖一刀剁了,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刀才劈了一半,那恶魔一般的女妖却消失了。 在所有瞪圆了眼睛、恨不得要吃人的金兵目光里消失了。 在灿烂的阳光下消失了。 在一地的残骸中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果然是宋人的恶魔、女妖!”不知哪里的金兵连连跳脚。 空气中又响起一声轻轻的脆笑:“能变成金人的恶魔,我感到万分荣幸。你知道‘金人恶魔’在宋人中代表着什么吗?……哦,你一定不知道……” 她飞快地用女真话说完,又用汴梁官话重复了一遍。宗望的宋俘营中除了帝姬、王妃就是宫女,听了赵瑗的话,一个个痛哭失声。有些年长的,竟轻轻吟唱起一首歌谣来。 “护我妻女,卫我家邦; 飨我故土,以奉爷娘。 威加四海兮,大业煌煌; 天子振振兮,干戈不乱! 凤皇于飞兮归故乡,河清海晏兮俟安康……” 唱歌的人声音很好听,似乎是庭掖中司乐的女官。或许是受了她的感染,越来越多的宋俘开始跟着哼唱这首曲子。金兵的怒火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值,似乎只差一点点,就会对这些可怜的俘虏们大开杀戒。 一个宫女消失了。 两个宫女消失了。 三个宫女消失了…… 随着宫女们消失得越来越多,金兵们也越来越慌乱,咒骂声、脚步声不绝于耳。每一次他们想要动刀子杀人,都会发现对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先是宫女、伙夫、工匠,再后来是…… “够了!” 一声暴喝止住了所有试图杀.人的举动,一位万夫长打扮的金兵铁青着脸,举着一块黑黝黝的令牌,愤怒地吼道:“宋人狡猾,不要上了他们的当!现在所有人,把剩下这些帝姬、王妃压到王寨里去,明天一早,立刻将她们押往五国城!” 万夫长一声怒吼,还是很有威慑效果的。 红了眼睛的金兵们将所有帝姬、王妃都赶进了王寨里,又红着眼睛开始收拾同伴的尸骸。昨夜不知是谁斩断的王旗,直到现在,营帐里依旧是一片低迷的情绪。 地面突然微微震.动起来。 金兵如同惊弓之鸟,迅速收拾起盔甲、马匹,整整齐齐地排成了“铁浮图”,听候万夫长的命令。没过多久,金营的斥候们就回来了,一个两个都说,周围三十里硬是没看见半个宋军。 昨天那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宋军成了扎在众人心里的一根刺,沉甸甸得压着难受。 但是,现在除了红着眼睛收拾尸骸顺便骂娘以外,他们居然什么都做不了。偶尔有两个受不了的,单枪匹马想过黄河找宋军单挑,立刻被万夫长一刀斩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胆敢这么做。 如果硬要用什么词来形容现下的情形,那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要命的是,吃晚饭的时候,地面再次微微震.动起来。 再次变成惊弓之鸟的金人们迅速列队,气势汹汹地杀到了二十里开外。当兵的一向比较热血也比较鲁莽,金兵更甚。一队齐整得惊人的铁浮图出寨以后,整个金营登时空了大半。 紧接着,金营正中打出了宋人的旗号,一个高高大大的“宗”字,在狂风中猎猎飞扬。 宗,宗泽。 这位成名已久的宿将,终于来了。 最先杀进来的不是宗泽,而是一位年轻的将官。赵瑗早已从空间里脱身出来,一瘸一拐地跟着剩下的王妃、帝姬、宫女们,被宋兵接了出去。一千多位宫女已经消失了大半,竟然没有人询问过她们的下落。 所有人都极有默契地缄口不言。 一位王妃按捺不住,首先询问了年轻将官的名号。将官指了指身后亲兵手中的小旗,没有说话,神情严肃地护送着这些女子们南归。王妃转头看了一眼,一个大大的“吴”字在半空中飞扬。 吴玠、吴璘、宗泽。 再加上西北种家,整个大宋国能打的将军,齐齐聚到了黄河北岸。 “还请快些。”吴玠生硬地开口,“西军去引开金兵了,时间已经不多。” 赵瑗脚步微微一顿,抬头看着吴玠,眼眸之中光华流转。 “大人可愿意留下一些人,冒充金兵?” 第10章 下套〔一〕 吴玠是个聪明人,否则不会想出这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打法。 赵瑗不过稍稍这么一提,他便明白了其中关窍所在。 “大人!”一位王妃急急开口,“您不能抛下我们不理!” 往日里飞扬跋扈的汴梁贵女,在这兵荒马乱的原野上,身价已贬到了最低。这里的王妃、帝姬,甚至是宫女们,从小到大很少求过人,尤其是这些被人看不起的“贼配军”。可现在,他们却变成了救命的浮木,而且是唯一一根。 吴玠抬了抬手,大吼一声:“谁会女真话?” 宋金交战已久,军.营中倒有大半听得懂女真话。 于是应答的人也是一声齐吼:“某会!!!” 这个“某”字,等同于后世的“我”。赵瑗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适应了一些。 她静静地望了吴玠片刻,才开口说道:“我也会。” 或许是昨夜熬得太久的缘故,赵瑗的声音有些沙哑,再加上她一身泥水,狼狈不敢堪,周围的汴梁贵女们,竟然没有一人将她与原先那位绝代风华的柔福帝姬联系起来。 吴玠点点头,将手下士兵分成了两路。一路护送帝姬、王妃、宫女们从小道返回,另一路剥下金兵的衣服,割了金兵的络腮胡子粘上,装作被打败的残兵,一脸颓废地回到了金营里。 赵瑗没有立即跟去,她正忙着把空间里的宫女们一个个地放出来。 好在整个空间都是铜浇铁铸,宫女们也只是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或是到了仙人的府邸里去游玩了一次。旁人问起,也只是含糊过去,对过去两日的遭遇,绝口不提。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把这个奇妙的“仙府”,同角落里那位蓬头垢面的少女联系起来。这也是赵瑗胆敢将她们带进空间、又立刻带出来的缘由所在。 赵瑗鬼点子多,吴玠同样是艺高人胆大。 等那支“残兵”踉跄着回到金营里时,天已经翻了。 她不知道吴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蒙混过去,总之等她悄悄溜到金兵营帐前时,立刻就被人捂了口鼻拖到一边去。身后传来淡淡的青草香气,混合着浴血过后的杀意,令她瞬间安静了下来。 “是我。”身后那人的声音同样是淡淡的,而且颇为熟悉。 赵瑗稍稍挣扎两下,挣脱了捂在口鼻上的手,转过头,认真地问他:“你不是撤走了吗?” 种沂低低笑出声来。 走? 强虏未破、河山未还,种家子弟怎么可能会走! 种沂眼中隐隐泛起了几分笑意:“康王殿下亲自点了宗老将军,如今已在南岸集齐了人马。我北上之前,三千太学生在京营之中奔走,宗老将军亲自捉刀、康王监刑,斩了李相公……”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眼中又泛起了一丝猩红:“就在黄河岸边,在那面‘西军越过即斩’的大旗边上,将他斩了!那面旗,也斩了……” 从此,西军不渡黄河的禁令就此打破。 这些沉默且硬气的关陕汉子牟足了一股劲儿,扎筏越过了黄河滔天白浪,给了金兵迎头痛击。 “你所料的,一点也不差。”种沂眼中满是惊叹,“没过多久,我便接到了军鸽传信。四皇子兀术只带了一队亲兵轻骑,昼夜不停地朝这边赶来。用不了三五日,便会当头迎上。” 赵瑗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你听。”种沂微微侧过身体,示意她看向彻底翻天的金兵营帐。 营帐里头,是“自己人”在对砍。 吴玠带领一小路宋军冒充“战败的残兵”,夹着尾巴如同惶惶丧家之犬“逃”到了金营里,恰好和接应的西军前哨对上。这时候金兵已经分成了两拨,一拨在三十里开外和宗泽宗老将军互砍,另一拨被吴玠砍了一半又灭了一半。现在金营里的动静,就是吴玠在“收拾残局”。 “等金国四皇子一道,我们定要让他满身披红挂彩。”种沂的笑容有些阴枭,或许是想起了战死的袍泽。 赵瑗张了张口,想要安慰他,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种沂重重地呼了口气。 “方才吓到你了?”他的表情忽然有些漠然,“战场上过惯了生死擦肩的日子,自然不像京中公子那般会体恤人。帝姬不当露出这般惊愕的表情。” 赵瑗摇摇头:“我并未想些什么,公子多虑了。” 种沂一愣。 “……还有,我说过,我已不再是帝姬了。”她望着杀声震天的金营,有些出神。 种沂低低问道:“若是……若是终有一日,我大宋得以迎还二帝、重振山河……” “那我自然会高坐在汴梁水榭之上,看鲜衣怒马少年郎,满楼红袖招。”赵瑗说着,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还早着呢。要逐金辽于漠北,要收回燕云十六州,要吞掉西夏的狼子野心,还有三年之后……”三年之后,金国就会在关陕一代扶持伪齐刘豫,和临安分庭抗礼。 ——我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的。 ——我会做那只搅起大西洋风暴的蝴蝶,也必须是那只蝴蝶! 赵瑗偏头,望了种沂一眼:“我们该进去了。” 种沂“嗯”了一声。 ———— 人海战术,偶尔还是有点优势的。 自从赵构狠心在黄河南岸斩了李邦彦,西军厢军浩浩荡荡地横渡黄河,宗泽亲自挂帅,人人都卯足了一股劲要砍死铁浮图。正常法子用不了,就用火烧、用水淹、用流沙陷。尤其是最后的流沙,种沂玩得出神入化,直把折损过后的金兵又折损了个七七八八。 事实证明,近墨者黑还是很有科学依据的。 在赵瑗这只鬼点子层出不穷、阴谋诡计耍不离手的风暴蝴蝶熏陶下,原本只会安分打仗的种家公子终于悟了。光明磊落风流倜傥那是文人干的事,战场上刀枪不长眼,谁赢了谁是老大。 所以,当两路宋军终于在残破的金营里合围时,最先摆上台面的就是:完颜宗弼要来了,我们是请君入瓮还是一击必杀? 请君入瓮,瓮是现成的。 一击必杀,杀手也是现成的。 留在金营的宋军们大多憋了一口气,要将宋人不共戴天的死敌、金国四皇子兀术绞死在黄河北岸,连吴玠和种沂也举双手赞成。那位成名已久的老将宗泽只留下了一句话:此子,必杀。 最终还是种沂多问了赵瑗一句:“帝姬觉得此时杀他,合适么?” 赵瑗答道:“金国接连两位皇子暴毙,自然能够折损金人士气。可这样一来,金国的皇位,必定会落在王弟吴乞买身上,不会再有半点存疑。” 种沂沉默了一下。 赵瑗有些出神:“我只是在想,大宋究竟是应该一鼓作气,还是暂且休养生息?” “大宋此时最应该做的,是迎还二帝。”沉默已久的吴玠忽然接口。 赵瑗苦笑:“至少半年之内,迎还二帝纯属天方夜谭。” “那么就杀吧……”吴玠望着北方,眼神晦暗莫名。 “可……” 赵瑗“可”了半天,却没“可”出个所以然来。 在她看来,若是做个套子让宗弼来钻,也足够金国贵族忙活一阵子的了。 第11章 下套(二) 赵瑗不带兵。 更要命的是,她如今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婢,说出口的话没有丝毫分量。 所以方才那些话,赵瑗也只当自己从未说过。 而吴玠和种沂会如何去做,她也根本无从干涉。 当下的情形是,若宗弼迟一些死,那么金国或许会乱上一阵子;若是宗弼立刻就死,那么势必会迎来金兵的疯狂反扑。 可是,愤怒到了极点的宋军,那里还能容得下宗弼多活一天半日? 夜已经深了,却没有多少人能够安然入睡。 尽管吴玠带的人已经勉强能够假扮金兵,可宋俘呢?金国那些熟悉的面孔呢?别说宗弼是个权贵倾轧中出生的皇子,就算是个普通人,也能够轻易挑出十个八个破绽来。 赵瑗抱着膝,坐在沾满夜露的草地上,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发愣。半人多高的茅草将她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也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沙沙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紧接着便是甲叶交撞的喀喀声:“帝姬。” “我早已说过……” “帝姬。”身后那人依旧坚持,持着长剑半跪在半步开外的地方,眼神晦暗莫名,“帝姬方才欲言又止。” 赵瑗轻轻摇头,笑了一下:“只需照着你们想要的去做就是了。” “若是依帝姬之意呢?” “我说过……” “我想听听您的意思。”那人的声音极为醇和,在夜风中远远透了开去,分外动听。 赵瑗叹了口气,还是将自己先前的一些思虑和盘托出。包括宗弼进入“假金营”后的猜测,包括骤然消失的宋俘,还有残留一地的猩红……“若宗弼是个聪明人,那么我们很难瞒过他;若他是个蠢人,那么也没必要做这么一场戏。” 种沂微微愣了一下,良久之后,方才问道:“那依帝姬的意思呢?” “囚起来。” “囚?”种沂愣住了。 赵瑗缓缓点头:“骗不过宗弼亲眼所见,总能骗过旁人的‘亲耳听闻’。” 他没听懂。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赵瑗的印象又深刻了几分。 ——身为帝姬,她自幼生长于皇权倾轧之中。 ——所以,她对宗弼的揣测和论定,或许会比我,比我们,都要精准。 种沂低低说了声“好”,执起配剑,起身离去。走了没两步,他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赵瑗,目光灼灼:“在帝姬看来……在您看来,面上刺金,是一件无法容忍的丑.事么?” 赵瑗一愣,缓缓扭头。 月光下少年身形挺拔长眉入鬓,面上却有一个淡淡的青色痕迹,如同洪荒狰狞的兽,平添了几分凛冽的气息。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宋朝重文轻武,一旦入营,必须在脸上刺字。 即便是昔年鼎鼎有名的北宋战神狄青,也依旧免不了这场“刺配”的命运。 “这些文字么……” 赵瑗浅浅笑开,明眸之中光华流转。 “你不觉得很像青铜器上的铭文,凛冽、且肃杀?” 种沂一愣。 赵瑗一字一字地说道:“利剑出鞘,厮战于野,如铿铿龙吟。” “龙吟大泽。”种沂低声重复着,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神采,“祖父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官家泽被天下,复燕云、平西夏、逐金辽……帝姬以为,我当得上那柄利剑么?” “非卿莫属。” 种沂忽然笑了,朝赵瑗行了个硬气且挺拔的礼,转身离去。 赵瑗继续抱着膝头发呆,思考着若是他们当真这么做了……后头的事情,一定有趣得很。 只是每每想起宋朝那条特别操.蛋的规定,总是会替他们觉得不值。 强虏、天下、黄河…… 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总在她的脑子里盘桓着,久久挥之不去。她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想着,竟然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时,营帐鸣金。 一乘轻骑朝这边飞奔而来,铠甲在霞光中泛起粼粼冷光。 宗弼来了。 然后,他被囚.禁了。 赵瑗先是惊讶宗弼来得如此之快,随后又觉得不过是理所当然。 她比照着一国帝姬的服舆,略加梳洗打扮之后,由十八名黑衣黑甲的种家子弟领着,来到了宗弼面前。 四目相对。 赵瑗忽然笑了。 她先是浅笑再是大笑最后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不顾仪态,最后走上前去,弯下腰,用字正腔圆的女真话问宗弼:“想不想知道,你的结局会是什么?” 宗弼没有说话,目光却是冷的。 赵瑗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唔,今天着实是我大意了,只带了很少的几个人来,陷入了宋人的计策里。没想到宋人竟然能抢先一步,更没想到宋人竟然偷偷渡过了黄河!不出三天,这些消息就会传到上京去,到时候……这处破烂到了极点的营帐,能拦下我么?’” 宗弼脸色微微一变,却又瞬间恢复如常。 这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明显被赵瑗捕捉到了。赵瑗轻轻嗤笑一声,继续问道:“你猜猜,为什么头一个来见你的人,是我?” “哼。”宗弼又微微冷笑了一下。 “你不说。”赵瑗用了肯定的句式,“那么我再来猜一猜。‘宋人狡诈,妄图以女子之身来羞辱我,想我堂堂大金勇士、勇猛善战的第四皇子,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甚至像女人一样孱弱的宋人激怒?哈,来得好,今夜你就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一回,宗弼脸色彻底变了。 “最末一句是我临时加上去的。”赵瑗浑然不在意地耸耸肩,“看来我猜对了大半。四皇子,我们宋人有个游戏,唤作‘棋’。每走一步,都要预先揣测到三四步之后,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对手的。四皇子殿下,您一定会很喜欢这个游戏的。” “看来你是极精通‘棋’的帝姬。”宗弼的声音有些沙哑。 “错了,我不懂棋,但我略懂一点棋术。”赵瑗笑吟吟地说道,“方才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一步棋。你的每一个反应,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包括现在。如果你愿意,可以猜猜我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会以一国帝姬的身份,来挑衅你?” 宗弼被赵瑗七绕八绕地绕晕了,额头上青.筋暴起,嘶嘶地吼叫一声,立刻就要将赵瑗脆弱的小身板给拆碎。十八位黑甲武士齐齐将宗弼困了起来,暗红色的披风在营帐之中分外耀眼。 宗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睁圆了双眼,似乎已经明白了。 赵瑗微微颔首,抬头挺胸,学着柔福记忆中汴梁贵女们的矜骄范儿,施施转身,略略收了大袖,不紧不慢地朝帐子外头走去。 每走一步,宗弼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表情也越痛苦一分。 等到赵瑗完全走出营帐之外,里头又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叫,接着是一句字正腔圆的汴梁官话:“狡诈如狐的宋人,总有一天我要削掉你的头盖骨盛酒!” “……我还是不大明白。”伫立在营帐外的种沂有些挫败。 金营中的另一个头儿,吴玠吴大人则是冷着脸看赵瑗,手一直没有离开过剑柄。 赵瑗转头朝营帐中瞥了一眼,笑着说道:“可以向上京传信了。” “传什么?”种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二皇子暴毙,四皇子夺营。” “可宗弼……” “‘四皇子’,‘夺营’。”赵瑗又刻意强调了一遍,朝营帐中努努嘴,示意“四皇子在我们手上”。若是种沂还不明白,那她就…… “……原来是这样。”种沂长长吁了口气,“你之所以要囚.禁四皇子,就是为了冒他的名?” 赵瑗微微颔首。 “之所以留着他的性命,也是为了将来上京‘来使’,至少要留着一个活人对峙?” 赵瑗轻轻“唔”了一声。 “那我们……” “扶灵上京。” 种沂瞥了吴玠一眼,眼里总算有了几分笑意:“从今往后,你就是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弼,可以在金营之中发号施令了。唔,他的那些令旗令箭……” “都在我这里。”吴玠答得很干脆,而后朝赵瑗拱了拱手,“娘子大才。” 赵瑗表情有些扭曲。 “娘子”什么的,是对少女的敬称,敬称……唐朝的驸马也经常称“公主娘子”……呵呵总比晋朝的“小姑子”好多了呵呵……她真的很不习惯啊摔!!! 帝姬殿下在两位诧异的目光中略微调整了表情,依旧一脸的淡定和仪态万方。至于里头那位金国四皇子、金营里残留的金兵、还有四皇子麾下的那支强大军队……她相信将军们会处理好的。 “只是……”种沂有些犹豫地开口,“我们当真不去奉迎二位官家么?” 赵瑗叹了口气。 “相信我,我比谁都更加焦急。二位官家,一是我的父亲,一是我的兄长……可当下的情形,你捏个沙盘来仔细瞧瞧,当真适合去迎回二位官家么?” 第12章 童贯遗风 种沂沉默。 吴玠也沉默。 赵瑗朝两人略略点了点头,又回去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服——这是“白丁”的服色。帝姬的朝服终究是过于复杂了些,也难受了一些。 最终还是种沂憋不住问她:“你——你为什么要以一国帝姬的身份,去挑衅兀术?我记得……”你明明不大喜欢这个身份。 赵瑗轻轻“唔”了一声:“你没发觉他很生气么?” “什么?”种沂微微一愣。 赵瑗笑了:“若我是个一般的宋俘,那么他只能感觉到,我在羞.辱他这个统帅;若我是一国帝姬,那么我就是在羞.辱他这个皇子和统帅。你没发现么?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激怒他。” 种沂沉默了片刻,才问道:“激怒?” “怒火攻心时,人通常会失去理智。”赵瑗尽量说得浅显一些。 “可你后来又……” “对,我在‘挑衅’他,也在‘激怒’他。甚至到后来,我清清楚楚地向他挑明,我就是在激怒他。虽然他明知这是我的计策,他还是失控了。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了,那么他还能做些什么?”赵瑗莞尔一笑,“他会对自己感觉到失望。当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愤怒的情绪,又对自己倍加失望时……你觉得,他会做些什么?” 种沂目瞪口呆。 他早知道赵瑗说的每一个字都意味深长,却没想到连宗弼的每一个反应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他忍不住觉得喉咙有些干。 赵瑗继续说道:“当一个人处于极端愤怒、又极端自我否定的情绪下,经常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也比较容易掌控。唔,方才我的措辞似乎奇异了些,你能听懂么?” 种沂似懂非懂,最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你很可怕。” 赵瑗颇有些得意:“那是自然。” “你一向是这样……”种沂摇摇头,叹息一声,“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这样。你不像个平常的帝姬,甚至不像个平常的女子。你聪明得过分,也聪明得有些残忍。” 赵瑗轻轻“唔”了一声,“我喜欢这个评价。” 种沂一字一字地说道:“多智近妖。” 赵瑗笑得前仰后合:“那我不妨当个祸国殃民的妖女。祸的是金国,殃的是金兵。” 种沂沉默。 “公子多虑了。”赵瑗收敛了笑容,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很清楚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正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手段,所以我才会慎用这些手段。何况我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子,你手中佩剑轻轻一刺,我立刻一命呜呼。” 种沂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公子预备什么时候北上,与我一同祸害金国?”赵瑗笑弯了一双眉眼。 种沂再次愣住了:“我?” “自然是你,或者吴大人。”赵瑗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这儿,我可没法子女扮男装。” 种沂不知想起了什么,耳根微红。 赵瑗无谓地耸耸肩,又披上了蓑衣和斗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不会骑马。 一个不会骑马的帝姬,在这乱世之中,无异于累赘。 她正琢磨着应该怎样把这块短板补足,忽然听见了一些近乎愤怒的吼声,字正腔圆的女真话: “老子进寨子的第一刻就感觉有问题!你还老说没有没有!” “能怪我吗?四大王自己也觉得有问题,还不是进来了!” “现在四大王被关起来来,外面至少三五万宋军,恐怕没杀出去,狼刀都磨钝了!” “这么大声气,怕宋人听不见吗!” “你凭什么管我!” “……” 紧接着就没声音了,再接着,囚.禁宗弼亲兵的营寨里传出了砰砰的声音,没过多久,里头就抬出了一具尸体,外加一条断掉的胳膊。 失血这样多,恐怕断掉胳膊的那位仁兄也活不过今晚了。 种沂忽然有些后怕:“这就是‘愤怒’?” 赵瑗点点头:“是。所以才会让你将他们分开关押。如果当时宗弼在场,肯定会强力弹压这股情绪,因为他是所有人的头儿。如果他顺势纠集所有人奋力杀出重围,我们不一定拦得住。事实上,我们还可以分别向他们撒一些小谎。” “撒谎?”种沂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赵瑗笑得有些残忍:“‘囚徒悖论’。” “囚徒悖论”,是博弈论里的一个经典案例。 当两位囚徒同时处在极端愤怒的情绪下,比如现在,这个经典案例恐怕会更加“经典”。 最理想的结果,是两位囚徒从双赢变成双输,然后狱.警变成最大的赢家。 赵瑗随即又开始琢磨着怎样去撒这个小谎。 也真难为她脑子里同时转两件事情居然不会乱。 “鸿翎急使——” 悠远绵长的声音遥遥传来,有几分急促,又有几分惶恐。种沂对赵瑗说了声抱歉,转身便去了主营帐中。赵瑗合计了一下,知道“金营中其实住着宋军”的,约莫也只有宗泽宗老将军了。 鸿翎急使……只有官家才能动用的鸿翎急使……宗泽,赵构,还有迟迟未曾现身的秦桧岳飞…… 她裹了裹蓑衣的领口,压低斗笠,朝营寨外头走去。 原本以她的身份,是决计不能在营寨中随意走动的。可昨天这里刚刚打了一场恶仗,今天又得死死看住宗弼和他的亲兵们,所以竟然没有人拦下赵瑗,就任由她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经过寨门时,她略略停留了片刻,恰好听见一位西军将领义愤填膺地说道:“康王殿下又要走宣帅的老路不成?当年老种经略相公被童宣帅一激,被李相公一刺,被……” “童宣帅已然殁了。”另一人皱眉,接口。 “但康王殿下今日行事,实与他如出一辙!……” ——赵构又扯后腿了? ——不能吧? ——明明这回宋军打了个大胜仗,明明赵构高高兴兴地提拔了宗泽又调来了吴玠…… 等等。 “童”这个字,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 赵瑗将南北宋赫赫有名的姓童的“宣帅”在脑内过了一遍,这回当真呵呵了。 “童”,“宣帅”,很明显就是童贯那个死太监! 身为一个宦官,童贯无疑是合格的。体官家之所愿察官家之所急,甚至还能使些小计谋讨官家开心,但千不该万不该,这混蛋居然跑去掌.兵了! 没错,童贯跑去掌.兵了,掌的还是当时号称战无不胜的京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家伙一步错步步错,贻误战机是家常便饭,最后还把极有可能收复的两座城池拱手让人。种师道被童贯压得处处喘不过气,再加上什么乌七八糟的议和使割地使……就此溘然长逝。 据说,赵佶之所以力挺童贯打压西军,完全是害怕闹出另外一场“陈桥兵.变”。 每回想起这些要命的事情,她总觉得胸中有一股气憋着不上不下的堵得慌。 就算童贯已经死了,就算死者为大,她也依旧很想把那家伙拖出来狠抽一顿。 更何况,听方才那将领的口气,赵构似乎想要做和当年童贯一样的事情?! “如今人人都知道,能打的只有西军。”那位将领有些苦恼,“你晓得康王用了什么人?康王用了宗泽、李刚、姚……唔,某忘了他叫什么。反正那三人不多时就要成为西军的头子啦。嘿嘿,再过上三两年,又有谁还记得,世上还有西北种家,还有两位奋力死战的种老将军!” 赵瑗猛地一惊。 她错估了赵构。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会担心将领势大? 皇帝。 只有皇帝才会担心手下的将领势力过大,不好掌控,才会一步步地□□削权。比如赵匡胤,比如赵佶,比如古往今来一个又一个兔死狗烹、杯酒释兵权的帝王们。 赵构已经完全将自己摆在了“皇帝”的位置上。 赵瑗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皇权倾轧、权力争斗本是融进皇族骨血里的东西。如今它们已经被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如同狰狞的兽,在这乱世之中吞噬绞杀,步步为营。 第13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赵构已经动用了鸿翎急使。 一般说来,只有官家才有权力动用鸿翎急使,也只有官家才能随意调动这些掌兵的大将。 至于枢密院? 别忘了,整个北宋王庭有大半被掳走,黄河以南只剩下赵构这一支独苗。无论天下人怎么想、怎么看,赵构即位都是名正言顺! 宗泽、李纲、姚平仲。 不能否认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相公,但是同样不能否认,赵构在给西军换血。 从太宗时起,西北种家就在边陲戍守,足足过了五代直到种师道,俨然就是一门真实的杨门虎将。不知是谁说过,种家满门军将,大宋西军早就姓了种。 这种人,是最受皇帝忌惮的。 先是赵佶,现在是赵构。 赵瑗闭了闭眼睛,装作没听到那几位将领的窃窃私语,抬脚朝营帐外头走去。 她想先去收集一些废弃的箭簇。 穿越时随身携带的空间,已经被赵瑗摸得透透的了。正如她原先料想的那样,在空间里,金银铜铁都可以像种菜一样种出来。可惜在收获之前,还是需要洒一些种子下去。 种子越好,结出来的果子也越好。 种子与果子的比例大约是一比十,纯度越高收获时间越短。但是要在这个冶炼技术极其原.始的宋代,找到纯粹的铜铁,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个年代,上等的铜器铁器,一定会在其中添加不同比例的铬、锡、碳。 赵瑗曾经问种沂借过他的佩剑,结果足足种了三天三夜也没冒芽,最终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了。 她走了整整半天,也没找到一两户工匠或是猎人,却发现不过是妄想:随时都有可能被战火波及的地方,那里还会有什么猎户或是工匠? 自从金人马踏中原的那一刻起,黄河以北便已经十室九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好吧,或许这个句子太残忍了一些,但在赵瑗看来,的确是这样无疑。 “小娘子。” 一个黑衣黑甲的军士匆匆跑来,虽然在认真地向她行礼,却不时偷偷地打量她。等赵瑗微微颔首之后,他才继续说道,“十三郎说,那人要见你。” 赵瑗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种沂和宗弼。 “见我?”她诧异地问了一句,“确定是见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军士点点头。 赵瑗拢了拢蓑衣,在宽大的衣袖下,将好不容易拾到的一块镔铁丢到空间里,又冲军士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 “可……” “还有什么事?” “军营中一概不准女娘进入,您……” 赵瑗微微一笑:“我是原先被虏走的宋俘,不是随军女眷。” 军士啊地一声,张大了嘴。 赵瑗无谓地耸耸肩,没再继续纠缠下去,而是直接去找了宗弼。 宗弼的神情有些萎靡,看来那番话将他打击得不轻。 赵瑗笑吟吟地拢了张胡凳过来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干的木柴在火盆中毕剥毕剥地响,散着浓重的黑烟,宗弼那张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在黑烟中显得有些狰狞。 良久之后,他才沙哑着嗓子开口:“为什么决意要对付我?” “这番话该问你自己。”赵瑗不动声色地将话又推了回去。 宗弼摇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要告诉你,这没用。” 赵瑗瞥了他一眼:“有用没用,不是你说了算的。” “真是嫩。”宗弼摇摇头,出神地拨弄了一会儿火,良久才说道,“我读过许多宋史,你们宋人的规矩,是嫡长子承嗣,对不对?” 赵瑗忽然感觉有些不妙。 “黑山白水里出来的汉子,没那么多啰里吧嗦的事情可讲。哥哥的婆娘可以让给弟弟,哥哥的王位当然也可以让给弟弟。你是一个好棋手,但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个棋盘,不只是宋人在做,金人也在做。” 赵瑗猛地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如果宗望是板上钉钉的太子,而我也是仅次于他的继承人,那么你之前所有的计策,但真是精妙绝伦。可惜啊,黑山白水的规矩宋人不懂,你也不懂。你知道么,自从我父王生病的那一天起,我叔叔就接收了他的全部亲兵。我父王已经去世很久了,你知道么?” 赵瑗猛地站了起来。 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金国就已经完成了政.权的绝对交接。 在汴梁,只要皇帝死了,所有人——无论是赤胆忠心的还是包藏祸心的,都会拥护太子。 可是在金国上京,被拥护的那个人,是王弟。 她先前布下的一手好棋,全部被打乱了。 赵瑗脸色只难看了那么一瞬间。 没关系。 张邦昌出走绞断了她的连环局,宗弼被擒破掉了她的第二次连环局,那么现在…… 她抬头看了宗弼一眼,竟然从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名为“得意”的情绪。 “你生气了。”宗弼诡异地笑了一下,“你们宋人有句话,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赵瑗倏地站了起来,片刻之后,又慢慢坐了回去。 “你果然不简单,兀术王子。” “但……” “你真觉得我会生气?” 第14章 白银的正确使用方法 宗弼脸色变了。 不是因为赵瑗更擅长控制情绪,而是因为……而是因为,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子淡淡一扫,他立刻有了一种利箭穿胸的错觉,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偏偏赵瑗什么也没做,依然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不是一个亡国帝姬该有的眼神。 这更不该是一个亡国帝姬该有的威仪和气度。 他敢肯定,这是他生平见过的最可怕的女人,比他自幼敬畏的父王、金国□□完颜阿骨打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兀术王子,我最后再称您一声王子。难道你会认为,我会在自己用熟了的计谋上栽跟头?不过真是要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我很可能就要贸然前往上京,被打个措手不及……” 赵瑗缓缓开口,声音很平和,甚至有些温吞。宗弼渐渐喘了口气,胸口压着的一块大石头一点一点地放了下来。 可随即赵瑗话锋一转,略略扫了宗弼一眼,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极冷的笑:“可我只会做得更加完美、更加天衣无缝。无论是你、你的兄长宗望,或是你的王叔吴乞买,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宗弼霍地站了起来,砰地一声踢翻了眼前的火盆,登时火星四溅。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对金人会有这么大的仇恨!强者为王,弱宋归顺强金,这不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吗?!谁让宋国常年积弱!” “闭嘴!”赵瑗同样站了起来,一股闷气从胸口直冲上脑门,眼中渐渐泛起了血丝。 “大宋常年积弱?是啊,□□杯酒释兵权,非但助长了西夏的狼子野心也助长金国的嚣张气焰!你们踏碎了宋人江山打破了宋人的宁静掳掠了宋人的妻女夺走了宋人的食粮,现在竟然跟我说宋国积弱!完颜宗弼,不,金兀术,我想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给宋人带来了多大的痛苦,永远不知道‘兀术’这个名字,在未来千年岁月里代表着什么!” 国恨,家仇。 忘不了金兵铁骑下的嗷嗷小儿,忘不了烧断黄河浮桥时那一声声悲切的嚎哭,忘不了黄河浊流滚滚巨浪滔天,忘不了国破家亡山河倾覆大厦轰塌! “你,成,功,了。” 赵瑗红着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 你成功地挑起了我的怒意,我两生两世也无法控制的怒意。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王师北定中原日…… 没有家祭了。 她缓缓坐了下来,望着宗弼,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你会死。” 砰! 宗弼一脚将火盆朝赵瑗身上踢去。 赵瑗没有躲闪,没有惊叫,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 然后,她在宗弼惊骇万分的目光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火盆直直掉在了胡凳上,将那张不甚结实的凳子给烧了个精光。 宗弼脸色黑了,又渐渐白了。 他知道赵瑗在自己面前瞬间消失意味着什么。如果她能在他面前瞬间消失,那么她同样能在现今的金帝完颜吴乞买,或是任何一个金国将领面前消失。 在那一瞬间,宗弼想到了很多。 比如暗杀,比如刺探军情,比如……在食水中下毒,将整个金国屠杀干净。 他敢打赌,一旦赵瑗当真这么做了,那么整个金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阻拦她, 宗弼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也越来越急促,必须拄着弯刀才能勉强站着。或许是出于直觉又或许是因为天生的警惕心,他始终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四下张望。 他能感觉到赵瑗没走。 但是,他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 赵瑗倏然出现的那一刻,宗弼没有来得及向她挥刀。他眼睁睁地看着赵瑗拿起一个的银块——对,一个巨大的银块,长得很像宋人女婴用的银锁——向他砸了过来。 这帝姬是打算用银子把他砸死么! 宗弼必须得承认,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狰狞”的银子,虽然他曾经从汴梁弄走了不少银锭。 所以,在那一瞬间,他被这种土豪式的打法给吓了一跳,愣在当场。 那块巨大无比的白银立刻被丢进了他的怀里。 宗弼抱着那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银块,呆呆地站着。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已经足够。 赵瑗跑了。 废话,宗弼手里拿着刀呢! 她一口气跑到营帐外头,对周围无聊到打哈欠的将士们说道:“各位军爷,方才我瞧见里头有块小山大小的银子,正被金国王子抱在怀里呢……” 话音未落,一群军汉已经嗷嗷叫着冲进营帐里,团团围住了宗弼。 殴。 群殴。 互殴。 四王子兀术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二场噩梦:被一群狼一样的汉子揍得鼻青脸肿,因为他无辜地抱着一块巨大的白银。 赵瑗在营帐外头拢了拢蓑衣,稍稍平复了一会激荡的心绪,又开始琢磨着下一步的计策。 “帝姬。”有人喊她。 赵瑗不用回头就能知道,叫她的人是种沂。 这位生于马背、长于军.旅的少年,在面对她时,似乎总有一种莫名的拘谨。 “我们……什么时候去上京?”种沂说着,从赵瑗身后绕到了她的身前。 “你才是头儿。”赵瑗无谓地耸耸肩,“什么时候去上京,当然由你说了算。” “我……” 少年一愣,欲言又止。 ——我下意识地就来问你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慧最沉静也最大胆的帝姬,无论发生什么变故,都永远镇定如常,从容不迫,连我这个男子也自愧弗如。 ——所以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将你当成了主心骨。 少年一点一点地垂下头,有些羞愧。 她再怎么聪慧再怎么大胆,也是个自幼生长在深宫之中的帝姬,那里能够像祖父和叔祖那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话锋一转,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听说鸿翎急使带来了康王殿下的手令,还有枢密院的签文。自从祖父、叔祖殁后西军再无统帅,所以……所以,李纲以枢密院副使的身份,监管西军。”他停了停,又补充道,“先前宗泽已经接替了祖父的位置。” “所以?”赵瑗问他。 “我有些担心。”少年有些苦恼,“就算宗老将军和李相公年纪大了,还有一个正值壮年的姚平仲。我……不管怎么说,终究有些不甘心。” “你妄自菲薄了。” “帝姬?……”少年猛地抬头,眼中渐渐泛起了几分神采。 “大宋数百年来重文轻武,所有的武将都妄自菲薄了。十三郎,你是两位经略相公亲手调.教的将门虎子,你认为自己会不如人么?” “我上头还有……” “你上头还有十二位族兄。”赵瑗截过了他的话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十二位种家子弟,未必个个如你。” 少年再次低垂下头,轻声说道:“十二位族兄,已有大半战死沙场。” 第15章 囚徒困境 十二位族兄,已有大半战死沙场。 赵瑗不知道他是怎样以平静的语气,陈述出这个事实的。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像是被一根针狠狠扎了一下,胸口钝钝地疼。 “大宋开国之初设下西军,本是为了抵御西夏元昊。说句犯忌讳的话,军.资粮草从汴梁直到陕西路,早已经不剩下多少了。儿郎们闲时农、战时兵,甚至开了‘军.市’……” 少年的声音有些低沉,目光也有些黯淡。 “早年一位族兄少年心性,在休耕的田埂上纵马,被祖父狠狠打了二十军棍,几乎连命都送了。后来他走了,葬身在大漠黄沙深处,再也没有回来。” “军报只有六个字:死战,力竭,身陨。” “因为战死的弟兄们太多,即便是祖父的嫡亲孙儿,也断不能占太多字句。” “直到……”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有些泛红。 “直到童宣帅惨败,京营半数覆没,才又将我们从西北调了回来。祖父当时拿着签文老泪纵横,连手都在抖。官家和枢密院都不喜欢兵.家势大,但祖父却又必须势大,这样才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晓得么,军士们最恨的,就是接到一支愚蠢的令箭,白白送死。” 种沂与她并排走在营寨中,一排排黑衣黑甲的军士齐齐行礼。 毡笠上的红缨低垂着,宛如悲歌泣血。 “祠堂中的灵位越设越多,我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祖父西去之前,将我们尽数叫到跟前,让我们齐齐跟着他念:戍我边关,卫我河山,长河饮马,黄沙为葬。” “祖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西夏连根拔了。可是他没有等到这一点,却等来了汴梁城破的消息。” “我……” “我今天贸然说了这许多,你会不会嫌我烦?” 他转过头,看着赵瑗,依旧一如既往地英挺锐气,眼中却有着惊涛骇浪在翻涌。 赵瑗心里沉沉的,鼻尖也有些泛酸。 她摇摇头,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怎么会?” 可她今天肯定是吃错药了,笑起来特别像哭。 戍我边关,卫我河山。 长河饮马,黄沙为葬。 种家世世代代葬身在西夏与北宋的交界之处,每一个男孩生下来,都是短促而沉默的六个字:死战,力竭,身陨。仁宗年间军费贪污惊人,他们的性命,就是抵御西夏的厚盾缨枪。 直到狄青当了枢密院副使,西军才稍稍好过一些。 所以,现今赵构阵前换将,种家悲愤,也是必然。 “我很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去做。论资历、论能力、论……种家的人,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已经战死。况且兵.权是官家的,康王……” 种沂话头一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又说出这些话了。早年因为胡乱说话,被祖父叫过去打了好几回军棍。可我……” 他微微侧头,眼中隐隐带着几分祈求:“请您当我今天什么也不曾说过。” 赵瑗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种沂脸色微微一变。 “对外,我只当你今天‘什么也不曾说过’。可我实际上,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赵瑗努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像哭,“你这是在信任我么,十三郎?” 种沂松了口气:“自然是信任你的。” “可你我统共才认识了三个月。” “帝姬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种沂微微一笑,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就像祖父一样。” 唔…… 对一个极其崇拜祖父的少年来说,这是极高的赞誉了。 赵瑗又是一笑,努力想把话题变得轻松一些。可他们没走两步,便又有军士匆匆忙忙地来找种沂。或许是事关机密的缘故,军士是咬着种沂耳朵说的。说完之后,种沂沉默了很久。 “混帐!” 平素极富涵养的少年一旦爆发,骂起人来也是相当凶残,“他们当自己是谁?一群吃饱了撑着的文官!退守黄河,亏他们想得出来!一会儿说金兵势大不可轻易得罪,一会儿又说金兵弱得不堪一击当亟取之——当真是一群纸上谈兵的混帐!” “不,简直连纸上谈兵都不如!”少年气得涨红了脸,“宗老将军就这么纵容着?李相公没有二话?康王不懂,他们身在枢密院难道也不懂?鸿翎急使呢?我要见他!” 军士又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种沂急急向赵瑗解释了片刻,见赵瑗神色如常,冲他微微点头,才心急火燎地跟着军士离开。 没过多久,赵瑗就从别的将领口中听说了鸿翎急使的来意。 枢密院那帮光拿钱不干活的老头子,居然打算让宋军南撤黄河留.守! 据说李纲据理力争,却依旧抵不过那些老头子“们”。自从韩琦狄青去世之后枢密院一代不如一代,这回竟然下发了这种无可救药的签文,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虽然赵瑗很不想承认,但依旧不得不感慨一句“书生误国”。 无论是宗泽、吴玠还是种沂,甚至是赵瑗自己,谁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撤军。 好不容易才扳回了半局,现在撤军,岂不是天大的荒唐! 但眼下康王赵构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无论西军还是京营,通通都要归赵构节制管辖。赵构和枢密院说要撤军,那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看来她还是高估赵构了。 那家伙不但像赵佶一样忌惮将领,还喜欢学童贯一再贻误军机! 赵瑗最终还是去找了鸿翎急使。 她也没跟对方废话,当先一句便是:“我是康王殿下亲妹,柔福帝姬。” 鸿翎急使丝毫没有感到意外,直接从腰间取出一封加盖了赵构私印的信件,递给赵瑗,并劝说道:“帝姬还是早些回南边罢。这处兵荒马乱的,始终不美。” 赵瑗将信件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通篇都是赵构对她这个妹子的担忧和嘘寒问暖。不可否认赵构是个心疼妹子的好哥哥,但同样不能否认,在用兵上赵构就是个专拖后腿的战五渣! 好吧,她不能强求一个没上过战场的王爷有多厉害,这不现实。 但至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后腿,对不对? 赵瑗略略思考了片刻,询问鸿翎急使:“依你之见,金人厉害么?” 鸿翎急使一副后怕的模样:“当日某随康王殿下前往金营,充作人质……” “够了,不必再说。”赵瑗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一些:“我会让你亲眼看看,你口中无比强大的金兵,究竟弱得多么不堪一击。” 鸿翎急使一脸菜色:“帝姬莫要捉弄某。” 赵瑗瞥了他一眼:“我只会让你亲眼看看,金人究竟有多么‘强大’,仅此而已。” 鸿翎急使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直翻白眼。 赵瑗没有和他废话太多,而是去找种沂,征得同意之后,给宗弼和他的亲兵们分别带了两句话。 首先她对宗弼说,他的亲兵们都死了。 紧接着她又对宗弼的亲兵们说,宗弼已经死了。 金营的天,彻底翻了。 第16章 赵构来访 听说过“囚徒困境”吗? 当两个囚徒被分开关押时,他们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一场豪赌。 而眼下的情形,就是一个金国版的囚徒困境。 宗弼的那些亲兵,有一半相信宗弼真的死了,另一半则是死都不相信。 宗弼自己铁青着脸,质问宋军,是不是打算和金国彻底撕破脸。 赵瑗又请人给宗弼带了三句话: “若你试图联络麾下大军,我们会很高兴,因为我们可以顺势将金人相互联络的方式摸得透透的。记住,在这里,你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有五万宋军。” “若你还指望着上京会来人——相信我,你绝对见不到上京的使者。” “我们永远不会相信你‘心灰意冷’。一旦你开始装疯卖傻或是绝食等死,那么你立刻会死。” 据说宗弼听完这三句话,脸色立刻就变了。 不是气得发白,也不是怒得通红,而是惨败的灰。 因为这三句话,已经将他所有可能脱困的方式,一个不留地掐断。 “帝姬以为,他会乖乖等死么?”鸿翎急使看赵瑗的眼神已经有了一点敬畏。 赵瑗答道:“他不会等死,但他越是想脱困,就越是痛苦。” “那您……” “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弼、大名鼎鼎的金兀术,其实也并不十分强大,您说呢?” 鸿翎急使被她一句话噎翻了眼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根本不是完颜宗弼愚笨无能,而是眼前这位帝姬太过妖孽。 也幸亏,她只是个帝姬。 鸿翎急使决定闭嘴,然后默默地给赵构写起了回信。 没过多久,另一头又传来了消息,宗弼的亲兵们自杀了大半,还有一小半试图突出重围回去报信,又死了不少。剩下几个不是折了胳膊就是断了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种沂差人来问赵瑗,这几个人,是杀掉,还是留着? 赵瑗毫不犹豫地说留着。 鸿翎急使在一旁连连跳脚:“这几个人,留下了是祸害!” “我何尝不知道那是几枚定时炸弹?”赵瑗颇有些无奈,“但就算是定时炸弹,也还能拆出几个定时器呢。将他们的腿打折,分开关押,好吃好喝地伺候几天,我留着有用。” 鸿翎急使目瞪口呆。 虽然他听不懂什么叫“定时炸弹”,但最后一句“腿打折”却听得明明白白。 “觉得我很残忍?”赵瑗看着他笑。 鸿翎急使咽了口唾沫。 “作为妇人,我的确太过歹毒了些。”赵瑗无谓地耸耸肩,“但谁在乎呢?就算死后要去刀山火海滚上一轮,那也是死后的事情。” 谁在乎呢? 一个又一个战死沙场的汉家儿郎们在乎,被夺去口粮踟蹰在茫茫荒原上的汴梁难民们在乎…… 那她不妨当个心狠手辣的祸国妖孽。 赵瑗安置好那几个特殊的“囚徒”之后,窝在褥子里稍稍眯了一会儿。鸿翎急使一刻不停地在外头写信,种沂来来去去好几回,都是怔怔看了她片刻就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跟不上赵瑗了。打折腿?分开关押?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想做什么? 少年很挫败。 似乎每一次在赵瑗面前,他都有这种跟不上的感觉。 越远越追,越追越远。 少年抱着长枪去了演武场,将祖父传授的枪法演练了一遍又一遍。他想不透自己是怎么了,只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赵瑗淡淡的笑,还有她那副永远沉静从容的样子。 深宫里教导出来的帝姬们,都是这个样子么? 柔福……帝姬…… “郎君。”有家将在叫他。 种沂停止了演练,汗水已经浸湿了里衣。 “枢密院的调令下来了,您擢了陕西路副都总管、眉州防御使。” 种沂猛然一惊:“眉州?!……” 他们疯了吗? “吴玠吴大人呢?” “说是擢了汴州团练副使。”家将小心翼翼地答道。 这回河北路大捷,从康王到底下的士兵无不精神振奋,连带着领兵的种沂和吴玠也连连破格拔擢。可……他们疯了吗? 都总管、防御使、团练使,官阶其实是一致的。比起两人原先的身份,这种拔擢,绝对算得上是青云直上。 但是…… 陕西路,是与西夏接壤的地方,从来都是种家西军的主战场。 眉州,地处成都府路,与吐蕃诸部遥遥相对,再往南就是大理。 汴州,其实就是王庭所在的汴梁。 这三个位置,都异常凶险。但是很明显,两人都在黄河以北打了胜仗,但种沂被调去防御西夏、吐蕃、大理,吴玠专攻一点:镇守京畿。 看出什么来了吗? 种沂的战线拉得太长了! 这种要命的时候被调去同时镇守西北、西南边关,那些老头子究竟在想什么?! “恐怕要调的不是我,是整个种家。”种沂微微皱眉,“这回北上渡河,种家只派了我一个人过来……大约康王的意思是,种家守好边关就行,旁的不用去管。” “郎君?” 种沂笑了一下:“毕竟是祖父、叔祖生前夙愿。我不做,总会有种家儿郎要去做的。” 他收起长枪,预备去接印鉴兵符,忽然又有人匆匆来报:“康王殿下来了。” “什么?”种沂一惊。 “康王殿下亲自来了。” —————————————————— 赵瑗睡饱了。 营帐里燃着袅袅的香,两位乖巧的女婢一左一右地侍奉在床前。案几旁,一位略显瘦削颀长的青年正在低头写着些什么,砚台边搁着一卷诏书——就是当初她伪造的那封太上皇血诏。 “九哥?”赵瑗一惊。 竟是康王赵构。 赵构淡淡地“唔”了一声:“待我写完这幅字。” 赵瑗默不作声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暗暗琢磨着赵构这回来访,究竟是为了什么。片刻之后,赵构收了笔,招呼婢女上前,替他将那幅字缓缓展开。 淋漓的墨迹有些狰狞,嶙峋中不乏风骨。赵瑗掩口呵呵笑了两声:“好字。” “好字?”赵构也笑了,“嬛嬛,你当真认为九哥这字写得好么?” 雪白的宣纸上头,统共只有两个字——制衡。 制衡之道,帝王之术。 赵瑗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赵构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你很聪明,嬛嬛,可你毕竟不是男子——不是皇子。身为帝姬,你已足以惊才绝艳……” “够了!” “……你生气了,是我说的话触到你了么。”赵构来到床沿上坐下,看着赵瑗的眼睛,静静地对她说道,“相信九哥,九哥不会害你。这天下,只能由赵家人来坐。” “我管不了这些!”赵瑗几乎有些口不择言,“我恨死了金人恨死了辽人恨死了——” “我也恨。”赵构伸出手,仔细拢了拢她的领口。 赵瑗话头蓦地一刹,脸色有些变了。 赵构慢慢收回了手,依旧静静地看着赵瑗,问她:“那么接下来,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赵瑗深深吸气,慢慢平复了心绪,朝外头望了一眼。赵构又淡淡地“唔”了一声,清脆地拍了两下巴掌,随即便有两个人抬了一个大沙盘[1]上来。 “我想听听你的意思,嬛嬛。”赵构说道。 赵瑗定了定神,指着沙盘上一道绵延起伏的山脉说道:“这里。” “太行山?” “太行山,长城古道,京杭大运河,可兵分三路。但最重要的,是涿州。” 赵构顺着赵瑗手指的地方看去,细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你是说,燕云十六州?” “对,就是燕云十六州。”赵瑗点头承认,“虽然千里急行.军有些冒险,但的确可以从燕云撕开一道口子,抄了他家后门。” “也就是——围魏救赵。” [1]沙盘在东汉时就有了,虽然肯定不能跟现代的比…… 第17章 与宗泽的激辩 赵构皱眉:“也未免太过冒险。” 但他没有拒绝。 燕云十六州,是牢牢扎在宋人心底的一根刺。 自从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割让给了契丹之后,从古北口到太行山再到阴山的一整片土地,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再加上河西走廊曾经一度划到了西夏的地盘上,宋军几乎是回回挨打,天天死战。 那处地方有多重要? 长城从整个燕云十六州横贯而过,尽头就是山海关。再加上一个险要的古北口,简直就是整个天下的北大门。但这处北大门,已经被异族牢牢控制在手中数百年之久。即便后周世宗与□□太宗曾经无数次想要谋夺……也只是“想”而已。 当初童贯他掌.军之后,第一个想要“招抚”的,同样是燕云十六州。 所以赵构没有拒绝,也不会拒绝。 赵瑗微微垂下头,没有说话。 赵构站起身来,挥手命人撤了沙盘,静静地看了赵瑗许久。直到赵瑗以为他要直接变成泥雕木塑时,才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嬛嬛,你想念大哥么?” 赵构口中的“大哥”,就是被金人掳走的钦宗赵桓。 赵瑗猛地抬头,眼中微微泄了一丝不悦。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 “或许我这时候问你并不合适。”赵构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快,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们都是你的兄长,你自然不能偏颇。嬛嬛,我从小就知道你才思敏捷,却没想到你……”没想到你连行军布阵也如此了得。 幸亏,幸亏你不是男子。 赵构起身来到香炉前,背对着赵瑗,用一根小签子轻轻拨弄香灰,眼神有些晦暗。 就在半天前,他召集了整个宋军中能打得大将,一个一个地问过去。大部分将领面面相觑,唯有宗泽说了同样的话:“不妨从燕云撕开一道口子。” 只不过,这个口子,宗泽认为应该从朔州去撕,而不是赵瑗所提议的涿州。 当时赵瑗仍在沉睡,他们议事的地方距离这里足足有半里地,她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句,竟然都与宗泽不谋而合。 赵构渐渐拨弄了一会儿香灰,又仔细想了想方才的沙盘,忍不住有些发懵。 打死他也看不明白,为什么要从燕云十六州开始动手。 围魏救赵? “魏”是这么好围的么?一个不小心就…… 可柔福……柔福…… 赵构从来不曾怀疑柔福的大胆聪敏。 那封血诏,那封号称“太上皇泣血而书”的诏命,他早就笃定是柔福伪造的。因为徽宗赵佶,他们的父亲,根本没有这种挥师北上的野心和胆气。 但他不会去拆穿。 因为时机卡得太好了。 天子血诏、金营夜惊、北上渡河、生擒兀术……虽然她故意埋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隐患,但很明显,这几个“隐患”,依旧牢牢掌控在她的手心里。 她太大胆也太聪敏。 也幸亏,她只是个帝姬。 赵构略微收拾了一下心情,将签子丢在铜质香炉里,转身去问赵瑗:“想不想见见宗老将军?” ————————————— 宗泽,宋金之战中拼死力抗的大将,也是现今唯一一个既有资历又能打的大将。 但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在另一个时空,宗泽会在明年溘然长逝,死前三呼“过河”,令人扼腕。 但现今赵瑗见到他时,他还只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呵呵笑着指点小兵枪法。只有在束上铠甲的一瞬间,才隐然透出一种凌厉的杀意。见到赵瑗的那一瞬间,宗泽不悦地皱起眉——虽然赵瑗披了蓑衣穿了斗笠,打扮得完全像个男子,但终究是个女人。 先前赵构执意要带婢女进来,他已经很是生气,如今赵构竟然…… “宗老将军。”他听见那位少女缓缓开口,“从朔州到山海关再到古北口,一路崇山峻岭,也未免太过艰难了些。若从涿州入手,反倒可以占一个‘快’字。” 宗泽瞳孔微缩。 这少女……是谁? 赵瑗无意识地拢了拢蓑衣的领口,黑白分明的瞳子一瞬也不眨地看着宗泽。赵构一脸嘲弄的表情站在她后头,却有意无意地握紧了手中的玉钩。在那一瞬间,宗泽想起了一个人:那位替李渊和李世民打下小半个江山,最终却以悲剧收尾的平阳公主。 “此为军机。”宗泽的心情平复了些,口气也有些和缓。 既然是“军机”,当然就不能随意外泄了。 赵瑗略微皱了一会儿眉。她本想开门见山地惊老将军一惊,打开他的话匣子,现在看来没有任何用处。掌.兵的是宗泽,她没有官阶没有品级还是个帝姬…… “朔州处在燕云十六州的最西段,再往南便是代州。西汉时在此设代郡,连通太行山、阴山、燕山、祁连山并河西走廊,卡死了到潼关、函谷关、玉门关的粮道,也是一处绝佳的马场。巧的是,西军驻地离朔州并不远,若是直接调动,可事半功倍。” 赵瑗娓娓道来,听得宗泽一阵心惊肉跳。 “可是总老将军,若从朔州调兵,就必须从寰州、蔚州一路向东,才能牢牢卡住金人南下的关口。若是卡不住这个关口,那么这场仗打起来,就没有任何意义,反倒会白白损兵折将。老将军,您应当知晓‘兵贵神速’。” 宗泽的脸色从白到红再到白,眼中呈现一抹奇异的神采,也不知是高兴多些,还是愤怒多谢。 “涿州,是上古涿鹿之野!再往南便是一大片平原,金人有骑兵!” 骑兵,铁浮图,是宋人永远的噩梦。 在亘古苍茫的涿鹿之野上,一旦放开了跑,那么必定如同摧枯拉朽,将整个宋军摧残殆尽。 这一回,连赵构也皱起了眉头:“嬛嬛,这是在送死。” 赵瑗恨恨地跺了一下脚:“那里有条大河,可以从涿州直通燕州!甚至它的第二条支流,距离古北口只有百里之遥!”它的支流,分别贯通燕州(今北京)和檀州。 宗泽眼中透着矍铄的光:“从朔州到太行山,也有一条河。” 赵瑗几乎要给他跪了:“但太行山以西是高原和崇山峻岭,以东才是易行大船的平原!” 宗泽笑了:“谁说……非大船不可?” 赵瑗愣住了。 谁说非大船不可? 宗泽真心诚意地朝赵瑗施了一礼。直到这时,他才隐约猜到了赵瑗的身份,也才真正把赵瑗当成了一位真正的武将在对待。正如赵瑗所说,朔州的位置太要命了,若是能够直接拿下来,一定会占据地利人和。至于天时…… 三占其二,已经相当不错了,宗泽不想太过贪心。 “方才您提醒了我,宋军可以走水道,然后避开金兵最厉害的铁浮屠。那群拐子马只要到了水里,立刻就成了一撮枯草。虽然最终避免不了一场恶战,但至少,能将损耗降上三成。” “峻岭、急流、小舟,可比大船要快多了。” “涿州有个好处,就是可以经由京杭大运河,源源不断地从南边运兵,但也很容易会被金人一口吞掉。如今金人分了三路南下,东、西、中已截其二。若从朔州入手,可以直接断他最后一条道。” 赵瑗又愣了片刻,才佩服地点点头。 果真不愧是宿将名将,比她只会耍阴招强多了。 “将军。”赵瑗低声说道,“其实我原本还定了一个‘回流’之计,您要听听么?” 第18章 北上涿州 金兵南下时,统共分了三路。 东路,是四皇子完颜宗弼麾下的骑兵,号称金国最厉害的一支铁浮屠,如今仍旧蛮横地盘踞在华东平原上,拖着辎重和宋俘缓慢北上。 中路,是二皇子完颜宗望麾下的步兵加骑兵。但现在,这支金兵已经基本被吞吃干净,连主帅也已经提前暴毙。并且,由于西军治军甚严的缘故,金国上京也只是大略知道了万夫长谋.反、皇子病逝的消息,对宋军占据金营、放走宋俘之事一无所知。 西路,就是金国相国公子完颜宗翰麾下的人马了。事实上,包括赵瑗在内,大家对这路金兵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它既无大功也无大过。眼下宋军对这支西路军,顶多也只能骚扰而已。 赵瑗所谓的“回流”,就是激反宗弼手下的那支东路军,金国最强铁浮图。 还记得原先被赵瑗打断腿的那几位金国俘虏么? 他们连同最近烦躁兼且暴躁的宗弼一道,都被赵瑗拨拉到了第二步棋里。 第一步棋,从天子矫诏到金营夜惊再到宗望暴毙最后诈擒宗弼,赵瑗走得非常漂亮。 所以,她也很希望自己的第二步棋,能走得和先前一样漂亮。 在赵瑗刚刚说出“回流”那个字眼时,赵构明显皱了一下眉。很快地,他将手轻轻搭在了赵瑗肩上,有意无意地看了宗泽一眼:“我们回去说。” 赵瑗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一沉肩,将赵构的手滑了下去。 赵构,在打亲情牌? 她隐隐约约有种感觉,赵构是想让她在自己和赵桓之间做出选择。 可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帝姬不是吗? 赵瑗隐约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背心窜起一阵碜人的寒意。 “嬛嬛。”赵构上前两步又转了个身,直面者赵瑗,依旧用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说道,“此处人多口杂,我们进中军帐罢。” 赵瑗瞳孔微缩。 中军帐……是个代称,代表了此时大宋最高的军事将领会议。 她迟疑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嬛嬛是个聪慧的女子。”赵构一扫先前的些许阴郁,笑得如沐春风,“想必嬛嬛也知道,孤王,是天下兵马大元帅。” “殿——”宗泽急急开口。 赵构伸手阻止了宗泽,面上依然在笑着,眼底却渐渐多了一抹幽深:“一同去罢。” 赵瑗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掩了目光:“是,九哥。” 大宋最高级别的军事会议,有资格参加的不过三五人,其中还要剔除掉一个专门充当背景板的赵构——因为他经常听不明白。不过,虽然听不明白,赵构却依旧兴致勃勃地听着,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赵瑗心中愈发笃定起来。 这种姿态,若是由一位王爷来做,那便是图谋不轨;若是以一位帝王来做,那便是从谏如流。 虽然赵构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她也并不打算对此做些什么、或是表示些什么。只要能回到仁宗时的歌舞升平、再有唐太宗时的皇图霸业,谁坐在那个位置上,又和她有什么干系? 就在赵瑗神游太虚的那一小段时间,宗泽已经将眼下的情形想诸位将领阐述了一边。此时围坐在案几旁的,有小半是带兵的将军,譬如宗泽;另外大半是枢密院的正使副使,一群卡着军.队命脉的文官,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这就是大宋才有的奇景,文官统御武将,习惯性贻误军机,也习惯性以死殉国。 赵瑗侧头听了一会儿,发现众人的议题已经转移到了如何出兵上。武将果然不愧是武将,不过三两下,就敲定了出兵的策略。先前宗泽说得一点不错,朔州占据了地利人和;可涿州明显也是一块肥肉,明晃晃地吊着诱人;无论从哪一路出兵,都称得上一场奇袭。 “诸位……” 赵瑗才刚刚开了个头,所有人的目光便刷地聚集到了她的身上。赵构斜坐在案几旁用手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却有意无意地泄露了一丝阴郁。此时已从枢密院副使转为正使的李纲缓缓站起,皱着眉,雪白的长须一抖一抖地:“你是……” “不过军中一妇人耳。”不知是哪个混蛋文官开始摇头晃脑地抖书袋。 赵瑗嗤嗤一声轻笑:“阁下这般先入为主,可是领军的大忌。” 那人刷地白了脸色,连连向赵构讨饶。这里在坐的虽然大半都是文官,却是足以领导武将的文官。若是被扣上一个“领军大忌”的帽子,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构略微抬了抬眼皮,压根儿没把那人放在心上,反倒转过头,温和地对赵瑗说道:“继续。” 赵瑗称了声谢,娓娓道来。 “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难道不晓得,兵贵神速的道理么?虽然从朔州出兵,的确称得上一招妙棋;可是,若要从朔州一路打到燕州……” “小女娘又在胡说八道了。”还是刚才那位讨厌的文官在发话,“谁说我们要去打燕州?” 即便赵瑗耐性极好,此时也不免觉得眼皮跳了两下,突然特别想揪着那家伙的领口丢出去。可那家伙绯袍在身,官阶估计不低,断然丢不得。 她朝四周看了一圈,果然武官们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在看着他。 燕州牢牢卡着山海关与古北口,是北大门最险要的一处关隘,易守难攻。若不是当初被石敬瑭割让给了契丹,金人哪有那么容易南下?如果当真要给金人一场迎头痛击,奇袭燕州是最好的选择。 但燕州有一个要命的地方,就是与宋代国土并不接壤。进入燕州的最快方法,就是出兵涿州。 “如今金人倾巢而出,分三路大军南下,正是后方空虚的时候。此时奇袭,有事倍功半之效,此为其一;其二,燕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赵瑗用了最大的耐性和最浅显的语言,给那连纸上谈兵都不如的家伙临时上了一课。 随即,她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若是从朔州出兵,路线也实在太长。千里跋涉之后是否还有力气袭击燕州,谁也不能肯定。所以我在想,能不能从涿州正面佯攻,为奇袭朔州的人马,争取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所有武将的眼睛齐刷刷亮了。 宗泽淡淡地“唔”了一声:“朔州理当让西军去打。可涿州……谁能担当起‘佯攻’之大任?” 武将们集体陷入了沉默。 整个大宋的军队系统,总共只有三支:为了抵御西夏而设立的西军、拱卫京畿的京营,还有各路地方团练及厢军。可事实上,谁都厢军弱得不堪一击,只能勉强当民伕用用;京营里基本都是没见过血的新兵蛋子,嫩得很也矜贵的很。常年驻守边关的西军…… 西军倒是能打,可兵分两路,合适吗? 赵瑗轻咳一声:“不妨让京营的人去。” “京营?——你——” “听我把话说完。”赵瑗好脾气地说道,“一般说来,‘佯攻’,是为了什么?” 佯攻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赵瑗便自问自答了下去:“一是为了拖一些时间,二则是为了‘示弱’。” 若是拿最强的一支军队去“佯攻”,那不是恰好让对方摸了底细,死得透透的么! “还有最后一条,那便是‘自保’。” 既然是佯攻,当然要输得越惨烈越好,兵.油子越多越好。像西军那种拼死力战、性格沉闷得像是无尽黑夜的老兵们,若是去佯攻,死伤反倒是最大的。 再说了,京营不是没上过战场么?刚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见一见血。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赵瑗没有透露。 未来赫赫有名的大将岳飞,就出自宗泽麾下。而韩世忠,却是西军里出来的血性汉子。 如果岳飞和韩世忠能在这场一明一暗、一佯攻一奇袭的战争中崭露头角…… 她抬起头,缓缓向四周环顾了一圈:“诸位以为呢?” 武将无话可说。 文官们更是无话可说。 至于赵构……这位纯属挂名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依旧温和地当着他的布景板。 宗泽将目光投到了赵构身上,赵构又将目光投到了种沂身上。一时间众人齐刷刷地望着唯一一位西军出身的武将,眼神颇为复杂。 种沂站起身来,神情肃穆地行了一个军礼:“西军,誓不辱命。” “……嬛嬛。” 赵构换了个姿势,坐直身体,笑吟吟地看着赵瑗。 “你去涿州可好?” ———————————————— 天色暗沉地有些吓人。 赵瑗终于逼迫自己学会了骑马,夹杂在吊儿郎当的京营子弟中,一路朝北方飞驰而去。等到了一处渡口,立刻弃马乘舟,直往涿州。 她没有拒绝赵构的提议,也意外的看到了种沂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 临走前种沂特意教会了她骑马,一字一字地郑重地对她说,好好地待在燕州,等我去接你。 赵瑗很想说少年你想多了,我其实一点也不害怕。可当时的情形太过肃穆,种沂的表情也太过认真,她竟然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 直到京营的新兵蛋子们姗姗来迟,又和赵瑗合计好了北上,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令人意外的是,赵瑗吩咐众人,带上了那几个被打折腿的金俘,还有二皇子宗望的棺木。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可恶的魔王。 在夜色中伸出长长的爪,亮出森森的牙,狞笑着走向更为昏暗的深夜。 直到黎明降临。 “……帝姬。”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张邦昌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这家伙已经失踪很久了,却不知怎么地,又被赵构揪了出来,打包塞给赵瑗一路北上。 “我们当真要去收拾宗弼的金国东路军?” 第19章 金营夜惊第二度 当真什么的,最讨厌了。 赵瑗瞥了张邦昌一眼,没有说话。这家伙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河北路团练使,据说在京营中也挂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当真堪称察言观色的标杆,老奸巨猾的典范。 自从赵构强行宣布她就是柔福帝姬之后,赵瑗总会碰到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比如眼前阴魂不散的张大人,就是其中之一。 张邦昌自然不知道赵瑗心中在想些什么。此时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拉拢这位神鬼莫测的帝姬。天晓得这位帝姬是怎么弄翻了半个金营,又把另外半个金营拆吃入腹的。虽然动手的是西军,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大功臣,就是站在他眼前的这一位。 赵瑗似笑非笑地瞥了张邦昌一眼:“怎么,张大人不想?” 张邦昌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背上寒毛齐齐立正敬礼。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金国四皇子一直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被这位帝姬的眼神一扫,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张邦昌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两步,握着拳头放在唇边,咳嗽了两声:“无可,无不可。” “唔。”那你就无可无不可去吧,别再来打扰我了。赵瑗腹诽。 大船在水中飘飘悠悠地浮着,京营子弟们大声鼓噪,隐隐带着对未来不可名状的恐惧与好奇。河岸边时一望无际的平原,只可惜田埂都已经荒废。赵瑗站在船尾看了片刻,终究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船舱,然后又走进了随身空间里。 空间中依旧是铜浇铁铸的天和地,地面上却凭空多出了几块铁疙瘩。赵瑗趁着赵构北上的大好时机,从他手中弄到了不少纯度极高的金银,又从宗泽哪里借来了几个工匠,好不容易才弄到了几块颇为干净的熟铁。至于纯铜,那几乎就是现成的。 她默默地估计了一会儿“种子”发芽的速度,觉得今年秋天应该会有个好收成。 但愿到时能给他们一个惊喜才是。 赵瑗静静地立了片刻便走出空间。毕竟在人声鼎沸的大船上,消失太久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唯一值得庆贺的是,她那双“纤直”的小脚已经渐渐张结实了些。先前赵构曾经想让她重新缠足,被她一句话反驳了回去。 她说的是:“再缠足,再被金兵捉住,想跑跑不掉,便只能等死么?” 赵构呆立许久,竟然无言以对。 “帝姬。” 舱外有人唤她。 赵瑗嗳地应了一声,起身出舱一看,却是一位年轻脸嫩的军士。军士讪讪地搓了搓手,询问道:“不知帝姬……唔,不知帝姬想在何处停船?” ——你们真的有把我当成帝姬看待么? ——哪里有帝姬随军出征,又被人默认为主事的…… 赵瑗心中忽然涌起了几个古怪的念头,却又一一压了下去。她仔细想了想,吩咐道:“去打探一下,宗弼麾下的东路军驻.地,距离此处有多远?” 军士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 柔福帝姬暗中使计让西军立功,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若是这一回,立功的是京营……他匆匆去了,没过片刻又匆匆返回,向赵瑗细致地描述了东路军的驻地。 赵瑗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 “距离这儿远么?” “大致要走三五日。” “挑二十个敏捷灵巧、又懂骑术的,带上金俘和宗望棺椁,随我一同过去。”虽然这么做对死者有点儿不尊重,但只要能有击退金兵的机会,赵瑗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哎?帝姬?……” “听懂了么?” “懂了懂了。”军士连连点头,一溜儿小跑离开了。没过多时,大船上便炸开了锅。有说赵瑗恣意妄为的,有说赵瑗异想天开的,有对赵瑗嗤之以鼻的。赵瑗亲自踱过去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才凑了十九个,一旁的张邦昌却凑了上来:“帝姬瞧着……我合适么?” 赵瑗撇了他一眼。 张邦昌一面抹汗一面打着哈哈:“上回,唔,上回下官内急了,所以就消失了那么一小会儿。还望帝姬恩准下官将功折过一回,哈哈……” 赵瑗盯着他看了许久,看的他牙齿打战腿也在发抖,最终才听见了一声宛如天籁的的允诺:“如果你还这么擅长见风使舵的话,倒是可以。” 有些人擅长浴血沙场,而有些人则擅长临阵脱逃。 其实用好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赵瑗整整齐齐地点了二十个人连同金俘一起走了,大船依旧晃晃悠悠地北上涿州。据赵瑗的说法,他们很快就可以赶上大船,外带一支哭爹喊娘连连溃退的金兵。 张邦昌听见这句话时,背心又是一阵恶寒。 恰好当时赵瑗换了白衣,一头乌发散散垂下,勾起了他许许多多不好的回忆。比如他第一次见到赵瑗时以为她是厉鬼,比如他再一次见到赵瑗时还以为她是厉鬼,比如现在……他依旧觉得赵瑗是个索命的厉鬼。 所幸赵瑗对宋人一向宽和,即便是厉鬼索命,也索不到宋人身上。 这样天赐的浴血修罗,宛如荒野上蔓延肆虐的彼岸之花,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呢…… “已经瞧见他们的营寨了。”赵瑗勒定了马,遥遥望去。 肥沃宽广的平原上,密密麻麻地扎着上千处营帐。由于平原开阔的缘故,不少身穿全副盔甲的金兵还在营帐中恣意纵马。唯一令人觉得头痛的是,宗弼治军甚严,就算他和亲兵们都不在营寨里,寨门也依旧守卫森严。 唔,寨门守卫森严? 赵瑗用一根纤长的手指支起下巴,出神地望了一会儿金兵营寨,无声地笑了。 “那个帝姬……”张邦昌抹着汗说道,“咱、咱们……” 赵瑗瞥了他一眼:“你跑得快么?” “啊?” “挑两个跑得最快的,跟我一起带着那几个家伙进去。”赵瑗冲队伍后方那几个金俘努了努嘴。金俘听不懂汴梁话,又是蒙着眼睛的,她用不着忌讳些什么。 “帝姬。”张邦昌犹犹豫豫地说道,“就凭我们几个人,如何能够攻下寨门?” 赵瑗又瞥了他一眼:“谁说我们要攻下寨门了?” “啊?” “寨门是朝南设的,肯定是为了防宋军大股入侵,因为‘大股’宋军只能正面和他们硬碰硬。” “啊?……”张邦昌依旧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赵瑗的思维了。 赵瑗真想把这家伙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绕到营寨后方,夜袭!” 赵瑗的判断相当精准。 金兵扎寨时,最先要预防的就是大股宋军入侵,而不是山贼打劫。哪里有山贼胆敢不长眼地打劫金兵?所以,朝南的寨门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再往北,守备就渐渐松弛了,甚至连帐子也扎得歪歪斜斜,七零八落。 赵瑗趁着夜色,带人将那几个金俘丢进了金营里,然后大摇大摆地来到了金营正门前。 她极其认真、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跟来的那几个新兵蛋子兼兵油子:“待会一定要快,要脚底抹油、抢占先机。记住要么跑要么死,若是因为跑得太慢被抓住了,本帝姬概不负责。” 她听见了几声奇怪的嗤嗤声,似乎是因为憋笑憋得太痛苦。 赵瑗环顾四周,将目光停留在了最魁梧的一个人身上,伸手点了点他:“你,出来。” 那人不明所以,站了出来。 “你来冒充契丹人的天狼神,穿着宋将的衣服,然后把这几句女真话练好……” 第二天。 黄昏,残阳如血。 金营中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慌乱,想必那几位蒙眼的金俘已经被发现了,想必整个金营也已经从那几个俘虏口中听到了他们应该听到的消息——宗弼已死。 死?为什么死?被宋军绞杀? 自认为骁勇善战的金兵是从来都不相信的,即便传话的人是同伴,是宗弼的亲兵,也是半个字都不相信的。可那几个金俘说得太过信誓旦旦,让人恨不得将他们大卸八块,免得扰乱军心。 对了,“扰乱军心”! 这肯定是宋人的阴谋,为了扰乱军心! 整个金营炸开了锅,一半人为宗弼的死痛哭流涕,红着眼睛要去找宋人复仇;令一半人试图劝说别人,这是宋人的阴谋,千万不要相信;还有寥寥几个人,因为主将陨落,当起了逃兵。 一行轻骑扯着巨大的灵幡,背对着夕阳,一路飞驰。 他们胯.下是令人垂涎的肥美战马,但他们当中却簇拥着一个巨大的棺椁。 有人认得,这是金国王族才有资格享用的棺椁。 砰! 棺椁被重重地扔在了营寨门口,紧接着是一个粗哑的声音: “完颜宗弼就在里面,你们,谁来给他收尸?” 第20章 仓皇北退 他说的是女真话,字正腔圆,每个金兵都能听懂。 每一个听懂的人,脸上都出现了骇然的神情。 宗弼,身陨? 狰狞的影子在夕阳中拖曳得很长很长,更加狰狞的狼头面具如同嘲笑一般看着整个营地。棺椁静静地停放在寨门前,已经摔得有些歪斜,却没有一人胆敢上前观看。 终于,一位金兵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想要查验,却又被人一脚踹了回去: “南人阴险狡诈,肯定是他们设下的陷阱!” 渐渐昏暗的天色中,那颗狰狞的狼头仰天长啸,激灵灵地让所有人打了一个冷战。 “呵呵……” 一阵轻轻脆脆的笑声响了起来,“是啊,是南人设下的陷阱,专程来陷害你们的。可是你们——你们敢赌这个陷阱么?” 周围刹那间静寂无声,连呼吸声和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说话的人,是个少女。 宋军军纪森严,绝不允许女子随军出征——营妓除外。可她束着战甲,一双手细嫩莹白,周围的人也对她颇为恭敬,根本就不像个营妓的样子。 一个古怪的年头在所有人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来:……他们,是谁? “他们不是宋人!”金营中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声音,“宋人孱弱,哪里有胆子单枪匹马闯金营!他们是辽人,是契丹人,是侍奉天狼神的契丹人!谁,你们谁会契丹话,快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身后人一枪挑断了脑袋。 那是个将领打扮的人,红着眼睛,一手抓着长枪,将血淋淋的人头拨开,几乎是嘶吼着说道:“无论是契丹人还是宋人,通通给我杀!四皇子不会死,里头的人,也绝对不会是四皇子殿下!” 脆脆的笑声又响了一下,依旧是方才的少女。 她策马上前了几步,与天狼神并肩站立,从左到右扫了金兵们一眼,冰冰凉凉地说道:“你们宁可相信是契丹人做的,也不相信是宋人动的手,对么?——好极了,真是好极了。金兵南下,一口气吞掉了半个辽国,又沦陷了半个大宋……真真是……好、极、了。” 旁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唤她:“帝姬?” 她摆摆手,继续说道:“猜啊,你们继续猜,看看猜到明天早上,能不能猜出什么门道来!”她停顿了一下,朝身后做了个手势,这是约定好的逃跑暗号。 天色又暗了一些,即便是落日西沉的地方,也只能隐约见到一点儿亮光。 赵瑗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你们不妨自己打开棺椁看看,里头到底是不是完颜宗弼本人!” 这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得整个寨门的人耳旁嗡嗡作响。 是啊,里头是不是宗弼,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么?不论是真是假,对方只有寥寥几个人,难道还怕他们能趁乱围攻? 所有人都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虽然处处都透着几分诡异。 当下那位手持长枪、挑着人头的金将走上前去,一脚踢开了棺材盖子,脸色瞬间就变了。 宗弼和宗望身为兄弟,从长相上说,还是有几分相似的。比如两人都身材魁梧,都有络腮胡子。 宗望去世至今,其实已经过了挺长一段时间。尸身虽然被保养得极好,却依旧“模糊”了一点。 再加上宗望身上那整整齐齐的装束…… 又加上此时昏暗的天色与跳跃的火光…… 最后还得算上昨晚那几个金俘,必定已经带回了“宗弼已死”的消息…… 两里两下这么一凑,整个金营静寂得吓人。 见过因惊吓而呆滞的表情么? 赵瑗面前的所有金兵,几乎都是这个表情。 她默默对宗望的尸身说声抱歉,又回头比了一个手势。两排轻骑渐渐一字排开,摆出了随时可以逃跑的阵势。紧接着,每个人都从背上取出了箭弩,引弓搭弦。 箭身上浇足了厚厚的火油,箭头上也缠着油布。 虽然这些新兵蛋子的射术不是一等一的好,准头也有些偏差,不过连续二十支火箭过去…… 呵呵。 金营忽的燃起了漫天大火,熊熊火光蔓延了整个荒原。 纵火的人开始发足狂奔,趁着金兵抢救棺椁、招呼人灭火的那一点点时间,拼命抽打着□□的战马,逃得无影无踪。即便是赵瑗自己,也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功力。 忽然嗖嗖两声,最后两匹战马被射中了腿。 她来不及思考其他,跳下马揪起那两个倒霉的家伙,闪身进了空间里。紧接着,赵瑗啪地打了个响指,空间内瞬间变得一片黑暗——这是她不久前才发掘的新功能。 那两个被她强行拖拽进空间里的家伙面面相觑。 “这是哪儿?阴曹地府么?” “我们又没中箭!” “但四周都没声音了……” “真是奇哉怪也。” …… 赵瑗站在旁边听了一小会儿,似乎没有人怀疑到她,才满意地点点头,一步踏出空间之外。 外头,已经彻底烧起来了。 赵瑗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冷血。 她就这么抱着胳膊,站在距离营寨半里多远的地方,看着火光冲天,燎烧了沉沉夜色,居然没有一点儿感觉。 这年头营寨都是木头扎的,还会用茅草铺上两层。寨门一烧,再加上那令人惶恐万分的“四皇子已死论”,就足以让整个金营陷入疯狂了。 这场夜惊,绝对不比西路军来得小。 呼声四起、火光漫天、四下乱窜的战马、惊慌失措的人群……算是金人的耻辱柱么?牢牢钉在苍茫大.地上的耻辱柱……她赵瑗,亲自动的手。 不知道日后自己会冷血成什么样子,至少在这一刻,她没有后悔。 天渐渐亮了。 赵瑗一夜未睡,也依旧颇为精神。再认真去看那支号称无所不胜的军队,竟然消逝了大半。 连带着一同消逝的,还有宗望的棺椁。 想必他们已经连夜带着棺椁赶回上京,给金帝完颜阿骨打复命去了。 毕竟短短数月之内,金国接连折损两位“大王”,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瑗短短地打了个哈欠,将空间里的两个家伙放了出来,自己也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询问道:“方才我们是去了哪里?” 那两人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 赵瑗当然不会抖出空间的事情,只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装傻。 最终,还是看上去年纪大些的那个家伙说道:“此间事了,我们还是快回船上去。若是不能尽快赶到涿,恐怕西军兄弟也会埋怨咱们。” 第21章 拿下涿州〔一〕 制造一场金营夜惊,花费的时间并不长。 赵瑗没费什么力气就追上了大部队,重新回到了大船上,晃晃悠悠地走着。由于晕船的缘故,周围已经有了不少呕吐的声音。她略微皱了一下眉,然后幽幽叹了口气。 ——毕竟不是明朝的福建水师,千里水路还是太难为他们了。 赵瑗起身走到甲板上,微凉的风吹过脸颊,刺激得她脑子微微清醒了一些。身边的人一面忙着冲刷甲板一面忙着清点人数,赵瑗带走的人被一个不落地带回来了,除了点儿擦伤磕伤碰伤之外,简直连根头发也没掉。回来的人开始对那场□□大吹大擂,一副“大爷也是打过胜仗的人”的模样。 赵瑗见状只是微微一哂,由得他们去了。 “帝姬。” 自从那晚的事情过后,张邦昌的胆子变大了一些,已经敢在赵瑗面前挺直腰杆了,“帝姬您看,咱们给金人狠狠来了这么一下子,金人会不会……大肆报复?” “报复是会的,但不会‘大肆’。” “啊?”张邦昌长大的嘴足以吞掉一个鸡蛋。 “或许会有宗弼的亲信想要替他报仇,但这正好给宗老将军练练手。不过,金人若想要大规模调动人马,必须等到‘宗弼的尸身’送到上京,金帝哀悼之后,才能签发令旗令箭。但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来不及了。” “啊?”张大人非常努力地想要跟上帝姬殿下的思维,但发现自己好像还是办不到。 赵瑗莞尔一笑:“因为咱们已经抢占先机,把他们的路都给堵死了。‘兵贵神速’,懂么?” “啊……好像,不懂。”张大人哭丧着脸,默默躲到船舱一角琢磨去了。 “张大人。”赵瑗这么多天来头一次主动叫他。 张邦昌受宠若惊,慢慢挪了过来,一脸期盼且紧张地看着赵瑗:“帝姬找臣下有事么?” 赵瑗点点头,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张简笔地图,在张邦昌面前展开,指着一些奇怪的小点说道:“这一些,都是分布在山西、山东、河南的硫矿……不,是黄河沿岸散布的硫磺,可以直接取用。对了,你晓得‘硫磺’与‘雄黄’的区别么?” 张邦昌诚实地摇摇头,每次在赵瑗面前都会觉得自己是个蠢蛋。 “罢了。”赵瑗放弃了跟他解释的打算,继续说道,“你带人去取一些硫磺来。至于这张图——唔,这张图你带着罢,反正是神仙给我的,在我胸中也画着一份。” 张邦昌颤颤巍巍地接过了那张“神仙恩赐”的地图,觉得自己找到了帝姬聪慧的真相。 原来帝姬是经过了神仙指点,难怪谁都赶不上呢。 既然连神仙也站在大宋这一边,是否意味着大宋气数未尽? 张邦昌心中七拐八拐地闪过了好些个念头,对手中那张奇怪地图也愈发恭敬起来。硫磺和雄黄的区别?没关系,他不知道,他的幕僚们还能不知道么?哪一个当官的不养几个谋士,哪一个谋士没有两把刷子? 张邦昌带着人,乘小船驾快马替赵瑗找硫磺去了。赵瑗继续站在甲板上吹着凉风,裸.露在外的肌肤感觉到了一股细微的凉意。她听见周围的将士们大声讨论着,为什么走这条荒无人烟的水道,可以避开金兵的视线,为什么又必须走这条水道…… “帝姬。”她听见有人叫她,“金人的兵马已经压到了黄河北境,我们却在奇袭燕云十六州,是否舍本逐末了些?” ——翻译一下就是,对方已经打到了郑州,我们却在设法绕道去北京,这不是脑残么? 赵瑗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此行的目的,燕州,牢牢扼着异族南下的要道。提问的人呆滞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最后被人狠狠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上:“直娘贼,你这粗人能想明白的?别学岳飞那个蠢蛋,乖乖……” 赵瑗心中咯噔一声:“岳飞?” “是啦。”那人嘿嘿一笑,尴尬地挠了挠头,“他是某的同乡,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康王陛下上了一封‘万言书’,紧接着就被革职弄回老家去啦。” 赵瑗心中一万匹神兽呼啸而过。 岳飞被革职!? 岳飞因为给赵构上“万言书”被革职? 她真是读书太少,压根不记得还有这回事! 赵瑗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继续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那人又挠挠头,回忆了一下,才犹豫着说道:“大概是三四个月前的事情了。” 三四个月前,就是她对宗望下手的时候。 岳飞……给当时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兼康王的九皇子赵构……上了万言书…… 依照赵构的个性,不把他流放到南岭就算好的了! 当然抗击金兵是没错的,忧国忧民是没错的,错就错在这家伙直·接·给·赵·构·上·书! 还是万言的! 武将越阶奏事,除了遇到宋仁宗那种“唾面自干”的绵软性格,下场基本就是一个惨字。 再联系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基本可以断定,这事是岳飞自己干的,不是她蝴蝶出来的。 “……算了。” 赵瑗无力地揉了揉眉心,吩咐众人说道:“若是张大人回来,就让他直接来找我。” 她暂时没空去理岳飞,也没空去给赵构做心理辅导。眼下拿走燕云十六州,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她在忙着熬制明胶。 唔,其实也不算是明胶。 一路上碰到的野猪太多,当兵的欢呼着吃肉喝汤以后,依照赵瑗的吩咐把猪皮留了下来,又顺势剥掉了一些死牛死驴的皮……她手艺不好,熬出来的东西也糊成一团,扯拉了两下,勉强能用而已。 当然赵瑗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干什么的,就算官阶最高的武将也没有。 不是因为要严格保密,而是因为……她没法跟这些家伙解释什么叫蛋白质变.性。 直到张邦昌带着人,又带着整整三船(小船)的硫磺追上来时,他们距离涿州已经很近了。 在搜寻硫磺的路上,张大人连同他的所有幕僚,附带一些脑瓜子机灵的将士,认真讨论了半个多月,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帝姬想要用火攻,只有火才能在攻城之战中占据上风。 赵瑗听说这个结论时,以头抢地了整整三刻钟。 火…… 火能烧掉他们身上的铁甲么?火能阻拦平原上纵横驰骋的拐子马么?火能…… 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默默计算过时间,半个月后,这里的秋雨会连绵不绝。 而对付铁浮图么,一场酸雨足够了。 第22章 拿下涿州〔二〕 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 秋收已经过了,田埂上只剩下一茬又一茬的根茎。金人在田地里跑马已经成了习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回去指责他们了——毕竟,连辽国都给灭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这是最最悲哀的事情。 燕云十六州被割让得太久了,久到燕地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做一个辽人。当初童贯兴致勃勃地想要“招抚”,却只弄了个灰头土脸狼狈离去。直到最后金人铁骑席卷了辽国又南下攻宋,燕地的人们才渐渐听说了南方的水土肥美。 只不过,今天的雨有些不同寻常。 习惯了在郊外操练、跑马的驻城守军是头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无论金人还是契丹人,骨子里天生有一种野兽的警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雨点落在铁甲上,居然滋滋地冒起了白烟。胯.下套了铁甲的战马,甚至开始仰天嘶鸣,根本不受控制了。 这不对。 军中的前锋与斥候眯着眼睛,透过雨帘向外望去,不远处稀稀拉拉地似乎有一支奇怪的军队。他们身穿犀甲、毡笠红缨…… 宋军!? 真是见了鬼,这千万里白茫茫的大.地上,怎么会出现了宋军!还是穿犀甲的! 众所周知,铠甲是一件极其要命的东西。两军交战时,谁家的铠甲硬,就能多抵挡几次刀枪、减少几次伤亡。薄而韧的犀甲,在战场上就是找死的代名词。 渐渐地人们发现不对劲了。 操练归来的军士们跺着脚直骂娘,身上的铠甲已经起了难看的铁疙瘩。北地里精挑细选的战马,口中呼哧呼哧地冒着白气,只差没翻着白眼一命呜呼了。人人都说这场雨有古怪,说不定是天狼神开恩,帮助辽人复国呢。 ——真是复他.妈.的国!连天祚帝都被撵得东躲西藏,辽人还当自己有多能耐呢! 无论是金兵还是金将都跺着脚直骂,斥候一波接着一波地派遣出去。有人说在大河上看见了了奇怪的白雾,雾气中隐约有一艘仙船;有人说身穿犀甲的宋军全部都捂好了口鼻,在驻军的营寨附近开始点火。只要被人发现,立刻撒丫子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有人说这气味有点儿像雄黄,第二天就被摁在雄黄酒里淹死了。 真是、见鬼! 真他.娘.的见鬼! 负责留守涿州的金国最高将领亲自出征,还没出城门就看见对面射过来一封书信,几乎没把他的眼睛给射下。金将忍住骂娘的冲动取下书信,发现这他.娘.的居然是一封战书! 这不仅是战书,还是宋人下的战书! 真是他.娘.的碰见勾魂厉鬼了! 金将已经不记得这是今天第几次骂娘,抓了书信立刻开始回城,召开紧急军.事会议。一群人商量了老半天,决定迎战。 可是迎战的第二天就见了鬼。 那场雨虽然依旧淅淅沥沥的绵延不断,空气中刺鼻的味道却更加弄了。雨点溅落在皮肤上,甚至会起一些细小的红斑红痕。对面的宋军早已经用犀甲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连手指头都没拉下。紧接着,他们嘲弄般地对这边挥了两下刀子之后,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到底要不要打! 到底敢不敢打! 金人气得连连跳脚,却发现自己身上的铠甲在雨点中腐蚀得更严重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宋人连挥舞刀子都不用,直接上来踢一脚,就能把整个铠甲给踢碎。 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虽然那场雨统共不过下了两三天,但所有驻守涿州的金国将领都感觉到了一股寒气,一股从脚底直窜到头顶上的寒气。 他们决定借兵。 燕云十六州连成一片,涿州恰好在东南方向。而距离涿州最近的,是燕州。 所以他们果断向燕州借兵了。 但要命的是,今年金国连连撞鬼,燕州的兵马来了,铠甲照样被腐蚀得一点不剩。更要命的是,土壤已经开始结块,有些经验的农人都能看出来,这片地,很快就不能种了。 天灾,绝对是天灾! 无论多少人哭爹喊娘,那场雨基本就没有停止过。最诡异的是,那场雨的范围不大不小,刚好就在州府附近。至于涿州下头的小乡小镇小村落,没有金兵驻扎的地方,压根儿连点气味都闻不到。 过了大约半个月,金人又接到了一封嘲讽意味十足的书信:降不降? ———————————— 赵瑗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应该会在两个月之后,席卷这片土地。如果到时候没办法拿下涿州,那么酸雨就必须停止了。如果不停止,西伯利亚寒流就会将这场雨带到南边去,绝对的得不偿失。她一直在琢磨着金人究竟还剩下多少时间,他们还有多少时间跟她耗。 值得欣慰的是,这场酸雨下到哪里,金人就退到哪里。如今大半个涿州已经变成囊中之物,涿州守军正在一步步地往燕州溃退,几以溃不成军。 至于这场雨是怎么造出来的…… S + O2 = SO2 SO2 + H2O = H2SO3 2H2SO3 + O2 = 2H2SO4 高中课本上的三道化学方程式,足矣。 ——不过,这种手段实在太过祸国殃民,小朋友们千万不要学。 最终,金兵递交了一封降书。 赵瑗立刻停止了制造酸雨,开始下令烧田。 ——她刻意等到秋收之后再动手,就是为了这一天。 田地里只剩下收割过后的茎秆、稗草,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这时候烧田,恰到好处。 碱性的草木灰,可以中和硫酸的酸性,让土壤的pH值回复正常。酸雨严重的地方,她甚至下令直接撒生石灰。虽然硫酸钙同样不是个好东西,但总比硫酸污染的土壤要好地太多。 早就把赵瑗当神仙看的宋军自然没有二话,唯一在赵瑗面前苦着个脸的唯有张邦昌张大人: “帝姬哇,他们会出尔反尔的哇——” “我知道。” “臣下曾经和金人打过许多交道,他们根本就没有‘守信’……您知道!?” “我知道。”赵瑗有些忧虑地看着天空,“总不能做历史的罪人,对不对?”真要用酸雨摧毁了一整片土地,后世史学家指不定怎么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呢。 至于金兵嘛…… “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你们要不要试试?” 第23章 拿下涿州〔三〕 “更、更好的法子?”张大人傻了。 赵瑗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 不仅这场酸雨要在西伯利亚寒流到来之前停止,甚至是这场战争,也必须在寒流到来之前结束。一旦西伯利亚寒流到来,连绵不断的北风就会将空气中的二氧化硫向南方吹,这个后果,根本不是她所能承担得了的。 还有一件更要命的事情是,一旦西伯利亚寒流到来,也就意味着正式进入了冬天。河水封冻,大雪纷飞。冰封的大河无法行船,而寒冬腊月中行军打仗,同样是大忌。 张大人挠挠头,带着一脸的疑惑走了。 赵瑗收拾了一些硫磺和牛筋,继续开始熬制她的明胶。本身就不是化学系出来的,这种活计对她来世,实在是一个老大的难题。但这个年代没有塑胶也没有什么对抗强酸的化合物,如果要将硫酸随身带着,非得使用蛋白质不可。 蛋白质会在强酸中变硬,却不会损毁。 这也是赵瑗选择这些“明胶”的原因所在。 她想让宋军,去泼金人一脸的硫酸。 之所以不继续使用酸雨,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酸雨的酸性还是太弱了。 虽然的确能够在金兵铠甲上起一层铁疙瘩,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腐蚀掉整具盔甲。要形成最有利的心理威慑,还是得让宋军直接去泼硫酸才行。 ———————————— 此时的金营,已经是一片愁云惨淡。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丢掉了大半个涿州,直到现在还在被宋军压着打。这支宋军实在太诡异了,从来没有正面交火,似乎除了逃跑就只会戏弄人。但是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能够淋坏盔甲的秋雨;即便明知道宋军弱小,他们也根本不敢放开手去打。 曾经有人说,这场雨必定和宋军有关,第二天就被人砍了脑袋。 金兵溃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金帝完颜吴乞买的耳朵里。 他惊得直接从龙椅上掉下来了。 但毕竟是跟着阿骨打上过战场的枭雄,就算心中再怎么震惊,也依旧一脸镇定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衣角的灰,开始调兵遣将。 还没等他签发调令,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从南边传了过来。 完颜宗望暴毙。 完颜宗弼“被杀”。 东路军溃逃。 中路军不听调遣,竟然将第一批宋俘送了回去。 留守涿州的金将,诈降宋军…… 吴乞买开始疯了一般地签发调令,将涿州附近留守的人马全部南调,死死压在涿州被境线上,严令务必要将那股宋军一口吃掉。 令金人高兴的是,自从正式递交降书之后,宋军的攻势就缓和下来了。 所以没过多久,金兵的人马开始在涿州北部大量集结。这相当要命。因为,他们将周围三四个州,譬如燕州、蓟州、颙州、易州的兵马几乎尽数调了过来,合成了一个大口子,要将宋军一口吃掉。 金人像是输红了眼的赌徒,要在这场战争中博得最后的先机。 宋军看起来异常惶恐,最近半个月,天天龟缩在涿州南境烧田。 唯一感到高兴的,只有那位愈发神鬼莫测的柔福帝姬。那位帝姬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烧高香祈祷金兵压境涿州。 因为涿州集结的人马越多,燕州就越空虚;燕州越空虚,西军的压力就越轻。 她始终记着临走前宗泽对她说过的话:拖住金兵,越久越好。 只有将金人的火力全数吸引到自己身上,西军才有机会抄水道,奇袭燕州。 赵瑗算盘打得很精。 只要宋军一直使用这种形如鬼魅的打法,金人就决计不敢抽兵回调。甚至在最坏的情况下,原本仓皇北退的那一支金国东路军,会由南往北,与涿州的金兵合围宋军,堵上最后一个缺口。 这是她为金兵设计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选择。 但是,一旦金兵合围,孤身北上佯攻的这一支宋军,立刻就会变成送入虎口的绵羊。东、北、西三个方向分别是蓟州、燕州、易州的金兵,往南是仓皇北退的兀术亲兵。即便是插上翅膀,也难以挣脱这铁桶一般的围困之局。 虽然赵瑗有空间,但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她顶多只能救下三五十个人。 也正因为如此,宋军“逃命”的本事,也变得尤为重要。 只要他们能撑到冬天,也就是每年西伯利亚寒流袭卷中原大.地的时候,赵瑗就有足够的把握,让这支被牢牢钳入虎口的宋军,顺利脱困而出。 好棋手总是会想到三四步之后的棋局。 毫无疑问,赵瑗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漂亮。 ———————— 金营。 篝火照亮了每一个金将的脸,也将他们的表情清清楚楚地照了出来。羞辱,前所未有的羞辱。 一向积弱的宋军,什么时候也能压着金兵打了!? 金帝完颜吴乞买的签文和令箭被将军们揣摩了一遍又一遍,羊皮地图几乎已经被揉烂了。虽然四皇子宗弼身陨、东路军逃散的名声不太好,但东路军的地理位置实在太妙了。 如今这支宋军尚在涿州,而且只占据了涿州南境的一半。向东,是蓟州;向北,是涿州北境和燕州;向西,是易州,全部都有金兵驻守。而四皇子兀术的东路军,已经从黄河北岸一路北上,距离燕云不过数百里之遥。 太完美了。 只要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完成合围,这支宋军,就算插上了翅膀也难飞! 篝火旁的每个人都兴奋地直冒汗,大块大块地嚼着羊肉,在羊皮地图上画了一道又一道线条。太完美了,真是太完美了,简直就是天神恩赐的合围之局,这支宋军非死即残! “他们似乎比一般的宋军要强。”一位金将说道,“我们需要调遣更多人手么?” “燕州的人已经有大半调到了燕州、涿州交界的边境线上,你们还想怎么样?”另一位金将粗声粗气的吼叫,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算了兄弟。”有人拍拍他的肩,“西边的易州本就是宋人的地盘,调的人多了,很难弹压住那些日夜想着造.反的家伙;东边的蓟州路途遥远,一旦出事,很难回救。所以,只能让燕州的兄弟多担待啦!” 燕州来的金将从鼻孔里嗤嗤一声:“我绝不过两州边境线。” “当然啦……嘿,兄弟,燕州处在燕云十六州的最中央,往北就是咱们的老家,你害怕宋人突袭不成?就算宋人想打燕州,最快也要从涿州借道……唔……”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这支宋军贸然北上的真相? 所有的将领神色都凝重起来。 涿州是进入燕州的最短一条路。如果宋军当真拿下了燕州,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一定要在涿州合围,把这些家伙彻底干掉!”一个人狠狠地咬着羊肉,狠狠说道。 —————————— 泼硫酸是个技术活。 尤其是当两军交战的时候,如何泼对方一脸硫酸,杀掉两个人之后顺利逃跑,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 盛装硫酸的袋子已经被赵瑗试验出来了。虽然它难看得就像一坨那啥,硬邦邦的简直毫无美感,但是胜在可以大批量生产,还可以完全将这种高腐蚀性的强酸隔绝在内,已经变成了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的利器。 最妙的是,无论赵瑗下令焚烧多少硫磺,空气中二氧化硫的含量始终不高,降下的酸雨也是酸性极弱。这种随身携带的硫酸,泼一袋子上去,毁容是轻的,将对方连人带马带盔甲一起烧个大洞,才是硫酸最正确的使用方法。 原本赵瑗是打算让每个宋军配备一个硫酸袋子的。 可是一直有那么几个人,即便在做好了全身防护措施之后,依旧对这种能够“烧掉”铁甲的强酸畏之如虎,连碰也不敢去碰,赵瑗也只得作罢,把他们留下来杀野猪取猪皮熬制明胶。 张大人看着一群嗷嗷叫着冲上前线的狼崽子们,幽幽叹息一声:“您这是养了一群血修罗啊……” 赵瑗反问他:“张大人能想出更好的御敌之策么?” 张大人继续幽幽叹息:“老夫无能啊……” 赵瑗几乎一脚踹在他身上,最后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极不淑女的举动。 张大人继续仰头望苍天,幽幽叹息:“罢了,谁让老夫喜欢妖魔鬼怪呢?先头是金人,再是帝姬您……这群魔乱舞的世道哇……” 赵瑗没忍住,一只纤直的小脚踹到了他的——没中。踹到一半的时候,被赵瑗硬收回来了。好在大宋女装下摆极宽,张大人没察觉到她的异状。 妖魔鬼怪什么的……“先头您不是说,我得过神仙指点么?” “那是……先前哇……” 第24章 接着是燕州〔一〕 “叮、叮、叮、叮、叮……” 清脆的敲击声,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清晰。数十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风箱呼呼地鼓着,红赤的铁块在锻打渐渐变形,丢进冷水里嗤啦一声,冒起了浓郁的白烟。 “快一点!”监工不耐烦地叫骂道,手中的马鞭啪啪作响,一下接一下地抽在了匠人油亮的脊背上。匠人们皱着眉一言不发,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要是赶不上月底完工,我一定剥了你们的皮!懂吗!”监工恶狠狠地斥责。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难言的沉默。 丁丁当当的打铁声愈发清晰起来,在夜色中交织着令人振奋的旋律。只要这批铠甲顺利完成,就可以给涿州、燕州、蓟州、易州等等的人马全部换上。 半月之前那场该死的怪雨,几乎把金营中能用的铠甲都腐蚀坏了! 监工想着未来金兵铁骑再次南下的情景,眼睛渐渐红了。丰腴的土地、精美的丝绸、漂亮的女人……是金人的,全都是金人的。只有黑山白水里出来的女真勇士,才有资格坐拥这如诗如画的万里江山。宋人,孱弱的宋人…… “爷爷一个能杀他们五个!”监工用力表达了内心的激动,接着用力打了个哈欠,回到旁边的小营帐里睡觉去了。就算是监工,也不能昼夜连轴转。 叮、叮、叮、叮、叮…… “你们是宋人,还是辽人?” 整齐划一的打铁声中,突兀地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偶尔有工匠抬头望上一眼,又继续低头干着手中的活计。月底之前无法完工,那是铁定要脱一层皮的。监工在这件事情上,一向很讲信用。 来人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全身包裹在厚厚的蓑衣中,头戴一顶遮住半张脸的斗笠。她缓缓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瞳子从左到右扫了一圈。 “……倒有半数是宋人。” “你这小女娘也忒可笑。”离她最近的匠人一面叮叮当当地敲击铁块,一面粗声粗气地嘲笑,“看在你‘也是’宋人的份上,哥哥劝你一句,快些离开这里。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只要被金人瞧见,不做牛马也得脱层皮。” 少女轻轻“唔”了一声:“多谢小哥。”却并未离去。她专注地看着匠人手中烧红的铁块,在巨大的铁锤和清脆的敲击声中渐渐变形,接着投入冷水中,呲啦一声,冒起了滚滚白烟…… 匠人呼呼地鼓起了风箱,在沉闷的夜色中变得更加沉闷。 少女静静地看了片刻,又绕着这个临时搭建的匠作坊走了一圈。奇异的是,这一回没有任何人再阻拦她。或许是觉得她没有威胁,又或许是她那句“倒有半数是宋人”。 这位贸然出现在金营中的少女,是赵瑗。 有空间的庇护,她很轻易地就溜进了这处临时搭建的匠作坊里。金人的武器盔甲都被酸雨烧坏了,他们必须连夜赶制出一批新的。所以,整个燕地的打铁匠人,还有被强行掳掠到金国的汴梁匠人,全部都被强行运了过来,连夜赶制盔甲。 金人很聪明,将这处匠作坊设在了燕州和涿州交界的地方。除非吃掉驻守在燕、涿二州的所有金兵,否则根本无法摧毁这处原始的兵工厂。 最令赵瑗沮丧的是,她配不出火药。 无论是威力强大的硝化甘油,还是中国最古老的黑火药,她通、通、都、配、不、出、来。 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赵瑗悠悠叹了口气,在最角落的一处锻台边上,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处极不起眼的锻台,台面上甚至积了薄薄的灰。一位瘸了腿头发花白的工匠举着小锤,有些杂乱地敲着一小枚铁钉。赵瑗曾经在资料堆中见过这种小钉子,它们被用来钉在马蹄铁上,让战马的肉掌不必直接接触地面,可以跑得更远更久。 就是它了。 赵瑗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儿,手拢在蓑衣里,不消片刻便取出了一小块带着金属光泽的硬物。老工匠抬起头瞧了她一眼,接着又失神地垂下头去,继续他的工作。至于赵瑗是谁、想要干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周围响起了轻轻的“噫”声和吸气声。 打铁匠人们都认得那种硬块。它叫锡。早在千年之前,匠人们便会在青铜剑中添加锡和铬,将剑身铸造得无比完美。此时见着赵瑗将锡块投入原料炉中,渐渐融化又被敲打成一枚小钉子,有人发出了善意的笑声:“小娘子,这玩意儿是不成的,太软了,金人一眼就能瞧出不妥来。” 赵瑗抬起头,发现是一位年轻的工匠。 她朝工匠微微笑了一下:“多谢提点。” 工匠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可什么也没瞧见。”他低下头,继续叮叮当当地敲着一把弯刀,“你们呢?” “哈哈今晚有人来过这里吗?” “老子可从来没有在铁钉里加过锡!” “这儿不是宋人就是辽人——哈哈,你知道什么叫‘辽人’么?三百年前,都是晋人……” 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为凄凉,竟将整个作坊的气氛都冷了下来。数百年前,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前,什么宋人辽人,通通都是晋人……即便整个燕云已经被辽国萧家同化,一提“三百年之前”,依旧会一齐沉默下来,心照不宣地无视了赵瑗的动作。 赵瑗今夜的举动很大胆,也很顺利。 有空间在,她就能种出无穷无尽的锡。起先她设想将金人新铸的铁甲换成锡甲,后来才在工匠的提醒下,发现根本行不通。铁的硬度有7,而锡的硬度只有1.5。如果全部用锡换铁,那么这批工匠无一例外都会被杀头。 那么换其他的呢? 比如把弯刀的刀柄换成锡,比如把马蹄铁换成锡,比如把缀连甲叶的甲钉换成锡,比如把盛装箭簇的箭筒换成锡……工匠们只惊讶于赵瑗小小的身体,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锡块的,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手阻止她。 监工已经睡着了。 而他们,偷偷干两件折损金兵、对自己又没有害处的事情,那是相当乐意的。 赵瑗统共在这处临时搭建的匠作坊里呆了半个月。 每天夜里,她都会悄无声息地以锡换铁,为这批盔甲、兵.器埋下最深也是最彻底的隐患。白天她会借着空间的便利,从金营里顺些粮食出来,赠送给工匠们,也从他们口中打听到了一些金国布防图。甚至有一位来自易州的宋人工匠告诉她,徽宗、钦宗一行人,不久之前刚刚路过这里。 赵瑗按捺下去接宋俘的欲.望,继续她的工作。 在金营中的日子极为无聊,每天的乐趣就是听金兵叫嚷,今天身上又被烧坏了几个大洞。 他们已经被那支神鬼莫测的宋军吓怕了。 比起热血好战的西军,那支宋军简直就是无赖。无论打得过打不过,都是一个照面就跑。接着抖出一个难看到极点的袋子,再接着是一股刺鼻的酸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护胸甲都已经烧掉了大半,缺口处还在滋滋地冒着白烟。 手脚灵便一些的,赶紧脱掉盔甲往回跑;手脚慢一些的,就…… 脱掉盔甲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战场上流矢无眼,没有盔甲庇护,无论是自己还是跨.下的战马,很轻易地,就死了。 他们是真的怕了。 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即便人数和装备远远超过对手,也依旧对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有着本.能的恐惧。 等到最新一批盔甲赶制完成,南下攻宋又北退的兀术亲兵,终于赶到了涿州边境。 第25章 接着是燕州〔二〕 合围之势,已成。 宋军这一仗打得越来越艰难。虽然有硫酸这等逆天利器,但金人实在是太多了。燕州易州蓟州……源源不断的金兵疯了一样地反扑,宋军在古老的涿鹿之野上仓皇逃窜。很残忍,却也真实。 赵瑗丝毫没有耽搁,等这批兵.器盔甲一铸完,就立刻赶回了涿州南境。 整个京营,一片颓靡。 先前嗷嗷叫着上阵杀敌的锐气已经没有了,加上补给线被北上的兀术亲兵掐断,军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愤懑,连带着对赵瑗也怨恨起来。在随时可能丧命的时候,人是完全没有理智可言的。 赵瑗假装思考了很久,指着地图缓缓说道:“我们可以向西边撤。” “西撤?怎么西撤?西面就没有金兵了!?这日子一点比一天冷,咱们又没有粮食过冬,西撤又有什么用!”说话的人红着眼睛,狠狠瞪着她,那副模样似乎是要将她给生吃了。 赵瑗放柔了声音:“西面是太行山。” “太行山又怎样!?”对方依旧红着眼睛,嘶哑着冲她大吼,“我们完了!就像先前死去的弟兄们一样……黄河浮桥一断,弟兄们不是被烧死就是掉进黄河水里淹死……嘿嘿,太行山!”他狞笑着一步步走向赵瑗,“不如我们就在太行山当山贼土匪如何?这儿就有一个现成的压寨夫人!” ……唉。 赵瑗摇摇头,声音愈发柔软起来:“你仔细想想,金兵最厉害的,是不是铁浮屠?” 对方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一些,突然间又是一副扭曲且狰狞的表情:“就算帝姬的‘仙器’能克制铁浮屠,也挡不住潮水一样涌来的金兵!康王殿下再不派援军——嘿嘿,恐怕帝姬您,就要一直当咱们的压寨夫人了!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赵瑗向四周缓缓扫了一圈,大多数人脸上都交错着两种表情。悲愤、敬佩、绝望、希冀、狰狞……如果赵瑗无法解决此时的危机,恐怕她真的只能在空间里呆一辈子了。 “听我说。”赵瑗的声音分外宁和,如同潺潺水流滑过,安抚着众人焦躁的情绪。 抱怨声与咒骂声渐渐小了稀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在这种绝境之下,唯有这位少女帝姬依旧像往日一般从容,淡淡的微笑如同春日暖阳,融化着愈发彻骨的寒意。 “金兵最厉害的,是铁浮屠。一旦进了太行山,铁浮屠就像断了腿的拐子马,再也施展不开。你们谁去过西南方的吐蕃诸部?在那里,有一件要命的利器,唤作‘雪崩’……” 赵瑗一字一句地娓娓道来,没有因为刚才的冒犯而发怒,甚至没有表现出半点惧怕的神情。 “‘雪崩’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只要雪山上有细微的响动,立刻就会天塌地陷。况且,现在正值深秋,太行山中有野果也有猎物,少说也能维持三两个月。你们自己摸着胸口问问,除了西撤到太行山,我们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么?” 周围寂静无声。 “当然,比起去打猎,我更乐意去抢夺金人的口粮。‘以战养战’四字,诸位听说过么?”赵瑗说着,莞尔一笑,“他们的粮草军.械必定放在燕州、涿州交界的地方,你们——敢不敢去抢?” 周围响起了粗.重的喘气声。 赵瑗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目光。 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在这烽烟四起的涿鹿之野上,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再支持一会儿就好。 等到西军拿下燕州,等到…… “报——” 尖锐的马嘶声刺破了沉闷的气氛,也惊醒了红着眼睛的一众将士。所有人像是约好了一样,一齐转头看向疾驰而来的斥候,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没有人对赵瑗说过那些冒犯的话,也没有人试图挑战脆弱的道德。 斥候勒定了马,粗.重地喘着气,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鼓足所有的力气,大喊一声: “燕京城破!” 燕京城破。 短短四个字如同昏沉夜色中的一声惊雷,在所有人胸口上闷闷地砸了一锤子。奇异的电流流窜过四肢百骸,原本红赤的眼睛愈发红了。在那一瞬间,所有宋军都变成了凶蛮的野兽。 燕京城破! 数百年来钉在整个华夏大.地上的耻辱柱,汉家儿郎头顶上永不散去的铅云,太.祖太宗倾尽毕生之力亦无法达成的夙愿。自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的那一天起,北门洞开,异族铁骑一路向南。 燕京,城破! 如同原野之上悲怆的战歌,低低盘桓在涿鹿之野上的沉闷鼓点。先前的怨愤不甘与绝望几乎在顷刻之间尽数散去,只剩下血液中燃烧的蓬勃战意。 杀! 一朝驰骋风云际会,以赤忱热血换取江山如画! 君不见黄河之水白浪滔天,君不见涿鹿之野烽火蔓延。 金戈铁马,河山锦绣,与君同书! 一个又一个宋军沉默地束好了战甲,沉默地检查着箭筒、弓弩、长枪、盾牌。没有人再抱怨萧瑟的秋风与短缺的粮草,甚至没有人再提一句西撤太行山。所有人胸中都憋着一口沉闷的怒意,周身血液都在沸腾着燃烧着,眼睛红得像是洪荒中狰狞的凶兽。 倾尽毕生之所愿,唯盼家国安康,妻女安宁。 再没有人颠沛流离,再没有饿殍满地幼子嗷嗷待哺,再没有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再混蛋的人,都会在燕云二字之下,沉淀出胸中最沉重的渴望。 护我妻女,卫我家邦。 威加四海,大业煌煌。 “愿我有生之年,得见二帝迎还,雪耻靖康……” 一个年轻的宋军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沉默地翻身上了战马,整齐地在领头将军身后列阵,随后沉默地一路驰骋向北方。 整齐的阵列、沉默的面孔、肃穆的军容,瞬间会让人误以为,这不是向来恶名在外的京营,而是一直训练有素的西军。 “真怕他们有去无还哪……” 一直沉默着的张邦昌张大人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赵瑗。 “帝姬以为呢?” 赵瑗再一次束紧了贴身小甲又披上蓑衣,轻轻摇了摇头:“不会的。” “因为冬天就要来了。” 第26章 接着是燕州〔三〕 金人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惊胆寒。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宋军有胆子从最西端的朔州,千里奇袭,一夜之间破掉防守空虚的燕云城,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直直捅进了燕云十六州的心脏。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那支神鬼莫测的、试图从涿州进入燕州的宋军,居然不是主力! 那支宋军,怎么能不是主力! 这般厉害的宋军、这般厉害的“神器”……怎么能不是主力! 怎么能!!! 整个金营彻底笼罩在极端绝望的情绪中。从西院大王到万夫长到百夫长再到普通的小兵,无一例外地感觉到脊背发寒,一股阴森森凉嗖嗖的冷意,从头顶一路贯穿到了脚底。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天空中飘飞着鹅毛大雪,将古老的驰道堵塞得干干净净。跑马,马蹄下陷;行.军,寸步难行。燕京城破的消息传到涿州边境时,已经过去很多天了。大军匆匆忙忙地开拔,想要回救燕州,又从背后遭受了宋军的一棒痛击。 那些素来积弱的宋军,都疯了。 宋军一个接一个杀红了眼不要命地往前冲,有些倒下了永远也醒不来,立刻又有新的疯子补上;有些直到死之前,还维持着手握长枪向前奔跑的姿势。 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彻底激发了宋人骨子里最原.始的凶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宋人已经抛弃了峨冠博带的儒雅,用滚烫的热血,用嘶哑的战歌,在这片古老的涿鹿之野上,筑起了一堵极其蛮横的城墙。 金人永远也不知道,他们的对手,千万年来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当你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你应该更凶狠地瞪回去;当你被锋利的尖牙咬下了一块血肉,那么就磨利你的爪子,磨利你的牙,绑好你身上的伤,再一口一口地,反咬回去。 金国的战报像雪片一样,堆在了金帝的案头。 完颜吴乞买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岁,颤抖着手翻阅军.报,那一行行弯曲的文字,格外触目惊心: ——燕州驻军回援涿州,燕京守卫空虚,宋军一击得手。 ——宋军第二日便彻底接收了整个燕京城。 ——积雪封路,临近的各州守军无法回援,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消息。 ——涿州宋军不要命地往燕京打,燕京的宋军也在打通燕、涿二州的通路。 疯了,都疯了。 吴乞买铁青着脸,在军.报前坐了整整一夜,甚至没有叫上两个后妃来侍寝。平素最宠爱的侍妾跪下来替他揉脚,被他一脚踹得口吐鲜血,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为什么宋军会这么强??? 为什么宋军会这么强!!! 燕云十六州是从辽国手中拿过来的地盘,宋军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也无法突破燕云的防线。为什么一夜之间,宋军会变得这么强! 吴乞买慢慢地握起了案头的令箭,又慢慢地放了回去,暗沉的眼瞳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把那两个宋国皇帝,带到上京来。” 金帝深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 所以,他只给燕云十六州的守军下了“许胜不许败”的命令,便不再去管。 这个命令平素看起来霸气满满,可如今……如今却只会让人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雪下得愈发大了。 战事已经相当吃紧,燕州与涿州的宋军,已经开始合围。一旦让这两支宋军合为一体……只是想想,都会让人感觉到冷汗直冒。 现在已经没人愿意去想,第二支宋军是怎么出现在燕州的。现在,必须,马上,把燕云十六州大半的守军全部调过来! ——这是正常的思路,对不对? ——但是金营里,已经出现了相当大的分歧。 金将们围坐在篝火旁,愤愤地撕咬着羊肉,大口大口地喝着烈酒,骂娘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是谁都提不出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来。 “调兵!立刻向皇帝陛下请求调兵!”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金将红着脸,梗着脖子说道,“宋国的文人不喜欢‘穷兵黩武’,这肯定是他们最后的兵力了!我要向皇帝陛下上书,请他把整个燕云的兵,全部都调过来!”他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狠狠地挨了一下子。 “羊肉吃多了,说话也一股腥膻味!”他的同伴毫不留情地唾弃道,“上个月也是你说,宋人在全力攻打涿州,目的地就是燕州!现在呢?燕京城的确是破了,可谁都没想到,天上会掉下来第二股宋军!他**的,老子看你天生就是***的!” “你***的说什么!”络腮胡子坐不住了,抄起身边的羊骨就要干架。 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从小又都是马背上打熬出来的,打架斗狠根本就是常态。剩下的将领要么继续啃羊肉,要么继续添柴,根本没打算理会那两个砰砰打起来的家伙。就算是见了血,顶多把巫医叫过来治一治也就是了。 终于有一位年长的金将发话了: “首先绝对不能让两股宋军合成一股,无论如何在燕、涿二州边境隔住他们!金人的勇士,拿起你们的刀,牵上你们的马,只有勇士才有资格享有粮食、美酒和女人!看吧,孱弱的宋人,终有一天会在我们的脚下颤抖!天神——庇佑女真!”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本族的天神行了最诚挚的礼仪。 “天神庇佑女真!” “一切属于勇士!” 金将们发出了低低的吼声,似乎先前的那股蛮劲儿又回到了身体里。 “女真的勇士,从来都不惧怕战.争!” —————————— 这是一场最严酷的战争。 永无止境的风雪、永无止境的严寒、永无止境的交火…… 后世的史学家通常喜欢将它称为“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因为它不但将宋人积弱的习气一扫而空,同时将初露端倪的程朱理学,摧毁得一干二净。 ——谁说女子就该养在闺阁里,遮面缠足,相夫教子,无才便是德? ——柔福帝姬殿下,就是运筹帷幄之中的不败战神! 据说那天特别冷。 据说帝姬殿下甚至放弃了她的蓑衣,披上了貂裘,站在燕京的城墙上,俯瞰着城外的金兵。 据说金兵差一点儿就要攻进燕京城里了。 据说京营已经渐露疲态,在距离燕京城三十里开外的地方,被金兵死死压着动不了。 据说西军已经向西北溃退了一百余里。 据说…… 那位帝姬镇定且从容地说了一句话: “时间到了。”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静止,整个燕州大雪纷飞,似乎连天神也站在了帝姬这一边。 帝姬说,“他们的刀用不了了。” 哗啦啦—— 金人惊恐地发现,自己手中的弯刀,突然间就碎得只剩下刀片,轰然掉落在了雪地里。 残留在手心里的,只有一些细微的粉末,在雪地中显得分外苍白。 帝姬说,“他们的箭用不了了。” 哗啦啦—— 金人的箭筒、箭尾、弓弩,一点一点地崩碎成了粉末。有人想要用力握住,但是越用力,它就崩得越快。有人用力地射出一支箭,箭身直接在半空中,崩碎成了粉末。 帝姬说,“他们的盾牌用不了了。” 哗啦啦—— 金人的盾牌瞬间崩碎成了十七八块。感谢天神庇佑,盾牌没有彻底崩碎成粉末,但是那些散落在雪地里、七扭八歪、仿佛临时拼凑起来的铁块,更是狠狠地甩了金人一耳光。 帝姬说,“他们的盔甲用不了了。” 哗啦啦—— 缀连甲叶的甲钉瞬间变成了粉末,就在狂风呼啸、大雪纷飞的那一瞬间,金兵们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的盔甲已经散成了一片一片的,看上去颇为精致,精致得令人胆寒。 帝姬轻轻笑了一声,说—— “感谢每年准时到来的西伯利亚寒流。” “今天至少有零下十度,或许有零下十五度。” “这场锡疫,就当是给你们的一次教训。” “不要欺负宋人只会读书。” 第27章 围炉夜话 “……那是他们在胡说八道。” 忽明忽暗的炉火映在赵瑗脸上,衬得肤色愈发莹白。她一面说着,一面漫不经心地用小银签拨了拨炉火,又夹了几块霜炭进去。火舌忽的窜了一下,又渐渐平息下来。 侍女一杯一杯地温着酒,连大气也不敢喘出声。 “锡在低温下是渐渐崩碎的,哪能像传说中的这么神呢……”赵瑗轻轻笑出声来,眼中渐渐染上了一抹奇异的神采,“不过,金人倒是败得很干净,我喜欢这个结果。” 她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字句却有些残忍。 炉火渐渐小了,酒也烫得差不多。侍女恭谨地朝室内众人屈膝万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顺手掩上了房门。 赵瑗从左到右扫视了一圈,语调中透着几分慵懒的沙哑:“诸位以为呢?” 室内统共围坐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人。 一个是宗泽,身兼西军与京营的最高统帅,精神矍铄,看不出丝毫老态来。 一个是李纲,大宋的枢密院副使……不,现在已经是正使了。 一个是姚平仲,在黄河一带抗击了整整三年的大将。 一个是吴玠,新近上任的汴州团练副使,十足的青年才俊,意气风发。 一个是吴璘,吴玠亲弟。 一个是种沂……好吧,这位俊秀少年已经在赵瑗右手边静坐了整整半晚。不说话,也不走动,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望着火光出神。 最后一个,才是临时被拉来凑数的柔福帝姬殿下。 身为大宋最高级别军事会议中临时被拉来凑数的一员,赵瑗表示非常荣幸。如果当下的气氛不要这么僵持、这么奇怪的话,她会觉得更加荣幸的。 “咳咳。”宗泽轻轻咳嗽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种沂抬起头,看向德高望重的宗老将军;目光掠过帝姬侧脸的一瞬间,薄唇微微抿起,泄露了一丝苦闷的情绪。 赵瑗眼尖,偏头冲种沂微微一笑,安抚的意味甚浓。 “咳咳。” 德高望重的宗老将军继续咳嗽了第二声,重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身侧的铜盘中取出一份卷着的布帛,在炭火旁缓缓展开,上面细致地描绘了燕云十六州的山川风貌。 “这是根据郦道元的《水经注》,配以所绘制的燕云全貌。”宗泽说着,用一支细细的炭笔,在地图上勾勒了两个圈,“如今燕州与涿州,已经是宋军的囊中之物。可你们瞧瞧,周围的十四个州,依旧有金人驻守着,随时可能反扑燕、涿二州。” “错了。”赵瑗摇摇头,又在地图上勾勒了两个圈,“所有使用‘那批盔甲’的金兵,必须全军覆没。老将军,咱们手中已经握了三个州。最后一个易州,本就是宋人的地盘。” 宗泽有些意外:“帝姬这般有把握?” 赵瑗“唔”了一声:“足有十成把握。” 周围响起了粗重的喘.气声,和上次在涿州,京营那群狼崽子们听见燕京城破的消息,是同一个反应。三个州,再加上可以成犄角之势的易州,或许还可以再加上…… “朔州已是西军的囊中之物。”种沂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有些出神地说道,“祖父曾经说过,大宋应该有自己的马场、自己的铁骑。所以,在西军抄道袭击燕州之时,族兄已率人夜袭朔州诸府。诸位可还记得么?燕京城破当日,金帝曾经下令,诸州回援。”他停了片刻,有意无意地看了一下宗泽,才继续说道,“西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宗泽眼中骤然放出奇异的神采:“有几成把握?” “……只有八成。”种沂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神情也有些挫败。 “唔,八成。”宗泽捻着苍白的须,指头在燕云地图上缓缓划过了一圈又一圈。室内静的出奇,唯有炭火燃烧时偶尔的噼啪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地图上移开了目光,转头看向赵瑗: “帝姬以为呢?” 自从赵瑗设计拿下燕云之后,这位成名已久的老将军,已经不知不觉地将她当成了同僚。 赵瑗轻声开口:“不如,我们将两位官家接回燕京可好?” 一语惊了四座。 所有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她,目光中夹杂了震惊、彷徨、喜悦……以及不可名状的悲愤之意。徽宗、钦宗二帝被俘,终究是一件让宋人难过到极点的事情。不论这两位皇帝品性如何,他们终究是整个天下的象征。 “康王那里……”李纲刚刚起了个头,又被宗泽狠狠一瞪,硬生生将话头刹住了。明明两位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却偏偏有着不输于青年人的剑拔弩张。李纲用力吸了一口气,在宗泽的目光压迫下转过头,询问赵瑗:“帝姬以为呢?” ……不要每个人都把问题抛到我身上。 ……我压力很大的好不好。 赵瑗默默腹诽了两句,口中却说道:“眼下有两件要紧的事。一是迎还二位官家,二是拿下整个燕云。这一点,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齐齐摇头。 “那么,为什么不把二位官家,接到燕云来呢?”赵瑗刻意放柔了语调,“有二位官家在,燕云十六州的民心,才更容易聚拢不是么?况且李相公方才也说了,康王……” 她有意无意地将话留了一半,剩下的由众人去猜。 宗泽脸色接连变换了好几回,最终又瞪了李纲一眼,缓缓点了一下头。 李纲莫名其妙地望了宗泽很久,也揣摩了很久,才慢慢点头说道:“帝姬所言甚是。”如今整个大宋的大半兵马,几乎都压在了燕云十六州。将徽宗、钦宗安置在这里,确确实实是最好的选择。 最大的三个巨头已经敲定,剩下的人就没什么话好说了。众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取回燕云的计策,直到接近三更,才分别散去。 宗泽、李纲先走,吴玠、吴璘紧随其后,姚平仲认真地看了种沂一眼,也走了。种沂站起身,微微侧过身体,低声说道:“帝姬先请。” 少年刻意垂着头,忽明忽暗的火光勾勒出了立体的侧脸。听说种家祖上带着异族血统,果然瞧着比一般人眼眶深邃一些,鼻梁也高挺一些。短短数月不见,他的身量又抽长了不少,较常人更为颀长挺拔。 赵瑗向前走了两步,盯着他,吐出几个字句来: “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受不了今晚这诡异且僵硬的气氛了。 ——从一开始,这家伙就沉默地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弄得她整晚都感觉自己要坏掉了。 ——再不问出口,她怕她会憋死自己。 “帝……帝姬……” 少年身形踉跄了两下,在青石板上投出了凌乱的影子。即便不用去看,他也能感觉到她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松松拢着雪白的貂裘,眼里噙着恬淡的笑意。 柔福……帝姬…… 【身为武将,今生便不要再妄想尚主!】 【若是在西汉,你自然可以凭借军功封侯,迎娶帝女;就算是在唐代,也能凭借节度使……】 【眼下是大宋!】 父亲严厉的斥责犹在耳畔,棘条抽打在脊背上隐隐发疼。他在祖父与叔祖的灵前跪了整整一夜,将大宋律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看,最终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 ——帝姬已经看出来了。少年有些绝望地想。 ——她一向聪明,一向通透,不会看不出来。 ——武将…… 少年紧紧抿着薄唇,脸上被刺过字的地方渐渐灼烧起来。他也想东华门唱名一朝极尽荣宠,他也知道在大宋,武将极其卑微,唯有文官才能占尽风头,包括……尚……主…… “嗯?” 赵瑗又上前一步,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颊,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第28章 夜话〔续〕 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赵瑗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叹息一声。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他。 “帝姬……” 少年艰难地开口,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到赵瑗面前,如同电影中放慢的镜头,慢慢跪了下去。 “请恕臣下逾矩。”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分外吃力,在昏暗的夜色与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如同一株挺直的苍松,孤直且凛冽。 这一跪意味着什么,赵瑗不知道,恐怕连少年自己也不知道。 “沂不敢掩饰对帝姬的倾慕之意,更不敢掩饰卑劣龌龊之心。沂返归西北之时,曾斗胆询问父亲,‘何以尚主’。父亲只答了两个字:休想。” 他紧紧抿着薄唇,刀削一般的侧脸上有着淡淡的阴影。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不知道为什么这般沉不住气,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像是梗着一块生铁,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口闷闷地疼。 “帝姬是……帝姬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聪慧女子。” 独、一、无、二。 没有谁敢半夜在古井里背着一具女尸,只为了逃脱金兵的钳制;没有谁胆敢抓着一块浮木横渡黄河;没有谁胆敢孤身一人闯入金营还一手摧毁了两路金兵;没有谁…… 母亲与姊妹们都说,女子应该醉卧海棠,浅斟低唱一曲醉花阴。 父亲与兄弟们都说,女子应该疼着宠着让着,因为她们既脆弱又敏感。 可是…… 也没有谁,像帝姬那样,让他又怜又爱又恨又气得火冒三丈。 怜她一生孤苦,颠沛流离。 爱她从容自若,细致入微。 气她胆大妄为,事事拿命在手中赌。 恨她……恨她,是个帝姬。 帝姬二字,彻底拉开了不可逾越的天堑与鸿沟。 父亲说西汉卫青能尚主但本朝狄青不能,父亲说西汉霍去病能封侯但本朝韩琦不能。父亲说…… 父亲说,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开始,本朝重文抑武,就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可他能做什么呢? 唯有接过祖父手中的长枪,对着空中遥不可及的明月,悠悠吹着羌笛,力战,身陨,而已。 不敢将任何一位女子放在心上,因为注定了要分离。 不敢迎娶任何一位心爱的女子,因为她注定了要当寡妇。 他在祖父与叔祖的灵前想了整整半晚,半哭半笑几近疯狂。第二天依旧神色如常地出现在父亲面前,提出自己要带兵奇袭燕州。 替她守着这如诗如画的锦绣山河,在夜色中望着汴梁高高地朱红宫墙,怀念着曾经有位少女让他心动了那么一瞬间,也好。 种沂自认为是个冷静且明事理的人。 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他不认为自己会陷得有多深。 直到燕京城破大雪纷飞,少女帝姬裹着雪白的貂裘,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眼底透着淡淡的笑意,素手翻覆之间,风云变色。 金兵惨败,宋军奇胜。 帝姬很轻很轻地“唔”了一声,说:“还行。” 原来一切早在她的掌控之中。 原来真的有……真的有这般聪慧如天神的女子。 他忽然很想看看,这样聪慧且从容的女子,为自己举案齐眉时是什么模样;他忽然很想知道,那样一双纤细莹白的手,翻覆了整个燕云战局的手,无力地推着自己的胸口时,是什么模样。 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着叫嚣着征服她。 征服她。 征服她。 征服她。 ……不,她是帝姬。 身为武将,不可尚主。 如果说,先前对父亲那一声询问,还可以认为是少年莽撞,那么这一回…… 他抬头看着高高的燕京城墙,少女抬起头,莹白如玉的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月光。 美到了极致,也高不可攀到了极致。 而他…… 瞬间倾心。 种沂直挺挺地跪着,微微低垂着头,薄唇紧抿。 许久之后,他才沙哑着嗓子说道:“臣下逾矩,但凭帝姬责罚。” “责罚?” 赵瑗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苦笑,“少年心性。你了解我多少?你见过我多少次?你与我……好吧,如果有一天,我毁容了或是残了又或者干脆……” “柔福!”种沂压抑地喊出了她的封号,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按在胸前,低低地喘着气。少女特有的幽香萦绕在鼻端,像极了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抱着她一路疾驰出金营,夜色极沉,她出奇地狡黠也出奇地镇定。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他说了半句,忽然哑了声,慢慢放开赵瑗,重新又跪了下去,“臣下……逾矩。” 这个人啊…… 赵瑗无力地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问道:“我当不起你的一跪。” “臣下心中有愧。” “那我更当不起。” “臣下冒犯了帝姬。” “听着。”赵瑗颇为无奈地说道,“我极为残忍无情、心狠手辣,你知道么?” 种沂无声地笑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她越是残忍无情越是心狠手辣,他就越是心疼她。若不是金兵入侵山河破碎,她本该呆在繁华的汴梁中安稳一生。 赵瑗噎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鸡同鸭讲:“我心里装不下任何人。” 种沂低低叹息一声,说了一句什么,赵瑗却没听清。 “方才你说什么?”她问他。 ——你心里装的是天下,我心里装着你就好。 ——当然,这句话是不能让你听清的。 少年无声地垂下头,没有说话。 “我尚未及笄。”赵瑗觉得自己有点自说自话的嫌疑。她已经记不太清柔福究竟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了,反正把自己说小一点总没错。 ——正因为你尚未及笄,我才询问父亲,何以尚主。 ——等你及笄了,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沂尚未及冠。”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 赵瑗狠狠地揉了一下眉心,俯下.身,认真地看着种沂: “我只嫁自己心爱的人。” 什么? 少年愣了一下,有些糊涂。 “我很讨厌大宋朝重文轻武这一点,种家十三郎君。”她刻意强调了这个“种”字,“这种情形,汉没有,唐没有,未来也不会有。总有一天,我会让大宋,重现整个盛世汉唐。到那时……” 她望着种沂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有信心让我嫁给你么?” 汉唐之风,军.侯尚主。 少年隐隐有些口干.舌燥起来,脑中却始终盘桓着赵瑗方才那番话。 ——我只嫁自己心爱的人。 ——你,有信心让我嫁给你么? 真是胆大包天,胆大妄为,胆大…… 他真是恨死了赵瑗的胆大妄为,也爱极了她的胆大包天。 “如若……真有那么一天……” 少年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室中,带着几分暗沉的低哑。 “我会先把你抢走,然后再花一辈子的时间,做你心爱之人。” 第29章 欲尚主,必先封侯 ……真是个野蛮人。 赵瑗足足目瞪口呆了三刻钟才缓过神来,身侧的少年神色恢复了常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如同屋外夜色一般暗沉。 再然后,她竟然在少年眼中看见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在……笑? “帝姬容禀。”少年低低的嗓音回荡在室内,透着几分愉悦的沙哑。虽然依旧直挺挺地跪在她身侧,却已经有了一种胜券在握的慵懒之意,“臣倾慕帝姬已久,自知莽撞,不敢有半分逾越之念。承蒙帝姬不弃,要效法上神女娲,补大宋苍天之裂痕……” 他话锋一转,字字如金石铮鸣:“那臣也唯有以死追随而已。” ……无赖,无赖之尤。 果真是近墨者黑,原本好端端一个热血少年,跟赵瑗一块儿呆了小半年,竟然学会了耍赖。 赵瑗眼皮子跳了两下,看着他脊背挺拔有如苍松,目光却隐隐暗藏着猎豹一般的的锋芒,忽然感觉有些不妙。她似乎……小觑了这位长于军旅世家的少年。 “承蒙帝姬提点,臣感激之至。”少年依旧一板一眼地打着官腔,语调却渐渐滑了下去。虽然依旧是跪着的,却直直抬起头,望着赵瑗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欲尚主,必先封侯。” 欲尚主,必先封侯。 等到他挥剑横扫天下,天子裂土封侯的那一日,必定银枪健马,三千铁甲为聘,以尚帝姬。 种沂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方才那句“重现汉唐之风”。在他看来,只要是帝姬想做的,那就没有做不到的。连整个大宋都为之胆寒的金国铁骑,也在帝姬素手翻覆之下,轰然分崩离析。那么这世上,哪里帝姬办不到的事情? “只嫁心爱之人”……吗? 在虏获芳心之前,还要配得上她的天纵之资才行。 少年略微垂下了头,抿着薄唇,面上波澜不惊,深邃的五官在火光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年纪尚幼,身量未成,却已经隐约能看出未来健美挺拔的样子。 “帝姬……”种沂张了张口,想说帝姬能否允臣三年之约,忽然又觉得好笑。若自己够得上资格,那么根本用不着三年,也能让帝姬允下白发结缡之约;若自己够不上资格,那么别说让帝姬等他三年,就算是三十年,他也根本等不到帝姬的首肯。 柔福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啊……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能唤她一声“瑗瑗”? “……若无要事,臣便先行告退了。” ——帝姬若无要事,臣便先行告退。 赵瑗眼皮子又跳了两下,联系起先前的“帝姬先请”,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就像是……就像是这少年死过去又活过来了一次,整个人透着和先前截然相反的沉稳与锐气。 不过,比起种沂先前的颓败和萎靡,她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少年意气,英姿勃发。 或许还可以加上第三个词:丰神俊朗。 她缓缓点了点头:“若无他事,你可自行离去。” 种沂语气平和地道了一声谢,接着又平静地离开。在那一瞬间,简直要让人以为,刚才在这间屋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错觉。 赵瑗微微皱了一下眉,有些疑惑。 她好像……好像看不透他了。 —————————— 昨晚注定有很多人睡不着。 比如宗泽,比如种沂,比如……赵瑗。 赵瑗有点神色萎靡地踩着积雪,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方才没留神被人撞了一下,对方挽起袖子要打,街角忽然就转出一队整整齐齐的黑甲军,军容整肃地来到赵瑗面前,严肃地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赵瑗有点被吓到了。 她看看不小心撞到自己的倒霉家伙,又看看黑甲军腰间整整齐齐的小木牌,西军,种家亲卫,无一例外都是上过战场刀口舔血的汉子,还有几个冲着她挤眉弄眼,意味不明。 撞了她的倒霉家伙呵呵干笑了两下,嘟哝两句契丹语,转身要走。没走两步,他立刻就被一个身高手长的黑甲军士给抓了过来,接着像拎小鸡崽似的,直接被拎到了赵瑗面前。 黑甲军士严肃地说道:“此子冒犯帝姬,论罪当重责二十军棍。” 赵瑗是个十足十的律法白痴。 她根本不知道,《大宋律》里压根就没有“冒犯帝姬当重责二十军棍”这一条。那位黑甲军士的潜台词是,惹了种家少夫人,理当拖出去打二十军棍(重音),以儆效尤。 “……罢了。” 赵瑗神情恍惚地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为了这种小事计较。 黑甲军士皱了皱眉,没有再多说深么,依照赵瑗的吩咐,将那倒霉的家伙丢到一边,接着警告道:“下次别再让某听见你讲契丹语。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燕云十六州本有自己的土语方言,但被辽国治理了数百年,很多燕人都已经习惯了说契丹话。但是,在西军的人耳中,契丹话怎么听怎么刺耳。 黑甲军士表情严肃地说完,又转过头,用更严肃的表情对赵瑗说道:“少郎君此时正在演武场上演练枪法,帝姬可欲前往一观?” ——我家少爷正在演武场上耍帅,少奶奶要不要去看看?过时不候哦! 赵瑗脚下一个踉跄。 好在今天她身上的貂裘又长又宽,很好地遮掩了此时的窘态。 但、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忧郁地抬头看了一下天空。今天没有下雪,天气很好,很适合在演武场上演练枪法,也很适合少男少女们相约出游。 她更忧郁地看了一下大.地,脚下积雪将融,春天就要来了。 等等。 她转头看向那位黑甲军士,急切地问道:“你会听契丹话?” —————————— 在燕州和涿州交界的地方,曾经有一处临时的兵.工厂。虽然当时金人铸完盔甲之后,就将大部分工匠押送回了上京,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留在那里,继续过着打铁的生活。 他们当中,有不少是讲契丹话的燕人。 赵瑗记得,当初自己隐约从这些人口中听到过靖康二帝的下落,但是苦于不会说契丹话,只能从汴梁工匠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些。为了得到更多的消息,这几天她一直在寻找既会契丹话又会汴梁官话的人。今天总算逮到了这么一个,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那位黑甲军士神色平静地告诉她,西军中有大半人都会说契丹话,包括他们奉若神明的两位种老将军、种将军以及那十多位少将军。因为西军驻扎在西夏与宋的边境,再往北,就是契丹。数百年来西军与辽国打了上千次大大小小的仗,胜少败多,弟兄们的坟茔上的草,都茂盛得压过了祁连山。 赵瑗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 “不过,若是帝姬有命,某不敢不从。”黑甲军士对赵瑗很是客气,大约是因为他家少将军的缘故。说完这番话之后,他又想了想,叫过一个人来,“去唤韩五郎过来。他最擅长与这种人打交道,而且契丹话,讲得比某好多了。” 赵瑗心头一跳:“韩五郎?” 该不会是…… 黑甲军士点点头:“五郎虽不是种家亲卫,但帝姬要支使他一日半日,也是容易得很。”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平静的声音问道:“他的妻子,是不是姓梁?” “帝姬果然是通晓诗书礼仪之人。”黑甲军士有些羡慕又有些感伤,“妻子,唔,五郎的浑家,确是姓梁。先前听说他浑家家中犯了大错,才被收做京口营.妓的。帝姬,与她是旧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同伴狠狠踩了一脚,接着吃了好几记白眼。 韩世忠,梁红玉。 果然是西军,果然是…… 赵瑗淡淡地“唔”了一声:“确是旧识。” 第30章 连环策〔一〕 赵瑗觉得自己委实幸运。 西军姓韩又排行第五的人,着实不在少数。若是妻子恰好姓梁,又立过一些战功,可就是凤毛麟角了。她仔仔细细地打听过,黑甲军士口中那位韩五郎,确是韩世忠无疑。 原来韩五郎,眼下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了么? 她又仔仔细细地打听了好一会儿,才得知当下韩世忠已经过了十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战场上打熬出了一身好筋骨。至于韩夫人梁红玉,却是因父兄获罪,入籍官.妓,几经辗转嫁与韩世忠,如今也成是英姿飒爽的女将一枚。 至于为什么军纪严明的西军,居然会容许女兵女将的存在…… 这个世纪性的难题,恐怕只有仙逝已久的种师道、种师中两位老将军,才能回答上来。 赵瑗很快便见到了韩世忠,这位史书上中兴南宋的大将。 不出她所料的是,韩世忠会客时,韩夫人梁红玉从头到尾都是陪坐着的。赵瑗笑吟吟地打量了梁红玉很久,将她的性子估摸得差不多,才亲亲热热地牵了她的手,转进了帘子后头,说是要与韩夫人说些女儿家的体己话。 也不知赵瑗与梁红玉说了些什么,总之出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好得像是手帕交了。 韩世忠对这一幕根本没有存疑。在他眼里,梁红玉早先是将门虎女,只因为父兄获罪,才入了乐籍。那么在父兄获罪之前,梁红玉和宫中帝姬有过一些交情,根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至于当年梁红玉究竟有没有资格入宫、有没有资格参加宫宴……帝姬说有,那自然就是有。 再加上方才西军的弟兄说,这位帝姬与种家少郎君关系匪浅…… 哈哈,去燕州边境见几个泼皮破落户儿,打听些消息,根本难不住韩五郎,对不对? 韩世忠爽快地应下了赵瑗,当下就牵过战马出城。临走前,他还和随行的几位西军将士对赵瑗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脸上满是揶揄之色。赵瑗呆立在当场,嘴角抽搐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间,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 如果不是因为“帝姬与少郎君关系匪浅”,估计她走在街上,西军的人也不会拿正眼看她。 她决定去和那位少郎君好好谈一谈。 去找种沂的路上,赵瑗被宗泽的亲兵截了下来。这位操劳一生的将军昨晚并没有睡好,而是对着燕云十六州的地图,琢磨了整整一夜。在他看来,金国兵强马壮,宋军虽然大胜一场,却实在显得有些侥幸。要真正拿下燕云十六州,恐怕依旧有些困难。 金兵强到什么地步呢? 如果是贴身肉.搏,那么金兵和西军里出来的汉子,估计能够一对一单挑;如果是金兵对上京营里那些小鸡崽子,估计是一挑五;如果金兵对上黄河南岸那些良莠不齐的厢军……大约是一挑十。 如果再加上铁浮图和拐子马,金兵基本可以压着宋军打。 虽然先前帝姬的“仙器”完美地破掉了铁浮屠,但那是为了突围。如果说,要吞掉盘踞在整个燕云十六州的金兵,甚至辽国残兵,依然是一件相当吃力的事情。 所以,宗泽决定再召集人马,商议一次。 这回商议的地点,是在宗泽下榻的驿馆里。 赵瑗去到驿馆时恰好碰见了种家少郎君。少郎君大约是刚从演武场上回来,鼻尖上还渗着薄薄的汗,身上也只穿了一件青色的薄衫,在风雪中显得分外扎眼。她略微皱了皱眉,上前两步,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臣参见帝姬。”种沂冲她拱了拱手。 种家亲卫取来了一件大氅,替自家少郎君披上,接着继续对赵瑗挤眉弄眼。 唔。 这样不好。 这样真的不大好。 赵瑗颇为尴尬地在驿馆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踱到种沂身边,低声说道:“你愈发地……” “逾矩了。”种沂替她接了后半句话,语调微微扬起,透出几分笑意来,“有劳帝姬训示,臣不胜荣幸之至。” 赵瑗几乎又是一个趔趄。 好在她今天穿的貂裘既厚又长,才堪堪稳住,没有失态。 耳边传来了种沂闷闷的低笑声,而后是他愉悦且透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帝姬请。” 赵瑗愤愤地一步踏进驿馆,将青石板当成种沂的脚,很是凶狠地踩了两下。 驿馆不大,赵瑗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宗泽的所在。 宗泽今天看起来比昨天疲惫多了,眼下也有了淡淡的青色。他颇为烦躁地坐在一处案几后面,面前摊着几乎划烂的燕云全图。眼见赵瑗进来,宗泽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坐”,便继续忙去了。 赵瑗也不恼,紧挨着宗泽坐下,温和地询问道:“将军可是为了燕云之势烦恼?” 宗泽点点头,表情有些沉痛:“咱们剩下的时日不多了,粮食也不多了。” “什么?!”赵瑗一惊。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情势对咱们将大大不利。不但剩下的地方拿不回来,甚至已经拿下的燕、朔诸州,也极有可能丢掉……” 种沂忽然插了一句:“西军有边田。” 宗泽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少败坏你祖父的基业!那些军田,要喂西军十数万张口,已经极为困难,更何况眼下朔州与燕州远隔了千里之遥!再加上……”宗泽深深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加上,冬日行军布阵,胜少败多,乃是大忌。” 赵瑗沉默片刻,将自己找人去燕州边境探消息的事情说了出来。 “帝姬深谋远虑,实非我等所能及。”宗泽叹息一声,脸上有着深深的挫败之意,“可是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多张口……再加上燕地之人,与宋人其实并不十分齐心……” 赵瑗望着几乎被画残的地图,还有宗泽已经不再那么矍铄的面容、渐渐苍老的身体,禁不住有些难过。她知道这位老将军撑不了多久了。公元1128年,也就是明年,这位戎马一生的大将军,将会带着未竟的凌云壮志,与世长辞。 “我……”她起了个头,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帝姬可以克敌妙计么?”宗泽希冀地看着她。 “我……”她闭了闭眼睛,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来。 种沂静静地看了赵瑗片刻,忽然开口问道:“帝姬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一并说出来,让臣等一同揣摩,也好过独自一人捱着,难受。”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将门子弟特有的沉稳与沙哑。宗泽忍不住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赵瑗,略微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话。 “我……”赵瑗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一口气说道: “这是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眼下是凛冽寒冬,咱们也不想打,金人也想趁机休养生息。所以,可以趁着这个大好机会,在金人的马场上,动些手脚。” “世上有种野草,叫紫云英,分有毒、无毒两种。若是战马吃了这些草……” “在来涿州的路上,我曾经收集过一些种子。”如今它们就放在空间里,随时可以取用。 “只是……一旦这种野草大肆蔓延,必将摧毁大片草场。包括……包括宋人的。” 她无意识地将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口中,指尖微凉。先前不是没下过狠招,但从来都是对敌人下狠手,绝不会殃及自己人。这一回,她实在是没有把握。 “如果我们趁着冬日休战,在金人的马场上,洒些紫云英的种子。等到明年开春,他们的战力,至少可以折损五成。”种沂默默估算着双方战力的对比,转头看着宗泽,“将军,不妨一试。” 第31章 连环策〔二〕 赵瑗一惊。 种沂起身来到宗泽身边,指着朔州与代州交界的地方,低声说了两句话,似乎是什么“西军不怿……”。宗泽听罢,不悦地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两道战场上滚过刀子见过血的目光,直能把人滚下一层皮来。 种沂紧紧抿着薄唇,挺直了脊背,脸色隐约有些泛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宗泽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末将知道。”种沂坦然言道,“此举虽然大胆,却并不失为一个‘绝地逢生’的办法。” 宗泽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与你祖父素来交好。你祖父他——你祖父他这一生中,从未冒过这般大的风险。” 言下之意是,你小子实在太过贪功冒进,没学到半点令祖的精髓。 种沂轻轻摇头,似乎是不认同宗泽的看法:“小子年少,自然冒失莽撞了些。可是将军,请恕末将直言,祖父一生戎马却郁郁而终,恐怕败就败在‘稳妥’二字上。” “放肆!”宗泽霍地站了起来,眼中凌厉的光芒像是要将他一刀刀剜了。 种沂紧紧抿着唇角,修长的指节捏着案几一角,微微泛白。在外人面前评述祖父的不是,想必他自己心中也极不好受。可无论是种师道还是种师中,都极为崇尚那种稳妥的打法。他们稳妥了一辈子,将边疆守得如铁桶一般,却一直无法收复失地。 这口恶气,种家子弟已经憋很久了。 “将军。” 一旁静坐许久的赵瑗忽然出声,“二位将军怎么起了争执?” 她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无论是稳妥还是冒进,终究是为了拿下燕云不是么?虽然我不晓得,种将军打算使什么法子,但我方才想到,金人的草场绝不止一处。若是我们能找到一处‘谷地草场’,那么无论是风(风媒)还是蜂子蝴蝶,都很难将这些剧毒的紫云英,传出去。” 她一字一字地娓娓道来,有着少女特有的轻柔,如同春日和风一般,让人感觉到相当舒服。 宗泽慢慢地坐了下去,种沂也慢慢地松开了案几。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了赵瑗平缓宁和的声音。 “这些剧毒的紫云英,并非不能彻底根除,只是花费的时间要长一些,比如两年或是三年。倘若那是一处‘金人独享’的草场,又是一处谷地,当真是再完美不过。可问题是,我们能找到这么一处谷地么?” 她慢慢把话说完,静立在一边,看着宗泽不说话。 宗泽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种家小子,你说。” 种沂上前一步,指着燕州以东的一大片地方,说道:“从这里去往古北口,都是大片平原;再往北,就是绵延不断的山脉,不知是否符合帝姬口中的‘谷地’?” 赵瑗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太大了些。”若是无差别误伤,那可就不妙了。 种沂沉声说道:“先前残留的辽军,也大多盘桓在这一带。因为再往西,就是太行山和燕山,无处跑马;再往西,便可一路通往西军戍守的代州。” 赵瑗一惊。 他想同时干掉金人和辽人?! 不错,西军与辽国、西夏鏖战数百年,眼见着成片国土收不回来,又签了一份窝囊至极的檀渊之盟……别说是种家子弟,恐怕西军中任何一个人,胸中都憋足了一股闷气。但是…… 忽然砰地一声,宗泽一巴掌拍在了案几上:“你也实在太过放肆!” 他转头看向赵瑗,指着静默不语的种沂说道,“方才这小子说,咱们在东边种紫云英,先毁掉一半马场。那么,西军要养马,就必须往西走,走到西汉时养马的祁连山和云中郡。那一处地方,自本朝开国至今,始终牢牢控制在西夏党项人的手中。” 赵瑗又是一惊。 “这小子还说,这样一来,西军必定会到西边去喂马。而西夏,本朝开国以来,一直未曾拔除的心腹大患,也正好顺势吃掉。” 赵瑗大惊失色。 西夏党项人的凶狠善战,种家人比谁都清楚。种沂居然……他居然想让西军,去挑西夏?! 大约是赵瑗的表情太过惊愕,种沂也微微皱起了眉:“果然是我太冒进了么?” ——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千万不要轻易下结论。 赵瑗深深呼吸几下,稳定了情绪,用尽量和缓的声音问道:“将军怎么会想到,要去进攻西夏?要知道,一旦西夏与金国两面夹击,宋军必定会陷入极为艰难的境地。” 种沂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因为西夏王李乾顺,早已经和金帝暗通款曲。” 从元昊时代起,西夏一直就和宋人不对付。 早年辽军压境,西夏王便与耶律一家勾勾.搭搭,说什么也要拖宋人的后腿;后来金兵以风卷残云之势吞掉辽国,又卷掉了宋人的大片国土,西夏王转眼就投入了金人的怀抱。前些年辽帝逃亡到西夏,还是西夏王李乾顺亲手捆了他,送到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面前的。 这位西夏王李乾顺,本身也是个奇人。 往轻里说,李乾顺窝囊至极,内有太后垂帘听政外有权臣把持朝纲,简直就是西夏一等一好拿捏的皇帝;往重里说,若不是辽、金、宋之间战火纷飞,就凭西夏如今的国力,要灭国,已经是时间的问题。 但李乾顺有个好儿子。 如果要彻底吃掉西夏,就必须趁着两面三刀且窝囊气的李乾顺在位之时,一气儿端掉,才能一劳永逸。否则,等到李乾顺那些一个比一个聪明的儿子继位,再加上金国势大,想要去掉这个心腹大患,简直是难上加难。 种沂整整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才将这些复杂无比的西夏局势解说完毕。宗泽一面听,一面皱起了眉头,赵瑗则是从方才的震惊情绪中渐渐缓过神来,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问道:“金人粮道,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路?”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令宗泽精神为之一振。不错,金人要养兵,肯定要辟出一条粮道来。先前赵瑗那句“以战养战”犹在耳旁,如今恰恰是动手的时候了。 还记得半年之间,金人南下时,曾将整个汴梁掳掠一空么? 这批粮食,足够养活五六十万的人马了。 “不知京营里,有没有当时的御前侍卫班值?”种沂与宗泽对望一眼,微微颔首,“末将去请教诸位将军。” 宗泽点点头,“唔”了一声。 种沂转身要走,忽然又被宗泽叫住了:“等等。” 他脚步一顿,有些不解:“将军可还有要事?” 宗泽面上忽然显出几分难色来。 “这件事情,让京营的人去做,唯恐不妥。”宗泽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眉头依旧是皱着的。 种沂淡淡地“哦”了一声:“这件事情,自然是要交由末将和西军去做的。” 宗泽闻言一愣。 赵瑗一惊。 她觉得今天受到的惊吓委实过多,心脏已经有点承受不住了。 “莫要胡言。”赵瑗严肃地劝道,“截金人粮道,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况且还有……” “况且还有大片紫云英要种。”种沂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在赵瑗身侧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帝姬可是为臣担忧么?臣不胜感激之至。” “你——” “帝姬允臣一事可好?”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什么?” “允臣替您决胜千里之外。”种沂抬起手,似乎想要碰一碰她,却终究无奈地垂了下去,“帝姬惊才绝艳,运筹帷幄之中。那么请容许臣,替您决胜千里之外。” 赵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有些惊愕地看着他。 他直直望进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来替你,决胜千里之外。” 第32章 连环策〔三〕 不,我一点儿也不惊才绝艳。 我只是一个不小心穿越到宋朝的普通人,凭借着后世学会的一些知识,做了些一直想做的事情。 我…… 当不起你的谬赞。 而戍守边关整整数百年的西军,浴血搏杀、埋骨沙场的西军…… 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被历史所铭记的英雄。 赵瑗微微垂下了头,刚刚说了个“我”字,便听见身边那位年少气盛的少将军说道:“不知帝姬将紫云英种子放在何处?不妨一并给了臣。臣——不破金兵,誓不归还。” 一字一句有如金石铿锵,向她立下了最诚挚的誓言。 对她的誓言,也是对整个大宋的誓言。 ——最讨厌煽情了。 ——尤其是铁骨铮铮、一腔热血的少年将军,煽起情来,最讨厌了。 赵瑗不知不觉又往后退了一步,转头去看摊在案几上的燕云全图。整张图已经被宗泽画得花了,几乎分辨不清哪里是山川哪里是河流。但是,从古北口沿着山海关一路往西,很明显地可以画出一个“C”形,也就是方才种沂所说的“谷地”。 如果这片淮河以北、太行山以东的草场全部被摧毁…… 太疯狂了,实在是太疯狂了。 她静静地站了片刻,又深深呼吸几下,才低声说道:“不行。” 谁都清楚冬日出战就是冒险。 不能去,他不能去。 赵瑗无意识地揪起了地图的一个小角,一小截皓腕松松地露了出来,隐约可以瞧见一抹弯弯的痕迹。她略皱了皱眉,低声说道:“那批粮食,恐怕已经被送到上京去了。不,不一定是上京,任何一个可能驻军的地方,需要消耗大量粮草的地方,周围没有任何肥沃田野的地方……” 她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着,眉尖微微蹙起,思索着所有可能的路线。 宗泽已经露出了些许疲态,向种沂打了个手势,两人齐齐走出室外。 “你太大胆了。”宗泽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你可知晓男女授受不亲?纵使帝姬心仪于你……你是在害她!小子,你从小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大的,不清楚汴梁那些顶了天的规矩,也是常理。可是,我不希望看到因此下狱,也不希望因此连累帝姬。” 种沂低低“唔”了一声:“西军中有不少燕云之地的细作,末将这就去召集他们。”言罢,冲宗泽拱了拱手,转身欲走。 “混账小子!”如果此时宗泽手中有支拐杖,一定会狠狠敲上他的头,“你祖父一死,就没人收拾你的野性子了,是不是?你究竟有没有将老夫的话听进耳朵里?你……” “将军。”种沂有些无奈,又有些感激,“帝姬并非寻常女子。” “正因为帝姬并非寻常女子,我才这般提点你!”宗泽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混账小子,你莫要糟蹋帝姬也糟蹋了你自己!大宋武将地位何等……呵,你有本事,先过了康王殿下那一关,做到枢密院副使再来说话!” “我会的。”种沂低声说道。他不仅要做到枢密院副使,还要做到正使,更要一朝封侯拜相,以尚帝姬。 “你会!?”宗泽恨不得将这少年的脑袋拧下来,“本朝狄青狄元帅何等厉害,顶天了也只是个副使,最后还落得一个流放的结局!小子,老夫知道你想替将士们鸣不平,老夫也想,想了一辈子!可你晓得么,整个大宋,是官家的,也是文人的……” 他说了半截,眼中透着深切的挫败:“老夫试了一辈子,也做不到一星半点。小子,老夫知道种家子弟个个都是天纵之资,可你要记住,切莫妄自尊大,切莫挑衅文官。” 最后一句“切莫挑衅文官”,透着几分无奈的悲怆。 种沂认认真真地向宗泽行了最高规格的军礼:“多谢将军。” 他知道,若不是这位将军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子侄辈在关心,绝不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来。 宗泽摆了摆手:“你知道就好。好了,你不是说,西军中有燕云之地的细作么?去探听一下那批粮食去哪儿了,还有,二位官家此时身在何处。” 种沂低低应了声是,冲宗泽抱了抱拳,转身离去。 ———————— 西军中细作,从来都是一等一的。 没过两天,种沂就探听到了那批粮草的下落。更令人振奋的是,韩世忠从燕州边境带回了两个打铁匠人,他们连说带比划地说清了靖康二帝是如何路过易州、燕州,然后被一路带走的。他们还听金兵说,金帝新近下了命令,要将这两位宋国皇帝带到上京去。 “此时的上京,乃是苦寒之地。二位宋帝娇生惯养,估计熬不了多久了。”打铁匠人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满是唏嘘。 “两位官家身子一向很好。” 军帐外头忽然传出了少女的声音,紧接着帘子一掀,一位身穿白裘的少女走了进来。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莹白的肤色宛如上好的羊脂玉。她目光在帐子里扫了一圈,走到了坐在正中的种沂身前,紧接着递给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布袋子:“喏。” 周围一片嘘声。 少女微微皱了皱眉,耳根有些泛红。 种沂站起身来,用颀长的身形,替她挡住了不少饿狼一样的目光。 毫无疑问,这位胆敢带着紫云英种子直闯西军军帐的少女,依旧是赵瑗无疑。 “这便是紫云英的种子么?”种沂问道。 赵瑗点点头,轻轻“唔”了一声。 “妙不可言。”他低低赞叹一声,又低声说道,“多谢帝姬。”拿到这些种子之后,再过些时日,他便要领着西军出发了。冰天雪地、大雪封山,他还有一场恶劣的硬仗要打。 “唔,还有一事。”赵瑗一副浑然不在意的表情,“我带了一批粮食回来。” “什么!” 这回非但是种沂,连整个帐子里的西军将领们,齐齐惊了个仰倒。 西军将士们听自家少郎君说起过,这回非但要去金人的地盘上洒下紫云英的种子,还要替宋军抢一些粮食回来。可现在这位……呃,这位看上去纯良且无害的帝姬竟说,她已经弄了一批粮食回来? 开什么玩笑! 种沂提着装满紫云英种子的布袋,惊得目瞪口呆:“……帝姬莫要愚弄臣。” 赵瑗双手负在身后,冲他笑弯了一双眉眼:“我何时愚弄过你?” 眸如秋水,笑如春风。 饶是身经百战的少年将军,也依旧忍不住心脏漏跳一拍,轻轻“咳”了一声:“可否有请帝姬,领臣前往一观?” 帝姬笑吟吟地说道:“那是自然。”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你们谁想看的,也可以一同过来,宗老将军准了。” —————— 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连西军自己的细作,也是这两天才刚刚得知了“那批粮草”的下落。这位少女帝姬究竟是怎么弄来这一大批粮草的,实在是令人生疑得很,生疑得很。 据看守粮仓的老兵头说,昨天夜里他多饮了两杯酒,就此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就瞧见柔福帝姬笑吟吟地站在他身侧,指着多出来的一大堆粮草说,诺,咱们的将士们不愁了。 原本满面愁云的宗泽宗老将军慢慢围着这些粮草踱了一圈,决定不去询问帝姬,这批粮草究竟是哪儿弄来的。 但种沂不同。 尽管他对赵瑗奉若神明,依旧打消不了他拐弯抹角向赵瑗套话的热情。 赵瑗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他一句:“唔,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拿走‘那批’粮草。” 她不过是趁着夜色渐浓,乘上快马,去了最近一处金兵粮草驻地,弄回了一批军粮而已。 至于“那批粮草”,远水解不了近渴,帝姬殿下便从容镇定地放弃了。 又至于,这批粮草是怎么弄回来的…… 她有随身空间呢。 第33章 连环策〔四〕 最近燕京城中,流传着一些关于柔福帝姬的传言。 有人说她是天上司掌粮食的女仙,素手一挥,就能变出一大片粮草来。 有人说她是洛水中生出的神女,明眸善睐,巧笑倩兮。 有人说她是地府里勾魂的厉鬼,所到之处,金人一片死伤无数。 有人说…… “我觉得,我的名声已经给败坏得一干二净了。”赵瑗严肃地说。 听见这句话的人大多是三个反应:第一挤眉弄眼,第二嘘声一片,第三冲进西军驻地里把种家少郎君叫出来,让他好好劝慰劝慰帝姬。 “你们想岔了,我与他没有任何瓜葛。”赵瑗更加严肃地说。 回应她的,是一片响亮的口哨声,以及军中将士们饿狼一样的目光。 种家少将军恰到好处地用后背挡住了那些目光,接着凑到赵瑗耳边,低声说道:“弟兄们已许久不曾见过女人了,难免逾越了些,还望帝姬多加担待。” 赵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少将军继续微笑着说道:“如蒙帝姬不弃,今夜臣替您守夜如何?” ……她有说不的权利吗? 没有。 因为这里是西军的地盘,西军的老大说了算。 赵瑗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云淡风轻地吐出一个字来:“唔。” 围观众人齐齐乐了个仰倒,朝自家少郎君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嬉笑着勾肩搭背地走了。等到所有人都走得干干净净,种沂才转头对赵瑗说道:“西军的弟兄一向放浪惯了,臣代他们向帝姬谢罪,还望帝姬海涵。” 他虽然口上说着海涵,眼底却透着几分促狭的笑意,压根没有半点“深表歉意”的意思。 赵瑗决定大度地不去跟他计较。 真要计较下去,她非得一桩桩一件件地数落西军那些促狭事儿,弄得自己提前衰老不可。 眼见赵瑗神色缓和了些,种沂才温柔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我明日便带人离开。” 赵瑗愣了一下,这么快? “这种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时间越短越好。”种沂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抬起手想要碰碰她的长发,最终却握成拳头,在唇边低低咳嗽了一声。“帝姬,要好生保重才是。” 唔…… 怎么忽然有种很难过的感觉。 就像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老朋友,突然间要时差海外三五年不回来,感觉特别特别地揪心…… 赵瑗轻轻“嗯”了一声,足尖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 “帝姬?” 种沂似乎有些惊讶,唤了她一声,终于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她的长睫毛。 赵瑗惊讶地后退了半步,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同样愣了一下,脸上渐渐浮现出懊恼的神情,右手在半空中僵持着,可以清晰的看见指节边沿薄薄的茧。 “你……” “我……” 两人同时出声,却又齐齐刹住了话头。最终还是少年低低叹息一声,退后了两步,撩袍下跪:“臣……” “好了!”赵瑗出声喝止。 “别跪我。我……当不起你的一跪。” 热血遍洒沙场的西军儿郎,戍守边关的种家将军…… 她真的,真的当不起种沂一跪。 赵瑗闭着眼睛,感觉说出每一个字句,都分外艰难:“西军和种家,都是我最最崇敬、半点不敢亵.渎的。少郎君一再跪我,那可真是折我的寿了。” 种沂一愣。 她说……什么? 崇敬西军,还有,种家? 纵观整个大宋,为军将者,都是极其卑微的所在,甚至不能封侯拜相、绯袍加身……帝姬她,怎会说出“崇敬”二字的? “少郎君,不,将军。”赵瑗轻轻摇摇头,心境渐渐平和了些,语调也和缓了下来,“请不要妄自菲薄。你是驰骋沙场傲骨铮铮的铁血将军,不该……” “帝姬!” 种沂蛮横地打断了她的话,伸出手,沿着她的面部轮廓,一点一点地滑了下去,薄唇也随之抿起,语调极低,“不要给我希望,因为……等到希望破碎的那一日,臣,承受不起。” 最后那个“臣”字咬得很重,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赵瑗摇摇头,心中有些难过。 她能感觉到种沂在看着自己,目光灼灼,几乎能将她从外到里穿透出两个大洞来。她知道种沂说要娶她不是一句玩笑话,她明显能感觉到这些日子发生的变化…… “帝姬。”少年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可以唤你‘柔福’么?” —————————— 夜已经深了。 赵瑗拢着被子,坐在床沿上翻阅着宗泽给她的一些卷宗。赵构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不过是名义上的,真正揽事儿的人,还是李纲和宗泽。今年冬天,宗泽的身体变得很差,便索性分了一些事情到赵瑗身上,自己躲了两日清闲。 今天分到赵瑗手中的卷宗是:某一路将士又斗殴了、某一营士兵又造.反了、某某人又当了逃兵……她一路看下来,统共不过两个字:缺钱。 先前收集的军饷粮草都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所以这些日子,才凭空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赵瑗摸了摸手腕上的痕迹,默念一声我要进空间,瞬息之间便消失在了床沿边上。 再睁眼时,已是另一番天地。 她已经习惯了这里铜浇铁铸的天和地,还有这半年来收集的一些破铜烂铁。比如紫云英的种子,比如从工匠手中淘来的纯铁纯铜纯锡纯铅,比如从赵构手中搜刮来的几块小金锭和小银锭。顺道说一句,这些小金锭和小银锭,都是皇家特制的,纯度极高。 她不时用足尖踢踢这些小金块,皱着眉头,思考着应该怎样将它们拿出来。 说自己发现了一座金矿? 不成,若是燕云之地有金矿,一早就被辽人吞尽了。 说自己又去顺了一批财物? 不成。这样一来,自己就真变成“点石成金”的神女了。要知道,神女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真是有钱花不出去的感觉啊…… 赵瑗蹲在地上琢磨了好一会儿,决定对宗泽说,自己先前在汴梁收集了许多藏宝图,其中一个恰好就在燕州境内。至于宗泽肯不肯信,那就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粮、饷。无论如何,先解决了当前的危机再说。 她思量停当之后,悄无声息地跳出窗户,溜了出去。 窗下的少年抱着胳膊,皱眉看了她很久,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这夜深人静的,也委实太过危险了些。 他尾随着她去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山,又顺手劈晕了几个不长眼的小毛贼,等到她东瞧瞧西看看,摸索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又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回去,禁不住微微一笑。 ——帝姬终究还是少女心性。 他没兴趣琢磨帝姬究竟去做了什么,一路尾随着她离开又尾随着她回房安睡。那一句“臣替帝姬守夜”委实不是空话。明日便要离开了,他很想……很想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 “少郎君。”夜色之中,有人低声唤他。 他转过头,抱着长剑,沉声说道:“你留在燕州,听从宗老将军调遣。” “不。”来人摇摇头,说道,“先前某奉帝姬之命,前往燕州边境时,碰上了几个人。某试探了机会,觉得可堪大用。”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先前是宗泽将军麾下的,因开罪康王被革职。这回北上燕州,就是指望再次从军。” 种沂轻轻“唔”了一声,片刻之后才说道:“此事不妥,五郎。你该去禀报宗泽将军,或是直接将那人带去见他,而不是我。对了,你可曾问过那人的名姓?” “岳飞。” 第34章 连环策〔五〕 “岳飞……” 种沂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隐约想起了半年前的一个传闻。 一位比他更年轻气盛、更热血当头的青年将军,给康王殿下上了一封万言书。万言书里,他慷慨陈情,只求挥师北上……最终康王厌恶地将这张纸揉巴揉巴丢进了茅厕,接着批复:革职。 整个大宋的文官体系,是非常成熟及完整的。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对什么官儿该上什么书,都是一套一套的。尤其是像岳飞这种武职,直接越过顶头上司、越过枢密院给康王奏事……对不起,你还是回老家种红薯去吧,大宋的官场不适合你。 同为武将,种沂对岳飞的心情感同身受,但他比岳飞要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不该做。 “此子太过莽撞。”他微微皱起眉头。 韩世忠一愣:“少郎君?” “这件事情,你别管,我也不能管,交由宗泽将军处理便是。”种沂言道,“岳飞……他是禁军还是地方团练厢军?无论哪一支,都轮不到西军去管。手握重兵之人,本就该战战兢兢。若是不小心犯了上头忌讳,来个‘结党营私’、‘拥兵自重’、‘心怀不轨’,那就大大不妙。” 至少,康王赵构,是个疑心很重的人。 韩世忠再次抱拳,说了声是,随即又道:“先前在燕州时,又听说康王预备孤身北上。末将不知该如何应对,故来请教少郎君。” 康王北上? 种沂渐渐皱起了眉,在月色下显出一身冷肃。康王秉性胆小多疑,若不是情势相当危急,绝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他思考了一会,再次确认道:“消息可靠么?” “末将回燕京时,康王已经渡过了黄河。” 这样看来,此事应当确凿无疑。 少年将军抱着剑,周身沉寂着一种冰冷的肃杀。银白色的甲叶在月光下泛着凛冽的光泽,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渐渐浮上了一丝愠怒,却又很快消逝于无形。 “少郎君?”韩世忠同样有些惊讶,“此事不妥么?” “不……” 种沂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眼中翻涌着遏制不住的怒意,“怕是皇家——要起萧墙之祸。” 韩世忠一惊。 种沂紧抿着唇沉默不语。无论韩世忠再怎么问,他也不肯多说半个字,只是不断地对他重复着:莫要多言。韩世忠不懂,但种沂出身世家大族,对这种事情,早已经司空见惯。 如果宗泽将军,还有柔福帝姬,执意要迎回靖康二帝,那么现今留在黄河南岸的“准皇帝”康王殿下,心里必定会留下一个老大的疙瘩。如果说谁最不希望二帝还归,那必定是赵构无疑。 要痛击金兵、要收复燕云,赵构必定是乐见其成的。可是,要迎还二帝…… 搞不好,赵构,会从中作梗。 韩世忠眼见问不出什么来,郁闷地挠挠头,转身走了。种沂抱着剑在月下站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上了阁楼。他站在门前犹豫了片刻,终于吱呀一声,推开了帝姬安睡的闺阁。 ——对不起。 ——我自知此举大逆不道,可我……想在临行前,见你最后一面。 种沂望着东方微微泛起的鱼肚白,束好佩剑的丝绦,在床沿边半跪下来,静静地看着榻上沉睡的少女。少女很美,在晨曦中有种恬静安宁的味道。他禁不住伸出手,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边的发丝,胸中沉甸甸地压着一块大石头。 本以为帝姬是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明月,冰冰冷冷,望尘莫及。 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帝姬是冬日中一捧融融暖阳,每接近一分,就愈温暖一分。等到后来,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完全撒不开手。 她说,无论西军还是种家,都是她最最崇敬的。 她说,他是驰骋沙场赤血丹心的少年将军,她当不起他的一跪。 帝姬竟懂得他的抱负他的重担他的责任,也懂得他的无奈。 越是接近她,就越是眷恋与着迷。 每多了解一份,就多沦陷一分。 帝姬一定是……一定是他这辈子的劫数。 “柔福……” 他情不自禁地低低喊出声来,漆黑如夜的眸子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修长的指节轻轻插.入她柔软的发丝里,有些微微的凉,却绵软得不可思议,一如她面对自己时的模样。 怎么办?…… 他已经,放不开手了。 门边响起了指节轻叩的声音,三下,又两下。回头一看,却是一身黑甲的亲卫,冲他递了个揶揄的眼神,还有“是时候了”的口型。 他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亲卫又递了一个揶揄的眼神之后离开,去替他准备长枪骏马。 种沂微微侧过头,深深望了她一眼,起身离去。 银白色的铠甲在晨曦中泛着冰冷且肃杀的光泽,如同窗外风雪一般凛冽。 ———————— 种沂只带了一小拨人走。 毕竟大面积种紫云英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去的人身手越矫健越好,胯.下的战马越雄健越好。最快的马、最好的枪、最值得信任的人,才能完成这件几乎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来替你,决胜千里之外。】 赵瑗从醒来的那一刻起,耳边就一直回荡着那句近乎残酷的话。他果然走了,带着他对她的承诺。决胜千里……千里之外大雪封山重兵重围地广人稀……千里之外是那么好决胜的吗!? 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赵瑗揉揉通红的眼睛,抱着锦被滚下了床。今天天气格外冷,即便裹了厚厚的貂裘,也依旧冷得直打哆嗦,更别提身上穿着冰凉的铠甲了。 ……好难过。 她连着裹了两件大氅又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是感冒了。稍稍盥洗了一下走出阁楼,才听见楼下到处是嗡嗡的议论声。 据说今天一早,宗泽将军的案几上,出现了一张神秘的藏宝图。 据说宗泽将军按图索骥,找到了一大座金山银山。 粮草不用愁了,军饷也不用愁了,兄弟们上啊,天降福泽,天佑大宋! 宗泽一身戎装地站在街道上,周围挤满了兴奋的士兵。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讨论着这场“天降福泽”,更有甚者,还给诸天神佛玉皇大帝土地公财神爷摆了满桌的贡品。只有宗泽严肃且无奈地站在当场,左脚边一堆金锭,右脚边一堆银锭,码得齐齐整整。 “参见帝姬。”宗泽躬身向她行礼。 “唔。”赵瑗微微颔首,笑着说道,“恭喜将军。” 宗泽表情僵了一下,渐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老臣驰骋沙场数十年,胜少败多,从未得见上苍垂怜。今日得此‘宝库’,必定是因为洛水神女的缘故。”言罢,他深深望了赵瑗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赵瑗打了个哈哈,三两句话糊弄了过去。 “帝姬。”宗泽继续说道,“如今粮饷不缺,不知帝姬下一步,打算做些什么?” 赵瑗心头一凛,面上笑容不变:“将军此举不妥。如今执掌千军的,是康王殿下、李纲大人与将军您,可您却来询问我这个‘小小’的帝姬,是否太过舍本逐末了些?” 宗泽哈哈一笑,朝四周环顾一圈,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你们说呢!?” “帝姬神机妙算,天下无双。” “帝姬乃是神女下凡,还望指点我等凡夫俗子才是啊……哈哈……” “盼帝姬垂怜我等蠢人!” “唯有帝姬才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 那群围观的将士肯定是和宗泽约好了的,胡说八道起来眼皮也不带眨。赵瑗憋了一口老血在胸口,几欲喷出,最终不得不默默地咽了回去。 “帝姬。”宗泽诚心诚意地冲赵瑗拱了拱手,“还请入驿馆一叙。” ——————————— 今天的驿馆,似乎比昨日要冷上一些。即便烧了旺旺的炭火炉子,也依旧冷的人牙齿打战。 种沂不在,议事的人便多了吴玠、吴璘两兄弟。不过,吴璘一直习惯了跟在他兄长后头沉默不言,宗泽的精神头也有些不足,故而这回议事,大多倒是吴玠在说,其余诸人在听。 说了约摸小半个时辰之后,宗泽忽然转头询问赵瑗:“帝姬可有迎还二帝的妙计么?”那副认真且带着几分惴惴的样子,真会令人误以为他是个长不大的老孩子。 赵瑗摇摇头:“没有。” 宗泽脸色一垮。 “不过,有个法子,或可一试。”她托着下巴,眼中忽闪忽闪,透着狡黠的光,“不知将军可还记得完颜宗弼——就是金兀术么?不知将军,能否命人将他带到燕州来?” 宗泽一愣:“帝姬的意思是……” “她的意思是,要对宗弼下手。”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冷硬中透着几分阴枭的声音。转头看时,一位身形瘦削、身穿锦袍的青年男子缓步踱了进来,身后齐齐整整地站着两排禁军亲卫。 赵瑗、宗泽、吴玠、吴璘一齐起身:“康王殿下。” 康王赵构淡淡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气氛一时有些僵。 宗泽僵硬地咳嗽两声,似乎是试图打破眼下这僵持的氛围。赵构似乎早就料到他想要做什么,抬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宗泽一愣,微微低下头,眼神晦暗莫名。 赵构在室中环顾了一周,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赵瑗身上。 “嬛嬛,跟我过来。” 赵瑗低低应了声是,循着柔福记忆中的宫廷礼仪,朝赵构屈了屈膝,而后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宽大的衣袖松松垂下,一步步跟着赵构,走进了内室里。 内室檀香袅袅,熏得人颇有几分睡意。 赵构一拂袖子,在主位上坐了下来,而后指着自己的下首说道:“嬛嬛坐罢,站着怪累人的。” 他的声音依旧透着兄长的慈爱与柔和,令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宽慰。赵瑗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笑着对赵构说了声好,体态优美地略施一礼后,挨着赵构,坐了下来。 赵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沿,沉声问道:“嬛嬛,九哥听说,你们打算将父亲与大哥接回来?” “是的呢。”赵瑗抿唇一笑,一派天真烂漫之态,“用不了多久啊,咱们就能与父亲和大哥团聚了。还有母妃、还有诸位王兄、还有皇姐皇妹们。九哥心中一定是极为愉悦的,对么?” 她一顶高帽子稳稳地扣了下来,压得赵构几乎喘不过气。 赵构勉强笑了一下:“嗯。” 赵瑗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替赵构续了茶水。澄澈的液.体注入杯中,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如赵构此时的心绪,纷乱且复杂。 他抬头看向赵瑗,缓缓说道:“嬛嬛预备如何向父皇解释,那份伪造的诏书?” 赵瑗执壶的手,就此僵在了半空中。 第35章 与赵构比狠 嗤嗤…… 一泓细细的茶水溅入瓷杯中,激起一圈圈荡开的涟漪。赵构一手执茶杯,一手支着颐,似笑非笑地看着赵瑗,直到杯中的水渐渐注满,几乎要满溢出来,才含笑说道:“好了,嬛嬛。” 赵瑗蓦地收手,细细的水流止住了。 精致的白瓷杯中,满满溢着澄澈的液体,却没有溅落出半点。 赵瑗垂微微下眼帘,手捧茶壶,退了半步,同样浅笑着对赵构说道:“是,九哥。” 赵构笑容一僵。 杯中茶水满满地溢着,只差一点儿便会滴落,但它偏偏又没有滴落,而是凭借着水流表面的张力,顽强地撑在边沿。可接下来,无论他举杯还是稍稍挪一挪杯子,都会洒上满手的滚水。 赵构盯着赵瑗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嬛嬛这又是何必?” 赵瑗搁了茶壶,轻轻巧巧地朝赵构福一福身,“臣妹知错。只是方才——方才不过碰巧罢了。” “碰巧?”赵构笑得愈发温柔,一如和煦春风,“那嬛嬛可真是生了一双巧手。不但会斟茶,连书法也是一等一的好。” 赵瑗脸色微变。 “……即便是擅长书法的九哥我,也无法像嬛嬛这样,将父皇自创的瘦金体,临摹得如此惟妙惟肖。宫人都说瘦金体铿锵有力,颇具嶙峋风骨,没有数十年的练习,决计写不出这股味儿来。嬛嬛可真是——惊才绝艳得很。” 赵构一字一字地说完,刻意在“惊才绝艳”四字上加重了音。 赵瑗面不改色地笑道:“九哥谬赞。” 她才不会告诉赵构,自己从四岁起就被父母逼着学书法。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前世的她,足足研习了近二十年。 赵构眉峰一挑,眼中透出些许冷意来:“‘九哥谬赞’?嬛嬛这是——自己承认了么?” “九哥谬赞了。”赵瑗摇摇头,很浅很浅地笑道,“九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臣妹承认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赵构当真看她不顺眼,就算那封诏书是真的,他也能给她弄出一份假的来。生长于皇室倾轧之中的康王,这等本事,绝对是一等一的。 赵构轻轻“唔”了一声:“嬛嬛对九哥,倒是了解得很。” 他站起身来,走到赵瑗身侧,轻轻拥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可九哥也知道,嬛嬛为金人掳掠,心中惶恐害怕,难免做出些旁的事情来。九哥体、谅、嬛嬛当日的惶、恐、与、无、助,所以九哥,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替嬛嬛尽数隐瞒下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至于张邦昌,死。” 赵瑗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狠,太狠了。 她知道赵构素来心狠手辣,却没想到会狠到这个地步。 张邦昌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天子血诏”这件事情的人。如今赵构眼睛眨也不眨,就要取他的性命。 大约是见赵瑗终于变了脸色,赵构心情好了一些,解下大氅替赵瑗披上,劝说道:“北地严寒,嬛嬛还是要注意保重身子才是。女儿家身娇体弱的,怎能跟着那些粗汉子们,在燕京城里吹风?九哥不日便要返回汴梁,嬛嬛与九哥一同去罢。”至于靖康二帝,暂时就不要去接了。 从幼年开始,赵构头上就压着八位兄长,皇位他不敢去想,也从来都轮不到他去想。突然有一天,他尝到了权力巅峰的美妙,食髓知味,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 至于赵桓和赵佶? 他赵构不介意多封两个太上皇。 赵构细心地替赵瑗束好丝绦,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听说嬛嬛与种家的人,走得极近?” 赵瑗骇然失色。 所幸她是低着头的,又掩饰得极好,没有被赵构觉察出异样来。突然之间,她伏在了赵构怀中,揪着他的衣袖,嘤嘤抽泣起来。 “嬛嬛?”赵构大感意外。 赵瑗呜咽着说道:“我想大哥。九哥,我想大哥!我还想三哥四哥也想母妃。我想、我很想见见他们。”她仰起头,姣好的面容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我真的,很想见一见他们。” 赵构沉默不语,隔着厚厚的大氅,轻轻抚拍她的背。 “九哥,你让我去见见大哥和母妃好么?”赵瑗拉着赵构的衣袖,软软哀求,“我只想去见见他们。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去,谁也不带,我只想见见他们!” 温热的泪珠一滴滴打在赵构的手背上,竟连他的心底也忍不住柔软了起来。论情,论理,赵瑗的话他无法拒绝,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甚至在赵构心底,也隐隐约约有着同样的渴望。 但他不能这么做。 身为帝王,第一要务便是寡义绝情。 “胡闹!”赵构一拂袖子,沉声斥责道,“你贵为帝姬,怎可以身涉险?且不说父兄二人尚且下落未明,就算是知道他们在哪里,我也绝不容许你这般胡闹!” “九哥!”赵瑗软软哀求,袖子下的手已将大.腿掐得青青紫紫,疼得连连飙泪。 “毋要多言!”赵构冷冷地说完,转身要走。 赵瑗揪着他的衣袖,哀哀抽泣着,跪了下来。 “九哥……” 疼死她了。 “我只是想见见他们。真的,就我一个人,只想去见见他们。” 今夜非要给大.腿上擦满膏药不可。 “您不容许将士们接回父亲与大哥,难道连我去见见他们,也不容许么!” 必要的时候,还是得下一剂猛药。 果然,她瞧见赵构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嬛嬛莫要胡言,九哥何时‘不容许将士们接回父亲与大哥’了?九哥不过是觉得,此举风险甚大。如今宋弱金强,还得花上三两年,休养生息才是。” ——等花上三两年,你坐稳皇位,即便接回了靖康二帝,也足以分庭抗礼了对么? 赵瑗偷偷狠拧了自己一把,泪珠不要命似的直掉:“可我……” “够了,嬛嬛。”赵构已经有些不耐烦。 “九哥!”赵瑗吸吸鼻子,用一种小女孩耍赖的语气说道,“若是九哥不容许,我便日日缠着你,夜夜缠着你,不让你与九嫂同.床,不让你与侄儿侄女们共乐,直到你允了我为止!” 说着,她倔强地仰起头,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赵构闭上了眼睛,久久不言。 直到赵瑗以为他再也不会出声的时候,他才低低叹息了一声:“罢了……” “你去罢,带上数十精骑,速去速回。但是答应九哥,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一定要。” 赵瑗愣了一下,慢慢松开赵构的衣袖:“……好。” 他真的很疼妹妹。 可是,对于有能力威胁到自己的人,他也绝不会容情。比如赵桓,比如……西北种家。 带着毛绒边的衣袖从赵瑗手中滑落,她抿着唇,微微垂下了头:“多谢九哥。” 嘶…… 疼死她了。 赵构伸手将赵瑗扶了起来,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转身离去。 即便不用去猜,赵瑗也知道,他肯定是去劝说枢密院的老头子们了。 如今的大宋,依旧是文官站在至高的顶峰。作为大宋最高军.事指.挥所的枢密院,也大半是书生在做官。只要枢密院的人不同意接回靖康二帝,那么掌兵的将军们,就什么都不能做。 虽然赵佶和赵桓都不是好皇帝,甚至称不上一个合格的皇帝,但此时,他们却是整个大宋的精神支柱。若是二帝无法迎归,那么无论打多少次胜仗,宋人的脸上,也永远愁云惨淡。 赵瑗站在原地,深深呼吸了几回,稍稍平抑了激动的心绪,揉揉被自己掐得青紫的大.腿,忽然有些后怕。 “听说嬛嬛与种家的人,走得极近?” 方才赵构说出这番话的瞬间,她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若不是因为这个,她是决计不会揪着兄长衣袖大哭的,太丢脸了。 可是,“种家”? 赵瑗紧紧揪着大氅的领口,深深皱起了眉。 ……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赵瑗揉揉通红的眼睛,推开内室的门,对外间的宗泽、吴玠、吴璘说道:“唯恐事情有变。” 宗泽一惊。 吴玠、吴璘对望一眼,犹犹豫豫地说道:“方才康王殿下出来时,脸色极差。”驿馆的隔音效果并不太好,方才内室间二人的争执,他们也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 “那该如何是好?”宗泽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康王此时已为天下书生之典范。若是康王向枢密院提议‘不迎二帝’,我等便无法出.兵。”他转过头,有些担忧地看着赵瑗,“依帝姬之见,此时迎还二帝,天时地利人和占据了几成?” “天时地利人和已经占尽了。”赵瑗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还请将军命人将宗弼带过来。本帝姬要带着他,去上京放场大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顾毛毛的地雷Q3Q 谢谢雁景的地雷Q3Q 第36章 上京谋〔一〕 长久以来,军中将士们都习惯了这样一种思维: 帝姬说是对的,那就绝不会是错的。 帝姬说能做到,那就决计不会失手。 所以,当赵瑗说出“要带着宗弼去上京放火”这番话时,所有人都在琢磨着应该排谁与帝姬同行,而不是阻止帝姬的异想天开。 至于赵瑗口中那句“天时地利人和已占尽了”,也被解读成了帝姬已经成竹在胸,无论枢密院如何阻拦,帝姬也有办法绕开重重障碍,将靖康二帝顺利地给带回来。 事实上,即便是赵瑗自己,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但如果连她也无法安诸位将士的心,恐怕这天底下,就再没有能安定军心的人了。 故而赵瑗此话一出,宗泽、吴玠、吴璘三人的目光齐齐晶亮了起来。宗泽当即拍着胸脯表示,这事包在他身上。就算此时天寒地冻,他也一定会命人将宗弼完好无损地给带过来。 赵瑗向宗泽道了声谢,又将整个计划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纰漏,才疲倦地表示自己需要休息。几人正在相互安慰的当口儿,忽然有人匆匆来报:“韩将军、韩夫人来了。” 大宋将军没几个姓韩的,最赫赫有名的便是韩世忠,还有他夫人梁红玉。 来人果然是韩世忠。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韩世忠居然带了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过来。青年看上去有些面生,也有些桀骜,在众人当中一站,压迫感简直是十足十的。 青年抱拳环顾一周,沉着声气说道:“汤阴岳飞,见过诸位将军。”看见赵瑗的时候,他明显愣了一下,却并未表现出半点诧异的神情来。 赵瑗心脏几乎要砰砰跳出胸腔之外。 岳飞啊,居然是岳飞! 满江红、背嵬军、风波亭……即便现今的岳飞看上去有些愣头青也有些书生意气,却依旧掩饰不了沙场大将的凛冽与肃杀之气。听闻岳飞不久前才给赵构上了万言书,紧接着就被赵构一脚踢回老家种红薯去了,今日怎么…… “你还不死心么?”宗泽忽然对着岳飞,深深叹息一声。 岳飞摇摇头,沉声说道:“绝不死心。某今日前来,便是要再次从军的。”他从汤阴县一路追过黄河又追到燕京,万里迢迢的也着实辛苦。若非当时赵构把他革职回了老家,这回克燕京之功,应该也给岳飞记上一大笔才是。 “好罢,又是一个愣小子。”宗泽摇摇头,指着岳飞对赵瑗说道,“诺,此子是老夫手下的一员大将,可惜眼界低了一些,本事确实一等一的,或许比种家小子还要强些。帝姬前往上京,风险重重,不妨带此子一同上路如何?”他停了停,又补充道,“此子武艺高强,若是路上宗弼不老实,也可以狠狠揍上一顿出气。” “宗弼?”岳飞惊讶万分。 这位本该是他宿命中的对手,金国骁勇善战的四皇子将军,已经被宗泽擒下。至于是谁设的这个局,有人说是天上女仙,有人说是洛水神女,有人说是地府修罗。但现今岳飞已经基本肯定,下手的人,就是宗泽身边坐着的这位少女。 但女子怎会置身于军事会议中? 联系到先前听到的一些传闻,岳飞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位少女的身份。 “岳武穆。”赵瑗强抑下见到幼年偶像的激动心情,故作平静地对他说道,“宗老将军说得不错,本帝姬确是打算带着宗弼,去上京放一场大火。你可有兴致随行么?” 岳飞深深皱起了眉头:“此举不妥。” 赵瑗秀眉一扬:“哦?” 不愧是传载史册的大将军。就算所有人都奉她若神明,他也依旧直截了当地说了“不”。 “上京为金国国都,重兵重围。孤军深入,乃是行军布阵之大忌。”一旦扯到行军打.仗上头,这位大英雄大将军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况且宗弼贵为金国皇子,一旦看守不严,令他半路逃脱,必定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他一路从行军布阵分析到孤军深入的策略再分析到金国局势,最后至少指出了“前往上京”的十七八条漏洞,条条都极为致命。韩世忠听了连连皱眉,宗泽却边听边拈须微笑,等到岳飞说完之后,才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先前老夫还有些犹豫。如今看来,非得让你跟着帝姬不可。” “为何?”岳飞不解。 宗泽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让你学着点帝姬的神机妙算。” 平心而论,宗泽还是很看好岳飞的。 当然这小子太过愣头青了一些,也太过没眼色了一些。若不是那一封要命的万言书,如今的岳飞,只会比种沂和吴玠更加飞黄腾达。 站在一旁被忽视很久的韩世忠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将军……” 宗泽转头看着他,和蔼可亲地说道:“你也想去么?唔,少年人多锻炼锻炼,也是好的。” “不不,少郎君命末将追随将军左右,不可轻易出燕京。”韩世忠谢绝了宗泽的好意,继续说道,“方才末将‘无意中’听见了几句关于帝姬的传言。唔,岳飞可以作证,并非末将偷听,而是康王的随从声音太大。” 宗泽轻轻“噫”了一声,转头望向赵瑗;赵瑗同样被挑起了兴致,与宗泽一齐看向韩世忠,期待着他的下文。至于岳飞,从头到尾都黑着脸,没有任何表示。 韩世忠挠挠头:“末将统共只听到了两句。” “第一句是:‘殿下为何要劝阻帝姬?直接命枢密院下文,不是更直截了当么?’” “第二句是:‘你以为,若是没有柔福妙计连珠,宋军能反克金兵、拿下小半个燕云么?柔福她……比我想象的还要……’” “‘还要’后头的字句,有些模糊不清了。”韩世忠说道,随即有些担忧地看着赵瑗,“帝姬,唔,末将不是乱嚼舌根子的人。可帝姬神机妙算,尽人皆知。康王‘劝阻’帝姬,也是常理。唔,虽然末将不明白,康王是为了什么才‘劝阻’帝姬的……”他挠挠头,总感觉自己越解释,就越解释不清了。 赵瑗温和地笑笑:“多谢将军。”康王为什么劝阻帝姬,原本她也想不明白。可方才她却渐渐想通透了。想必赵构已经看出来,她才是整件事情背后的最大推手;只要劝阻她,那么迎还二帝这件事情,便可以拦腰斩断。这也是为什么赵构不惜以天子矫诏威胁,也要打消她念头的原因所在。 韩世忠“嗳”了一声:“其实我也……” “我知道。”赵瑗轻轻叹息一声,“你也是为了你家少郎君着想,对么?” 韩世忠闹了老大一个红脸。 韩夫人走上前来,轻轻拧了她家相公一把,而后笑问赵瑗:“帝姬要独自带宗弼前往上京,不可谓不大胆。只是帝姬,此去上京路途遥远,如何才能保证帝姬安危?要知道,帝姬千金之躯,若是稍有损毁,恐怕康王殿下便会伏尸百万。” 赵瑗微微颔首:“不错。” 韩夫人一愣:“……帝姬?” 赵瑗起身牵了她的手,笑着问道:“听闻韩夫人手下尽是能征善战的女兵女将,不知能否借几个与我,扮作歌舞伎,前往上京?”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不可!” “帝姬不可!” “还望帝姬三思!” “此举实在太过冒险……” “帝姬千金之躯,怎可假冒歌舞伶人?” 赵瑗轻笑着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 帝姬决定的事情,断然没有改变主意的道理。 即便是康王震怒,诸将求情,也阻拦不了帝姬“假扮歌舞伎”的念头。 众人的理由都很充分,歌舞伎乃是乐籍,比白丁还要低上一等。帝姬千金之躯,怎可自甘堕.落,假扮歌舞伎北上? 赵瑗反问道:“除此之外,你们还有更合适的法子,来掩人耳目么?” 她刻意强调了“掩人耳目”四字。 赵构沉默了。 宗泽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众人齐齐闭口不谈。 不错,“掩人耳目”。在没有任何火力掩护的情形下,贸然前往上京,本就是一件极为冒险的事情。或许有人会说“假扮商人”。可是莫要忘了,在这大宋朝,商人与伶人,是同一等的贱籍。 赵瑗之所以选择这么做,还有另一层思量:梁红玉军中多是女兵,歌舞伎可比女商人要容易掩人耳目得多。至于为什么要选择梁红玉这一支骑兵,与她一同北上,理由更简单了:一群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和一群歌舞伶人相比,哪一个更容易引金人生疑?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赵瑗没有说。 除了靖康二帝之外,她还想多带回一些人。比如诸位帝姬与后妃。 梁红玉是头一个站出来支持的。 她不但支持,还要和赵瑗一同北上。 至于她官人韩世忠韩将军,则必须乖乖留守燕京,听候宗泽将军差遣。而岳飞么…… 岳飞和另一路宋军精锐,扮成了商人和脚夫,与赵瑗一路随行。而此时已经被折磨得有些精神萎靡的完颜宗弼,就安插在脚夫之中。 从燕京到上京的路途有些遥远。但是,加上金人的户籍管理制度并不严格,即便是歌舞伎与商人脚夫,也可以在金国境内自由晃荡。等到约莫冰雪消融的时候,一行人,不,两行人已经站在了上京的土地上。 赵瑗的心情很复杂。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心情,去见柔福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赵佶与赵桓接回去。可当真到了这一刻,她反倒有些胆怯了。 “姑娘。”梁红玉粗声粗气地唤她,“咱们不妨先找一处地方落脚,再寻些谋生的地方罢。” 她说的是女真话,兼且熟练无比,并未引起金人的注意。反倒是因为这一行人大多是女子,又有赵瑗这种自小娇养出来的貌美少女在,引发了过路人的大肆围观。 再然后,很顺理成章地,她们被一小路巡街金兵,带到了金帝完颜吴乞买面前。 ——怎么会这么快? ——还记得金人的逻辑么?最好的,抢,献给大王。 十八位年轻漂亮的歌舞伎被“献给大王”时,正值金国贵族正在欢宴。梁红玉为了安全,特意挑选了军中最最彪悍,不,最最强大的十六位女兵。赵瑗不知道这个年代的武艺究竟有多么强,但是至少这十六位女兵,单独杀出金人的一个千人阵,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汴梁掳掠来的乐师吹奏着靡靡之音,汴梁掳掠来的少女伏跪在金国贵族脚下瑟瑟发抖。两位头戴幞巾、长相与赵构有八分相似的男子坐在下首,强笑着举杯,陪金国贵族们说一些“宋帝多么孱弱”的笑话。金帝完颜吴乞买高高坐在上头,脚边跪着一位目光呆滞的少女。少女顶多只有十七八岁,却挽着妇人髻,满脸泪痕,身体微微颤抖。 她是…… 是洵德帝姬。 赵瑗去到刘家寺的那一天,见到的“十四姐姐”。 在那一瞬间,赵瑗真的很想暗杀完颜吴乞买。 第37章 上京谋〔二〕 十四姐姐…… 赵瑗张了张口想要唤她,却说不出只言片语来。喉咙哽得发疼,眼眶也有些红了。 所幸她们这回出门,人人都带着帷帽面纱。所以除了赵瑗身边的梁红玉,能够稍稍感觉到她呼吸有异之外,旁人根本毫无觉察。 高高坐在上头的金帝完颜吴乞买站起身来,不悦地斥责道:“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能随便带着人进来?一群混帐,真是见到女人腿就软了!这回带来的汴梁女人中还有多少?你们回去挑一挑罢,赏给你们了。” 他的女真话说得极快,又带着一些本地的口音,赵瑗需要很费力地分辨,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可赵瑗宁愿自己听不懂女真话。 被金帝当成财物赏赐,还在金人贵族的酒宴上扮作跳梁小丑,与羞辱自己的人强颜欢笑。莫说是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汴梁贵族,就算是个普通人,恐怕也难以忍受吧。 带她们过来的金兵嘻嘻哈哈哈地笑了一声:“谢大王赏赐。”接着你推我搡地离开。周围的金国贵族们仍在大口大口地饮酒,不时品评一下哪位帝姬在床.上表现的更为我见尤怜,下回大伙儿应该一同尝尝看。赵瑗听着听着,指甲将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红痕。 这便是亡国帝姬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命运。 一朝沦为阶下囚,竟比歌女伶人还要不堪。 身边忽然有人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赵瑗微一愣神,这才反应过来,周围的女兵们已经齐齐跪下了。她咬咬牙,一同跪下,听着吴乞买问道:“你们是金人还是宋人?唔,朕听说你们冒着大雪一路北上,是为了寻人么?” 赵瑗紧紧闭了口不说话。此处认识柔福的人不在少数,若是稍稍露了端倪,甚至他们表情上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那可真是会要人命的。 她身边的梁红玉答道:“回大王,我们不是金人也不是宋人,我们是燕地的辽人。” 吴乞买轻轻“噫”了一声:“辽人?” “不错,我们是‘辽人’。”梁红玉将最后两个音节咬得很重。她军中女兵大多身材高大,并不同于一般宋人的芊芊弱质。要冒充北地辽人,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那你们,为何要到上京来?” “回大王。”梁红玉的声音依旧很平稳,“我等为了生计,自然要一路走南闯北地卖艺。先头奴奴们想着,北边的大老爷们或许不曾见过南人的歌舞,可以多挣些赏钱。” 周围的金国贵族们齐齐哄笑起来。还有人大声说道:“速速舞来!赏钱么,是断断不会少了你们的。一根羊骨头可足够?哈哈——” “或者将大爷伺候得高兴了,赏赐你们去浣衣局,也不是不可能——” …… 哄笑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辽人在金人眼中,同样是相当凄惨的手下败将。不过,比起连同整个皇室一起羞.辱取悦的宋人来说,辽人的处境,已经好得太多太多。 “奴奴不胜荣欣之至。”梁红玉不愧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声音依旧平稳如昔,“只是这歌舞呢,要晚上来欣赏,才能窥见其妙处。不知大王——能否给奴奴一些时间,准备准备?” 吴乞买思忖片刻,觉得一群歌舞伎也弄不出什么大风浪来,便挥挥手说道:“嗯,那今晚定要让朕与众位开开眼。还有汴梁来的各位客人,你们一定比我们更懂得‘鉴赏’。”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女兵们齐齐说了声是,被一位金人宦官带领着,去一间静室休息。金国的皇宫不大,甚至就安置在街道边,这也是为什么金兵能够毫无顾忌地带着一队歌舞伎,闯入国宴场所的原因所在。 赵瑗半步不离地跟在梁红玉身侧,尽量让自己不去听身后的哄笑之声。她知道在宴会中充作丑角的定是宋人,定是柔福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但她不能听、不能看,若是不小心露了马脚,不仅会毁了整个大局,还会害了这些随她一同北上的女兵。 可是,好恨。 不知是柔福的情绪还是她自己的情绪,一股无法纾解的怨愤翻涌在胸腔之中,闷闷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为了跪在金帝脚边满面泪痕的十四姐姐,也为了在金人国宴上充作小丑的两位宋帝。 好恨……好恨! 她一言不发地跟在梁红玉身边,穿过长长的走廊又穿过鳞次栉比的街道,最后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梁红玉伸手轻轻捏了她一把,她侧过头,冲梁红玉微微一笑,眼眶儿却早已经红了。 宦官离开了。 门外明显可以看到醉醺醺的金人在探头探脑,笑得很是淫.荡,也不知想起了怎样的龌龊事儿。屋子里只剩下十八位冒充歌舞伎的女兵和帝姬,一片默然。 “帝姬。”梁红玉低声对赵瑗说道,“还望帝姬莫要过分伤痛。宫外有岳飞等人接应,我们救出二位官家的把握,当有五成左右。” 众人之中,只有她才知道,赵瑗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救出两位宋帝,而不是什么“探视兄长”。 可是,他们前有虎狼,后无援兵,要救出人来,五成希望,已是极大。 “不……” 赵瑗摘下帷帽面纱,揉揉通红的眼睛,哽着声音说道,“我要十成。” “帝姬?!”梁红玉吓了一跳。 “我,要,十,成。”赵瑗红着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 “帝姬不可。” 门外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女兵们齐齐从腰间、背上、靴里抽出短剑,围在赵瑗身边,警觉地看着来人。 是岳飞。 他此时仍旧是一副脚夫的打扮,却掩饰不住身上那股大将才有的杀意。想必从这些“歌舞伎”被带往金国皇宫的那一刻起,岳飞就一直跟着她们不曾离开。直到赵瑗心神激荡地说了一句“我要十成”,才突然出声,试图阻止赵瑗的疯狂。 一个小小的脑袋忽然从岳飞肩膀上探了出来,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众人。 岳飞淡定地说道:“这是犬子岳云。”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一松,不少女兵捂着嘴,吃吃偷笑起来。 赵瑗揉揉通红的眼睛,同样有些忍俊不禁。算算岳飞和他儿子的年龄差,这小不点儿的确是岳云无疑。但…… 岳飞继续淡定地说道:“这孩子打小便习惯了随我从军。” 小小的岳云趴在岳飞肩膀上,歪着脑袋,没听懂他爹在说什么。 赵瑗忽然很想揉揉他的小脑袋,说一声真乖。 风波亭啊…… 十六岁的少年将军,天纵英才,与父一同枉死…… “帝姬。”岳飞上前一步,对赵瑗说道,“帝姬此举实在太过冒失。若是稍有不甚,非但我等全军覆没,恐怕还会连累二位官家,还有诸位殿下。”他说这,朝赵瑗深深一揖,“还望帝姬三思。” 赵瑗微怔,而后浅浅笑开:“岳武穆赤胆忠心,着实可敬可叹。但这一回,我非但要将二位官家尽数救出,还要带回尽可能多的人……你们有多大的把握接应?” 岳飞一愣。赵瑗的思路跳跃太大了,他一下子接受不了。 “我会将他们平安地带出上京城。”赵瑗说道,“至于你们,你们随岳飞一起走。来时十八位歌舞伎,去时也应该是十八位歌舞伎。还有,把宗弼留下,由我来处置。我会将二位官家送到上京外三十里的地方,你们‘收好货物’,立刻就走。”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话,把所有人都给吓懵了。 最后,还是梁红玉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帝、帝姬果真有把握么?可是,现在是大白天……” “正因为现在是‘大白天’。”赵瑗眼中泛起一丝冷意,似乎是在笑着,却令人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冰寒,“谁也想不到我们会在‘大白天’动手,也想不到我们会‘现在’动手。连你们也感觉到意外,何况‘他们’?” 她看着岳飞,一字一字地问道:“你,能做到么?” 岳飞一撩袍角,稳稳地跪了下来,同样一字一字地说道:“誓不辱命。”他停了停,又问道,“帝姬果真有把握么?无论如何,此事还是太过冒险了些。”他想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天方夜谭”四个字来。 赵瑗笑得近乎残忍:“你们只需要将二位官家接走。至于之前、之后的事情,通通交由我来处置。还有,你的脚夫里,是否有一个叫做‘张邦昌’的人?将他也留下,我有大用处。”她先前思量了很久,还是觉得赵构此人太过绝情,便亲自点了张邦昌随她一同北上。 岳飞神色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微微低下头,说道:“是。” 小岳云趴在他爹的肩膀上,歪着脑袋,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赵瑗,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 为将者,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赵瑗这脆弱的小身板儿虽然不能行军打仗,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四字,却被她玩儿得相当娴熟,简直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 比如,她命令随行的女兵们立刻乔装,连同“商人”“脚夫”“伴当”一同离开,去到距离上京三十里地的城郊等她。 比如,她将自己扮成了土匪,去金国皇宫里偷了很多袋面粉。 比如,她蒙着头脸穿着夜行衣,带着同样蒙着头脸、身穿夜行衣、逃跑技能一流的张邦昌张大人一起,去金国国宴上撒泼,不,撒面粉。 张大人哭丧着脸,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泼妇。 “帝……大王啊。”他一面躲着金兵的砍杀,一面抖着手中的面粉袋子,可怜兮兮地问道,“咱们何必要浪费粮食呢?这些面粉,咳咳,能养活多少人啊。再有就是……” 赵瑗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闭嘴!” 这混蛋居然在金国皇宫里操.着汴梁官话喊她“帝姬”,不要命了么! 金人大多听不懂汴梁官话,但宋人懂。 尤其是被掳走的诸位帝后、皇子、公主、亲贵,对汴梁官话更是熟得不能再熟。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身上裹着麻袋、脸上蒙着破布、口中操着汴梁官话的土匪大王,一脚把土匪小弟踢出了金国皇宫,然后揪着两位官家的衣领拖走,紧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声…… 轰!!! “啊,方才帝姬从臣身上摸走了什么?” “火折子。” “帝姬好快的手!……但这这这、这是天降神雷了么……救、救命!” “闭嘴!”赵瑗又想踹他了,“方才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小觑面粉。一遇明火,威力堪比火药!” “……啊,那个,敢问帝姬,什么叫做‘火药’?”明明他也是读书人,但为什么帝姬说得每一个字,他都听不太懂。 “……”她后悔把这家伙弄到上京来了,真的。 面粉爆炸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冲天的气浪掀翻了屋顶之后,便渐渐平息了下来。 不少金国大臣嗷嗷叫着,指着同样狼狈的金国宫廷侍卫,连连叫骂。这回赵瑗准备的时间仓促了些,空气中粉尘的浓度也不够,虽然把金人弄得狼狈不堪,却并未造成什么伤亡。 赵瑗翻身跃上备好的战马,一路飞驰,将赵佶、赵桓齐齐交到了岳飞和梁红玉手中,吩咐他们立刻就走,而后带着张邦昌,向上京城一路疾驰。 她必须回去收拾残局,否则剩下的宋俘,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为什么她只救了赵佶和赵桓两个…… 加上岳飞和梁红玉,还有随行的一些骑兵,撑死了也就一百来人,能把赵佶赵桓顺利送回燕京就不错了。要是接更多的人,非得拖后腿不可。 “唔……” 赵佶用宽大的衣袖捂着口鼻,低低咳嗽了两声,望着周围的一众脚夫,还有绝尘而去的两位土匪,忽然有些伤感,“真是……有劳诸位义士……” “父皇。”赵桓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儿臣认得他们其中一些人。他们不是义士,是宋军。而方才那人的声音,似乎是个女子,似乎是……柔福……” 第38章 二帝迎归 方才救下他们的那人,似乎是柔福。 赵佶怔怔地看着赵桓,很想斥责他不要胡说八道。 柔福一个娇娇怯怯的女儿家,怎会是这样凶蛮的土匪?还将他们父子二人强抢了出来! 方才那人的声音,那一口纯熟的汴梁官话,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 当真,是柔福? 赵佶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即便是亲口道出“柔福”二字的赵桓,也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在父子二人的记忆里,柔福一直是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打小儿不敢骑马不敢上树,害怕软软的虫子,会被半夜的惊雷和闪电吓得大哭。这样一个娇养出来的帝姬,怎么会……怎么会是方才那威风凛凛,一把将他们抓走又带出城的女土匪? 他们一直想不通,自己是怎么被带出皇宫,又是怎么被带出来的。 只记得方才似乎去到了一个极冰冷的地方,没有日光,没有火烛,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偎在一处瑟瑟发抖。赵佶发誓,方才那一瞬间,他肯定去到了阴曹地府。因为这世上,只有阴曹地府,才比金人的皇宫,更为恐怖阴森。 “二位官家。”一位脚夫打扮的青年上前一步说道,“还望官家快些。若是等金人追上来,再要走,便难了。” 他不卑不亢,脚边还站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娃娃,看上去人畜无害。 “官家。”另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上前说道,“西军半月前出燕京,如今已到了北安州境内。若我等快马加鞭,当可在数日内,与西军接应。” “唔……”赵佶微微皱起眉头,“你是梁……” 女将低声说道:“是梁家的人。” 方腊起义,梁氏一门惨败,男丁斩,女子没入乐籍。 这道旨意是赵佶批复的,也是赵佶亲手将梁氏满门送上了断头台。如今见到梁氏族人,忍不住有些百感交集,又有些尴尬。 赵桓轻轻咳嗽一声,替父亲解了围:“方才你说,西军?” 梁红玉低声说道:“回官家,正是西军。” 她口中的“西军”,是赵构去燕京之前,种沂带出去的那一支。那一小股人马虽少,却都是精锐,并且绝对可以信任。要接两位官家走,人太多不行,容易引人注目;人太少也不行,难以保护官家周全。现今出燕京、又入北安州的这一支西军,恰恰是最合适的人选。 赵桓转头看着赵佶,长揖及地:“请父皇示下。” “唔……” 赵佶沉吟半晌,又慢慢地踱了会儿步子,才皱着眉头说道,“如此,便先去北安州罢。梁氏,你留下来接应方才的那两人。唔,若是柔福,若是柔福……” 他“唔”了半天,也没说出半点下文来。 梁红玉低低应了声是,琢磨着该如何用军鸽给自家少郎君传信,在北安州接应二位官家。 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二位官家平安到达燕京才是。 至于康王赵构…… 她相信帝姬会处理好的。自从见到帝姬的第一面起,她便知道帝姬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当下一行人替赵佶、赵桓换了衣裳鞋帽,重新扮作商贾脚夫上路。虽然赵佶颇为不悦,但事出权宜,也已然顾不得了。赵桓虽然显得软弱无能了些,却是个十足十的大孝子,一路上对赵佶尽心侍奉,事事亲为,绝不肯假手于人。同时他也已经和岳飞等人确认过,冒险将他们从金国皇宫里带出来的人,确是柔福帝姬无疑。 她会有危险么? 他的皇后、母亲、妹妹们……都能够平安救出来么? 赵桓一路上已不知叹了多少次气,又暗自垂了多少回泪。他不像赵佶,天天幻想着有朝一日天降神兵匡扶大宋。他知道金人有多么凶狠,也已经隐约在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把柔福拉回来。 有时他甚至在想,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是否依旧会循着太.祖的轨迹行进,杯酒释兵.权,以文人风流之态,成就一个历史上最最繁华也充满着屈.辱的大宋。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如果。 或许真的是上天匡扶大宋,他们这一行竟然格外顺利。没有追兵、没有劫匪,一众沉默的关陕汉子,将他们送出了这个充斥着不堪回忆的冰雪王国。梁红玉说得不错,北安州果然有宋兵接应,那一个个身穿黑甲的精瘦汉子,无言地沉默着,整整齐齐地立在冰雪之中,向他们行着最高的礼。 父亲赵佶满意了,也闲适了。他在这些西军汉子跟前悠悠地踱步,最终停在了一位最年轻、官职也最高的将军面前。 “朕依稀记得,你是种家的人?” “稗将种沂,参见官家。” “唔……种家……”赵佶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对赵桓说道,“果然是天佑我大宋,非但派遣了西军在此守候,连金兵也没有追来,哈哈……” 赵桓下意识地想要说不。 父亲啊…… 世上从来没有匡扶大宋的神明。若是有,早在你我父子二人被带走的时候,便已经现身相救了。 西军在此守候,是因为梁红玉以军鸽传信,故而种沂千里驰援。 金兵没有追赶,恐怕是…… 赵桓想起了那个令人心惊胆寒的瞬间。铺天盖地的粉尘、宛若惊雷的轰鸣……那一日,金国皇宫被气浪掀得微微震动,连大.地也开始颤抖起来。他甚至有种错觉,将他们救走的人,不是什么土匪也不是自己的妹妹柔福,而是上天遣下的神女。 面前的种家少年听见“金兵也没有追来”七个字时,瞳孔微微一缩,下意识地看向岳飞。岳飞这两日沉默了许多,只揉着小岳云的脑袋不说话。见种沂看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柔福。 是柔福。 种沂心中瞬间如同明镜一般。什么没有金兵追来,完全就是柔福在上京留了后手。为什么梁红玉没有跟来,为什么岳飞只护送了二位官家前往北安州,为什么后来他又听说,柔福执意带着金兀术北上…… 原因只有一个:她留在上京,替赵佶、赵桓断后。 心中登时微微抽痛起来。 为她,也为自己。 “官家。”种沂上前一步,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说道,“稗将请命,前往接应帝姬。” “嗯?”赵佶不悦地看着他,花白的胡须迎风抖动。 种沂咬一咬牙,在赵佶身前跪下:“稗将请命,前往接应柔福帝姬!” 赵佶微微眯起眼,冷冷地说道:“连朕自己也不曾知晓,相救于朕的,究竟是何人。你怎么敢断定,此人便是柔福帝姬?” 他说道后来,语气已经隐隐有几分凌厉。 那是因为…… 种沂张了张口,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该说什么呢?说帝姬神机妙算,三策连克燕云?说他与帝姬私相授受?说他对帝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说他……说他对帝姬,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若他真这么说了,等待帝姬的,必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 “父皇。”赵桓出声劝慰,“父皇息怒。此处天寒地冻,若是伤了身子,便不好了。还是请种将军将我父子二人送回燕京,再从长计议。” “燕京?”赵佶转头斥道,“你还想去燕京?依朕看,不妨趁此机会回汴梁重整河山,再谋一战!……唔,赵构呢?”他话锋转得极快,快得令人捉不住话中隐含的深意。 但赵桓懂。 甚至连种沂……也懂。 赵佶根本不敢打。 如今小半个燕云已尽数握在宋军手中,燕京城更是咽喉要塞,牢牢扼着金兵南下的关口。若是当真要打,燕京才是最好的可攻可守之地。但赵佶,他根本就不敢打。 赵桓微微偏过头,看来种沂一眼。这位年轻的将军紧紧抿着薄唇,脸色有些苍白,手中长枪几乎要被捏断。看得出来,他很难过,也很……也很气恼。 赵桓略加思忖片刻,看向岳飞,温和地问道:“你是宗泽的手下?” 岳飞尚未来得及答话,赵桓便自顾自地说道:“也好。宗泽一向沉稳有加,他调.教出来的人,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岳飞,你叫岳飞罢?你与其他人一同护送父皇前往汴梁。至于种沂你……” 他俯下.身,扶着种沂的肩膀,轻声说道:“你随朕留在北安州,以待帝姬。” 种沂猛然一惊。 他听见那位年轻的官家低声对自己说道:“你与柔福有旧,对么?” 第39章 上京谋〔三〕 “帝姬!嗷、嗷嗷痛死了嗷嗷嗷……” “闭嘴。” “老臣这把年纪了,实在没法子陪伴帝姬左右啊嗷嗷嗷……” “再多说半个字,我就把你丢出去。” “……” 张大人闭嘴了。 赵瑗清静了。 自从将赵佶、赵桓两人送出城郊之后,赵瑗便彻底松了一口气。跟她来的人,除了梁红玉之外,全都护送着赵佶赵桓离开了。此时她顶着一套土匪山大王的麻布套装,破破烂烂地蒙着脸,和自家土匪小弟、前朝廷重臣张大人一起,蹲在金国皇宫的假山上看热闹。 至于梁红玉,她已经主动请缨,看守宗弼去了。 张大人读起书来是一等一的,可马术却不怎么在行。方才跟着赵瑗一路来回疾驰三十里多地,尊.臀早已经裂成了八瓣。可惜帝姬虽是女子,却在种家少郎君的调.教下,马术一等一的好。故而命苦的张大人也唯有揉揉尊.臀,惨叫两声,奉陪帝姬到底。 方才那场小规模爆炸,已经引发了金国皇宫的一场骚.乱。 赵瑗毫无风度地躺在假山上,看着底下金兵一阵忙乱。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没有人留意到两位宋帝消失了。等到尘埃,不,面粉落定之后,才陆陆续续地有金国大臣发现,宴会上似乎少了两个丑角。更要命的是,一半宋臣疯了似的又笑又跳,另一半宋臣低声呜咽着四处寻找绳索上吊,简直要把端庄肃穆的金国皇宫,彻底变成汴梁州桥的菜市场。 人呢? 不知道。 但也别想从宋臣口中问出什么来,他们忙着追随太.祖而去呢。 张大人在假山上默默地看了许久,小心翼翼地询问赵瑗:“殿下不打算施以援手么?”他已经见到不下十个宋臣“投缳自尽”、“以头抢地耳”了。 赵瑗斜睨了他一眼:“他们都死了么?” “……没有。”张大人默默扭头,再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赵瑗说得没错,方才虽然有不少宋臣投缳自尽,可每每都在要伸脖子的前一刻,被同伴哭喊着救下来;虽然有很多宋臣以头抢地,硬是在青石板上将额头磕出了血,本人却没有半点生命危险。 “所以啊,他们不过是在作秀。”赵瑗面无表情地说道。 张大人又听不懂了。不过这一回,他没好意思问。 “我已经给了他们最最珍贵的‘希望’……一个有希望的人,是不会寻死的……”赵瑗似叹息又似自言自语,“他们还等着‘汴梁土匪’把自己劫走呢。若不表现得忠君爱国一些,怎能让‘神通广大的土匪’,冒这般大的风险?” 张大人渐渐有点懂了,脸色也渐渐开始变了,被吓的。 眼前这位帝姬,对人心的掌控,实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好了,差不多了。”赵瑗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将脸蒙上,吩咐张大人道,“至于你,便在这儿呆着。若是金人杀过来,就赶紧逃命。待会儿闹将起来,我分不出心神来救你。” 张大人讪笑两声:“老臣怎敢劳烦帝姬相救?老臣应当誓死看顾帝姬周全才是。” 赵瑗嗤嗤笑了两声:“你曾经在阴曹地府里走过两轮,知道么?” 张大人愕然,愣愣地看着赵瑗,一脸呆滞的表情。 “头一回是在汴梁,你自称‘割地使’的时候,我忍了很久,才没有让自己的手上沾血;第二次,呵,九哥说,知道那封血诏所在的人,都该死,你晓得么?”她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张大人能在朝廷之中,攀到这般高的位置上,必定是极聪明的。” 是的,在这种事情上,张邦昌张大人是极聪明的。 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那封诏书可能有问题了,否则康王不会要他死。 那么帝姬…… “我对九哥说,你还有用,就把你带到了上京。”赵瑗低下头,看着张邦昌,冷笑着说道,“那么你知道,为何九哥会不惜代价找到你么?为何今日我要对你说这些么?为何——我要保下你么?” 张邦昌脸色渐渐白了。 “臣……” “因为我发觉,你不过自私自利、皮厚心黑了一些,本质上并不太坏。”赵瑗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若是加以调.教,指不定能调.教出个忠臣孝子来。唔,你扪心自问,若是本朝如同汉武帝时一般,不称臣、不和亲、不纳贡,打得匈奴叫苦连天,你还会听金人的话,做‘大楚皇帝’么?” “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大人。”赵瑗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透着修罗嗜血的光芒,“矫诏事发,我死,你诛灭九族;事不发,你我便可安享盛世太平。” 张大人几乎没从假山上掉下去。 矫诏! 帝姬居然亲口对他说,那是一封矫诏! 帝姬说得不错,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事发,他定然会落个诛灭九族的下场。若是……他慢慢回想着帝姬的所做所为,还有那些将她夸大为神女的传言,下定了决心。 反正都是要抱大.腿,不如换一根最粗的大.腿抱。 他揪着赵瑗的衣裳下摆,涕泗横流。 “臣对帝姬的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证,绝不敢三心二意……呜……唔……” 这回他真被帝姬一脚踹飞了。 什么叫苍天可鉴日月可证,他又不是什么翩翩少年郎! 赵瑗愤愤地走了,只留下神色复杂的张邦昌,慢慢爬回到假山上,继续围观这场年度大戏。 紧接着,赵瑗统共只干了三件事。 偷面粉。 洒面粉。 点火。 轰! 金人完全没反应过来,整间屋子就都被掀翻了。 第一次粉尘浓度过低,只掀翻了国宴宫殿的屋顶;第二次粉尘浓度过高,班.房里的侍卫不是断手就是断脚;第三次倒是合适了,可惜炸的是金帝后宫。金国大妃们半.裸着身体,尖叫着出逃的模样,倒是一件举世奇观。 金人疯了。 这场严重的骚.乱下,根本没人能分出心神,去思考两个阶下囚究竟去了哪里。他们惊恐地看着漫天飞舞的面粉,这些平日里可以烙饼煮面摊锅巴的小东西,瞬间变成了张牙舞爪的白色恶魔,在冰冷的夜色中,狞笑着收割金人的性命。 起先爆炸还只是在金国皇宫内小范围进行,紧接着蔓延到了禁苑里,又蔓延到了驻守上京的兵.团中……也不知那长得像女土匪的恶魔哪里来的力气,经过厨房时素手一挥,大片大片的面粉袋子就此消失。过不了多久,皇宫中又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一定金帝惹怒了雷霆之神,一定是! 女真萨满们挑起了欢快的舞蹈,叮叮铃铃地摇着巫铃,试图向天神传达自己的歉意。可惜天神似乎没听见萨满的祈祷,爆炸声一处接着一处,皇宫毁了,囚.犯逃了,后妃宫女们尖叫着四下奔跑,哭声震天。 赵瑗爬到了一处高高的假山上,冰冰冷冷地笑着,眼睛红得吓人。 昨天,就在昨天,赵桓的皇后朱琏,被金帝“赐浴”,紧接着又到太庙中“献俘”。唔,也就是被剥.光了丢在众人面前,嬉笑怒骂,饱受其辱……然后她自尽了。 赵瑗抱着膝盖坐在假山上,紧紧咬着下唇,心中难受得不行。 如果她可以早上那么一天……只有一天…… 如果…… “嬛……嬛?” 一个熟悉且又陌生的声音从假山下方传了过来,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颤抖。赵瑗红着眼睛向下望去,发现是一位身穿白衣、披头散发的妇人。妇人生得很美,与柔福有八九分相似。她是柔福的生母,赵佶的贵妃,王氏。 王贵妃一步步走向赵瑗,带着几分害怕、几分颤抖:“嬛嬛,是你么?” 赵瑗红着眼睛看着她,不答话,也不下去。 “嬛嬛,母妃知道是你。母妃听闻你投井自尽了……嬛嬛,你是特意来摄金人魂魄的,对么?”她凄凄一笑,朝赵瑗伸出了手,原本娇嫩如春葱的指尖已经尽数溃烂,分外狰狞。赵瑗心底一抽,涩涩地疼,眼前也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 是柔福的情绪,还是她的情绪? 不知道,只知道心脏如同被人攥了一把,难受得生疼。 此时假山下站着的,不过是个可怜的母亲而已。什么贵妃,什么宋俘…… 不过是个母亲而已。 “嬛嬛。”王贵妃上前两步,凄声说道,“我知道是你,我一瞧见‘女匪’的身形样貌,就知道是你。嬛嬛,你带母妃走好么?母妃胆儿小,不敢自尽,只能在浣衣局里一日日地浆洗衣裳。你带母妃走过忘川水、奈何桥去,好么?” 她仰着头,鬓发尽散,再没有先前雍容华贵的模样。 “嬛嬛,带母妃走,也带你的哥哥、嫂嫂们走,好么?” 第40章 上京谋〔四〕 月夜冰凉。 赵瑗怔怔地坐在假山上,看着柔福的生母,胸口一阵酸酸胀胀地疼。 王贵妃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维持着向她伸出手的姿势,面上垂落两行清泪,如同月下鲛珠,分外凄冷动人。 “母……妃……” 赵瑗哑着嗓子喊出声来,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冲破了阻隔,忽的涌到了眼睛里,涩涩地难受。 王贵妃闻言笑了,有一种凄凄的美。 “嬛嬛,果然……是你。” 月光清清冷冷如同冰瀑垂悬,直教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子寒意来。赵瑗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慢慢从假山上爬了下去,走上前,将王贵妃轻轻抱在怀中,哽着嗓子说道:“母妃,嬛嬛尚在人间。” 她扯掉脸上蒙着的布料,握住王贵妃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柔声说道:“嬛嬛尚在,嬛嬛的身子是温热的,嬛嬛当日为人所救,未曾亡故。” 王贵妃身子一僵,触电般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杏眼微睁:“你、你……” 赵瑗勉力牵了牵嘴角:“母妃,嬛嬛尚在。” 王贵妃面色由红变白又变成灰败的青,怔怔地伸出手,触碰着赵瑗的面颊,如同碰着一件易碎的琉璃物,不敢用力也不敢过分抚.摸,双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赵瑗轻柔地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呵着热气。那双平素娇生惯养的手已经生了冻疮,又不曾及时上药,已经溃烂地有些通红。温热的吐息一碰,只如同针刺一般,令王贵妃猛地缩回了手。 “母妃?……” “走!快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快走啊!” 王贵妃如同犯了疯病一般,狠狠推着赵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金国皇宫啊,她为什么要回来?她已经逃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王贵妃颓然地垂下了头,乌黑的鬓发散乱在胸前,抱着赵瑗的身子,呜咽出声。 “嬛嬛……” “嗯?” “答应母妃,不要再回来了,好么?” “不。” “嬛嬛!……” “母妃您瞧,我就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赵瑗耸了耸肩,轻轻拥抱了一下王贵妃,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我不但要回来,还要在这皇宫里啊,放一场大火。母妃可知道哥哥嫂嫂们的下落么?等嬛嬛办完事,就去接他们。” 王贵妃猛地一惊,眼中透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惊疑。 “方才……是你……” “是我。”赵瑗大大方方地承认,又轻轻拥抱了一下王贵妃,“时间差不多了。母妃暂且寻一处安静的地方侯着,将妹妹们也带着。明天,嬛嬛接你们走。” “明天?……” “嗯,明天。”赵瑗轻声说道。 ———————— 夜已经很深了。 赵瑗又抖了两袋面粉出去,制造出最后两场爆炸,然后去找了梁红玉。梁红玉仍旧留在先前的静室里,一身戎装,背着弓箭抱着长枪,面前坐着一个被困得结结实实的人。 那人,是完颜宗弼。 被梁红玉这么盯了半夜,饶是宗弼精神劲头再好,也有些支持不住了。 赵瑗走进静室时,见着的便是这样一副大眼瞪小眼的画面。她轻轻拉拉梁红玉的衣角,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梁红玉闻言一愣,接着秀美一样,露出一个极其帅气的笑来:“当真?” “自然当真。”赵瑗轻轻点头,“梁姐姐愿与我一道么?” “帝姬折杀末将了。”梁红玉连忙摆手,“‘姐姐’二字,末将可担当不起。帝姬既已成竹在胸,末将定当奉陪到底。”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虽然是在笑着的,眼中却透出几分凌厉的杀意来。 宗弼不自在地扭了扭胳膊,心中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他知道眼前这位帝姬肯定没安好心。 但是,这位帝姬究竟打算怎么对付他,他却半点也猜不出来。 赵瑗偏过头,冲梁红玉微微一笑:“那么我们便开始罢。” 梁红玉身材高挑,力气也大,单手一提,就将宗弼提了起来。赵瑗不知从哪里抖出一块黑布,笑吟吟地替宗弼蒙上眼睛,温和地说道:“殿下莫要惊慌,咱们这是要送你回家呢。想必在来时的路上,你也已经看清楚了,这里是金国上京,你们的老家……” 她刻意强调了“你们”,而后俏皮地一笑:“你瞧,我们两个娇弱女子,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哦!这当口儿,你只要轻轻一挣,便能够挣开绳索出逃了。殿下您说,这是不是极妙的?” 宗弼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和赵瑗相处了这么久,他实在太清楚,这位看上去纯良无害的帝姬,骨子里有多么狡诈如狐。 逃走? 嘿嘿,眼下确实是最适合逃走的时间,可这位帝姬会乖乖让他逃走么?指不定还有什么黑手等着他呢!横竖这里是上京,再不济也能召回几个亲兵来,他倒要看看这位帝姬,想要玩什么把戏。 思量停当之后,宗弼粗声粗气地说道:“要走便走,多说无益。” “嗯,真是个硬气的汉子。”赵瑗笑吟吟地夸赞道。 宗弼再次感觉到背心一寒。 通常来说,她的溢美之词越是漂亮,等待他的陷阱也就越深。 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宗弼轻轻“哼”了一声,闭口不答。 赵瑗冲梁红玉微微点了点头,重新蒙上头脸,与梁红玉一左一右地带着宗弼,走出静室,朝女真萨满们做法的地方走去。 今夜的爆炸实在来得太过诡异也太过频繁,所以,倒有大半的金国贵族来到了萨满法师们身边,乞求着天神的宽恕。所以,当一身土匪装的赵瑗和一身宋将打扮的梁红玉来到众位金国贵戚们跟前时,所有人的反应都是齐齐一愣,紧接着刷刷地拔出了手中的弯刀。 赵瑗抿唇一笑,环顾四周,瓮声瓮气地说道:“完颜吴乞买呢?我要见他。” 萨满法师们停止了摇动铃铛,金国贵族们自动自觉地分出了一条大道。神色疲惫的金国皇帝从太庙中缓步走出,负着手,缓缓扫视一圈,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梁红玉身上:“你?” 虽然梁红玉和赵瑗一样蒙上了面巾,但那副宋人打扮,实在太过惹眼。 再联系到皇宫里彻夜的爆炸声、突然消逝的两位宋帝……吴乞买的脸色渐渐变了,断然喝道:“拿下!” “……慢着。” 赵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月色下那根手指纤细修长,莹白如玉,显然是少女的手,而且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少女的手。 她一指挑开了宗弼脸上的黑巾,笑吟吟地说道:“你们金国最最勇猛的大将军,兀术,在我的手里哦!” 周围猛然响起了一片抽气声。 兀术,居然是四皇子兀术!金国最最骁勇善战的四皇子兀术! 他居然落到了宋人手里,还作为人质,被押送到了金国皇宫! 是可忍孰不可忍! “唔……” 宗弼傲然环顾四周,突然一脚一个,踢飞了身后的女将和帝姬,接着来到一位金国侍卫面前,背对着侍卫的弯刀,干脆利落地割断了胳膊上的绳索。 然后,他掰了掰被勒出红.痕的手腕,脸上浮现出一个近乎残酷的笑:“这是这样而已?柔福帝姬,这一回,你太令本王失望了。” 赵瑗咳咳地咳了两声,好不容易从满地尘土里爬起来,在金国贵戚与士兵们的哄笑声中,继续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金国四皇子,完颜宗弼,已经死了哦。” 哄笑声戛然而止。 “本帝姬亲自带着四皇子的棺椁,摔在了东路军营寨前,当时可是有数十位将士亲眼瞧见的哦。” 金国贵戚们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齐齐望向宗弼,目光惊疑不定。 赵瑗满意地伸着一根手指,轻轻摇了两下:“所以啊,这位四皇子,兀术将军,是假冒的哦。” 周围瞬间静寂无声,连根针掉落在地上,也能清晰地听见声响。 吴乞买狐疑地看着宗弼,负着手,深深皱起了眉头。 “混帐!”宗弼涨红了脸,劈手从侍卫身上夺下一支鞭子,朝赵瑗狠狠抽去,“你以为这样便能挑拨离间么?本王是真是假,还能由你胡说八道不成!你这个……” 赵瑗一面捂着头脸抱头鼠窜,一面继续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冰冷的月色下轻轻摇着:“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帝姬,英明神武的兀术四皇子,怎么会被我绑.架呢?诸位金国大王说,是不是?” 宗弼一个趔趄。 吴乞买狐疑地看着宗弼,又看看一身土匪装扮的所谓“帝姬”,沉声吩咐道:“去将兀术的手下,带两个过来。朕要亲自确认四皇子的真伪。” 宗弼愣住了。 “叔王!……”他上前一步,用语速极快的女真话说道,“叔王莫要听信她胡言乱语!此女狡诈如狐、阴险毒辣,当真是什么谎话都说得出口的。叔王若是不信,臣侄可……” 赵瑗站在一边,凉凉地说道:“如果你是真的,还怕什么‘检验真伪’?” 宗弼转过头,狠狠瞪着她,目光如同恶狼一般,几乎要将她生吃了。 如果他是真的,还怕什么检验真伪!? 因为吴乞买已经开始怀疑他,因为金国的贵戚和大臣们,都已经开始怀疑他! 不过,“心寒”二字而已。 宗弼劈手夺下侍卫手中的弯刀,红着眼睛,一步步向赵瑗走了过去。 他要杀了她。 他必须要亲手杀了她! 第41章 燕云复〔一〕 泠泠月光下,少女讥诮地笑了一声: “你恼羞成怒了哦,英明神武的‘前’金国四皇子,兀术殿下。” 她愈是讥讽,宗泽便愈愤怒。 那种深深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挫败感,那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心寒…… 四!皇!子!已!死! 多么可笑的一句话,多么可笑的一个谣言。 他完颜宗弼好端端地在这儿站着,一个大活人,提着刀,立刻就能将眼前这狡诈如狐的少女斩于利刃之下,但他所崇敬的叔王,他的同僚们,大金的贵族们,居然在怀疑他的真伪。 他们居然胆敢怀疑他! 宗弼从未感觉到像今日这样愤怒。 他看见那位宋人帝姬,在月光下冷冷地笑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嗜血的冰寒。 他听见他的叔父,金国的皇帝冷冷地说,去将他的手下带过来,要分辨他的真假。 他感觉到周围怀疑的目光、惊恐的目光、不信任的窃窃私语…… “四皇子殿下。” 他听见那位少女帝姬轻声说道, “我们宋人有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哦。” 她说的是汴梁官话,金人大多听不懂。但完颜宗弼和宋人打了数年的仗,字字入耳,字字锥心。 哀,莫,大,于,心,死。 彻骨的冷意,彻骨的心寒。 少女清清脆脆地笑了一声,拉起身边的女将,瞬间不见了踪影。他红着眼睛四下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又来了,又来了,她又在他眼前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无影无踪…… “鬼……”他听见有人在喃喃自语。 握刀,回身,劈落,温热的鲜血迸溅在络腮胡子上,倒映在红赤的双眼之中。 “兀术!”吴乞买出声呵斥,“你怎能对自己人动手!” 他还没有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愤怒,便已经听见有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那一天,四皇子的棺椁的确被抛在了营寨前。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四皇子的身份已经当场验过,虽然最后焚毁在了一场大火中,但当时,数千双眼睛都亲眼看见了,棺椁中躺着的,的确是四皇子无疑。 金国大臣们已经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 一派说,四皇子向来果敢勇毅,方才诛杀自己人,不过是一时热血上头。所以,四皇子是真的。 另一派说,四皇子一向英明神武,怎会被异国帝姬所俘?所谓“四皇子”,定是假冒的。 嗡嗡的争论声中,金帝完颜吴乞买皱着眉头负着手,站在冰冷的月色下,用狐疑的目光在宗弼身上打量着,不时询问他一些小事、私.事。宗弼一一作答,却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就像方才柔福帝姬所说的:哀莫大于心死。 难道朝夕相处了几十年,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父,也不相信他是真的么? 他的亲卫们,居然口口声声说,当日已经见到了他的尸首! “……好了。” 吴乞买疲惫地挥一挥手,“带他走。” 宗弼提着淌血的刀,红着眼睛,被侍卫们半扶半拖着带走了。至于他是真是假,也已经变成了金国贵族们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而最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将金国的脸,都丢尽了。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骁勇善战的兀术了。 金国贵族们三三两两地散去,萨满法师们继续开始摇着铃铛跳大神。至于方才带着宗弼过来、又贸然消失的那两个人,已经被他们自动归类为了“鬼”。 既然是鬼,那么就没必要再去关心她们的去向。 请萨满法师们再驱驱邪、散散晦气,为金国祈祈福,才是正理。 今夜接连不断的骚.乱,已经消耗了吴乞买太多的精力。他知道那两位宋帝身体孱弱,所以即便是跑,也决计跑不了多远。所以,在去往妃妾宫中之前,他很快下了一道命令: 封城,戒.严,即便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赵佶和赵桓。 —————————— 皇宫。浣衣局。 金人从汴梁中掳掠来的女子,倒有大半被安置在了这里。这些打小儿养尊处优的后妃公主们,必须整日整夜地替金人清洗衣物。若是有哪位金人兴起了,随时可以拖一两个人出来,蹂.躏上三日两夜,然后向同伴吹嘘吹嘘自己床.上功夫了得。至于接下来,这些宋人女子是投缳还是跳井,他们根本就不会在意。 王贵妃已经在这里等候了大半夜。 与她一同来的郑妃、韦妃诸人,都已经安睡,睡前还嘲笑了一番她的异想天开。连二位官家都不得不陪着金帝饮酒作乐,她居然还在肖想着有人来救她,简直做梦。 但她一直睁着眼睛等着,带着几位亲生的帝姬和儿媳,眼中满是热切。 柔福没有死。 她来接她们了。 虽然她不清楚,为何柔福一夜之间,会变得这般厉害。但在此时,她除了相信柔福之外,已经别无他法。她见过太多的人投缳,也见过太多的人跳井了。或许下一个,就是她自己。 “母妃。” 一个轻柔却犹如天籁的声音自窗外响起。王贵妃精神一震,带着女儿儿媳们,还有几位交好的宫人,一同出了浣衣局。先前柔福对她说过,每一次只能带十六个人走。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她连夜寻了最最贴心的十五个人,连同她自己,一同来到了赵瑗面前。 冰凉月色下,少女帝姬温柔地笑着,向她伸出了手:“母妃,快些。”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眼前的少女并非柔福,而是天上降下的神女。不卑不亢,恬淡宁和,软软地伸出手,周身透着融融暖意。 足够了。贵妃想。 无论她是不是柔福,在这一刻,她能将她救出宫去,便已经足够了。 这些平日里娇养出来、又在浣衣局里洗了半年皮衣的汴梁贵女们,安静且整齐地换上了舞衣,戴上帷帽与面纱、装成哑巴不说话,在金帝面前笨拙地起舞。 金帝很生气,因为他根本没见过这么愚蠢的舞技。 周围的金国大臣们也很生气,因为这些所谓的舞姬,还比不上自己府上的婢女。 然后很顺理成章地,这十八位舞姬,被一通鞭子抽了出去,勒令永世无法踏足皇宫。 直到这时,赵瑗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从不担心宗弼会泄密,因为一路上,宗弼的眼睛和耳朵,就一直是蒙上的。直到昨夜,为了让他“看清这是金国上京城”,才临时给他解下了面巾。他只知道自己被宋人带了过来,但根本不知道带他过来的人是谁,又是以什么身份,被带到上京城里来的。 但现今令赵瑗有些为难的,是上京城里的全城戒.严。 她不能再使用空间了,必须光明正大地把这些“舞姬”全部带出城去。因为这些“舞姬”,全都是在金帝面前过了明路的。一旦像靖康二帝那样贸然失踪,必定会让金人起疑。到时候,等待她们的,就不再是全城戒.严、大肆搜.捕,而是“杀掉所有宋俘,以儆效尤”了。 故而她们只能暂时住在上京城的客栈里,等待时机。 这里的客栈很贵,但没关系,赵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天气渐渐回暖,赵瑗也愈发焦急起来。她每日里趴在客栈的窗子前看着瓦蓝瓦蓝的天,梁红玉也烦燥地在她身后走来走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贵妃帝姬们也都好好地安置在内室里。但是戒.严一直没有解除,她们根本无法离开上京城半步。 忽然有一天,她听见外间多了些嘈杂的响动,说是有一队西夏的商贾入住,带了上好的琉璃。 赵瑗猛地一惊。 因为,西夏从不产琉璃。 她不假思索地起身向门外走去,经过梁红玉身边时,带起了一阵急风。 梁红玉有些诧异,却并没有询问。跟随帝姬这么久,她已经习惯帝姬时不时的意外之举了。比如在那个明月高悬的夜,她突然被帝姬拉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那里冰冰凉凉的什么也没有。比如现在,帝姬心急火燎地跑出去,只因为突然听见了一句“西夏琉璃商人”。 赵瑗走得有些急了,稍不留神,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在瞬息之间,她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耳边也响起了熟悉且低哑的声音:“……小心。” 唔,果然是他。 赵瑗没来由地感觉到安心,抬起头,想要唤他的名字,忽然被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耳边是急促且温暖的吐息,干净且肃杀,透着沙场中淬炼出来的凛冽之意。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剧烈如擂鼓。 梁红玉在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来人骤然放开了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低声说道:“臣……逾矩。” 唔,又来了。 赵瑗忿忿地抬起头,没留神撞进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担忧、惊恐、惶急、疼惜、眷恋……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也从未见过这位银枪白马的翩翩少年郎,清减如斯。 “我不生气。”她皱起眉,嘟哝着说道。 种沂一怔,而后悄无声息地笑了。 “如蒙帝姬不弃,今夜便与臣连夜出逃如何?” 她很想点点头说声好,但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怪异。 怎么感觉像是……像是她要与他私.奔? 唔,这样不好。 聘者为妻奔者妾,别说她没兴趣做妾,就算她有……嗳等等,她什么时候答应和他私.奔了!? “咳。” 身后的梁红玉又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唤道:“官家。” 赵瑗这才发现,种沂身后居然站着她的大哥,早在半月前就被送走的大宋皇帝,赵桓。 为什么赵桓会悄无声息地站在种沂身后一言不发…… 为什么赵桓会冒险回到上京城来…… 等等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她该怎么和这位便宜皇兄解释,自己与这位种家少年的关系? “半年未见,嬛嬛已长得这般高了。” 赵桓含笑上前一步,抬起手,轻轻理了理赵瑗衣领处的绒毛。赵瑗心中已经瞬间转了十七八个念头,每一个都令她汗毛直竖。 赵桓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依旧温和地笑道:“嬛嬛似乎与这位种家子,关系匪浅?” 赵瑗心头一跳。 “种家子”。赵桓所使用的措辞,是“种家子”! 不错,在官家眼里,种沂首先是种家的人,然后才是年轻气盛的少将军。 赵桓他……会对种家下手么? 他会像赵构一样,对种家百般苛责么? 无数个念头瞬间涌到了脑海之中,久久盘桓不息。赵瑗如同着了魔一般,抬起头,望着赵桓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臣妹确与种家子私相授受。不知皇兄,有何训示?” 赵桓无声地笑了。 半年不见,他的妹妹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大胆了。渡黄河、克燕京、劫二帝、救诸妃,现在居然想要自己挑选驸马……他真的很想看看,她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第42章 燕云复〔二〕 臣妹确与种家子私相授受,不知皇兄,有何训示? 确与种家子私相授受,不知皇兄,有何训示? 皇兄……有何……训示? 少年将军身形踉跄了几下,薄唇紧抿,面色苍白。 帝姬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重锤一下下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砸得他眼冒金星,耳边嗡嗡作响。 她怎会说出这番话来? 她怎能说出这番话来! 犹记得在北安州,年轻的皇帝伸手按着自己的肩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与柔福有旧,对么?” 犹记得太上皇被岳飞护送回汴梁时,年轻的皇帝转过头,温和地对他说道:“柔福及笄之时,大礼仓促,未及挑选驸马……” 犹记得当日赵桓坚持与他同来上京,然后笑着对他说道:“朕听闻,西北种家满门忠烈,自太.祖年间始,五代苦守国门……” 他发现赵家的人都很温和,笑起来一如春风拂面。 赵构是这样,赵桓是这样,柔福她……也是这样。 但赵家的人,又都喜欢绵里藏针,一句话非得里里外外剖析透了,才能理解其中深意。 赵桓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为了褒奖种家五代死守国门,很可能会赐种家一个驸马。 惶恐,且欣喜。 来不及去思考赵桓话中更深层次的含义,他匆匆忙忙地来了上京,又匆匆忙忙地叫来安插在金国的西军细作,询问帝姬的下落。种家在西北经营数百年,若没有几双自己的眼睛,是决计不可能的。 在见到帝姬的那一瞬间,心忽然就安了。 忍不住想要拥抱她温暖的身体,想要触碰她明净的笑靥,用自己的肩膀,替她遮挡风霜雨雪。 他伸出手,稳稳地扶着踉跄的她,在那一瞬间忽然什么也不愿去想,只紧紧地抱着她,确认她安好,确认她温软地枕在自己心口上,连他的整个人,都融融地化开。 如春风化雨,如春日暖阳。 再不是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明月,再不是燕京城墙上翻云覆雨的天神。 但他是种家的人啊…… 手握重兵、极易为帝王所猜忌的种家啊…… 他自小所受的教诲,绝不容许他做出这种有违礼数的事情来。他那近乎残忍的理智,也绝不容许他做出这等有辱帝姬名节的事情。 少年将军垂下头,再一次说道:“臣……逾矩。” 他看见她有些惊愕又有些气恼,紧接着屋中女将皱眉唤了一声“官家”。 那位温和的年轻皇帝,竟然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而他,竟一直没有发觉…… 若是在战场上,早已经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少年将军慢慢地闭上眼睛。深邃的眼形之下,有着淡淡的阴影。 【嬛嬛似乎与种家子关系匪浅?】 【臣妹确与种家子私相授受,不知皇兄有何训示?】 从未见过如此尖锐的帝姬,像一只被挠了尾巴的猫,冲人亮出尖尖嫩嫩的爪子。他知道帝姬是一时情急才说出这般气话,他也知道帝姬素来温和沉静,绝不会做出这般气急败坏的事情来…… 可心中竟是欣喜的。 欣喜过后,便是彻骨的寒意与不可遏制的惶急。 帝姬不可…… “帝姬,不可!” 少年将军上前一步,在年轻的皇帝身前跪下,一字一字有如金石铿鸣。 “臣亵.渎帝姬,其罪当诛!” 在那一瞬间,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敢去想。 脑中唯一盘桓着的念头便是,莫要让官家迁怒帝姬。 纵使付出一切代价,纵使杖责纵使命陨当场,也绝不能连累她。 绝不能。 “喔……” 年轻的皇帝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地单音节,眯着眼睛看向他的将军,眼中有着餍足的笑意。 “将你的命给朕留着,替朕收拾故土重整河山,替朕挥师上京收复燕云,替朕血战黄沙驰骋大漠,你——可做得到?” 赵桓扫了一眼赵瑗又扫了一眼跪在身前的种沂,略显孱弱的身体静立在朔风之中,衣袂纷飞,看上去依旧是那个懦弱温和的大宋皇帝。但他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恰恰地击中了要害。 握此子在手,便握了半个种家。 握种家在手,便握了整个西军。 握西军在手,当可所向披靡,挥师北上,一雪靖康之耻。 年轻的皇帝在风中站着,也微微笑着。温和的笑容下,是浸润到骨子里的帝王心术。 在这个世界上,姓赵的,从来都不简单。 “臣……” 少年将军喉咙中透着几分喑哑,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了下来。 “领,旨。” 赵瑗站在风中,看着眼前笑得一脸温和的赵桓,她的便宜皇兄,一股无名火忽地窜上胸腔。 “皇兄这是何意?” “嬛嬛这算是恼羞成怒么?” “你——”刚刚,就在刚刚,她竟然被赵桓当场给卖了! 种沂自称亵.渎帝姬,自请受罚。 可赵桓非但不罚,还就势卖了个顺水人情,令种沂誓死效忠。 也就是说,他已经默认了种沂的所谓“亵.渎”。 唔,她这位便宜皇兄,可真是不简单,相当的不简单。 哈,若是赵桓真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纯良无害,当初怎敢以帝皇之身,替代赵佶,入金营为质? 赵瑗狠狠地瞪着赵桓,几乎没把这位皇帝的身体上,硬瞪出两个大洞来。赵桓倒是很坦然地让她去瞪,末了还好心地挥挥手,说道:“朕就不打扰你二人‘叙旧’了。何时叙完了,不妨来告诉朕,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赵瑗忍了很久,才没有一拳头挥到赵桓的脸上去。 赵桓走了。 梁红玉也走了,还好心地带上了门。 赵瑗略有些悲愤地站在猎猎寒风中,没留意她的将军已经站起了身,低着头,专注且温柔地看着她,低低地说道:“帝姬方才,并未反驳官家的话。” 嗳? 赵瑗愣了片刻,忽然一下子反应过来,全身血液一下子直冲到了脑门上,耳根处烫得吓人。 不行,这样不行。 她眼睛滴溜溜转了两下,板起脸,严肃地询问道:“你怎么跑到上京来了,先前不是让你去收拾燕云十六州的么?” 种沂闷闷地笑了两声,而后同样板着脸,严肃地答道:“臣幸不辱命。” “嗳!?” “帝姬要听军.报么?唔,臣一字一字地念给你听…… 宗泽、韩世忠陈兵檀、蓟二州,歼敌二十万。 李纲等收归燕、涿、檀、蓟、易诸州户籍文书,又罢黜百官,调太学生候补。 臣等领人出北安州,应还二帝;又兵分两路,臣与官家再赴上京,岳飞等护送太上皇回归汴梁。 宗泽又陈兵十万于颙州,势如破竹,金人不战而溃。 宗泽又陈兵五万于古北口,扼此咽喉要塞,阻金人援兵于百里之外。 宗泽又……” 他仔仔细细地向赵瑗陈述着两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没有半点遗漏的地方。赵瑗认真地听着,没有插话,却不时微微皱一皱眉。直到长长一串击溃金人的军.报说完,她才有些犹豫地问道:“金人溃不成军?” 种沂点点头:“不错。” 赵瑗思前想后,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如果战马大批量被毒死,金人溃退是必然的。可如今刚刚开春,冰消雪融,紫云英尚未长成,怎能作为马料食用?金人战马不死,又怎会溃退得这般快? 种沂似乎出了她的心思,低低笑道:“帝姬莫不是以为,臣在虚报战功?” “有一点儿。” “哦?哪一点儿?” “金人的战马,死了么?” 种沂微微一愣,而后又是一阵闷闷的低笑:“帝姬果然细致入微。不错,臣在蓟州洒了半月紫云英种子以后,忽然发现,种子太少了。” “我知道。”赵瑗幽幽叹息一声,“可我只能收集到这么多了。当初我便预计过,这些种子,最多只能支持一小片马场。”这也是她执意要搜寻“谷地”的原因所在。 种沂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臣在金人的牧场上,点了一把火。” 赵瑗目瞪口呆。 “多亏帝姬当日提点。”种沂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种紫云英是为了毁掉草料,臣便索性将他们的牧草,烧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横竖都是要毁掉草场,不如一把火烧干净了实在。 赵瑗呆呆地看了种沂许久,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好像被我带坏了。” 第43章 燕云复〔三〕 “是么?”种沂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是帝姬调.教有方。” 他的的确确是被她给带坏了。 很久以前,他只会像祖父那样,极为稳妥地行军布阵。可现如今,他却学会了兵行险招,学会了奇诡之道,学会了将刚刚冒出尖芽的嫩草付之一炬…… 他学会了留下韩世忠,让西军与京营互为犄角,同享收复燕云的不世奇功。 他学会了借口“洒些种子”,与梁红玉军鸽传信,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了北安州,将靖康二帝顺利接走。 他学会了不顾一切地跑来上京,只为了看她是否安好。 这大半年来,他学会的奇怪事情太多了,多得都不像他自己了。 他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丢开长枪抛下战马,孤身一人穿梭在荒芜的原野上。那时大雪封山,极目冰寒,他清理出一小片空地,将火折子往外头一丢,紧接着,便是烈火燎原。 火势没有维持多久,就渐渐平息了。因为融掉的雪水,是可以阻止火势蔓延的。 他孤独地站立在原野上,慢慢地转身,执着锋利的长剑,往金人的营寨走去。 记不得攀出了多少尸山又爬过了多少血海,身上又添了十多道深深浅浅的伤痕。他举起火折子朝连成一片的粮垛丢去,刹那间原野上燃起了昼夜不灭的大火。他听见金人惶恐地叫喊着咒骂着,试图将他的性命,彻底留在这冰雪原野之上。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死,想到了祖父想到了力战身陨的许多兄弟,想到了一双明净且温暖的眸子。 他不能死。 他要活着去见她。 这样胆大妄为的帝姬,天神一般的帝姬,除了他,恐怕再没有人敢娶她了。 这样不好。 他不喜欢她孤老终生,他想看她带着恬淡的笑,悠然一世。 他想到了她曾经说过的“以战养战”,想到了她曾经说过的“抢不完就烧”。原来她早已将一切洞悉,原来她都站在最高处,俯瞰着燕云大.地之上的风云变幻。 ——我来替你,决胜千里之外。 这绝不是一时兴起的誓言,他会用他的所有,来践行对她允下的承诺。 他背负着三日的口粮,疯狂地奔跑在燕云大.地上,身后是沉默的黑甲亲卫,无声无息地守护着他也守护着这片古老的大.地。燕州、蓟州、颙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毅力,只凭着一股信念支撑着,在苍茫燕地上奔走不息。 终于他接到了梁红玉的传信,接走了靖康二帝。 终于他等到春回大.地牧草生发,等到急红了眼的燕地驻军们割下嫩草喂马。帝姬所言不差,那些刚刚抽出嫩芽的紫云英,混添到草料中之后,金人的战马,成片成片地倒下。 但是紫云英太少了。 他沉默无言地取出了火折子,在牧场中浇上火油,引燃了另一场漫天大火。 这一回没有雪了,风助火势,将广袤无边的牧场烧得一片焦枯。他没有带任何人,连赵桓也被他留在了北安州,只有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带着不多的口粮,疯狂地纵火。 金人的战马倒下了、饿死了,宋军如同锋锐的长枪,狠狠撕裂了他们最后一道防线。 金人溃退。 宋军从未如此扬眉吐气也从未如此气势如虹,红缨毡笠从古老的燕京城一路席卷了大半个燕云。他觉得他应该退场了,剩下的交由宗泽和韩世忠,交由这些常年在战场上打熬的关陕汉子们。 然后,他同赵桓一道,北上上京。 他想见见帝姬,也想见见金国贵族们惶恐的表情。他觉得这会很有趣。 种沂静静地看着身前的赵瑗,她正低垂着头,无意识地划拉着脚尖。他忽然很想伸出手碰一碰她。然后他真的这么做了。触碰到帝姬的一瞬间,入手生滑,如同抚摸着最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你会生气么?”他低声问她,“我这般对你,你会生气么?” 赵瑗划拉了一下脚尖又皱了一下眉:“若我说‘生气’呢?” 他如同触碰到烈火一般缩回手,后退了两步:“臣……” “好了。”赵瑗走上前,伸臂环抱住他的腰,将头轻轻搁在他的胸前,低声说道:“我不生气。” 他呼吸一滞,随后是不可抑制的狂喜。 “可是我……”她皱皱眉,嘟哝着说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嗯,我一定是哪里坏掉了,一定是……” “唔,十三公子,哦不,十三郎。”她抬起头,眸中渐渐透出几分奇异的神采,“你带了多少人过来?城外可有人接应?” “自然是有的。”他答道,“帝姬是要……” “借我十八个人,不,十九个。”她静静地开口,“我要先送一批人回去。” 种沂“唔”了一声。 忽然之间,他愣住了:“十九个?” 帝姬身边假冒的舞姬,连同她自己在内,统共也就只有十八个! 她莞尔一笑:“最后一个是你。我想……和你回去看看,你愿意么?” 他拥紧了她,低低叹息一声:“……不能再愿意了。” ———————— 金帝有命,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 但这并不妨碍有些人偷偷做些“交换”。 只要登记在册的外来舞姬永远都是十八个,那么这些粗心的金国官儿,根本不会费心去数。所以很顺利地,十八位舞姬去城门口溜达了一圈,回来时仍旧是十八个,却变得膀大腰圆,虽然裹着厚厚的皮袄,依旧怎么看怎么怪异。 再然后,赵瑗又去了一趟浣衣局,预备再带出十六个人来。 不过这一回,她却碰了壁。 当时依旧是大半夜,她仗着空间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金国皇宫里。连续两个月的戒.严,即便是金人,也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巡起街来也是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沉寂的皇宫里,唯有浣衣局偶尔响起了捣衣声。 是韦妃。 赵瑗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韦妃,是赵构的生母。 不过她也仅仅犹豫了那么一下,便走上前去,亮明身份,温和地询问韦妃,是否愿意跟她离开。 韦妃一下一下地捣着衣,冷笑道:“你一个十六岁的弱小女子,能带本宫走多远?” 赵瑗轻声说道:“柔福已将母妃顺利送出城去。” “算了罢,本宫不愿冒这个险。”韦妃依旧不紧不慢地捣着衣,抽空抬头瞥了赵瑗一眼,“本宫的命,唯有攥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安心的。至于你——呵,与其指望你,还不如指望康王。” 赵瑗沉默了一下。 确实,韦妃说得没错,与其指望她,不如指望自己的亲儿子。 赵瑗极小心地在浣衣局里试探了一轮。当时夜色未深,这些被迫成为粗使宫女的汴梁贵女们,大多也不曾安睡。她们见到赵瑗时先是一愣,紧接着大多像韦妃一样,沉默着摇摇头,宁可龟缩在浣衣局中等“更合适的人”来救,也不愿意跟赵瑗去冒这般大的风险。 这是人之常情。赵瑗暗想。她没有勉强留下来的人,而是叫过那寥寥数位愿意跟她离开的人,低声嘱咐了两句话。 没过多久,浣衣局里又传来了粗使宫女“死亡”的消息。有投缳的、有投井的、有服毒的……造册的太监还没来得及检验,就已经听说她们被人用草席一卷,丢到了城外的乱葬岗里。 好罢,横竖不过是几个宫女,丢了,也就丢了。 太监心不在焉地造了册子,琢磨着明日去哪里挑两个少女来补上。横竖这些女子在他们眼里都不是人,死了再换两个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件事情,赵瑗干得相当顺利。 她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拦,就将二十余位替换出来的“舞姬”带出了上京城,送上马车,朝燕京城一路飞驰。 “柔福果然变了许多……” 上京城墙上,赵桓顶着一张坑坑洼洼长满了麻子的脸,喃喃自语。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地雷=3= 第44章 泰山崩 燕州官道上,一队车马缓缓向南。 眼下正值开春,冰雪融了不少,官道一路畅通。赵瑗与种沂乘了白马,带着一众女眷,从建州一路往北安州、蓟州、燕州而去。途中王贵妃曾对此表示不满,却被赵瑗一句“他便是救了我的人”,给轻轻巧巧地揭了过去。 当日在刘家寺救下柔福的人,便是眼前这位少年么? 王贵妃登时对种沂和颜悦色了许多。 由于带着女眷行动不便,等到两人临近燕京城时,已经是桃花满枝头的季节。或许是战乱频繁的缘故,原本繁华的燕京城,已经显出了一些衰败的气象,街上随处可见背负长枪的宋军。偶尔有两个辽人打扮的过客,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半点声气也不敢出。 种沂勒定了马,笑着说道:“我们到了。” “嗯。”赵瑗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 种沂忽然转过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似乎要将她此时的模样,尽数印在脑海之中。她预感有些不妙,果然看见她的将军翻身下马,向后退了半步,齐齐整整地束甲行礼,用他一贯严肃且刻板的语气说道:“臣,恭迎帝姬。” ……又来了。 赵瑗颇为怨愤地瞪了种沂一眼,却只能瞧见少年低垂着头,帽上红缨松松软软地垂下,长且浓密的睫毛尽数遮挡了目光。 罢了,小心一些,也是没有错的。 赵瑗同样翻身下马,来到马车前,轻声说道:“母妃,我们到了。” 马车里缓缓伸出一只手来,素白干净,看不出半点曾经红.肿溃烂过的痕迹,只是已经不再年轻。赵瑗愣了片刻,才伸出胳膊,稳稳扶着那只手,看着王贵妃矜持且骄傲地探出半个身体,簪上流苏优雅地拂过耳际,稳稳垂悬在雪白的脖颈边上,神色宁静且淡然。 “柔福辛苦。” 王贵妃内敛且从容地对赵瑗微微一笑,扶着赵瑗的胳膊,优雅地走下了马车。紧接着是顺德帝姬、茂德帝姬……赵瑗没留神,小腿边上忽然多了一个软乎乎的小东西,低头一看,她最小的妹妹正撅着嘴抱着她的小腿,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柔福姐姐,抱。”小帝姬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瘪着嘴几乎要哭。 王贵妃矜持地抿唇一笑,对前来迎接的官员们示以贵妃的全部矜骄。赵瑗一面抱起小帝姬,一面在旁边自惭形秽了好久。这副十足十的贵族范儿,打死她也做不出来。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宗泽在燕京城经营已久,故而众位后妃一到燕京,立刻受到了最高规格的礼遇。但是,赵瑗却听到了两个令她惊恐万分的消息。 第一个,半月前宗泽身上中了一箭,如今卧病在床奄奄一息,怕是……要不行了。 第二个,她偷偷去上京接回赵佶赵桓的时候,赵构集齐亲信,在燕京城中,登基称帝。 怎么会?…… 赵构称帝,她虽感意外,却一点儿也不稀奇。可宗泽…… 燕云未复,辽金未平,宗老将军怎么就不行了? 她明明记得,宗泽是在今年七月才…… “将军膝上中箭,箭上淬毒,能支持到现在,已是万分艰难。”那位疑似庸医的太医令是这么对她说的。当时她真恨自己,为什么前世不学医呢,若是前世学医,说不定还能在这个医疗水准低下的南宋,替宗老将军多延续两年生命。 但已经来不及了。 宗泽左腿膝盖以下全数变黑,毒素已经蔓延到了心脉。他每天昏昏沉沉地要睡上十一二个时辰,醒来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将老夫中毒的消息瞒死!拿下燕云!拿下燕云!” 赵瑗站在宗泽房门外头,听着他费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说出“拿下燕云”四字时,再也压抑不住,转身抱住种沂,伏在他胸前,痛哭失声。 没有人知道,在原本的时空里,宗泽三呼“过河”,带着永恒的遗憾,与世长辞。 如今……如今燕云未复辽金未平,这位操劳一生、戎马一生的将军,又再一次…… 够了,已经够了。 “帝姬。” 种沂低低地唤了她一声,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背,最终却握成拳头,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帝姬不可。臣……” “闭嘴。”赵瑗通红着眼睛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帝姬就爱抱着你哭,不可以么?” “臣……”种沂同样微微红了眼眶,为宗泽,也为她。 他转过头去,用几不可察的声音说道:“如蒙帝姬不弃,臣当永世为帝姬遮挡风雨。” 可眼下不行。 天知道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天知道言官们的史笔有多么犀利。若他们有半步行差踏错,立刻就会被御史台一笔弹劾,紧接着,等待他们的,必定是铺天盖地的骂声。 他自己倒还罢了,可帝姬,如何能忍受这些粗言秽语? “帝姬。”种沂放软了语气,低声劝慰道,“臣知道帝姬心中难过。可宗老将军这回受伤,瞒下了所有的人,连臣也不曾探听到半点消息。想必宗老将军心中,燕云才是第一位的。” 赵瑗点点头,红着眼睛说道:“不错。” “帝姬悲痛若斯,却也于事无补,不妨……嗳?” 赵瑗揪着他的领口,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跟我来。” ———————— 宗泽已缠绵病榻半月之久了。 他是在率兵攻破蓟州的那一日,遭人暗算中了冷箭,才轰然倒下的。 没有人知道宗老将军已经受伤,所有人听到的消息都是:宗老将军要回燕京城去,入主中军,总揽整个战局。 多么恰当的理由,多么合适的借口! 宗泽一日一日地苦捱着,除了为他去毒的太医令和两个最最贴身的亲兵之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等,等着燕云尽数收归宋土的那一刻,等着毕生夙愿终于得偿,等着…… “报——” 一阵急促中带着狂喜的声音远远传来。 “二帝迎归!诸王迎归!儒、武二州复!” 他听见了一个熟悉且温和的声音,如同天籁一般: “将军,是我,柔福。” “父皇、皇兄此时就在燕京城,你要去见见他们么?唔……臣妹参见皇兄!” 是官家来了么? 宗泽有些惶恐,又有些焦急。他努力想睁眼起身,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手指,左边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到锥心。 他又听见柔福帝姬说道:“恭送皇兄、父皇……夜色已深,你们伺候将军睡下罢。” 唔,夜已经很深了么? 宗泽精神颓然一松,眼前陷入了一片浓郁的黑暗之中,就此沉沉睡去。 似乎没过多久,又似乎过了三天两夜那么久,他又听见了一声急促的喊声: “报——” “新、蔚、襄三州复——” 唔。 这些孩子不错。 宗泽欣慰地想着,忽然听见柔福帝姬在他身边嘟哝着说道:“将军怎么还不醒呢?再不醒,本帝姬姬和驸马一道,去把整个燕云十六州都打下来,半点也不给他留!哼!” 最后一个‘哼”字,说得孩子气十足。 唔,帝姬今年也只有十六岁呢。 宗泽很想爽朗地大笑出声,但左膝处钻心的剧痛已渐渐蔓延到了胸口。他拼尽全力喊出一声“拿下燕云”,接着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太累了。 整个冬日的操劳,连年不断的征战…… “报——” “燕云十六州尽复,官家传召,诸将祭天!” 隆隆的战鼓声响了起来,将士们英勇地号呼,其声震天。 似乎是前朝的《秦王破阵》,又似乎是真正的沙场,浴血搏杀…… 足够了。他想。 燕云已复,二帝迎归,他再没有什么遗憾,可以安静地睡上一觉了。 一睡,便是永恒的沉眠。 ———————— “……将军已经故去 。” 那位越来越像庸医的太医令战战兢兢地对赵瑗说道。 赵瑗红着眼睛,闷声不响地拨弄着眼前的沙盘。宗泽亲手打下了大半个燕云,几乎将太行山以东的辽人金人一扫而空。当然,也多亏了种沂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牧草,金人的马饿死了,宋人的马,也快要饿晕了。 整个燕云十六州,被太行山整齐地分成了东西两半。 东边,是广袤无际的平原;西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 要拿下燕云的东面,已经是易如反掌;可要拿下燕云的西面,却还要耗费不少的时间。 因为整个燕地被辽国同化了数百年。在这些崇山峻岭之中,大军施展不开,甚至想要制造几起硫酸毁容事件,也是无从下手。 所以,没错,她对宗泽说了谎。 她假冒鸿翎急使传信,装作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让宗泽以为,他们真的拿下了整个燕云十六州,才在震天的战鼓声中,含笑着离去。 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被永远安葬在苍茫的燕云大.地上,伴随着永恒的战歌与热血,永世长眠。 一角锦袍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紧接着是赵构温和却带着几分阴郁的声音: “柔福此去上京,一路辛苦,不妨与朕小坐片刻,用些茶点如何?” 第45章 燕云复〔四〕 用些……茶点? 好啊。 赵瑗站起身来,红着眼睛,一步步走到赵构跟前,莞尔一笑:“官家,请。” 这一声“官家”,她叫得分外冰冷。 可赵构看她的眼神,却更冷。 “你随朕来。” 赵构沉着脸把话说完,一拂袖子,由贴身内侍引着,朝燕京城正中的辽宫走去。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稍乱的思绪,跟在赵构身后,不近不远地保持着半米的距离。辽宫距离此处不远,虽已经显出些许颓败之象,但拾掇拾掇,还是能住人的。赵构登基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未曾离去。 内侍将赵构、赵瑗二人引到一间大殿之后,便躬身退开,轻手轻脚地锁上了宫门。 赵瑗静静地看着赵构,一言不发。 赵构忽然抬手,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 啪! 淡淡的红痕在白玉般的面颊上晕开,平添几分罂.粟般的妖艳。赵瑗一动不动地站着,任赵构打完,才冷冷地笑着问道:“这便是官家要对我说的话?” 眼前一片朦胧晕开,酸酸涩涩,水泽弥漫。 “你!……” 赵构第二次抬起手,眼中郁结着深沉的恨意与隐痛,为人所背叛的隐痛。 他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大胆也如此厉害,仅凭数十精骑,便将赵佶、赵桓悉数救出,甚至能顺利地带一批“弱不禁风”的后妃帝姬回来! 早在两个月前,赵佶途径蓟州前往汴梁的消息传到燕京时,赵构便坐不住了。他顾不得燕云未破根基未稳,匆匆召集亲信手下,抢在赵佶归来之前,宣布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康王作为赵氏皇族仅存的唯一苗裔,理应荣登大宝,位及九五之尊。 当时宗泽在蓟州、韩世忠在檀州、赵瑗梁红玉在上京、种沂在整个燕云大.地上纵火……于是,赵构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便在众人的拥戴下,做了皇帝。 他这个皇帝当得悄无声息,连赵佶都没听到什么风声,自然也无从斥责。 赵构原本想着,等他见到柔福,一定要狠狠折磨她,甚至将她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愤。 可真正见到她的一瞬间,他却心软了。 他舍不得对她下狠手。 赵构脸色青白交错,眼中交织着浓郁的墨黑,如同最深沉的夜色,将一切吞噬殆尽。 没错,他狠不下心杀她,甚至狠不下心打她第二次。 “官家的话,说完了么?” 赵瑗的眼神冷声音更冷,令赵构如同身坠冰窖之中。自从汴梁失陷之后,他这个妹妹就变了,变得更聪明,也更狠。她就像一株极美也剧毒的罂.粟,悄然绽放在燕云大.地之上,令他更喜爱她也忍不住更恨她。 赵构上前一步,手不自觉地移到了她脆弱的咽喉上,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在我与大哥之间,选择了大哥,对么?” “官家高看我了。”赵瑗静静地开口。 “不。”赵构喃喃自语,“朕没看错。你太聪明,也太狠。幸亏你不是男子,幸亏……嬛嬛,你我幼时见的还少么?父皇是如何登上皇位的,大哥是如何——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你却打算匡扶大哥!”他恨恨地看着她,恨恨地说道,“自从你使计拿下燕州的那一刻起,我便看出来了。唯有你,才能扶助新帝,坐稳江山。我说的对么?柔福帝姬,天降神女!?” 他手上稍稍用了一下力,赵瑗立刻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她死死盯着赵构,眼前氤氲的水泽之气愈发浓厚起来,禁不住脱口而出:“你就这么想做皇帝?” “哈——” 赵构大笑着放开她,走到殿中的龙椅前,近乎着迷地抚摸着扶手,喃喃自语,“世上又有哪个男子不想呢?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天下的一切予取予夺……嬛嬛,你老实回答我,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不想么?” 赵瑗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撒谎。”赵构冷笑。 “就算我撒谎好了!”赵瑗一步步走向他,眼前一片模糊,哑着嗓子质问道,“那你呢?赵构,你告诉我,为什么宗泽会死?为什么他会膝上中箭箭上淬毒?为什么他会医救不及时?他明明……”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你怀疑我?”赵构砰地一声拍在了案几上,面色铁青。 “不然你以为呢?”赵瑗闭了闭眼睛,声音也有些哽咽,“他本不该在这时候死去!” “那他应当在什么时候死去?嬛嬛,你是地府阎君么?你是司掌生死簿的神么?你是通晓未来的半仙么!”赵构厉声喝问,“我承认我谋夺皇位的手段极不光彩,可你也别把什么脏水,都泼到我的头上来!” 赵瑗愣住了:“当真……不是你?” “不是我。”赵构疲惫地摇了摇头,“宗泽是朕一手扶持上来的,朕岂有害他的道理?嬛嬛,宗泽年事已高,又积劳成疾,加上半年恶战,又加上冷箭淬毒……嬛嬛,宗泽故去,朕同样难过,可你不该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于朕!” 赵瑗慢慢抱着胳膊,蹲下来,低低呜咽出声。 从理智上说,赵构是对的。 可她始终无法接受宗泽的提前逝世,无法接受这样一位将军,抱憾而终…… “你在宗泽临死前,编造的那一套谎言,已足够让御史台将你弹劾至死。”赵构疲惫地说着,站起身来,走到赵瑗身前,慢慢地将她抱着,低声说道,“别再与九哥闹别扭了,好么?” 赵瑗下意识地推开他,踉跄着退了几步,脸色隐隐有些泛白。 赵构苦笑了一下:“你果然是……与我生分了。” 砰砰砰—— 宫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急促地敲击了两下,紧接着是宫廷内侍尖尖细细的声音:“官家,太上皇摆驾燕京,此时銮驾已经到了燕州边境!” “什么?”赵构皱了皱眉,丢开赵瑗,打开宫门,盯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内侍,“从头到尾说与朕听,一个字也不许遗漏。” “是、是……”内侍的声音抖了抖。 先前金国南下攻宋的大军,统共有三支。 中路军完颜宗望,已经被赵瑗设计拆吃入腹;东路军完颜宗弼,已经被赵瑗设计连连溃退;西路军完颜宗翰,遥遥地去了陕北,并未在赵瑗的设计当中。 但关陕一带,是西军的老巢。 所以从那时起,西军便分成了两股,一股向东配合京营,突袭燕州;另一股死守在河北、陕西二路,预备等完颜宗翰北上时,围成口袋阵,一口吃掉。但遗憾的是,西军没有等来完颜宗翰,反倒是已经被掠劫一空的汴梁,迎来了第二场浩劫。 没错,完颜宗翰也干了一件“围魏救赵”的事情。他趁着宋军大举进入燕云境内,黄河南岸空虚的时候,打了汴梁一个措手不及。 当时赵佶刚刚被护送回汴梁没多久,一路被吓破了胆,直往燕京这边逃过来了。 赵构惊疑不定地望了赵瑗一眼,忽然渐渐安下了心神,开口说道: “如今你我是同乘一条船的人了。” 赵瑗假冒赵佶亲笔手书,矫诏令康王出兵北上,其罪当诛。 赵构趁靖康二帝身在上京之时,登基称帝,轻则夺爵,重则当诛。 “呵……” 赵瑗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官家高看臣妹了。臣妹如今只想顺利拿下整个燕云,好对故去的宗泽将军有个交代。至于官家与太上皇,臣妹自问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赵构盯着她看了半刻,面上浮现出一个很冷很冷的笑容来。 “那么请皇妹告知于朕,为何皇妹此番北上,只迎回了生母王贵妃一人,却将朕的生母韦妃,留在金国上京,不管不顾?”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夭夭的地雷=3= 第46章 燕云复〔五〕 韦妃……吗? 赵瑗揉了揉眼睛,指缝里渗出些许水泽来。一片朦胧之中,只隐约看见赵构的眼睛也红了,缓缓抬手又缓缓放下,面色铁青,似乎极为震怒。 “你说啊,嬛嬛。”赵构一步步走向她,捏起她的下颌,咬着牙问道,“为何你只带了你的母妃,还有与你母妃交好的一些宫人回来?其他人呢?你说啊!” 他手上忽然用力,似乎要将她的下颌硬生生捏碎。 赵瑗闭了闭眼睛,有些无力地开口:“若我说……她们不愿意同我回来,你信么?” 赵构摇头。 再摇头。 “信?……”他呵呵笑了两声,“朕为什么要信?信你这般深明大义,还是信朕的母妃这般傻!不、愿?你有本事顺利带走父皇、带走大哥,难道朕的母妃,还会怀疑你的手段不成!嬛嬛,你实在是……太令朕失望!” 他一字一字地咬牙说道,眼睛愈发红了,手上也加大了力道。 赵瑗吃痛,禁不住微微皱起皱眉。 “你不信,便罢。” 她摇摇头,闭上眼睛,面上已是一片濡.湿,“韦妃说,她不信我,她宁可留在上京,好好地保着她的性命,等你去接她。” 该说的,她都已经说尽了。赵构信与不信,都不是她所能控制得了的。 但有一点,赵构说对了。一旦赵佶来到燕京,他们两个,很可能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毕竟,赵佶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名正言顺也最至高无上的皇帝。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杵。 就算赵佶性格懦弱些、为人胆怯些,做不到伏尸百万,可在燕京城中多制造两具尸体,也还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赵构一点一点地放开了她,侧过身,神色颓然。 “你走吧。” 赵瑗后退了两步,又揉揉眼睛,屈膝对赵构道了个万福,慢慢走出了宫殿。走出很远之后,才隐约听见了内侍尖尖细细的声音:“官家莫要惊惶,虎毒不食子,太上皇他……” 宫外阳光有些刺眼。 身上忽然一暖,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披风。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细心替她束好了丝绦,耳边同时响起了种沂低低的声音:“春寒料峭,帝姬当保重才是。” 她抬起头,眼前蒙着一片浅浅的水雾,却依旧能看清少年担忧的眼神。直到这时她才恍然发觉,一个冬天过去,他竟又抽长了些,轮廓也愈发深邃,宽肩窄腰,紧紧束着一身银色战甲,如同凛冽风雪中屹立的苍松,挺拔且孤直。 “明明我也长高了……”她嘟哝着说道,“还是要踮起脚才能看清你……不开心……” “帝姬?!”少年心头一跳,面上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耳根也有些发烫。 帝姬一定是疯魔了。少年心想。想不到平素清冷恬淡的帝姬,也能说出这番叫人面红心跳的话来。不开心,唔,下回他俯下.身望她也就是了…… 少年心中乱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腰上一紧,低头看时,才发现帝姬竟伸臂环住了他的腰身,紧紧靠在他的胸膛上,神情有些恍惚。 “才一个冬天你就变瘦了,不开心……” 唔,那下回他把自己养胖一些。 “母妃说她会给你捐个文官官身,我说不要,她不准,不开心……” 唔,他也不喜欢做文官。 “方才被九哥打了一巴掌,不开心……” 少年怜惜地轻抚着她的面颊,凑上前去想要低声说些什么,忽然猛地一惊,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地推开她,在她身前跪下:“臣逾规。” “最讨厌你说这三个字了,不开心!!!” 少年心头一甜。 他抬起头,发现他的帝姬揉了揉眼睛,裹着披风跑了。看方向,大约是宗泽下葬的地方。这几日帝姬一直陪在宗泽目前,没日没夜地看着被宗泽画得乱七八糟的燕云全图,看得他心疼坏了。 少年慢慢地站起身来,望着破有些颓败的辽宫,眼神渐渐变得深邃且复杂。 ———————— 赵瑗忽然很想喝酒。 大约喝醉了,就没有心情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她忽然记起,自己从来没机会同这位戎马一声的老将军一起喝过酒。因为军纪不允许宗泽这么做。宗泽……是个极其自律也极其严苛的人。 唔,又想哭了。 赵瑗吸吸鼻子。 方才赵构那一巴掌,把她打懵了也打醒了,她不是神仙也不是阎君,就算略微知道一些历史,也算不得什么。眼下充满着太多的变数。比如宋军已经北渡黄河拿下了燕云,比如赵佶赵桓已经被她接了回来——虽然不知为什么赵桓又跑回了上京,比如宗泽会身中冷箭提前离世…… 比如,她一定会拿下整个燕云十六州。 赵瑗慢慢地抚平了燕云全图,将整个燕云的地势在心中揣摩了一遍又一遍。突然间身后响起了哗啦啦的甲叶摩.擦的声音,似乎是有军将在向她行礼。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理会,这些日子里,前来参拜宗泽的人不少,若她费心去记住每一个,那就连燕云地图都不用看了。 “末将岳飞,参见柔福帝姬。” 醇和且夹杂着几分南人口音的官话骤然在耳边响起,如同夜空中的惊雷一般。她猛地抬起头,发现身前黑压压地跪了数十个人。为首的将军身材高大,表情颇有几分桀骜不羁,脚边还趴着一个圆滚滚软绵绵的小不点儿。 小不点儿眨眨眼,学着他爹的口气,奶声奶气地说道:“末将岳云,参见柔福帝姬!” 砰! 小不点儿后脑勺上立刻挨了他爹一巴掌。 “犬子无礼,还望帝姬恕罪。”岳飞面上颇显出了几分无奈来。 赵瑗被逗笑了。 她伸臂抱过岳云,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岳云鼓着一泡泪龇牙咧嘴地看着她,不安地绞着手指头,在他爹凌厉的眼神威胁下,糯懦地说道:“臣、臣无礼冒犯帝姬,还望帝姬恕罪。”说完,还极认真地在赵瑗怀里做了个揖。 赵瑗说了声无妨,紧接着上下打量了岳飞两眼,笑着说道:“鹏举这是高升了么?” “承蒙太上皇厚爱,擢了殿前都指挥使。” “唔。”赵瑗点点头,又揉了岳云两把,才把他放回他爹脚边继续趴着,盯着岳飞,眼里渐渐透出几分笑意来,“恐怕……不止于此罢?” 赵佶的性格她少说也能看出个五六分。一个救了他命的岳飞,一个极度忠君爱国的岳飞,一个时常在他面前痛陈金兵之祸的岳飞…… “帝姬神算,末将自愧弗如。”岳飞声音忽然低了些,“尚有一个‘汴州团练使’的虚衔。” 赵瑗心头一跳。 果然! 宗泽逝世,必须要有人接替他的位置。 赵构这边还在辛苦琢磨着人选,那厢赵佶就已经把他的救命恩人给提拔上来了。 不得不说,这回赵佶热血上脑,实在是上得太妙了! 这家伙能提拔童贯蔡京,只因为童贯蔡京讨了他的欢心;如今岳飞救了他的命,又一路护送他回汴梁,关键是如此“忠君爱国”……赵佶不提拔他才怪! 唔,有些时候,官家热血上脑,也是极有好处的。 “太上皇明日便会驾临燕京城,故命末将先行。太上皇有言,燕云之地,实为我大宋心头之憾恨,无论如何也要拿下燕云全境,故命末将整顿三军之后,不日开拔,西进太行山……” 疯子,都是疯子! 赵瑗本以为自己够疯狂的了,没想到赵佶比她还要疯狂! 没有斥候探路、没有事先勘测、没有召集诸将百般谋划……这样就要西进太行山?好罢,就算岳飞是万里挑一的名将大将,也经不起他这么折腾啊! 她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然后,她当真就这么做了。 当天半夜,柔福帝姬出走。 次日凌晨,种家少郎君连同数十亲卫一同失踪。 第三日正午,宋军齐齐开拔,奔赴太行山。 这回掌兵的将军是……岳飞、韩世忠。 第47章 深山夜 绵延万里的太行山,将整个燕云十六州,整整齐齐地分成了东西两界。 如今太行山以东的燕、蓟诸州,已经尽数落入宋军手中。即便有小股残留的金兵、辽兵,也已经不成气候。而太行山以西,则是沟壑纵横的万里高原和大片广袤的崇山峻岭。若要顺利拿下,还得颇费些心思。 但素来“随心所欲”的赵佶,这两日又随心所欲了一回。 他竟在宋军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命岳飞、韩世忠挂帅,西进太行山,贸然袭击新、武二州,试图将另外半个燕云十六州,一举拿下。 赵瑗对他的举动颇为无语,却也无可奈何。 因为赵佶一旦冲动起来,时常会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而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比如作为皇帝却沈醉于书画,比如任用童贯执掌三军,又比如将岳飞白身拔擢,贸然西进太行山。 与其费心去劝说他打消这个念头,不如自己动手拿下新州来得快些。 所以她果断出走燕京,西进太行。 深山深处,细雨迷蒙。 大约是春深日暖的缘故,漫山遍野的草木尽抽了新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气息。狭窄的山道上,两骑矫健的白马一路飞驰,身后远远跟着数十骑枣红大马。枣红大马上一律是黑衣黑甲的种家亲卫,看上去齐整肃穆,在细雨中透着几分凛冽的杀意。 “帝姬的骑术愈发精进了。”马背上的少年偏过头,冲身边的少女微微笑了一下。 “还多亏了少郎君调.教有方。”少女亦笑,身体微微低伏着,修长的双腿夹.紧了马腹,在细雨斜织的密林中一路疾驰,竟有隐隐超越少年的趋势。 少年低低“唔”了一声,同样微微伏下.身子,眼中透着几分慵懒的愉悦,如同一只矫健优美的黑豹,闪电般越过了少女身侧,一路疾驰向西。 “看来我真是小觑少郎君了——”少女的脆笑声远远回荡在密林之中。 “唔……” 突然之间,少年微微皱了一下眉,手中缰绳不自觉的收紧。胯.下战马受惊,高高昂起了头,嘶鸣一声,几乎要将背上的少年甩下去。少年只愣了片刻,便瞬间回过了神,凭借着精湛的骑术,将受惊的战马稳稳控制在手中,身体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少女纵马上前,关切地问道。 “无妨。”少年直起身子,温和地笑笑,“马儿惊了一下。咱们得快些,若不能在日落之前翻过这座山,恐怕就要同豺狼虎豹一处过夜了。” 他说得有趣,引得少女不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再抬头看看天色,确实已经不早,少女便又在自己的马背上抽了一鞭子,“驾——” 少年有意放缓了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少女身后,薄唇紧抿,脸色苍白,鼻尖上沾着大颗大颗的水珠,也不知是冷汗,还是冷雨。 赵瑗突然从燕京城中消失,其实是早已计划好了的。 她不愿和赵佶正面冲突,甚至不愿在赵构身边多呆哪怕一天。横竖燕云十六州是要收回来的,岳飞贸然出兵,胜算太小。她打算抢在宋军西出太行山之前,赶到新、武诸州,提前安置好一切。到时候宋军一来,轻轻一推,城墙便可哗啦啦倒下,岂不妙哉。 千算万算,没算到种沂竟然也跟着她出了燕京。等她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距离燕京城百里之遥。这位长于马背的少年将军再次表现出了他的果敢决绝,赵瑗走他便走,赵瑗停他便停。最后没奈何,她只得同他一道上路。 如今两人已经一路横跨了大半个太行山,用不了三两日,便可一路疾驰入新州。 听说新州驻守着不少金兵,也驻守着不少辽兵,若是正面对上,当是有趣得很。 赵瑗一面在心中琢磨着如何收拾新州,一面加快了策马前行的速度。忽然之间,她发现身边的少年不见了踪影。回头一看才发现,少年已经远远落下了十丈来远,脸色苍白得吓人,从肩膀到小腹隐约渗出了一道骇人的红痕,顺着雨水慢慢晕开…… 血! 赵瑗惊出了一身冷汗,来不及去想种沂什么时候受的伤又是怎么受的伤,强行勒定了马,在狭窄的山道上调转马头,朝种沂一路疾驰而去。 远远跟在后头的数十骑种家亲卫也隐约感觉到不对劲,快马加鞭赶了上来,紧接着便是数十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少郎君——” “……唔。” 种沂深深皱着眉头,冲亲卫们摆摆手,“……无妨,继续赶路。” “赶路!?”赵瑗气急,恨不得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东西,“你受伤了!而且是很严重的伤!而且你居然还敢淋雨!你,你,你们几个,去四周找找,有没有什么山洞、大石,或是勉强可以栖身的地方,天就要黑了。” 她随口吩咐了几个侍卫,眼中满是惶急。 “天就要黑了。”种沂用力按着伤口,深深望了赵瑗一眼,“所以,帝姬更不能耽搁,快些出太行山才是正理。只要到了新州,臣便可以寻些伤药敷着,当无大碍。” 种家亲卫们为难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胯.下枣红马偶尔发出几声高亢的嘶鸣,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挪动半步。 “你们没听到么——”赵瑗骤然拔高了声调,策马上前两步,颤抖的指尖抚上了他衣袍上晕开的红痕,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没听到么?快去!” 她揪着种沂的胳膊抓过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再敢逞能,本帝姬就当场剥.光了你!” 这番威胁果然有效,种沂闻言身.体一僵,耳根渐渐红透。 赵瑗很满意自己的威慑力,然后无视了周围的低笑声和口哨声。没过多久,便有一位黑甲侍卫匆匆来报,说是寻到了一处勉强可栖身避雨的山洞,询问赵瑗是否将他家少郎君带过去。 赵瑗几乎想也不想,便点头同意了。 山洞很小,只能勉强容纳三两个人。 种家亲卫们自动自觉地给自家少郎君和帝姬留出了空间,还费心去找了一摞厚厚的干草。也不知道这些家伙是怎么在雨中寻到这些干草的,总之这些从小在西军摔打出来的侍卫们,有着极其强悍的野外生存能力。赵瑗替种沂解下了斗笠又解下了蓑衣,等到要解腰带时,被种沂一把按住了手: “……帝姬不可。” 他的手修长有力且骨节分明,残留着些许冰凉的血迹。 赵瑗微微愣了片刻,点点头,起身唤过一个冲她挤眉弄眼的侍卫,命他替他家少郎君清理伤口。这里荒郊野外的没有消毒水也没有酒精,只有侍卫们随身携带的一些烈酒。赵瑗吩咐他们将刀刃烧红又将烈酒烫滚,替种沂的伤口消毒。山洞里渐渐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压抑且痛苦。 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浇上滚酒,一定痛得不行。 赵瑗一动不动地站在细雨中,背对着山洞,脑中不知乱七八糟地在想些什么。她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自从碰上种沂,自己就好像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帝姬。” 一位黑衣黑甲的侍卫来到她身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少郎君的伤,是在蓟州……” “……唔。” 山洞里头忽然传出了种沂沙哑的声音,“下去,过后我会亲自同帝姬说的。” 侍卫讪讪地说了声是,却并未离去,而是用脚在湿地上划拉了一行字: 少郎君孤身深入金营不下百次,身上新伤旧伤,绝不止这一处,还望帝姬垂怜才是。 他迅速地写完这一行字,又迅速用军.靴擦去,冲赵瑗一揖,躬身推开。赵瑗望着脚边那处被擦过的痕迹,眼中微微刺痛起来。 【我来替你,决胜千里之外。】 少年低哑的声音犹在耳旁,透着细雨的湿意,令她整个人都如坠冰窖。决胜千里……她盯着脚边湿润的泥土,透过眼前朦胧的水泽,隐约看见了一行清晰的字:少郎君孤身深入金营不下百次,身上新伤旧伤,绝不止这一处,还望帝姬垂怜才是。 连这些平日里粗糙的关陕汉子,也已经忍不住心疼起他们家少郎君了。 她呢?……她…… “……唔。” 山洞里头又传出了一声压抑的呻.吟,极其细微,似乎声音的主人并不愿让旁人知晓自己的痛楚。但就是这些断断续续的压抑不住的声音,如同这细细的雨、细细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绕了起来,缠得她挣脱不得,几近窒息。 这个,笨蛋。 赵瑗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注意到,手背上残留了大片暗红的血迹。这些血迹,与她莹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分外触目惊心。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背,看着身边的雨帘一点点冲刷掉这些痕迹,湿透了身上的蓑衣也湿透了斗笠,从肌肤直冷到了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忘记了身边细雨连绵也忘记了远方日落西山。等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山洞中隐约透出一点朦胧的火光,还有烤肉的香气,才恍然惊觉,天色已经黑透了。 “去请帝姬进来。”山洞里头传出了种沂疲惫且略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 赵瑗裹了裹湿透的蓑衣,起身进了山洞里。里头已是一片狼藉。沾血的里衣随意地堆在种沂身边,洞口处燃烧着明亮的篝火,还洒落着几个铁质的酒壶。先前挑开伤口腐肉的尖刀就横在种沂脚边,利刃上的血痕触目惊心。饶是赵瑗素来大胆,也忍不住感觉到一阵锥心的疼。 她走到种沂身前,双膝并拢,斜斜坐下。 种沂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冲她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侍卫们取来了烤肉递给二人,赵瑗接过,轻轻说了声谢谢,却并没有什么胃口。她问侍卫取来了一把干净的小刀,细心将烤肉削成了薄片,一片片喂到了种沂口中。 起初种沂很是别扭地挣扎了几下,等赵瑗沉默地剜了他一眼,便乖乖地倚着干草堆不动了,只静静地看着赵瑗,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渐渐透出几分愉悦的笑意来。 “帝姬今日屈尊降贵,臣着实过意不去……” “闭嘴。” “……”种沂果然乖乖闭嘴了。他静静地看了赵瑗片刻,忽然说道,“帝姬不必觉得难过或是……为难。臣自幼征战沙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没有百处也有七八十处。若是一一细数了,恐怕上千处也是有可能的。唔,这回不过淋了场雨,却惹得旧伤复发,耽搁了帝姬行程,臣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赵瑗眼中忽然有些涩涩的,心中也沉甸甸的颇不是滋味。她轻轻搁下了刀片和烤肉,看着种沂的眼睛,低声问道:“你一贯如此么?” “臣驽钝,不知帝姬所指为何。” “我。”赵瑗嗓子有些哑,“你明明知道的,我。” 种沂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么,你根本不必为我做这许多,我会难过。”她低垂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渐渐红了,“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难过,我……” “别哭。”他长叹一声,伸出手,轻轻在她的脸颊上拭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沾在他的指尖上,摇摇欲坠。 “下回……臣不再这么做了。”他忽然叹息一声。 “嗯?”赵瑗有些惊愕。 “下回臣会绑好伤口再上路,绝不教帝姬为难。”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绝不让帝姬为难,也决不让帝姬感觉到负罪。就让帝姬——就让帝姬,感觉不到臣的存在,也便是了。” 安安静静地守着她,看着她恬淡的容颜明净的笑靥,等到他终于万里封侯三千铁甲为聘的那一天,等到她终于不觉得难受,可以坦然接受他的那一天…… “不。”她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臣晓得。”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轻声说道,“帝姬一向是心软的。” “我不是这个意——”她觉得自己愈说愈乱了。 他微笑着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如同蕴藏着最深沉的大海,将她一点点包容在其中。很暖,很温柔,却并不觉得难受。他说他不想让她为难,他说他不会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说他…… “为什么?”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问道,“为什么,你会这般对我?” “唔……” 种沂很认真地思考了很久。 最终,他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一字一字地说道: “臣……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赵瑗静静地看着他,泪忽然就流下来了。 此间男子通常不擅长表达,天知道这十一个字里,究竟藏了多深的情意。 “臣并不想让帝姬为难。”种沂忽然低低叹息一声,“正因为臣喜爱帝姬,才更不能让帝姬为难。任何有可能伤害到帝姬的事情,那是一件也不能做的。但臣是武官,注定了卑微如尘泥,也注定会给帝姬带来天大的麻烦。所以……” 他看着她,温柔地笑笑,低声说道:“所以,承蒙帝姬不弃。” 第48章 细雨斜 山洞旁的篝火毕毕剥剥地响着,火光映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有不知的情绪在翻涌着,如同暗流一般。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哽着嗓子问道:“你——这又是何必?” 少年低笑一声:“帝姬若是不喜,臣从今往后,不说便是。” 她轻轻摇摇头:“并无不喜。” 少年一愣,眼中渐渐透出几分奇异的神采来。他抬起手,似乎想要将她揽入怀中,最终却失笑地摇摇头,双手垂下,搁在膝头上放好,然后问她:“那帝姬,可嫌我烦么?” 赵瑗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忽然又点点头:“有一点儿。” 少年低低地“唔”了一声,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思索的表情。 “嫌你既固执又死板,还老喜欢逞能。”她抬起头,泪光朦胧地瞪了他一眼,“若是下回再这样,本帝姬就用腰带牢牢捆着你,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看你还敢不敢给身上添新伤。” “帝姬?……”少年有些惊讶。 “还有。”她略微靠近了少年一些,揪起他的领口,咬牙切齿地说道,“下回再敢说‘臣逾矩’或是‘承蒙帝姬不弃’,本帝姬一定会好好收拾你,记住了么?” “……帝姬今日异常凶悍。” “你后悔了么?”她松开他的领口,更为凶悍地望着他。 少年低低笑出声来:“臣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被帝姬抢夺回去,做一世的押寨郎君。” “……” 他真将她当成土匪了吗!? 赵瑗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揉揉红.肿的眼睛,负气地说道:“哼。” 少年抬起手,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痕,低声笑道:“总算将你哄笑了,可着实有些不易。” 赵瑗:“……” 忽然很想对他家暴一顿怎么办? 大约是赵瑗气鼓鼓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爱,种沂心情莫名地好了很多。他朝外头望了一眼,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慢慢伸出手,将她拉到近前,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道:“唯有这时,才觉得你像个活生生的人。” 赵瑗一怔。 “不是高高在上的帝姬,也不是素手翻覆间天崩地裂的神。柔福,你晓得么,你面对世人,永远都只有一种表情,可唯有面对我,才会哭会笑会气恼,真真切切的一个人。我……我心中,是极为欢喜的。” 赵瑗有些愣怔,瞧见她的少年将军微微红了脸,低低咳嗽一声。大约他从小到大,从未对一位女子说过这许多话,此时要一一道出,居然有些磕磕绊绊。 “你是女子,本就容易为流言蜚语所中伤。我不敢与你太过亲近,甚至不敢在你身边停留太久。那时我很怕,怕你为官家所不喜,怕你身陷流言之中清誉有毁,怕你承受着许多异样的目光……我愈发地束手束脚,甚至在担心,我是否终有一日,会为你所不喜。” 他的声音很醇和也很安宁,在夜色中悠然回荡着,如同铮铮上古之乐声。 “可你终究不曾厌弃过我,甚至不曾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呵……柔福,你晓得我方才在雨中,扬鞭策马,一路追着你时,心中在想些什么吗?”他轻轻拢着她的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她是神,我便成神;是魔,我便为魔。一生一世只抓着这个人不放,再不松手。” “我想着若你厌弃了我,我便在你大婚当日,在茫茫万里黄沙之上,力战身亡。” “……唔,我又将你惹哭了。” 他低低叹息一声,终于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修长的指节一点点拭去了她的泪痕:“莫哭。这些话在我心中积了许久,今日终于对你说出来了。此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便将自己的心思,仔仔细细地、一点一点地剖给你听。你……莫要嫌我烦。” 她闷闷地点了点头。 “可我知道,你对我,终究只是怜惜多过喜爱。”他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长且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我卑鄙无耻地利用了你的错觉。就好像是狩猎……” 赵瑗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帝姬终究是心软的。”种沂低声叹道,“这也是臣……这般行事的缘由所在。我会等,等到你真正对我怦然心动的那一天。不是为着怜惜也不是为着愧疚,而是如你所说,是你心爱之人。” 他一字一字地说完,轻轻推开赵瑗,将洞中干草仔仔细细地铺好,而后半跪在赵瑗身侧说道:“请帝姬安睡罢,明日还要赶路。” “你?——”赵瑗惊讶地看着他。 他温然一笑:“臣在外间,替帝姬守夜。” “你——”她话才出口了半截,便已经被他伸出一指,轻轻按住了唇。修长的指节带着薄薄的茧,滑过唇瓣时,激起了一阵细微的酥.麻。她愣愣地看着种沂,有些不知所措。 “臣并无大碍。”他依旧温和地笑着,漆黑的眼眸里有着极致的温柔,“反倒是帝姬你——臣着实担心外头的‘豺狼虎豹’们,会对帝姬心怀不轨。” “可你——”她呜呜挣扎了几声,想说你身上还带着伤,却被他以一副极淡漠的表情轻轻推开,紧接着,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莫要挣扎。”他按着她的手腕,颇有些无赖地说道,“否则臣便将帝姬牢牢捆.缚在此处,安睡一夜。” “你——” “臣早已被帝姬带坏了。”他又是一笑,俯下.身,似乎想要吻她,却又硬生生刹住了动作。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起身走出山洞之外。 洞口的篝火已燃尽了,被他脚下的靴子踩得咯咯作响。夜色昏沉间,她隐约听见了将士们粗声粗气的笑骂声,还有他惯常一本正经的声音: “……一群混小子,若我果真与帝姬同处一室,那天可就真的塌了。” 赵瑗窝在干草堆上躺了一会儿,听见外头渐渐没声音,才披着那件过于宽大的外袍,站起身来,冷着一张脸,走到山洞外头,对一群表情呆愣的关陕汉子说道:“将你们家少郎君打晕了,送回去休息。” 深山密林里瞬间响起了“哦哦”的狼嚎声。 这回用不着她再吩咐第二次,一群汉子们早已七手八脚地将自家少郎君打晕,抬着送回了山洞里。末了还对赵瑗挤眉弄眼,一副“少奶奶好样的,就该这么凶悍”的表情。 赵瑗略微有些囧,解下外袍,重新替种沂盖上。自己则拢了蓑衣,靠在一块岩石上睡了一晚。 豺狼虎豹? 最最凶蛮的豺狼虎豹,可就是这些刀口上舔血的西军汉子呢。 连绵细雨一路持续了好几日,直到种沂的伤口渐渐好了些,才隐约有了放晴的征兆。 种沂说什么也不肯再留下来,继续养伤了。他直到赵瑗心中必定有许多谋划,否则不会孤身一人出燕京,执意要往新州而去。若是令她的谋划搁浅,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赵瑗大略估算了一下岳飞的行军速度,又仔仔细细地验过了他的伤,确认无碍之后,才点头说了声好。 来时两人各乘一匹白马,去时却挤到了一匹马上。赵瑗伸手摸了摸胯.下战马的鬃毛,有些忧心地说道:“它会不会太累?” “累也无妨。”身后的少年伸臂环住了她的腰,轻轻在她耳边呵着气,“若是累了,臣与帝姬换马便是。” 赵瑗被他弄得一个激灵,细微的电流从脊背上窜起,几乎整个人都要跳了起来:“你……” “臣早已被帝姬带坏了。”少年闷声低笑。 第49章 燕云复〔六〕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由此可知,当春不发生的雨,着实不是什么好雨。 譬如已经连续干旱三个月之久的新、武、儒、蔚诸州,早已民怨沸腾,叫苦连天。 赵瑗知道,在这片崇山峻岭再往西一点的地方,便是汉人从古至今的聚居地,未来的黄土高原。原始的刀耕火种,早已造成大面积的水土流失,逼得黄河改道、连年决口。近些年,更是连年大旱,连丁点儿雨丝都见不着。 更西一点的地方,便是茫茫大草原,还有战火连天的瀚海。在不久的将来,那里会崛起一个庞大的蒙古帝国,像一只贪婪的巨兽,吞食着无数的土地,和无数的人。 现如今,正是春雨细如丝,春雨贵如油哪…… 种沂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执着缰绳,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帝姬计将安出?” 赵瑗定定地朝西边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前些日子路经金国时,我买了不少粮食器皿。” 没错,是“买”。 反正赵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大肆高价购粮,还能造成金国大规模的粮荒。这种损敌国兼且利己的事情,她很乐意每天做上个十件八件的,心情舒畅。 “嗯?”种沂微微提高了尾音,“买?粮食?” 赵瑗转过头,冲他深沉地笑了一下:“若是我对你说,我根本没有什么谋划,只是来这儿游山玩水的,你相信么?” 种沂失笑,反问她:“那帝姬为何不回汴梁去,‘游山玩水’?”现如今汴梁遭受二次劫掠,已经颓败得不能再颓败。如果她没有拿下燕云的心思,那么头一个要救的,理当是汴梁。 赵瑗哑口无言,默默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很明显,这位年轻且聪明的将军,对她,早已是了如指掌。 种沂低笑,愈发用力地揽住了她的腰。横竖这里没人认识他们,流言蜚语也飞不到御史台去。 赵瑗望着眼前颇为繁华的城池,喃喃自语:“自辽国破败之后,金人很顺利地接管了这里。可也正因为‘顺利’,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频繁地更换皇帝。他们千年之前是汉人,六百年前是唐人,二十年前是辽人,今日又变成了金人……” 这样快的身份转换,这样频繁的朝代更迭,若非麻木到了极致,是决计承受不来的。 而她现今所需要的,恰恰是这种“麻木”。 “走吧。”她回过头,笑着对种沂说道,“咱们去买下两个钱庄来。” —————————— 新州不大,却也不小,恰好容得下几个繁华的城池,也容得下数百万农人、商人、匠人…… 赵瑗颇为豪爽地砸钱买下了一个破败的钱庄。她迄今仍记得,钱庄老板看着她一块接一块往外头搬金子的情形。那些都是纯正的金锭,决计不参杂任何水分,上头明晃晃地铸着赵佶使用过的年号。钱庄老板很是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有些生疼。 “这是一半。”赵瑗指着堆在地上的金锭说道。 钱庄老板又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几乎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天啊地啊财神爷啊,他今日是碰到了哪一位财神奶奶啊…… 这些金子,足够买下三个这么大的钱庄了!还是日进斗金的! “另外一半,我会用‘交子’支付,过一个月再付现银。”赵瑗笑眯眯地抛出了一个大馅饼。 她满意地听见了钱庄老板咽口水的声音。 然后,钱庄老板丝毫不顾自己已经年近花甲,而赵瑗只是个妙龄少女,急切地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道:“您初到本城,可需要引荐人、签文、路引、户籍……一概物事么?您需要一个管家么?小的什么都不行,上下打点还是颇有些手段的!”言罢,他还用力地点了点头。 赵瑗轻轻“唔”了一声,自己人生地不熟的,的确需要…… 唰! 一柄泛着寒光的剑骤然出鞘,不近不远地紧贴在钱庄老板手背上,恰到好处地划了一丝血痕。 “放开。”种沂冷冷地说道。 “哦哦,我就放,我这就放。”钱庄老板打了个哈哈,上下打量种沂一眼,目光停留在了他面上的淡青色刺字上。宋代武将地位极低,从军者均需在面上刺字,据说是为了便于追回逃兵。如今种沂虽然长身玉立丰神俊朗,面上的刺青却是半点也骗不得人的。 “咳咳,军爷啊。”钱庄老板谄笑了两下,“您瞧,我这不是在毛遂自荐呢嘛……瞧您二位都是南人,大约是忍受不了战祸,来新州避难的罢?要我说,这里可真是一处好地方,杨柳依依桃花十里,直比得上汴梁州桥夜市灞桥折柳还有……” “好了。”赵瑗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确是需要一个管事。这样罢,你替我向州府上下打点一番,价钱照三倍的给。你的月俸——也照着三倍的给。” 她的新任管事笑出了一脸皱纹:“敢问东家,需要置办些什么?又需要打点些什么?” 赵瑗略略思忖片刻,说道:“布庄、钱庄、粮庄、古董行……能买的都给我买下来,价钱照五倍的给。但记住,一半现银、一半交子,万万不可出错,晓得么?” “请东家放宽心。”她的新任管事拍着胸脯保证。 ———————— 据说近日新州城里出了一位出手阔气的财神奶奶。 她无论买什么东西,都喜欢用成色极好的现银付账。而且,永远都是一半现银、一半交子。据说,一个月后,便可手持交子,到财神奶奶新开的钱庄里去兑换现银。 大家都很乐意和这位阔气的财神奶奶做生意。毕竟就算是一个月后兑不出现银,那也是百分之三百的纯利呢。这种天上掉下馅饼的好事,谁不想做? 唔,什么是“交子”? 据说那是一张薄薄的纸,上头签了字画了押,可作为兑换现银的票据。但财神奶奶一般喜欢称它为“最古老的纸钞”。 又过了一个月之后,第一个手持交子的人,亲自到财神奶奶新开的钱庄里,兑出了另一半现银。 瞧这十足十的成色! 瞧这沉甸甸的重量! 瞧这一模一样的形状,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当下人人都一脸幸福且满足地去了财神奶奶家开的钱庄里,将手里的白条,不对,是“交子”,兑换成了白花花的现银。财神奶奶不动声色地又买了一批货物,这回依旧是一半现银、一半交子支付。有了先例之后,大伙儿愈发地喜欢和财神奶奶做生意了。甚至连州府大人,也遣了第二十八房小妾过来,支支吾吾地询问财神奶奶,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 她哪儿弄来这么些银子的? 不是没人猜想过,也不是没人打过这位财神奶奶的主意。但她的金子银子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就算县丞大人一口气提了十万两现银,财神奶奶也能淡定地装箱上马车。 那可是十万两! 不是十两、不是一百两,而是整整十万两! 当下城里的人都疯了。 大家都拼命地向财神奶奶推销自己的货物,有粮食、有琉璃、有瓷器……无论什么东西,财神奶奶通通来者不拒。她就像一只巨大的饕餮,吞噬着整个城市里的储备物资。 那种被称为“交子”的契约书,也在城中大肆流传着,甚至渐渐流传到了整个新州,还有旁边的儒州、武州…… 到最后,财神奶奶干脆全部打了白条。 不过没关系,财神奶奶府上金银多着呢,就算打再多的白条,也能顺利兑出去…… 渐渐地人们发现不对劲了。 首当其冲的,是粮食。 现如今春雨贵如油,又恰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黄土高原上想要见点儿绿色,简直是难上加难。原本家家户户都是存着有粮食的,可架不住财神奶奶五倍、十倍价钱地买,就通通都卖出去了。若是不够,再从周边的诸州进货……如此维持了一个多月,周围四五个州的粮价,都齐齐被抬了上来。但粮食,却已经开始短缺了。 紧接着是水。 然后是油。 再接着是柴火、木炭、盐…… 粮食的价格从五十文钱一斗提到了五百文一斗,紧接着又提到了五贯钱——也就是五两白银一斗。再到后来,粮食已经是“等身黄金”的存在。没办法,家家户户的金子太多了,贮存在地窖里,那就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死物”…… 赵瑗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手握一沓白条,高深莫测地微笑道:“古人诚不欺我。” “不知帝姬口中说的,是哪位‘古人’?”一位跟过来的黑甲亲卫敬佩地看着她,用近乎膜拜的语气说道,“帝姬果然是饱览诗书的,比咱们这些武人强多了。嘿嘿,只要这几个州没有粮食,看他们还如何行军打仗!” 赵瑗摇了摇头:“不。” “诶?” “不是这么算的。”赵瑗耐心地解释道,“高门大户必定贮存了足够的粮食,一年半载的饿不死,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哄抬粮价。现如今日子过得最惨淡的,反倒是升斗小民……” 当初愈是贪婪的人,现如今就过得最凄惨——毕竟,家里的口粮都卖光了换金子呢。 再过些时日,等到农人手中的那一点存粮也耗尽之后,她便可以缓慢地开仓放粮了。唔,她自然不会白送的,不过她只收“交子”,不收金块…… 就让这些没用的金子银子永远留在新州地窖里吧。 一旦交子大规模流通,顷刻间便是一场史上最大规模的通货膨胀。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个叫津巴布韦的小国家,去买咖啡一定要一次点上两杯。因为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当地的物价翻倍了。 她没兴趣把新州弄成津巴布韦,但通货膨胀,一定会极大地激起民怨。 只要民怨沸腾,只要到时候,她那双手轻轻一推…… 种沂抱着长剑,静立在赵瑗身边,一言不发。他同样不清楚赵瑗想要如何去做,但他太清楚她的为人了。一旦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笑得既恬淡又优雅,那必定意味着她会用那双通天彻地的手,呼啦啦地,将整个世界都给掀翻…… 他爱极了她现今的模样,也爱极了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的神情。 “少郎君。” 方才那位黑甲亲卫哭丧着脸,一路小跑过来问他,“属下驽钝,实在听不懂帝姬在说什么。” 种沂在心中默默地添了一句:你家少郎君我,也听不大懂。 “这便是传闻中的‘上兵伐谋’么?”黑甲亲卫一脸崇拜地问道。 “唔……”种沂有些不确定地答道,“大约是帝姬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整个新州。” “帝姬素来神机妙算,这回铁定不会错的!”另一位黑甲亲卫也挤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跟同伴述说着帝姬长久以来的“丰功伟绩”。 “……” 赵瑗默默地回过头,又默默地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继续高深莫测地站在城墙上吹风。 ——什么兵不血刃上兵伐谋……那明明就是通货膨胀。 第50章 燕云复〔七〕 州府大人是头一个坐不住的。 当他的第二十九房小妾哭得梨花带雨,求他给自己娘家贴补些粮食时,他才发现城中的粮食都已经被买空了大半。自己家里倒是仓廪丰实得很,可外间行乞的人们,却是愈发地多了。 没什么好说的,开仓,放粮,施粥! 开官家仓,放官家粮,施大户粥。 众大户哭了。 身为新州的头一号财神奶奶,赵瑗自然是举双手赞成州府大人提议的。 她甚至还说,要用二十倍的价格,从大户们家中买来更多的粮食,舍给无饭可吃、无衣可穿的穷人。反正金块银块在她看来都是石头么。虽然这些石头是需要“种”出来的,但只要留足了“种子”,剩下的,还不都随她花么…… 多么有善心的东家! 多么仁义的陌生少女! 与她比起来,本地的乡绅大户们是多么的为富不仁!…… 嘿嘿。 假设一个人要花二十倍的价格,来买你手中的粮食。你是卖呢,还是免费送出去呢? 唔,或许你的确情操高尚,要自己动手施粥。但是,如果价格是两百倍、两千倍呢? 反正财神奶奶买了粮食,也是要施粥的! ……就让财神奶奶继续当冤大头好了,咱们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理。 诸州的乡绅大户们都乐得合不拢嘴,一箱箱地往家中搬着金锭银锭。赵瑗也依旧乐得合不拢嘴,因为金银大多贮藏在地窖里,市面上流通的货物愈来愈少,而白条,则已经泛滥成灾。 当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超过商品总价值时,通货膨胀一触即发。 赵瑗最狠的地方在于,她不但强.制使用了纸币还配合使用了硬通货黄金…… 嘿、嘿。 这回就算是索罗斯跨越千年来到这里,也无法狙击这场古老的金融风暴了。 赵瑗每日清点着手中白条,默默计算着大军到来的时间。虽然大军开拔,至少得要三两个月才能到来,但前锋必定会先来探情况。只要岳飞…… “帝姬。”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从身后稳稳抱住了她,低哑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帝姬可有十足的把握么?如今城中活不下去的人,愈发多了。” 她回过头,直直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将军安心便是。”她微笑着说道,“城中百姓饿不死的。我也决计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饿死。我想要的,不过是‘破产’而已。” 这个时代,乡绅贵族盘根错节,商业尚未繁荣,想要大户破产,可以说是难上加难。 可是,想要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升斗小民破产…… 那可真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破产’?”种沂微微皱了一下眉。最近几日,帝姬口中一直念叨着许多他听不懂的新词。譬如“通货膨胀”,譬如“货币流通”,譬如方才的“破产”……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挫败。 本以为已经渐渐能追上她了,抬头一看,依旧隔着十万丈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不自觉地收紧了双臂,埋首进她的脖颈间,深深嗅着她发间的香气。赵瑗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换了往常,他是决计不会同她这般亲昵的。 种沂闷闷地说道:“岳将军,过两日便要来了。” 岳飞一来,他就必须恢复先前的恭谨有礼,稳重自持。 因为岳飞是赵佶一手拔擢上来的,身边肯定站着几个监.军、几个宦官、几个“侍卫”…… “……嗯。” 赵瑗紧绷的神经忽然一松,软软地倚在他怀里不动了。 来了,终于来了。 她细细想了片刻,忽然问道:“你身边带了多少人?” “约莫有三四十个罢。怎么了?” “借我两个人,混在人群中,掀起一场混乱。”赵瑗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手,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头一件要做的,便是砸,向咱们府里砸。理由么……理由就是,‘他们府里有粮’!” 只要开了这个先例,只要砸了“最最仁义”的财神奶奶家…… 整座城池的大户,就通通都保不住了。 紧接着,同样引爆通货膨胀的其他城市,甚至临近诸州,恐怕都保不住了…… 因为赵瑗下手太狠,短短一个半月内,她几乎把附近州府能买的柴米油盐,全都买光了! 当基本生存需求无法得到满足的时候,一场暴.乱,将无可避免。 她需要做的,就是控制这场暴.乱的时间和地点,以及它的最终走向。 等这场暴.乱终结之后…… 紧接着便是——开门,迎宋军。 她又将所有事情细细捋了一遍,确定再无大碍,便低声对种沂说了两句什么。种沂的表情从惊愕到愠怒再到不可置信,终于回归了“果然如此”的深深叹服。 “将军可做得到么?”她轻声问道。 种沂稍稍退了半步,持剑抱拳:“臣,定不辱命。” 赵瑗等他离去之后,才扬声唤来了自己的新任管事,命他安排自己与州府大人见一次面,祝贺他昨夜迎娶了第三十房小妾,可真真是宝刀未老。 新任管事对东家的圆滑手腕表示万分佩服,手脚麻利地递了帖子又约好了时间地点,第二天清早,赵瑗便带着大路人马浩浩荡荡地赴宴去了。 “女子不能抛头露脸”是明代的规矩。在唐宋时,女子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的。虽然赵瑗的所做作为,早已超出了“许多事情”的范畴。 州府大人对财神奶奶的到来表示很高兴。他的第三十房小妾甚至还娇滴滴地朝赵瑗敬了一杯素酒。宴会进行到一半,忽然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财神奶奶府上被砸了! 据说带头砸府上的,是一位身高手长的刁民。他怒气冲冲地在粥棚里一扣腕,捋起袖子大骂道:“若不是这些混蛋买光了所有的粮食,咱们怎么会无粮可吃!大伙儿上啊!他们府上,肯定有数不尽的粮山!” 那刁民说完,立刻抱起一块石头,冲到财神奶奶府前,用力将大门砸破了一个洞。然后,他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开始疯狂地……抢。 周围跟过来看热闹的人们,都疯了。 这种疯狂的事情,只要有一个人做了,剩下的人便都会跟着去做。不是有句话叫“法不责众”么,不是有句话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么,不是有句话叫做“没本的买卖”么…… ……唉。 赵瑗在州府大人的宴会上,对这场意外表达了极大的愤慨。 州府大人对此表示了诚恳的歉意,甚至出动了衙役去帮忙。 赵瑗对州府大人的及时出手,表达了深切的感动。因为她很清楚,这种时候,愈是出动衙役,这场暴.动就越疯狂…… 至于原因? 官、逼、民、反。 这是人性深处,最深切也最可怕的弱点。 赵瑗不声不响地计算着时间,精神已经紧绷成了一根弦。她很清楚自己在玩火,而且是极有可能焚烧到自己的烈火。因为她还藏了最最厉害的一个杀手锏没有使出来,那就是…… 她的府上,根本没有半颗粮! #论空间的正确使用方法#。 赵瑗紧紧捏着瓷杯的边沿,脸色已经微微有些变了。这些日子,她完全控制了全城的粥场,让大部分人都维持在一个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状态。只要这场洪水开了闸,必定会掀起一场滔天巨浪。到时候,就算金帝完颜吴乞买有通天彻地之能,也绝对翻不了盘! “大大大大大人!”一位衙役突然痛哭流涕地跑了进来,“您的府上,也被砸了!” 一场骇人的风暴席卷了整座城池,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新州。州府大人匆匆调来了兵,想要镇压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但没用,府上已经被劫掠一空,乡绅贵族们对他已经不满,一年一度的政.绩考.核已经迫在眉睫,最要命的是东边压过了一只庞然大物…… 宋军。 等到第三日上头,岳飞终于来了。 当时全城的乡绅贵族们都聚集在一处,痛哭流涕地求州府大人想办法。州府大人急得火烧眉毛,却依旧半点法子也想不出来。大军离此地已经越来越近,而守军……守军只有小半是金兵,剩下大半,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 家中没有粮食吃了,会乖乖给州府大人干活么? 做梦! 赵瑗轻轻叹息一声:“……开城门吧,大人。”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州府大人睁圆了眼,指着眼前这位“仁义的财神奶奶”,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周围聪明一些的乡绅贵族,已经举着凳子要向赵瑗砸过来了。 为什么财神奶奶会这么大手笔买粮食、为什么财神奶奶会这么大方地舍粥、为什么财神奶奶会强.制推行这些破纸、为什么她府上会突然被砸…… 全都因为三个字:开、城、门。 说不定最开始砸门的刁民,也是她预先安排好的! 州府大人终于回过神来,随即涌起了一种深切的悲哀。已经有几个乡绅绝望地扯着他的袖子,苦苦哀求道:“开城门罢,大人。否则咱们等不到宋军杀过来,自己的守军,就已经乱了!” 赵瑗敏捷地避开了一个砸过来的凳子,又避开了三只不同方向飞来的茶杯,诚恳地劝说道:“州府大人原先是辽人的官儿罢?再往上数三百年,你我都是一脉同源的汉人,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还不如趁着宋军到来,压一压这股戾气……” 州府大人狠狠瞪红了眼,那副模样几乎要生吃了她。 “你能保证本府依旧富贵荣华么?” “大人何时见我缺过钱?” “你能保证这场暴.乱消弭么?” “我能引发这场暴.乱,也必定能将它压下去。” “你能保证宋军不会屠城么?” 赵瑗笑了:“大人,这回领兵的,是整个大宋军令最严、也最最仁义的大将军。” 岳飞啊…… 不掠劫、不扰民,干干净净、坦坦荡荡…… 比起心怀仁义的岳大将军,她可真是心狠手辣到极致了。 但心怀仁义,在战场上,往往意味着最大的伤亡。 州府大人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听着窗外杀声震天。越来越多的乡绅加入了劝说的队伍,还有那位面慈心狠的财神奶奶在一边添火浇油: “大人且听,若您执意不开城门,恐怕这些愤怒的人,也会自己去迎宋军的。” “您何不在大将军面前,先博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呢?” “毕竟三百年前,你我都是汉人。如今您做了金人的官儿,日子可过的好么?紧.实么?您寒窗苦读数十年,便是替他们干活儿的么?都是做官,为何不做宋人的官?至少……” “够了!” 州府大人一巴掌拍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呆呆愣愣地看着前方。他新纳的第三十房小妾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也不再愿意去哄了。开城门、开城门、开城门…… “够了……”他佝偻着站起身来,如同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开城门,撤金旗,迎宋军。” ———————————— 岳飞发誓,这是他投身军.旅十余年来,打得最莫名其妙的一场胜仗。 韩世忠对此表示赞同。 疲惫的大军刚刚接近新州最大的城池,还没来得及扎营休整,就瞧见一位大官带着满城的乡绅,泪流满面地将他请了进去。不过,等到了大官府上以后,他忽然就明白了。 尚未撤下的宴席边上,坐着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手持酒杯,沉吟不语。 是柔福帝姬。 素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运筹帷幄从无差错的柔福帝姬。 岳飞忽然想通了宗泽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让你学着点帝姬的神机妙算。” “臣岳飞,参见柔福帝姬。” “臣韩世忠,参见柔福帝姬。” “臣……” 随着一个个披坚执锐的将军在少女身侧下跪行礼,原本咬牙切齿兼且恼恨万分的州府大人终于沉默了,低下他高贵的头颅,带着几分颤抖的哭音说道:“……臣,参见帝姬。” 兵不血刃地拿下整座城池,甚至整个新州,普天之下,唯此一人。 少女帝姬轻轻“哦”了一声,搁了酒杯,站起身来。 “走吧,我们去平息这场暴.乱。” 州府大人惊呆了。 她她她……她真有本事安抚数百万愤怒的升斗小民?…… ——在有把握灭火之前,千万不要随便玩火。 赵瑗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轻声询问道:“岳将军要一起来么?” 她停了停,又说道:“这可是个……收复整个燕云的大好时机呢。” 作者有话要说:郑重提醒:上述情节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郑重提醒:上述情节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郑重提醒:上述情节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51章 燕云复〔终〕 满城的人都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当他们费尽心思打开了财神奶奶家的大门之后,居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非但没有粮食,甚至连金银也没有半点。更过分的是,她名下的、刚刚买回来没多久的铺子,居然也是空的! 这不科……这不合情理! 愤怒的人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转而去找城里的其他大户算账。当破产的人们积累到了一定数量时,仇富的心理也随之到了顶峰。 破坏。 破坏。 破坏。 无穷无尽的破坏! 这就是赵瑗与远道而来的宋军瞧见的情形。 愤怒的人群蜂拥而至,将眼前所见到一切全部破坏掉了。这场行动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天,甚至连调来维持秩序的驻军也加入了这支破坏的队伍。衙役们已经跑到没影儿了,若不是忌惮着州府大人往日高高在上的权威,说不定连整个衙门都会被愤怒的人群彻底拆毁。 “怎么办?”州府大人的双腿在颤抖,“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韩世忠恰到好处地鄙视了他一眼,勾着他的肩膀,拖到一边去了:“老兄,咱们来好好说道说道。唔,别说老韩欺负你,宋军中头一条铁律便是:扰乱军心者斩!什么?你不相信?……嘿嘿老韩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瞧见帝姬失过手。你知不知道,咱们通常都管帝姬叫做什么?‘天机神女’……嘿嘿你就瞧着吧,等过会儿,帝姬给你一个大甜头尝尝……” 赵瑗闻言,默默地扭过了头。 她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外号……怎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算无遗策,可谓‘天机’。”一位随军的老学究拈着长长的白须,摇头晃脑地说道。赵瑗立刻断定这家伙是枢密院里头出来的。说好听些是来给岳飞当书记官,说不好听的,就是监军。 真是被这些只会死读书的老家伙们打败了。 赵瑗冲她家新任管事勾了勾手指头,把他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管事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像两只硕大的金鱼眼那般凸了出来,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连舌头都开始打结:“一、一、一、一文钱?” “不是一千一百一十一文,是一文。”赵瑗纠正。 她家新任管事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一步一踉跄地走了。他觉得自从跟了这位新任东家,自己的寿数每天都会减少一半,被吓的。 因为他的东家方才对他说,要开市卖米。 第一天,一文钱一升。 第二天,一文钱一斗。 第三天,一文钱一石。 …… 他那位钱多到花不完的东家,当真知道现如今的米价吗? 现在一斗大米,足足要卖五十贯钱哪!五十贯!!!哦不,这还是今天早上的价位,方才他家婆娘去集市上买米的时候,价格已经涨到了八十贯,据说还要再涨…… 这哪里是财神奶奶,这简直就是财神爷家里的败家奶奶! 没什么好说的,叫上自家婆娘,买米! 城里的人又疯了。 米市开门的第一个时辰,尚且无人问津;第二个时辰,大伙儿便开始疯抢;第三个时辰,家中的米袋已经不够用了;第四个时辰…… 流血、斗.殴、推搡、火并……什么都出来了。 没办法,只有饿惨了的人,才知道粮食的可贵。 也只有连续半个多月“吃不饱也饿不死”的人,才会看见大米便抢红了眼。 一文钱一升,那不等同于白送么? 没什么好说的,抢! 抢购狂潮席卷了整座城池,甚至连宋军换.防也无人在意。横竖都是自家人,换个防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听说这些粮食还是岳飞岳大将军从万里之外的地方带过来的,恰恰解了新州的燃眉之急。再想想金国皇帝的百般压榨和无所作为…… 啧啧。 若是州府大人再敢去做金国的官儿,全城的人非得拦轿狠揍他一顿不可! 再然后,还没等到第二天“一文钱一斗”的价格,整个城里便齐齐偃旗息鼓了。家家户户燃起了炊烟,米粥的浓香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懒散的味道。唔,据说上头又要换皇帝了?换嘛换嘛,从汉代至今,一路换了百八十个皇帝,晋人辽人金人宋人……不都是皇帝么? 好歹宋人做皇帝,能有一文钱一升的大米呢。 赵瑗习惯性地站在城墙上吹着凉风,看满城的人头攒动,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通货膨胀、囤积居奇、金融狙击……她真是把一个奸商能做的事情,通通都做完了。 消解通货膨胀的最好办法,当然是强.制性的通货紧缩。 打压囤积居奇的最好办法,当然也是低价倾.销…… 嘿嘿。 一场通货紧缩加低价倾.销下来,满城的乡绅大户们,恐怕也要濒临破产了。 她满足地眯起眼,裹在乳白色的狐裘里打了个哈欠。连续两日未曾合眼,饶是她年纪尚轻,也有些受不住了。那位州府大人已经在韩世忠韩将军的调.教下,以一种极其热切且崇拜的目光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打哪儿弄来这许多粮食的?” “买的。”赵瑗答得干脆。 州府大人默默计算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可您今天一天拿出来的粮食,已经抵得上原先买入的两倍了。” 赵瑗轻轻“咦”了一声。这位州府大人居然这般胸中有丘壑,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她高深莫测扭过头,迎着凉风,愈发高深莫测地说道:“本帝姬在哪儿买的米,还需要在大人手上造册么?” 州府大人打了个哈哈:“自是不用、不用……” 那些多出来的粮食,自然是在金国买的。 赵瑗才不会笨到告诉他,自己随身带了一个移动粮仓。 她在城墙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回府罢,明日咱们去卖油。” 州府大人又是一个趔趄。 不过还好,习惯了帝姬时不时抛出意外之语的韩将军伸手扶住了他,和蔼可亲地说了声“小心”,紧接着勾着他的肩膀走了。 “老兄啊,今夜咱们来喝两口小酒如何?顺带还可以议议燕云诸州的布防……” “帝姬。” 一声熟悉且低醇的轻唤在赵瑗耳边响起,紧接着是甲叶摩.擦的喀喀声。不消片刻,一位身穿银白色铠甲的年轻将军已经走进了她的视线里,习惯性地低垂着头,向她施了一礼,说道:“云辇已经备下,不知帝姬何时回府安睡?” “……又来了。”赵瑗上前两步,伸手要拧他高挺的鼻梁,却被他微微侧头,避了开去。 “帝姬。”他无奈地唤了她一声,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凌厉。 赵瑗更加无奈地垂下了手,好好地放在身侧,却歪头打量了他一眼,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这么快便换上了战甲……身上的伤,好了么?” “承蒙帝姬关怀,臣已无大碍。” “……” 赵瑗发誓,她总有一天要把他这个毛病给拧过来! 大约是赵瑗的表情太过扭曲,种沂也微微愣了一下,语气也和缓了许多:“帝姬还是先回府罢。此处风大,莫要受了凉。”虽然仍是一板一眼的,却隐隐透出了几分温情。 赵瑗表情一垮:“……嗯。” —————————— 岳飞是个极认真的人。 韩世忠虽然有些吊儿郎当,但他家少郎君却是个极严谨的人。 三人两里两下这么一凑,加上临时拉来凑数的州府大人,恰好可以打一桌马吊,不对,是开一场大宋最高等级的军.事会议。会上四人严肃地探讨了有关收复燕云的相关事宜,旁边还有一位裹着乳白色狐裘、连连打哈欠的帝姬在旁听。 帝姬听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只说了一句:“粮食管够,金银管够。” 韩世忠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紧接着是州府大人,再接着岳飞与种沂齐齐转头,齐齐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种沂还好些,他已经习惯了帝姬时不时的意外之举;岳飞头一回与帝姬合作,已经好几次被弄得心跳加速胸口发闷了。 粮食和金银管够,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剩下的大半个燕云,都可以在这春雨贵如油、青黄不接、濒临通货膨胀的季节里,兵不血刃地一举拿下! 岳飞想,他已经有点明白为什么帝姬会被称为“神女”了。 毕竟不是谁都有胆气说出这句“粮食管够、金银管够”的。 事情进行得颇为顺利。 赵瑗故技重施,大把砸钱买下了周边诸州的粮食物资,紧接着又制造了一两起小规模的暴.动,再接着岳飞大军压境,大肆洒米,基本上是个人都萎了。偶尔有小股金兵反抗,早就被嗷嗷叫着的西军冲上前去,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只不过,洒钱洒到儒州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大约是这场风暴太过恐怖,儒州的州府大人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他非但禁止本州的粮食外卖,还阻止了交子在本州的流通。据说州府大人家中也开着许多商铺,据说州府大人同样富得流油…… 赵瑗习惯性地叫来了她家“万事通”管事,询问道:“儒州州府大人风评如何?” “爱民如子,从不施加苛捐杂税,不过也从不听上.峰使唤。”管事答道。 “唔,是根硬骨头。”她点点头,又问道,“他喜欢钱么?” “若帝姬要使银子,恐怕有些难。这位州府大人,胃口不是一般的大。” “唔……他家在儒州,有多大的庄子?” 万事通管事尽职尽责地答道:“小人听过一个传闻,说是半个儒州,都是这位州府大人的产业。” “难怪他底气这般足,敢不听上.峰的命令,也能号令这许多人不做生意呢。”赵瑗耸耸肩,又吩咐管事道,“先前新州那位州府大人还在么?叫他过来见我。既然两人是同僚,私下里应该有些交流才对……” 新州州府大人很快便被带过来了。一同跟过来的,还有一脸兴奋的韩世忠,外带一连串黑衣黑甲的西军将士。大伙儿都晓得,一旦帝姬突然要做些什么,肯定是要动用她的天神之手,来搅得诸州天翻地覆了。 帝姬相当和蔼地询问了新州州府大人,儒州州府大人的风评如何、家世如何、品行如何。早已在韩世忠调.教下对帝姬百般崇拜的新州州府大人,相当认真地解答了帝姬的疑问,还附带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那位胆大包天的土皇帝儒州州府大人,是个斤斤计较、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唔……”帝姬沉吟半晌,对新州州府说道:“你去替我递张帖子,我要与他谈笔生意。” “生、生意?” “对,生意。”帝姬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要向他买下整个儒州。” 噗—— 周围齐齐喷出了数十口老血,外带一连串胸闷气短的嗷嗷声。 买、买下儒州! 帝姬可真是财大气粗,不,胆大包天得可以!!! “只要价位合适,相信这位土皇帝兼铁公鸡,风评又好的儒州州府大人,一定会相当乐意的。”帝姬笑得云淡风清。 她家管事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东、东家,您晓得买下一个州,要花费多少银子么?” “无妨。”帝姬温和地说道,“本帝姬从不缺银子。” 噗—— 咚!!! 在数十口老血齐齐喷出之后,龙.精虎猛的西军汉子们终于倒地不起,眼冒金星,耳边惊雷轰鸣。 虽然他们家少郎君经常说帝姬胆大妄为,但…… 谁能想到她的胆子竟会这般大啊!!! 汉子们七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瞪着瓦蓝瓦蓝的天,迎风流泪。 买、买下整个儒州! 想想就很兴奋!很热血!很激.情! 跟帝姬出一趟门,实在是太值了嗷嗷嗷!!! 一群龙.精虎猛的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西军汉子们,一左一右地驾着新州州府走了。这等举世瞩目的奇观,当然要亲眼见证才是正理!嗯!就算那位铁公鸡兼土皇帝儒州州府大人不愿意,他们也必须摁着他签字画押才行! 事实证明,帝姬的判断相当准确。 这位儒州州府大人听说了“买下整个儒州”的豪言壮语之后,立刻开价一万万两白银,还必须是现银,而且成色必须足、必须三日之内运到。如此苛刻的条件,想必世上没几个人办得到。 一万万两白银,比大宋一年的税银还要多! 儒州州府大人胆敢狮子大开口,帝姬自然也毫不逊色。做生意么,自然要比谁的胆儿大、谁的心脏好。她笑吟吟地搬了个凳子在儒州州府衙门前坐着,当着数百万人的面,指挥一堆精.猛的西军汉子们,一箱箱地往这里抬银子。 第一天,所有人的表情是欢快且激动的。 第二天,周围已经引发了小规模骚.动。因为这些混蛋的西军汉子们,每抬来一箱银子,就会打开箱盖,哗啦啦地在儒州州府大人面前倒掉。虽然见多识广的儒州州府大人依旧面不改色,但他家家仆连带着围观的衙役们已经晕倒了一小半。 第三天,大半人都捂着胸口,在西军齐整兼肃穆的军.威下离去。 第四天…… 除了依旧一脸兴奋地“老子就是用银子砸死你!”的西军将士,还有埋头清点府邸前头那一小堆银山的儒州州府大人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支持不住,步履踉跄、神情恍惚地离去。 赵瑗掩着口打了个哈欠,有点无精打采地问儒州州府大人:“不知儒州的驻军如何?” “不及西军。”忙着清点银子的儒州州府大人头也不抬。 “大人短短数日内聚了这许多银两,若是遭了匪,那可就不妙了。”赵瑗略略扫了周围的西军一眼,继续说道,“不如大人就此换防,让这些‘更厉害的’西军驻守儒州如何?本帝姬允诺,若有西军将士拿走了您一两银子,我便赔您十两。” 儒州州府大人瞬间跳了起来,抓过身边一位西军军.士,急切地说道:“今夜你来本府府上打.劫如何?本府一定府门洞开,欢迎劫.掠!” “……” 西军将士们齐齐扭过头去。 劫什么劫,这些可都是帝姬未来的嫁妆!花出去这么多已经很心疼了,要是到时候帝姬嫁这边来,连压箱底的银子都没有了怎么办? 所有人一致决定,将儒州州府围成铁桶,半两银子都不能丢! ……于是儒州就这么被帝姬买下了。 这场举世罕见的奇观,也被岳大将军身边的书记官载入了史册里。 鸿翎急使接连不断地往燕京而去,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新州归附、武州归附、儒州归附、蔚州归附、寰州归附……据说远在燕京的太上皇拍着桌子又笑又跳,据说已经有二十多道敕封的旨意,源源不断地一路送往儒州。 接旨意的时候,一定要摆香案、三跪九叩,以表达自己的诚意。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今有柔福帝姬,天纵奇才,算无遗策……取新、武、儒、蔚、燕、蓟……朕上体太.祖皇帝之遗命,下恤万民之忧思……敕封柔福帝姬,为燕国大长公主,享……” 宦官尖尖细细的声音飘散在袅袅檀香之中,听得人有些昏昏欲睡。赵瑗学着身边诸将的样子,三跪九叩地接了旨,心中却在琢磨着另一件事情。 “燕国大长公主”? 宋代皇帝的女儿,封号不都是帝姬么? 第52章 辽国来使 一场最古老的金融风暴,终于消弭。 亲手制造了这场金融风暴又亲手将它消弭于无形的帝姬殿下,近日有些萎靡。 萎靡的原因有三: 其一,虽然新、武、儒、蔚诸州位置靠西,金帝鞭长莫及,但终究还是有不少金兵留守。燕云十六州顺利收归之后,收拾剩下的金兵,便成了当务之急。 其二,枢密院派过来的、天天琢磨着给她起外号的那些老头子们,实在是太讨厌了! 其三,她那位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将军阁下,旧伤再度复发。 “……你就这么爱逞能。” 赵瑗支着颐伏在种沂榻前,轻轻揪了揪他散落的衣袖,幽幽叹了口气:“还疼么?” 种沂皱着眉,挣扎着劝慰道:“帝姬不当……” “停!”她威胁般地瞪了他一眼,一根白嫩的手指轻轻抚上了他的喉结,颇带了几分警告之意,“再敢多说半句‘有损帝姬清誉’,我就掐死你!” “……”种沂没声儿了。 帝姬口气娇娇软软的不像是威胁,反倒像是在撒娇。他当然晓得帝姬不会舍得掐死他,帝姬从来都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尤其是在面对他的时候。 所以他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一再顶撞。 “……还疼么?”她继续歪头支着颐,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啊,就是这么爱逞能。带兵绞杀金人这种事情,让岳飞、韩世忠去做不就好了么?你的伤才好,怎能经得起这般折腾?” 她说罢,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没留意到她的将军微微抬起了手,似乎想要梳拢她的长发,却最终什么也没做。 “我很难过,你知道么?”她轻声说道,“你这般逞强,又这般不懂得爱惜自己,我很难过。” “帝姬……” “答应我,下回莫要再逞能了,好不好?”她侧过头,抬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少年面容已渐渐长成,五官深邃立体,被那双锐利且带着几分温柔的眼眸一扫,便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答应我,嗯?”她有些不依不饶。 “臣……” “请恕臣……不能答应。”少年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你啊,就不能骗一骗我么。”她气恼地捏了捏他的鼻尖。这一回他没有再按下她的手,而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渐渐燃起了一小簇火焰。她恍然未察,继续伏在他的身侧,柔软的发丝散落在了他的胸膛上,浅浅笑开:“唔,我好像又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呢。” 虽然朱熹还没有来得及提出他的“存天理、灭人欲”,但她与种沂有君臣之判,这般亲昵,终究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修长的指节轻轻插.入了她的发间,莫名地透着几分缱绻旖旎。 “臣说过,要军功封侯,以尚帝姬。”种沂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畔,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眼角,动作柔得能化出水来,“这回太上皇命臣转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虽是虚衔,却是在官家面前挂了名号的。若是臣无所作为,恐怕御史台一支秃笔,就要戳到臣的脊梁骨上了。” 说到“官家”二字时,他略停了停,似乎有些为难,又有些难过。 如今大宋官家,统共有三位。 一位是据说已经不理朝政、却老喜欢热血上头、指手画脚的太上皇赵佶。 一位是趁着靖康二帝未归,一举登基的九皇子赵构。 最后一位,是被接回来之后又跑去上京,如今不知上京谋划着什么的赵桓。 三帝齐临,可谓举世奇观。官家们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也经常会相互摩.擦。譬如种沂这个“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就是赵佶给他转的衔;赵瑗这个“燕国大长公主”,也是赵佶给她上的封号;而赵构,则在“燕国大长公主”前边,加了二十字的形容词;至于远在上京的赵桓,则给了赵瑗一道“亲择驸马”的旨意,又给了种沂一大篇“大有乃祖之风,当可统御西军”的溢美之辞。 然而眼下,所有人都在小心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又是一场地裂天崩。 包括赵佶赵桓赵构,也包括了种沂和赵瑗。 笃、笃、笃…… 外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三长两短,颇为急促。 种沂动作一顿,眼神忽然凌厉起来。他低头看看恍然未察的帝姬,不知不觉地噙了一丝笑意,低下头,轻轻吻上了她的眼睛。 “唔!……”赵瑗愕然。 突如其来的吻如同羽毛一般轻柔,炽热的呼吸喷洒在裸.露的肌肤上,激起一阵极其细微的战.栗。她有些愣怔地僵着身体,听见她的将军低声说道:“还望帝姬,恕臣无礼。” 而后,便是一阵低低的笑声。 这、这人! 她有些气恼又有些心慌,闭着眼睛,耳边传来了一些细微的悉簌声。片刻之后,她竟被抱到了榻上,耳边回响着种沂低醇的声音:“臣去去便来。” 唔,他要走么…… 等等!嗳?! 赵瑗倏地睁眼,果然瞧见种沂已经束好战甲开了门,对门边的侍卫低声说了些什么。侍卫神色有些慌乱也有些欣喜,连比带划地同他说道:“这回辽国派遣使者过来,指不定是个大好时机。李相公正在前头主持大局呢,岳飞岳大将军也在……” 赵瑗静静地听了片刻,心中渐渐生出几分诧异来。 辽国,来使? 三年前,辽国国破,辽帝西逃,又被西夏王亲手捆着送到金帝面前,如今尚被囚.禁在金国上京,据说处境比赵佶赵桓还要凄惨几分。辽国遗臣有亲宋的、有亲西夏的,也有率兵反抗的。率兵反抗的将军里,最厉害也最有名的,是一个叫做耶律大石的人。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耶律大石将会在四年后称帝,建立西辽,最终被蒙古所灭。 这回辽国来使,打的是谁的名号?天祚帝?天锡帝?林妃?还是…… 她悄无声息地溜下榻,没走正门,而是轻手轻脚地跳了后窗,又轻手轻脚地去了前堂。 “……辽国使臣远道而来,本该设宴接风才是。无奈现如今青黄不接,本国也是穷得很呐。”她尚未接近前堂,便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打着官腔。李纲李相公,如今实至名归的枢密院正使,自从燕云收复的消息传到燕京之后,他便一路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主持大局。 赵瑗悄无声息地溜到一棵大树后头,悄悄地朝堂内望去。 里头统共坐了十一二个人。 主位上自然坐着枢密院正使、李纲李相公,一左一右分别是岳飞与韩世忠。刚刚转了“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虚衔的种沂,则披坚执锐地站立在下首;很明显可以看出,韩世忠的表情略微有些别扭,或许是不习惯这种坐姿的缘故。四人对面,则站了一位穿着名贵貂裘的辽人。 赵瑗略微打量了他一眼,立刻断定他不但是辽人,而且还是辽人当中的贵族,说不定还姓耶律。 毕竟是学历史出身的,对辽国贵族的配饰、衣帽鞋袜、甚至是发式,还是颇有些了解。 “这位大人。”辽国使臣用生硬的官话说道,“宋国侵占燕云十六州的事情,我们大辽可以不予计较。如今情势危急,大辽与贵国理当同仇敌忾……” 砰! 李纲一掌拍在了案几上,几根雪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燕云十六州?嘿嘿,贵使也敢称其为‘辽国的燕云十六州’!若非数百年前晋人里出了个数典忘祖的‘儿皇帝’,如今燕云还不知道在哪里!既然贵使提到了,那么本官便堂堂正正地告诉你:我汉室江山,当寸土必争、寸土不让!” 一番话说得颇为强硬,很明显可以看见,对面的辽使身体一僵。 “此事须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辽使打了个哈哈,紧接着话锋一转,同样义正词严地说道,“如今东有强金、西有西夏、南有吐蕃大理、北有日渐强大的蒙古,本使以为,大辽与宋国理当同仇敌忾,外克强虏,内消祸患……” 赵瑗静静地听了片刻,大多是两人在你来我往地打官腔。李纲做了一辈子官,滑不溜手,无论对面的辽使是措辞强硬还是软语哀求,他就是不放一句准话。最终辽使有些恼了,气急败坏地说道:“我们陛下诚挚地希望,能够联宋抗金。贵国愿是不愿,还是给句准话罢。” 李纲拈着长长的胡须,悠然言道:“但你们辽国手中,并没有可以交换的筹码。” 这番话正正切中了要害,可以明显看出辽使踉跄了一下,又用力咳嗽了一声,才勉强站稳了身形。 宋军一举夺下燕云又顺利迎还二帝,底气早已经硬了起来。反观辽国一路惨败,连最有可能作为谈判筹码的燕云十六州,也被宋军自己拿走了。如今辽人可怜兮兮地挤在西边的大草原上,再远一点便是无法生存的苍茫大漠。 人心涣散、苟延残喘,便是如今辽国最真实的写照。 就算他们有耶律大石,就算耶律大石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也很难挽回辽国如今的颓势。 所以,辽国使臣今日的举动,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 “呵呵……” 李纲见辽时不答,拈着长须笑出了声,“辽使说得不错,如今非但东西南北强敌环伺,连燕云境内,也并不十分太平。本官承蒙燕国大长公主教诲,‘燕云不宁,天下难定’。所以本官与诸将商议之后,决定彻底收伏燕云之前,不动刀兵……” 这回即便不用去看,也能知道辽使的脸色又变了。 什么叫“彻底收伏燕云之前,不动刀兵”? 就是要将燕云中辽国的习俗、驻军、文字器皿一一去除,金国的风土人情一一丢弃,只留下大宋的风物、旧俗、文书、官制…… 帝姬说过,这叫“同化燕云”。 “燕国……大长……公主?”辽使喃喃地重复着。 “不错。”李纲拈须颔首,“官家圣明,将本朝柔福帝姬敕封‘国公主’,又封‘长公主’,再封‘大长公主’,以褒扬帝姬不世之功。现如今本朝破例敕封‘国公主’者,唯柔福帝姬一人。”他说到后来,表情微微有些囧。据说当初赵佶醉醺醺地想要加封“燕国长公主”,舌头一打结,就多了一个“大”字。至于其中的区别,赵佶死撑着不承认,大家也就都装作不知道。 所以后来,赵瑗也成了历史上,唯一一个被老爹无辜加错封号的帝姬。 “唔……”辽使微微颔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看样子宋朝太上皇是真的老了,又或者是被金国贵族们折磨得太久,脑子有些不大清醒。 长公主和大长公主,那是同一个概念么? 他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朝赵瑗藏身的大树后头望了一眼,目光直教人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地雷=3= 谢谢罗十八的手榴弹=3= 第53章 回救汴梁 许久之后,辽使才回过头,质问李纲:“这便是李相公想要对本使说的话?” 李纲拈着长长的胡须,答道:“不错。不知使者有何见教?” 辽使尖锐地笑了一下,紧接着吐出两个字来:“汴梁。” “汴梁”二字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先头赵佶一路北上,前往燕京,就是因为完颜宗翰突然袭击汴梁,逼得他不得不外逃避祸。因为整个大宋最精锐的军.队,都在燕云十六州境内。要保命,非去燕云不可。 如今燕云大捷,固然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可汴梁,甚至整个汴州,却再一次丢了。 一时间众人心里沉甸甸的,连燕云大捷的喜悦也被冲淡了许多。 种沂慢慢转过身,对李纲说道:“末将请命,回援汴梁。” “嗯?”李纲微微拔高了声调,眼中闪过一丝惊疑。种沂身上的“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是虚衔,实职是陕西路副都总管、眉州防御使。他突然请命回援汴梁,不得不教李纲多想。 “末将请命,回援汴梁。”种沂坚持说道,“先前西军分为东、西二路,东路随末将奇袭燕京,如今又西进收归燕云诸州;西路留.守代州以待宗翰,但……”却让宗翰一路拿下了汴梁。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带西军去收拾掉那支金兵。 “但你的正职,并不在汴州。”李纲一口否决,“回援汴梁之事,当可让岳飞、吴玠二人总领,吴璘、姚平仲佐之。你等速速去办。” 周围齐齐响起了几声“末将领命”。 “等等。” 一个清清脆脆的女声忽然打岔,紧接着,一位身披乳白色狐裘的少女从大树后头走了出来,先是向众人道了歉,又向李纲请了罪,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李相公,我大宋之事,怎容得一介外人置喙?”她略略扫了辽使一眼,笑容有些冷,“回援汴梁之事,我已在半月之前,便做了安排。” 一语惊了四座。 她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转头看向辽国使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继而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承蒙使者挂怀,汴梁如今已无战事。战报之所以未曾送抵枢密院,本帝姬想着,应当是大金相国公子‘乐不思蜀’的缘故。” 辽使气得涨红了脸:“你在愚弄本使么!半月之前,半月之前宋军才刚刚抵达新州!” “看样子使者大人,对本国国事倒是了如指掌。”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向李纲递了个“查查城中是否有细作”的眼神,无视诸将僵硬的表情和成片的吸气声,嗤嗤笑了一下: “想必辽使大人有所不知,本帝姬最擅长的,就是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四字一出,周围人等又有伏地不起的征兆。 帝、帝姬什么时候又做了一手棋局!怎么连他们都不知道! 最感挫败的大约是种少将军。他平素与帝姬朝夕相处,大半事情都是由他经手的。可他同样不知道,帝姬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安排了人回援汴梁,而且似乎快要成功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不可语冰的夏虫,在帝姬的寒风凛冽下瑟瑟发抖。 “你!……”辽使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几乎说不出话来。 “请辽使下去休息。”赵瑗抢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开口吩咐道。 于是辽使就被顺顺利利地“请”下去了。众人依旧维持着瞠目结舌的表情,用一种膜拜天神的眼神看着赵瑗。赵瑗轻轻咳嗽一声,轻声解释道:“还望相公与诸位将军恕罪,方才柔福说了谎。” 哦…… 众人表情齐齐一松。 那就是帝姬什么都没做了?这才对嘛,他们就说,帝姬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做完了一张这么大的棋盘,还没有任何人能看出端倪来…… “帝姬不必介怀。”李纲捻着长须,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方才是老夫孟.浪。若非帝姬打岔,恐怕老夫等人要被这辽使牵着鼻子走。”谈判中最大的忌讳,就是被人撕开话中的缺口。一步退让,必定步步退让,真真是半点也错不得的。 李纲又思忖了片刻,命人取过签文令箭,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谁也看不懂的字,而后捧起来轻轻吹了吹,说道:“如今枢密院人才凋零,老夫便大着胆子擅专一回。岳将军、两位吴将军、姚将军立刻带人回援汴梁,务必要一举拿下。如有贻误,军.法论处。” 岳飞、吴玠、吴璘、姚平仲称是。 “这样一来,燕云之地便只剩下老夫了。”李纲忽然有些感慨。 “不过……”赵瑗轻声说道,“虽然我并未在汴梁安排人手,却晓得过不了多久,便是盛夏雨季、黄河汛期……”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亮了起来。 水攻! “多谢帝姬指点。”岳飞冲她抱了抱拳,沉声说道:“末将定不辱命!” 赵瑗颇有些担忧:“你们确定不会把事情办砸?” “……” 众将齐齐仰倒,这回连种沂也看不过去了,带着几分愠怒的声音说道:“还望帝姬,莫要小觑末将等。” “哦……” 赵瑗依旧有些不放心地点了点头。虽然水攻这种事情并不新鲜,虽然早在千年之前,大汉军神韩信就这么干过,但……玩火易*,玩水易自溺啊! 希望一贯沉稳的岳飞,能够压得住阵才好。 次日一早,岳飞等人便领着大军,悄无声息地出城了。当然,给辽使大人的官方说法是,岳将军日理万机,需要亲自带兵去清理燕云境内的残余金兵。至于和辽使大人交涉的任务,交给文官——比如枢密院正使李纲李相公——就好。 李纲就此与辽使打起了太极。 两人三日两日地便设一次宴、游一次河,但无论如何就是不议事。最让辽使感觉到揪心的是,无论他们设宴还是游湖,那位据说最擅长“兵不血刃”的柔福帝姬,都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看得他寒毛直竖,冷汗涔涔。 双方足足磨了一个月的嘴皮子,直到韩世忠带人把整个燕云都清了一遍,种沂又亲自领兵筛了一遍,确认太行山东西的整整十六个州,都牢牢处在宋军的掌控之下,顺带又截断了金人南下的要道,才略略有了一点“议事”的样子。 据说,远在上京的金帝完颜吴乞买,已经因为燕云十六州的事情,气得要亲手诛杀辽帝了。 所以,辽使最近的攻势也渐渐猛了起来,威逼利诱行贿买通什么手段都试了一遍,最后竟咬一咬牙,撂下一句狠话来:“既然宋国欺我大辽无人,那便走着瞧罢。” 李相公极淡定地回了一句:“恭送辽使。” 辽使一口老血憋闷在胸.口几欲喷出,想想自己有求于人,又硬是把那口老血咽了回去。 一旁静坐的赵瑗忽然给李纲递了个眼神,让他跟着自己出去。随后她便将现今辽国最厉害的大将,耶律大石,细细地同李纲说了。李纲听完后沉默了片刻,回头便对辽使和颜悦色了许多。 当天夜里,李纲熬了整整一夜,足足熬白了三根须发,给燕京写了一封奏折。 半月之后,燕京批复:准。 拿到批复的第二天,李纲便笑容可掬地去找了辽使,说是官家批复,准许联辽抗金。 辽使心满意足地走了。 但两人心里都清楚,所谓的“联辽抗金”、“联宋抗金”,不过是各怀鬼胎而已。谁的拳头硬谁是老大,金国倒掉的那一日,便是宋辽翻脸不认人的那一天。 毕竟燕云十六州还淌着血呢。 毕竟澶渊之盟还在呢。 毕竟宋辽之间,早就结下了天大的死仇呢。 第54章 黄河改道 自入夏以来,雨水便一日胜过一日地充沛了。 据说岳飞等人的汴梁之行很是顺利,先是齐齐包围了宗翰大军,又满灌了几次黄河水,让身披铁浮屠重铠的金兵沉了好多次黄河。据说现如今金兵闻河色变,据说金人的尸首在下游堆积成了小山,一场大火焚烧了三日三夜才算完。 赵瑗日渐安心。 果然岳飞是个沉稳且靠得住的大将。有他坐镇,即便是简简单单的黄河水攻,也能玩出花儿来。 既然汴梁已经稳操胜券,赵瑗的心思,便渐渐转移到了燕云上。 正如她原先对李纲所说的,要将整个燕云去辽化、去金化,令汴梁的繁华温软之风席卷十六州。有了大笔金银作为推手,赵瑗的计谋推行得相当顺利。毕竟对于现今的人们来说,至高的理想,恐怕就是“小富即安”。 汴梁商业空前繁荣,于是燕云的商业便也空前繁荣。 汴梁州桥夜市天下闻名,于是燕云便很少宵禁。 汴梁以填词谱曲为风.流雅事,于是燕云便传唱起了秦地的战歌。 燕云!燕云!燕云! 这个令所有宋人热血沸腾的名字,终于真真切切地划归到了大宋的版图上。燕云复归的那一天,赵瑗特意命人前往燕京,在宗泽的目前,烧掉了一大幅燕云全图,还有一整套燕云的木塑。等她重新回到燕京,一定会在这位老将军面前细斟三杯烈酒,与他痛饮一夜的。 唯一令赵瑗有些不满的是,清扫金辽残兵的活儿,大半都被种沂揽了去。这位惯常沉默的少年将军,策马挥剑,横扫十六州,固然拿下了赫赫战功,身上的旧伤新伤,却也是愈发地多了。 她曾经认真地抗议过两次,都被种沂义正词严地反驳了回去。 说是少年功名马上取,说是长风万里觅封侯…… 她真是越来越说不过他了。 另有一件令她费解的事情是,李纲已经不大喜欢称她为“帝姬”了,口口声声都是“燕国公主”。她知道“国公主”是汉以来帝女的封号,可就是不明白,李纲为何要执着于此。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问了李纲这个问题。 李纲缓缓捻着长须,意味深长地笑了:“不过封邑而已。” 赵瑗一愣。 “公主现如今的封邑,是‘燕’。”李纲耐心地解释道,“纵览本朝上下数百年,得官家赐予封邑的帝姬,唯您一人而已。” 赵瑗一惊。 封邑! “帝姬的封号,是虚的。”李纲继续解释道,“您先前嫌弃太上皇的旨意太长,没有细看。可是您晓得么,您的封邑,是整整一个‘燕’啊……” 赵瑗惊得无以复加。 她太明白这个“燕”字意味着什么。 将近千年之后,一位唤作朱棣的皇子,封号就是“燕”。 燕之一地,扼咽喉之要塞,牢牢卡着大宋的国门。燕地失,则宋土沦陷;燕地复,则江山稳固。 燕云燕云,一个是咽喉之要塞“燕”,一个是培养出西汉精锐骑.兵的“云”。赵佶既然想让她守着“燕”,那么剩下的“云”,又想要交给谁? 她甚至有些怀疑,那封圣旨,究竟是不是赵佶的意思了。 还有那个明显笔误的“燕国大长公主”…… 下旨的人,分明是想让她,一生一世守护着大宋的国门! 大约是赵瑗的表情太过惊愕,李纲竟然捻着长须,哈哈大笑起来。能够吓到这位天神一般的燕国公主,他觉得很有成就感和满足感。 “李相公。”赵瑗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恕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侍奉父皇已久,可认得出父皇的亲笔手书么?”她连自己临摹近二十年的瘦金体,都有些信不过了。 李纲捻须微笑:“自是识得。” “那……” “燕国公主无需介怀。”李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官家所做的每一件事情,自然都是大有深意的。” 赵瑗呼吸一滞。 她想起了上回赵桓对种沂说过的那番话。 她也想起了赵构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如果连看似懦弱无能、自私胆小的赵桓、赵构,也有这般深沉的心思,那赵佶…… 自幼生长于宫.闱倾轧之中的官家皇子们,怎么可能会简单啊…… “公主。”李纲满意地看着赵瑗震惊的神情,轻轻点了点案几上的一摞文书,“这是汴州送过来的,您瞧瞧,诸将这般行事,可还稳妥么?” 赵瑗噗嗤一笑:“李相公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取过一些文书翻阅。 岳飞不愧是个厉害的大将军。 不过短短数月,他已经擒住了完颜宗翰,与吴玠等人一道,将这位不可一世的大金相国公子押往燕京。据说太上皇和官家见到宗翰的那一瞬间,都齐齐红了眼睛,恨不得生吃了他。 上头又说,岳飞等人已经临危受命,在燕京操.练兵马,预备挥师上京了。 至于剩下的金国残兵,自然用不着岳飞去理会,自有当地守将收拾。 赵瑗笑吟吟地翻阅着这些文书,不时询问李纲一些问题。比如岳飞亲自押送宗翰去燕京,那么残留在汴州的金兵该如何处置。李纲捻着胡须哈哈笑了两声:“公主也未免太小看众将士了。难道岳将军不在,他们便不能打了么?要知道,岳将军临走前,可将水攻的法子,一并教予诸位守将了!” 嗳? 赵瑗有些好奇地问道:“‘全部’?” “是啊,水攻太快了。”李纲感慨道,“一次大水下来,少说也要卷掉三五万的金兵。若是一个接一个地杀,还不知道要杀多久呢。” 赵瑗微微皱了皱眉:“这些守将,足够稳妥么?”她虽然很相信岳飞,却不大相信当地团练厢军。毕竟眼下,能够称得上一支合格大军的,太少了。 李纲哈哈大笑:“公主宽心便是。” 赵瑗唔了一声,继续翻阅着文书。 一个地名瞬间滑入了她的视线里。 她愣了片刻,没有太过在意,搁了文书继续去取下一张。忽然之间,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脸色煞白,几乎是惊叫着说道:“来人!取汴州全图来!” 滑州! 他们怎么会在滑州放水! 岳飞不是在汴州狙击金兵么?为什么这些守将会在滑州放水! 简直是要命了!!! 李纲从未见过这般惊怒交加的帝姬,急急命人取过汴州全图,还耐心地解释道:“金兵终究是人,不可能老在一个地方死守着。先头岳将军、吴将军逮住了他们的头儿,将他们狠狠揍了一顿,他们四下逃窜,也是常理。” 赵瑗一面听着李纲的话,一面仔细看了汴州临近的各个州县,脸色愈发地白了。 “公主?”李纲有些摸不着头脑。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之外:“他们是怎么打的?我是说,他们是怎么用‘水攻’的!” “公主是问‘水攻’的法子么?老夫倒也知道一些。”李纲指着汴州地图道,“就像千年之前,韩信韩大将军曾经做过的那样,在上游堆垒土石,让下游减水。然后引诱金兵渡河。等渡到一半时,便……” 赵瑗听到“堆垒土石”四字时,重重地喘了口气,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背心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衣。 “不过……” 李纲仔细回想了片刻,又说道,“在一些不大要紧的地方,偶尔也会决开一些小堤。” 赵瑗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再次高高悬起,尖声叫道:“在哪里!在哪里决的堤!” 由于过分激动的缘故,她骤然拔高了声调,已经隐隐有些嘶哑。 不要……千万不要是…… “滑州。” 赵瑗已经站不稳了。 滑州二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她鼓膜微微发疼,连半点多余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天……啊…… 他们怎么会……恰恰决了滑州的堤! 这些守将,怎么敢决滑州的堤! 岳飞不在,他们老老实实地堆垒土石就好了,怎么敢决堤! “快去。” 赵瑗抓着李纲的胳膊,艰难地说道,“八百里加急,告诉这些守将,不能决滑州的堤。无论堤坝大小,一个都不能决口!” 滑州堤坝一旦决口,黄河立刻就会改道! “公、公主?” 李纲拼命挣扎了几下,想要甩开赵瑗的手。可赵瑗当下既惊且怒,他压根儿就甩不开。李纲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红着一张老脸说道:“还请公主自重。” 赵瑗急得几乎要哭:“滑州堤毁,黄河改道!” “不能罢?”李纲微微惊愕了片刻,随后摇头失笑起来,“公主多虑了。黄河虽然三五十年便泛滥一回,但改道这种事情,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自本朝司马光、富弼等人早已疏通黄河,并分流东南两路。黄河水势渐缓……” “它真的会改道!”赵瑗已经带了几分哭音。 “对对对,黄河的确会改道。”李纲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可黄河上一次改道,已经是一千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王莽篡汉,故而黄河改道,以示惩戒。一千一百年以来,历经隋唐各代,黄河每过数十年便会泛滥一次,但决计没有改道的可能……” “相信我,别让滑州堤坝决口!否则黄河必将改道!”赵瑗已经不知该如何说服李纲了。因为她发现,无论她说什么,李纲永远只会当她是在开玩笑。 岳飞已经连续水攻了好几个月,黄河都安安稳稳的,凭什么轮到这些守将,黄河就要改道? 宋军已经在汴州放了几百次水,黄河都没改道,凭什么到了滑州就会改道? 自王莽篡汉至今,足足一千一百多年,黄河都不曾改道,凭什么到了今天就会改道? 本朝诸位相公兢兢业业、分流黄河,早已将黄河之水治理得服服帖帖。黄河它凭什么会改道啊! 别说李纲不信,恐怕就算是岳飞听见了这番话,也只会认为赵瑗得了失心疯。 赵瑗真的哭了。 她来不及对李纲多说什么,急急牵过一匹快马,立刻就往城外飞驰而去。打死她也想不到,金兵居然会从汴州流窜到滑州;打死她也想不到,守将们除了堆垒土石之外,居然还敢让堤坝决口! 就算是岳飞,也只敢老老实实地堆垒土石,他们居然敢让堤坝决口! 若是黄河泛滥,顶多只会淹没沿岸的小片农田。只要当地的官儿费心安置,也没有什么大碍。 若是黄河改道…… 那么从淮河到黄河之间的大片平原,一路向东直到黄河和渤海,都会变成一片泽国! “帝姬——”她隐隐听见有人在唤她。 不要听、不要理、不要停! 快些赶到滑州去,或许还能做些什么…… “帝姬!” 一阵迅猛的疾风卷过她的身侧,紧接着,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了她,以极其高超的技巧,将她强行抱到了自己的马上,紧紧按在胸前,低醇的声音四下回荡着:“帝姬这是怎么了?方才我听韩世忠说,帝姬什么人也没带,就这般匆匆地跑出来了……” “快去滑州……”赵瑗有气无力地说。 “滑州?”种沂一愣,“去滑州做什么?就算是要去宋金交战的前线,也应当是汴州才对。” “我哪里晓得,他们会一路从汴州打到滑州去。”赵瑗已经带了几分哭音,“千万别让滑州决堤,千万别让黄河改道……” “黄河改道?!”种沂一惊,而后哑然失笑。 他明白“黄河改道”四字意味着什么。千年之前黄河改道,大半个中原都给淹了。但如今千年的时间过去,黄河早已经被驯服得妥妥帖帖,年年东流入海。 帝姬方才居然说,黄河改道? 他伸出手,探了探赵瑗的额头,想瞧瞧她是不是昨夜受了风寒,生病了在说胡话。 “快去。”赵瑗有气无力。 “帝姬……” “快……” “报——” 一个惊惧万分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透着不可遏制的惶恐与绝望。赵瑗发誓,她从未听过这般惶恐且惊惧的声音,简直就像是见到了最惨烈的人间地狱…… “滑州决堤,黄河改道!” 种沂一惊,一手抱着赵瑗,另一只手死死拉住了马。战马高声嘶鸣起来,在凄冷的月夜之中,隐约透着几分惨厉。 赵瑗一愣,渐渐伏在他胸前,呜咽出声。 黄河改道,这回真是连神都救不了了。 第55章 萧墙之祸 滑州决堤,黄河改道。 自此黄河北流夺淮如海,从黄河故道到淮河一带,一路向东直到渤海湾,一片泽国。 茫茫千里黄泛区,往昔万里沃野,尽皆泛滥。 “呵……” 她窝在种沂怀里,不知是苦笑还是在哭,“我应该感谢黄河以北战火频繁吗?” 从去年宋军挥师北上开始,能逃避战乱的人们,通通都逃了。据说最近太行山里已经形成了集市,据说片苍茫的土地上,千里无鸡鸣。 这一次黄河改道,伤害势必会比千年之前小得多。 可是…… “似乎……是我的错呢……”她喃喃自语,神情有些恍惚。 “帝姬!” 种沂紧紧皱着眉,语气隐隐有些凌厉,“帝姬为何要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若硬要说有错,那么当日不曾及时劝阻帝姬的人,回援汴梁的人,甚至拼死抗金的人,全都有错!黄河改道这般大的事情,帝姬一时料想不到,也……” “不。”她涩涩地开口,“我晓得一旦滑州堤坝决口,黄河势必改道。但我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有胆子决堤!他们堆垒土石放水不就好了么?居然真的有胆子决堤!”她哑着嗓子,紧紧揪着种沂的前襟,仰起头,涩涩地问道,“我更没想到的是,宋金交火的前线明明是汴州,但战事……却一路蔓延到了滑州……” 比如说,如果在上海放水泄洪,那定是安然无恙。 但如果一路泄洪泄到了武汉宜昌……加上还有个蠢蛋炸开了三峡大坝…… 这个比喻或许不大恰当,但本质上,却是一样的。 “帝姬。” 种沂紧紧地抱着她,埋首在她的颈项间,低声说道:“帝姬莫要自责,此事——此事重大,须得从长计议。”他的嗓子同样有些喑哑,透着深切的悲伤。黄河改道,吞噬千里沃野,势必一片哀鸿。不仅是帝姬难过,他同样很难过。 但帝姬为何这般自责,他却半点也想不明白。 黄河改道是千年不遇的大灾难,帝姬就算偶尔疏忽了……又何必如此自责? “……我早该告诉他们,滑州很重要的。” ——我早该告诉他们,三峡大坝很重要,不该随便炸开的。 “……可我想不到战事会从汴州蔓延到滑州。” ——我没想到战火会从上海蔓延到武汉宜昌。 “……他们怎么敢蓄水决堤!” ——怎么会有蠢蛋胆敢炸开三峡大坝! 赵瑗抽噎了一下,伸手揉了揉眼睛,涩涩地开口说道:“我们回去罢。” “……好。” 只要帝姬别再露出那副哀伤且自责的表情,便好。 瞧见帝姬这般难过,他也忍不住揪心起来。 种沂一手抱着她,一手勒定了马,稳稳地调转马头,朝原路回转而去。方才传信的小兵已经一路飞驰到了城里,如今城中尽数弥漫着惶恐气息。李纲李相公失手打翻了茶杯,澄黄的茶水浸污了一摞厚厚的文书,却无人收拾。 黄河改道! 不久前帝姬说出这几个字时,他尚且以为帝姬是在满口胡言。如今八百里加急军情一路送抵,他已经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张着口,眼神呆滞且僵直。 不仅是他,眼下几乎所有人都是这副表情。 平稳了千年之久的黄河,居然就此转向北流,夺淮入海! “公……主……” 李纲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梗着脖子,指着传信官背上的小小令旗,硬从喉咙中崩出了几个字来:“是真的……么……” “相公。”种沂上前一步,抱拳施礼,“夜已深了,还请帝姬与相公先行歇息,明日再议。” 李纲蓦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他,那副表情几乎要将他给生吃了。 种沂静静地站着,维持着抱拳的姿势,挺拔的身姿如同雪中青松。无论李纲如何瞪他,都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赵瑗眨眨眼,顾不得眼中一片朦胧的水泽,上前一步拦在种沂面前,哑着嗓子说道:“回去罢。” “帝姬?” “公主!” “回去。”赵瑗伸手握住了种沂的,一点点掰开了他修长的手指,低声说道:“抱我回去。” “公主!?” “帝姬……” “抱我回去。”她疲惫地倚在他的肩头,重复着说道:“抱我,回去。” 种沂僵直了好久。 薄唇紧紧抿起,深邃的眼睛里透着几分复杂的情绪,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头一回,这是头一回,帝姬在众目睽睽之下,昭示了他们的关系。这般板上钉钉,也便意味着…… 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转身离去。 “公主!……” “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帝姬的声音虽有些微弱,却清晰地传了过来,“还请李相公回房安睡罢。” 赵瑗下榻的阁楼离此处不远,竹影幢幢,颇有几分幽深之意。 种沂一路将她抱到了阁楼上,又细心地服侍她睡下。临走前,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低低叹息一声:“帝姬愈发地胆大妄为了。” “我很难受。” “臣晓得帝姬难受。”他略略抬起身体,低头看她,轻抚着她的面颊,“有臣在呢。” 她破涕为笑:“你又做不了什么。” “唔,臣确实有些无能为力。”他忽然有些挫败,又俯身吻了吻她,“那臣一路陪伴在帝姬身边,不离不弃可好?” 竹影婆娑,一夜好眠。 次日醒来,赵瑗心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对着铜镜挑了些白.粉,细细地敷在眼下,起身去找李纲。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痛苦自责都无济于事。如今最要紧的,是设法将伤害降到最低。 李纲似乎又苦熬了一夜,顶着长长的雪白的须发,咬牙切齿地对她说道:“决堤放水之人,老夫已经一个不落地,全斩了。”他恨恨地说着,言语里透出了几分狠劲儿来。 赵瑗轻轻点了点头,在李纲对面坐下:“我想去滑州。” “公主?”李纲一惊,而后急急劝慰道,“公主不可!如今滑州大水肆虐,流民四起。公主千金之躯,若是受了冲撞……” “无妨。”赵瑗轻轻摇了摇头,“我有分寸。”她停了片刻,又说道,“至少比那些守将,团练厢军们,要有分寸。” 李纲沉默了。他知道赵瑗说的是事实。 “还请相公行个方便,替我向父皇、皇兄隐瞒一二。”她说到“皇兄”二字时,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片刻之后才说道,“我还想从燕云调些米粮过去。唔,若要在汴州、滑州开官仓,不知要走些什么流程?” 李纲苦笑一声:“汴州的粮,已被金兵劫.掠干净了。” 赵瑗神色一僵。 “公主此去滑州,当是万分艰险。老臣以为,当遣一队精锐随行才是。依公主之见,种将军可合适么?”如今燕云能派出去的将军,除了种沂就是韩世忠。昨夜种沂那惊天动地的一抱,随行之人自然非种将军莫属。 赵瑗轻轻“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些许温柔之意:“有劳相公。” “小事罢了,公主无须介怀。”李纲拈须笑了一下。 门外忽然踉跄着闯进来一个人。 “相相相相相公!”来人一身泥水地滚进了堂里,浑身筛糠似的发抖,紧紧抱着李纲的大腿,神色惊恐至极,“相相相公,燕京传来消息,说是太上皇忽然发起高烧,被官家送往行宫养病!” “高烧?”李纲有些诧异。 “说是太上皇年事已高,行事糊涂,近日里更是接连犯错。官家体恤太上皇体力不支,故而遣了太医令、太医丞并一众医官,侍奉太上皇前往汤泉行宫养病……” 赵瑗惊骇得无以复加。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赵佶本该在金人的五国城,连续承受了十多年的精神肉.体双重折磨,才渐渐离世的。如今……高烧?胡话?养病?…… 弄不好是被高烧、被胡话、被养病! “又有一个大逆不道的消息说……”来人的声音愈发抖了,“说、说、说是,太上皇被官家软禁起来了!” 李纲下意识地一脚踹去,让他一身泥水地滚出了前堂。 “放肆!”这位须发皆白的相公大声斥责道,“官家、太上皇之事,也容得你来置喙?立刻去将身上洗干净了,连带脑子里那团龌.龊事儿,也一并洗干净了!” 李纲一脚踹完,一下子瘫倒在了椅子上,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夜这雨,也委实下的忒大了些。 赵瑗站起身来,松松地朝他道了个万福: “柔福去了。” 燕京出事,滑州出事,两厢权衡之下…… 一个也不能放过。 半步,都不能走错。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酸奶的地雷=3= 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地雷=3= 第56章 西夏联金 从燕云十六州的西边,去往黄河南岸的滑州,统共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是沿着大河一路向西,再往南过朔州、代州,横渡黄河。 第二条,是东下易州,过定州,再往西南,横渡黄河。 赵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条路。 原因无他,朔州、代州一带,是种家世世代代戍守的地方。昨天夜里对着地图选择路线时,她已经隐约看见了种沂深藏在眼中的渴望。 再是沉稳恭谨、老成持重的少年,也是会想家的。 “我们大约只有半日到一日的时间。”她静静地倚在种沂怀中,指着代州说道,“会在这里停一会儿,补充些粮食和水……嗯……” 她感觉到身后的少年骤然收拢了双臂,呼出的气息喷洒在耳边,有些酥酥的痒。 “帝姬……”种沂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回绝,却硬生生拗转了话锋,“……臣会专心补足物资的,请帝姬放宽心便是。” “嗯。”她窝在他怀中,轻轻点了点头,“当然,你是地头蛇么。” 种沂一愣,随即闷闷地笑出声来。 如今他已经不大避讳所谓的“君臣之仪”了。 当日赵佶赵桓赵构连下三道旨意,其中一道便是“允柔福帝姬自择驸马”。前天夜里,帝姬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明了两人的关系。若是再过分避讳,反倒显得有些矫情。 种沂看得很开。 压抑许久的感情一旦开了闸,便如同洪流一般奔涌不息。虽然他依旧顾及着帝姬女儿家的身份,并未做出什么越礼的事情来,可看她的眼神,却是一日比一日更为炽烈,有时候反倒弄得帝姬有些不好意思,悄无声息地拧他一把之后,迅速溜掉,令他郁闷不已。 赵瑗窝在他怀中,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从此处到滑州,就算快马加鞭,也有半个多月的路要走。”她有些出神地望着烛火,掰着手指头数道,“不知九哥会让父皇‘养’多久的病。虽说父皇实在太喜欢指手画脚了些,不过……” 不过什么,她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种沂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长睫毛,劝说道:“夜已深了,帝姬安寝可好?” 她点了点头:“嗯。” 种沂就势将她抱上了榻,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才笑着起身离去。 于是,又是一夜好眠。 次日一大清早,两人便带着数十骑精锐的骑兵南下。宋军中能用的骑兵其实不多,又大多都在西军里,这回被赵瑗挑挑拣拣带了数十个人去,燕云诸州便真的只剩下李纲在苦苦撑持着。 至于韩世忠么…… 韩世忠从来都是个闲不住的人,怎么可能会乖乖留在城里,跟着一群枢密院的老头子们磨嘴皮?早就嗷嗷叫着训练新兵去了! 赵瑗此行甚为顺利。 他们从儒州一路西行,一口气买了数千石的夏粮。由于财神奶奶威名在外,众人与她做生意时,都是战战兢兢的。不过好在她出手大方,先前又曾低价倾.销过一批粮食,生意做得也还算顺利。 等到达朔州,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情了。 在朔州停留的那一晚,种沂与旧时同僚们把盏言欢了半夜,又仗着自己地头蛇的身份买回了朔州两成的粮。大伙儿都卖这位少郎君的面子,没有太过为难赵瑗。只是第二天清早,种沂有些步履蹒跚地踩蹬上马时,立刻就被赵瑗一把揪了下来:“去后头的马车里。” “唔……”种沂依旧醉眼朦胧,歪头看着赵瑗,有些不知所措。 周围齐齐响起了西军汉子们的狼嚎声:“帝姬与少郎君一同乘车罢,剩下的交予我等便是!” 当真是嚎声震天,豪气干云。 赵瑗不甚凶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扶着种沂,上了后头的马车。 马车极小,甚至可以用“寒酸”二字来形容。 高高大大的种沂在马车中蜷成一团,醉眼朦胧地皱着眉,看上去极不舒服。赵瑗一面将他扶到自己膝头上躺着,一面喂了他一些醒酒汤,抽空还扫了几眼刚刚送来的军报。李纲已经不敢轻视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了,哪怕这些话听上去都像是得了失心疯。更过分的是,他还把滑州汴州的军报整齐地誊抄了一份,每天命快马加急给她送过来。所以赵瑗也只有命苦地接下这个差事。 “唔……”种沂不安地在她怀里动了动,眉头深深皱起。 “很难受么?”她有些担忧地问道。虽然人情往来、宴会应酬,一向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可昨晚那些军汉们,实在把他灌得太狠了,直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呢。 “臣……并无大碍。”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睁着朦胧醉眼说道,“还是快些赶路才是。” 赵瑗微微一怔。 她伏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问道:“我记得,你往常没有这个习惯动作的。” “唔……” 他又揉了揉眉心,歪着头,看着他家帝姬笑,“因为帝姬惯常习惯这个动作,臣便学会了啊。” 真真是理所当然的很,理直气壮的很。 ——因为太过喜爱你,便将你的习惯动作,也一并习惯了啊。 赵瑗腾地转过头去,耳根隐隐有些发烫。 混……混蛋啊。 谁说古代的男人都恭谨守礼,都不擅长说情.话的! 她怀里这位,简直就是天生的情种,不,万年一遇的天生情种! 连喝醉酒了都这么会调.情! “唔……帝姬……” 种沂抬起手,微烫的指节轻轻按着她的眉心,深邃的眼睛里,已然隐隐带了几分湿.意。 “喜爱帝姬……” 硬硬的指节顺着她的眉心一路滑下,停留在她的鼻尖上,愈发滚烫起来。 “思之念之,何日忘之……” 低醇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间回荡着,如同世间最醇的酒,微饮一口,便醉的不醒人事。 “容臣……守你一生可好?守万里锦绣河山,守娉娉美人如画……此生此世,不弃不离。” 炽热的目光中透着醺然醉意,直看得人心中微微发疼起来。 “如明月之皎皎,如暖阳之微晞……” 滚烫的指节轻轻按在了她的唇、她的下颌、她的小臂、她的指尖上,紧紧绞.缠。 “臣早已经……情难自抑。” 如飞蛾扑火,如金乌逐日。 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梦中将她狠狠揉进身体里,醒来时只剩下满榻的污浊和面红耳赤。 烽火肆虐狼烟四起时想的是她,纵横荒原扬鞭策马时想的是她,泠泠月下抱剑独守时想的是她,重伤濒死时脑中闪过无数至亲的音容笑貌,最终定格的,依旧是她…… “臣……” “一直……” “喜爱帝姬……” “我知道。” 她俯身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吻着他鬓边的发,低声说道:“我知道。” “唔……”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渐渐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大约是昨夜饮了太多的酒,又大约是昨夜与同僚们熬了整晚,此番心头一松,竟睡得极沉。 赵瑗静静地抱了他片刻,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嗯,他人品极好,酒品也是极好。 喝醉了便会沉沉睡去,真真是极好的。 至于方才那一番话…… 嗯,等他下回没喝醉的时候,再让他重复一遍好了。 她顺手取过一封军报,细细翻阅着。往日里三分钟能看完的文书,今日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 滑州的水已经退了大半,肆虐的洪流正往北而去。千里黄泛区,千里无鸡鸣。燕京的旨意已经一道接一道地传了下去,开仓赈灾、安置流民……大宋最最完备的文官体系,终于在此时转动了起来。心忧天下、胸怀苍生,似乎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所共有的品质。 虽然这些文官在战场上只会拖后腿,但是在别的事情上,却是极其优异的。 赵瑗搁了文书又细细想了一会儿。此去滑州,赈灾只是一个目的,她其实最想的,是永绝黄河水患,令这条千万年奔涌不息的母亲河,永远服服帖帖地东流入海。 可是,这谈何容易? 她静静地坐着想了片刻,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怀中少年的呼吸极为沉稳,透着醺然酒意,也有些微微的烫。她听着听着,竟然也忍不住跟着他的节奏呼吸起来。 ……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好像自从认识他以来,她总会感觉自己有某个地方坏掉了。 赵瑗苦恼地坐了片刻,直到接近正午,她的将军才悠悠转醒。酒醒之后的将军阁下忽然变得有些拘谨,只扶着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便起身下了马车,一路策马狂奔。 帝姬殿下无力扶额。 一出朔州,紧接着便进了代州境内。 西军的汉子们一进代州,即刻便开始狼嚎起来,一个个撒丫子朝家里奔去。这些精.猛的汉子们,倒有大半是代州出来的。种沂微笑着下了马,领着赵瑗直往他府上走去。 种家是世家大族,本家府邸就在代州最大的城市中最繁华的地段里。 一路走去,只觉得这座西北重镇被管理得极好。虽然抵不上汴梁夜夜笙歌,却已经繁华得有些不可思议。赵瑗与种沂一并牵着马,在一处颇为肃穆的府邸前停下了脚步。 种沂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 赵瑗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她也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了。虽然这座城池异常繁华,但在这座威严肃穆的府邸旁边,却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种沂慢慢地走上前去,握住门上铜环,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佝偻着背、瘸了一条腿、却全身上下都透着凛然杀意的老仆探出了头。猛然瞧见种沂的一瞬间,老仆扑通一声跪下了,抱着种沂,嚎啕大哭。 “少郎君啊——” “种家未曾绝嗣,未曾绝嗣啊——” “天佑种家,天佑……” 老仆的话尚未说完,朱门便缓缓地朝两边全开了。极目所见,满是大片大片的白。灵幡、白烛、寿衣、棺椁……一位全身素白的中年妇人缓缓走了出来,望着种沂,先是惊愕,再是狂喜,最后上前两步似乎想要抓住他,最终只是捂着口唇,呜呜低泣起来。 “大……嫂……” 种沂艰难地开口,又艰难地望着府中满目的白,几乎说不全整个句子。 “为……何……” 妇人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一字一字、极为艰难地说道: “三月之前,白河沟一役,种家满门,力战身陨。” “西军折损大半,血染长河……” “但终究是……终究是,将西夏人,拦在了万里黄沙之外……” “我们都以为你也……” 三月之前,恰恰是宋军西出太行山、横扫燕云的时间。 “西夏王得了金帝旨意,要在西边拖住宋军的后腿。夫君想着,收复燕云乃是不世之奇功,拼死也要将西夏人拦在国门之外。此后父亲力战身陨、夫君力战身陨、七弟九弟十五弟十六弟力战……身陨,连我的奚儿也……后来大家杀红了眼,都说种家子当战死沙场之上,便……” 她说不下去了。 那场令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的战争里,种家的男人们,都死光了。 据说军报上只有轻描淡写地两个字:惨胜。 据说这封军报只是被搁在赵佶案头呆了一小会儿,甚至连枢密院里,也没溅出多少水花来。 据说大家都习惯了战场上的全军覆没,先是杨家,再是种家,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意外的。 据说…… 种沂红着眼睛,一步步走进了满目灵幡的府邸里。 白,苍白,凄厉的白。 灵堂之中搁满了木牌灵位,最后一排中甚至还有小小的一块,上头清晰地刻着:种氏子,沂。 难怪一直未曾听到消息。 原来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么他现今,算不算苟且偷生? 他跪在灵案前,指节紧紧捏着案几一角。悲懑到了极致,反而发不出半点声音。白河沟、西夏人、血染长河、力战身陨…… 红赤的眼中满是深切的悲怆,一种想要痛哭想要嘶哑地低吼的欲.望,被死死禁锢在了身体的最深处。腰上的佩剑发出了轻微的叮当声响,刺得他痛楚难当。 他是……男人啊…… 就算种家的天塌了,他也必须直挺挺地撑起来,用自己的肩膀,扛着。 “少郎君……” 老仆蹒跚地走了进来,早年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意尚未退去,身形却苍老了许多。 “白河沟一役,种家满门皆灭,只剩少郎君一人。” 他铮地一声,从墙上抽出长剑,厉声喝问: “少郎君既为种氏子,理当何如?” 第57章 人不寐 “无他,唯死战耳。” 一字一声有如金石铿鸣,回荡在满目灵幡之上。彻骨的痛楚与悲怆被死死压抑在了身体最深处,唯有紧抿的薄唇与微红的眼眶,隐隐约约泄露了一丝情绪。 种氏子,沂。 无他,唯死战耳。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又慢慢睁开,从老仆手中接过长剑,一点一点地站起身来。 老仆侧身退了两步,微微佝偻着身体,慢慢跪在灵案之前,花白的鬓发被微风吹散,用既沙哑且沉闷的声音说道:“属下,恭送少将军。” 那是种家先祖,从太.祖手中接过的剑。 数百年来,雪白的剑身上,沾染过辽人的血、西夏人的血、金人的血…… 戍我边关,卫我河山。 长河饮马,黄沙为葬。 灵堂之上白幡翻飞,微风低低呜咽着如同悲歌泣血。至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一闪现,最终只凝成滞重且昏暗的四个字:满、门、皆、灭。 他抬起头望着暗沉的天,腰间佩剑发出了叮当的微鸣。 一如杜鹃啼血,一如琴音铮铮。 力战,身陨。 朱漆大门半遮半掩着,少女帝姬静静地倚在门边,无言地望着他。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深深凝视着她,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生疼。 “帝姬都瞧见了。” ——种家的人,结局永远只有一个,那便是,力战,身陨。 “请恕臣……无法侍奉帝姬南行。” ——无法许给你一生一世的诺言,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会战死沙场。 “先时,承蒙帝姬垂怜,允臣白首结缡之希冀。” ——如今,连守你一生一世,也变成了奢望,遥不可及。 “还盼……” ——盼你,另、择、佳、婿。 他几度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这四个字来。他瞧见帝姬静静地望着自己,眼中渐渐透出些许怜惜。他晓得帝姬素来聪慧,也晓得帝姬善于体察人心。想必帝姬……想必帝姬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很好,很好…… 他紧紧握着长剑,眼眶又微微红了几分。纵然胸口沉闷得几乎喘不过气,却依旧直挺挺地站着,未曾表现出半点哀伤的情绪来。满府的灵幡翻飞如雪,少年一如青松直.立,半点不曾弯折,却令人忍不住微微心疼起来。 “别说了。” 她上前一步,伸臂想要抱住他,却被他微微侧身避了开去。 “帝姬。” 种沂艰难地开口,艰难地转过头去,嗓子哑得难受。 “帝姬千金之躯,理当谨慎守礼,莫要让臣,毁了帝姬清誉。” 这个人啊…… 少女帝姬垂下了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你明知,我不介意。” “帝姬……” ——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恐怕会就此,轰然崩塌。 “你明知我一向胆大妄为。” “帝姬!……” ——不要,不要再说了。 少年紧握着冰冷的长剑,踉跄着退了两步,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眼睛里,隐约又有了几分湿.意。 “你们都说,我是神女。” “帝……姬……” ——哪里是什么神女,不过是个爱笑爱闹、爱在人前摆出一副从容之态的狡黠少女。 ——黄河之水泛滥的那一夜,你分明茫然且无助地,伏在我怀中,痛哭流涕。 少年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紧抿的薄唇隐约褪去了血色。 “那么,神女怎会怕死?” “柔……福……” ——可我怕! ——怕我有朝一日长眠万里黄沙,只留下阖府的灵幡与冰冷的灵位。大宋对女子极为苛责,就算贵为帝姬,一旦守寡,也要一生孤苦无依…… ——我怎可、怎可…… “够了……” 他仰起头,暗沉的天已经微微有些朦胧。祖父说种家男儿流血不流泪,祖父说想哭的时候,仰头看天,便不会哭了…… 不知哪一天,他便会血战黄沙,追随祖父而去。 如此残破之躯,不当……不当耽误了帝姬。 “少夫人!!!” 灵幡深处忽然传来老仆嘶哑且惊惶的尖叫,紧接着,府中所剩不多的仆人全都聚集了起来。有脸上带刀疤的、有断了胳膊的、有胸前伤口尚微微渗着血的……全部,全部都是曾经征战沙场的老兵,主将故去,便追随而至。 方才的老仆一瘸一拐地走来,手中捧着三把带了血的短剑,沙哑着声音,对种沂说道: “三位少夫人说,未亡人之身,只会拖累于您,不如就此,追随夫君而去。” 三把染血的短剑,三位自尽的未亡人。 都是幼时看顾自己的长嫂,都是曾经随夫征战沙场的女将…… 种沂一步步走向老仆,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短剑的剑柄,声音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以战礼,送葬。” 悲伤到极致,便是沉默无言。 痛到极致,便是彻夜的冷寂。 全新的棺椁又添了三具,满目灵幡如同寒冬中纷飞的大雪。种沂穿着白衣,在灵堂中整整跪了三日三夜。老仆沉默地提着食盒来了又去,蹒跚的脚步声在雨夜中分外清晰。 满、门、皆、灭。 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过这四个字,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过彻骨的寒。 种家的天,在这一刻,已轰然倒塌。 老仆说少夫人们都是笑着离去的,因为整整三个月以来,她们孤独地守着满府的灵幡,守着夫、父、子的棺椁,早已经支持不下去。 “好在少将军回来了。”老仆静静地说。 所以,少夫人们,便可以安心地将一切交到他身上,就此含笑而去。 唔…… 种沂抬起头望着满室白烛,握紧了手中的剑。藉由剑身上冰冷的温度,让自己稍稍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幼时在演武场上,祖父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着他枪法。 他想起幼时与诸位兄长上树掏鸟,回来立刻被父亲逮进屋里一顿狠揍。 他想起年长的嫂嫂们温柔地摸摸他的头,为他讲着种家先祖们如何血战沙场。 白河沟、西夏人、血染长河、力战身陨…… 这是宿命,种家子头顶上诅咒一般的宿命。 种沂低头轻抚着冰冷的剑身,指尖微微颤抖。帝姬临走前深深切切地望了他一眼,眼中饱含责备之意。他根本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能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她温暖的肌.肤与明净的笑靥。他害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便再也狠不下心放她离去。 这样便好。 这样,便好。 等到帝姬大婚的那一日,他定会在万里黄沙之中,为她吹奏一曲羌笛。羌管悠悠,将军白发,她的驸马一定要比他更好,比他更疼她,不然,他会难过。 他会替她守着这万里锦绣河山,直到热血流尽的那一刻,想着她的一颦一笑,与世长辞。 真的,很好。 “沂。” 少女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恍然之间,种沂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已经是极限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受不了的。” 帝姬?…… 帝姬早已往南边去了。她说,她要将黄河之水驯得服服帖帖,从此天下再无黄河水患。 他晓得帝姬心怀大志,也晓得帝姬…… “剩下的,我来替你守,好么?” 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耳际吹拂着少女如兰的气息。 “依礼制,你当连续守三天三夜的灵。如今三日之期已过,你没有理由,再斥责我越礼。” 纤细的指尖轻轻拂开了他的发,在他略显清癯的面容上游移。 “瘦了很多,是没有好好吃饭么?” “帝……” 种沂张了张口,干涩的眼睛里隐隐泛了些许湿.意。她静静地跪在他身侧,指尖轻拂着他的发,眼中透着深深的爱怜之意。 胸口沉沉地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试着张了几次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帝姬…… 他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身体微微摇晃了几下,轰然栽倒在了她的身上。 刺目的红色自薄唇边蔓延开来,渐渐淌到了她的素色华裳上,一点一点地晕开。 “沂!!!” 她惊恐地扶着他的肩,努力擦拭着他唇边溢出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完。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点一点合上,修长的指节穿.□□了她的指缝间,竟有些冰凉。 无言的悲怆沉淀在身.体深处,又加上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终于闷闷地咳出了血。 “别这样……” 她抱着种沂,抵着他微乱的鬓发,喃喃自语。 “我会难过。真的。我会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地雷X3 o(∩_∩)o 谢谢you的手榴弹 o(∩_∩)o 第58章 月夜歌 鬼知道谁家的礼制要连守三日灵。 鬼知道西夏人怎么就盯上了种家! 赵瑗抱着已经悲懑到咳血的少年将军,反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徒劳地擦拭着温热的血。她已经感觉到冰冷的刀锋抵在了喉间,一个苍老且沙哑的声音厉声喝问她是谁。在那一瞬间,她竟然感觉到欣慰,不愧是种家,不愧是沙场上淬过血的老兵…… “我是他的未婚妻子。”她答得清清楚楚、坦坦荡荡。 喉间的刀锋渐渐收了回去,老仆一瘸一拐地转到赵瑗身前,跪坐着,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少将军已经晕过去了。” “嗯,他太累了,所以我会抱着他睡一会儿。” “这是对诸位少夫人、对诸位种将军不敬!” “要让你家少将军累坏了,那才是真正的不敬。”赵瑗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老仆一凛,眼中的敌意也消退了许多,却始终盯着赵瑗不放:“你说你是少将军未过门的妻子,有何凭据?” 赵瑗从怀中抽出一卷黄帛,朝老仆怀中抛了过去。 老仆骇然变色。 那是圣旨。 种家时代都是西北大将,接过的圣旨没有千儿也有八百,有些黄帛甚至在仓库里积满了灰。老仆跟随种师道在战场上打杀了几十年,对这种黄帛,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颤抖着打开了圣旨,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一行字。 “……卓尔不凡,赐为柔福帝姬驸马,从此琴瑟和鸣、相偕白首……” 落款是,靖康。 赵桓! 老仆瞳孔微微一缩,又瞧了瞧“卓尔不凡”四字前明显的空档,脸色渐渐有些变了。 “等少将军弱冠之日,长者赐字,我便亲笔补上空缺。”赵瑗似乎看出了老仆心中所想,轻声解释道,“这是皇兄钦赐的旨意,容不得半点儿戏。” 老仆双手捧着黄帛,恭恭敬敬地递了回去。 这一回,他的眼神和缓了许多,表情也微妙了许多。 “我知道,要你们贸然接受一个陌生人,有些困难。”她低下头,轻轻擦拭着种沂唇边的血痕,声音隐隐有些变了,“他已经……已经昏迷过去,不,睡过去了。你能弄些温热的汤水或粥来么?我喂他一些。” 她停了停,又说道:“我听说,礼制最苛刻的地方,需要连守七日七夜的灵。少将军他已经累坏了,我既是他的未婚妻子,那必定夫妻是一体的。所以,剩下这四天,我来替他守,好么?” 老仆盯着赵瑗,沉声问道:“连守四日四夜?” “嗯,连守四日四夜。” “好。”老仆点点头,眼中多了几分敬意,“无论你是不是帝姬,我都要在此谢谢你。其实……我相信你是少将军的未婚妻子。因为,在你们到来的那一日,少将军看你的眼神,便与旁人不同。” 老仆说完,提着已经凉掉的食盒,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赵瑗揪着圣旨一把塞进怀里,顾不得自己满身血.污,重新将他扶进自己怀里,有些徒劳地擦拭着那些刺目的血迹,心一点一点地揪了起来。 傻瓜。 从未见过这般傻的傻瓜,宁可自己闷得咳出了血,也不肯对她袒.露出半点悲伤之意。 她静静地伏下.身来,贴着他的面颊,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说过,要对我不弃不离。” “现在才过了不到半月,便要将这句话,丢到脑后去了么?” “种家少郎君,千金一诺,怎可这般轻易食言?” “还有……” “你这么傻,还要把我遣到南边去。万一有别的女子趁机拐走你这傻瓜,我可怎么办才好?” 轻柔的声音回荡在灵堂之上,不带半分旖旎,反倒透着几分悲切。她眨眨眼,不知何时,眼前已经泛起了一片朦胧的水泽。 “唔,我是神女。” “那么我这个神女,自然应该专心地翻云.覆雨,专心地补全天之裂痕才对。” “你说是么?我的将军?” 她闭了闭眼睛,有些冰凉的水泽自面上滑落,一滴滴滴落在青石地板上,水.声清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我不喜欢你把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埋藏在心底,一个人苦苦地扛着。我不喜欢你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不喜欢你,像这样,闷闷的,不说话,也不对我笑……” “我从未爱过什么人,也不晓得倘若要爱一个人,应该如何去做。我会慢慢地学着,学着去爱你体惜你,直到……” 她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冰凉的唇瓣。 “直到,我也像你这般爱我为止。” 白色的灵幡在夜间飞舞着,深切地透着无尽悲怆之意。她抬起手,指尖顺着怀中少年的面部轮廓,一路滑了下去。种家应当是有几分异族血统的,这样深邃硬朗的五官,这样长且浓.密的睫毛……她的指尖停留在了他的胸.膛上,明显感觉到,一颗心脏尚在缓缓跳动,温热的血在肌肤之下恣意流淌。 这里,曾经有过一道很深很深的伤。 少年低醇的声音犹在耳旁,“我来替你,决胜千里之外”。他说帝姬惊才绝艳天纵之资,他说帝姬笑起来便如冬日暖阳,可唯有她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般好。 她的……将军啊…… 何时再能见他驰骋沙场之上,何日再能见他扬鞭策马,神采飞扬…… “沂……” 西北种家,满门皆灭。 这般深重的仇恨,这般沉重的担子,就这样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连种家的少夫人们,也忍受不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就此追随夫君而去。可种沂他……他是种家唯一留下的子嗣啊…… 旁人能自尽,他只能苦苦地捱着。 旁人能哭能骂能恣意发泄心中愤懑,他只能无言地沉默。 少年俊朗的面容上已经生起了青青的胡茬,大约是三日未曾净面的缘故。她小心翼翼地轻.抚上去,硬硬的有些扎手,也有些微微的刺痛。 抬眼望去,月色冰凉,白幡纷飞如雪。 老仆一瘸一拐地送了食盒来,恭敬地向赵瑗施了一礼,又恭敬地转身离去。 赵瑗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种沂依旧沉睡未醒。 而且,大约是跪久了的缘故,他的身体有些僵直。 “嗯……” 赵瑗略微皱了一会儿眉,转头对案上满满的灵位说了声抱歉。恍然间,她的目光滑过了最后一排,在一块小小的木牌上,清晰地刻着:种氏子,沂。 霎时间,她如同触.电般跳了起来,拣起那块小小的灵牌,投入火中,直到看着它焚烧殆尽,才渐渐地松了一口气。 她重新跪坐在种沂身侧,替他揉捏着已经僵硬的腿脚。 “诺,我大逆不道的事情做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如果种家先祖们要找我的麻烦……嗯,反正我是神女么,又不怕鬼魂。” “听好,我已经将你的灵位烧掉了,从此之后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娶我,好好地守着我一生一世,不许再生起旁的念头。不然,嗯,不然我就不开心了。” 她絮絮叨叨地对他说了许多,直到食盒又渐渐凉透。鬼魅般的老仆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无声地提起食盒,重新又去热了一份,又送了过来。赵瑗一直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腿脚开始有些发麻。不过她想着,既然种沂硬跪了三日三夜,自己连半晚也撑不过去,未免太过没用。 “想不想知道,这三天我去了哪儿?……” “我一路马不停蹄地去了滑州,然后又赶回来了。诺,这回我的马术总该比得上你了罢?还不快醒来夸奖我一下……” 月夜微凉,白幡纷飞若雪,少年咳血沉眠,少女低声轻叹,只如一阕悲歌,沉沉薄暮。 第59章 素手挽天倾 “唔……” 怀中少年忽然皱了皱眉,抬起手,五指微微弯起,似乎是要抓住些什么。 赵瑗动作一僵,慢慢扳过他的脸,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 “将军?” 长且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褪去血色的薄唇紧紧抿起。 接着,他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约透着深切的悲怆之意。 赵瑗心中高悬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颓然瘫坐在地上,腿脚已经麻得没有了知觉。接连三日的纵马狂奔,又足足跪了一夜,如今不但身体累得不行,脑中也有些晕眩。 “帝……姬?……” 修长的指节拂去了她眼前的发,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的惶恐。薄薄的茧滑过她的眼角,沿着姣好的面容一路滑落,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又似乎带着几分惊疑与愤怒。 他挣扎着跪坐起来,眼窝深陷,似乎又清减了几分。 “帝姬你……”种沂摇摇头,闭上眼睛,极为用力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帝姬重责在身,理当前往滑州,安抚万民,怎可久久滞留代州不去?帝姬还是……” “我去过滑州了。” 赵瑗取过一边搁置的温水面巾,细细地拧了拧,抬手替他擦掉残留的血污,又取过茶盏,温声劝慰道,“漱一漱口,用些饭食,好么?我听说,你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他呆呆地任由她替自己净了面,又木然地漱了口又用青盐擦了擦牙。从头到尾,两人都是面对面跪着的,没有起身,也没有叫人进来伺候的意思。 她搁下茶盏面巾又取过一只小瓷碗,挖了一勺粥递到他唇边:“张口。” 他忽然一把将她抱住按在怀里,温热的粥泼洒在身上,却半点也不曾在意。赵瑗维持着抓碗举勺的姿势,在他怀中挣扎了片刻,突然听见了一声闷闷的“唔”。 她瞳孔一缩,愈发努力地挣扎起来。 可种沂是自幼在马背上练出来的好身板,修长有力的手紧紧按着她的肩,根本容不得她动弹,更不容她抬眼瞧他。隐约间听见老仆悉悉簌簌地来了又去,说了声“少将军”便渐渐消了音。即便不用去看,她也能猜到是种沂在用眼神警告老仆,不要多话。 “放开我!”她有些微恼。 那双修长的手依旧死死按着她的肩,不让她动弹。 “你又咳血了是不是?……还是该死的你又……” 那双手忽然一僵,紧接着,一点点地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抬眼看时,少年低垂着头,脸上已经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眼神却有些黯淡。 “帝姬……” 他才说了两个字,忽然又按着胸口,闷闷地咳嗽起来。 一丝丝黑色的血迹自唇边溢开,较昨夜更为触目惊心。 “……有些时候,我甚至希望你,不要这般聪慧才好。” 他用力地说完,猛地侧过头,又闷闷地咳出了一口血,血色暗得吓人。 她惊得魂飞魄散。 “淤血咳出来就好了。”一旁的老仆轻描淡写地说道,“枪林箭雨里出来的汉子,谁没受过几次伤。少将军胸中一口闷气憋得太久,这才昏睡了半夜。唔,眼下三日之期已过,再停灵半月,便可下葬了。不知少将军意下如何?” 大约是瞧见赵瑗的表情太过奇怪,老仆又补充了两句。 “马背上出身的世家,自然比不上汴梁的规矩多。战场上死的人多了去了,要是都照着汴梁的规矩守孝三年除服,那便一辈子也别想脱孝。”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字字透着刺耳的悲切。 赵瑗有些怔怔的,脑中乱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种沂低低地唤了一声“帝姬”,向她伸出了手。那只手修长且有力,薄茧大多分布在指侧,显然是用惯了弓箭的缘故。她默然地伸出手,放进他的手心里,紧接着被他一把拉了起来。 脚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只能木然地跟在他身后走着,也不知去往哪里。 种沂沉默了一路,一身雪白的麻衣,在微风中显出了几分寂寥。今天天色很暗,甚至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些小雨。她静静地看了会儿天,脑中唯一盘桓着的念头竟然是: ——原来中国还处在盛行西风带上啊。 所谓西风带,也就是指,在千米以上的高空,一股气流永远源源不断地从西向东走。 西风带所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盛夏午后的雷.暴天气。 但是…… 西夏国,在大宋的西面。 只要有西风带存在,她就永远都没有办法,在西夏国故技重施,降下酸雨。 因为盛行的西风,一定会将这场酸雨从西往东吹,最终遭殃的,必定是朔、代二州。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帝姬。” 种沂转过身,又侧身退让了两步,微微垂下了头,“这几日府中事务繁杂,恐臣无法侍奉在帝姬左右,还请帝姬歇息数日,再返燕云罢。” 他说得极为淡漠,眼中甚至泛不起半点波澜。在那一瞬间,赵瑗很想揪着他的领口,将他往墙上狠狠撞上那么一两下,把他歪掉的念头给撞回来。 但她舍不得。 她静静地立了片刻,说了声好,忽然又问道:“将军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 种沂同样静静地说了八个字:“厉兵秣马,再谋西夏。” 无论是胸中翻涌着的深切恨意,还是身体里燃烧着的赤忱热血,都齐齐熔铸成了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厉兵秣马,再谋西夏。 赵瑗轻轻“嗯”了一声,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圆儿:“你知道,水草最为丰美的河套平原,被大宋与西夏的国界分成了两半。” 种沂一怔。虽然他听不大懂什么叫“河套平原”,但“水草丰美”四字,却是真真切切的。 “东面,是朔州与代州;西面……”她停顿了片刻,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西汉最最精锐的铁骑,便出自河套平原。水草丰美,便足以养马;兵强马壮,才……” 种沂又怔了片刻,眼中渐渐闪过一丝了然。 赵瑗继续说道:“岳飞手下最厉害的是重步兵,韩世忠手下最厉害的,却是水军。剩下两位……嗯,剩下两位,一个是杨家苗裔另一个是……沽名钓誉。我在想,若是能够在燕云十六州跑马……” 大宋之所以如此孱弱,很要命的一个原因是,没有骑兵。 或者说,没有一支特别厉害的骑兵。 金人的铁浮屠一经南下,便杀得宋人丢盔.卸甲,甚至炸了黄河浮桥以求自保,很大原因,也是因为大宋寥寥可数的骑兵,被金国铁骑一冲,便就此溃不成军。 若要守住国门,若要牢牢掌控住苍茫的大草原…… “帝姬与祖父,竟想到一处去了。” 种沂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四周,眼中隐隐透出了几分神采,“先时祖父说,要抗衡西夏与辽国,非用骑兵不可。可大宋,一来没有马,二来,没有地方跑马。”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又有些黯淡。 “血统最纯的烈马,只有在西夏更西的地方,才能找到。而水草丰美的跑马场……原先是没有的。如今燕云十六州已然收归,朔州当是一处绝佳的养马养兵之地。只要官家准许在朔州练兵,不出五年,势必能与西夏国抗衡。就怕……” 他猛地刹住了话头。 大约是顾忌着赵瑗的帝姬身份,种沂没有明说下去。 就怕官家和真宗、仁宗一样,懦弱胆小,不敢在两国边境线上练兵。 “我会去一趟燕京。”赵瑗静静地开口。 种沂一怔:“帝姬?……” “虽然父皇与九哥近日闹了些许不愉快,但是……嗯,练兵我是不在行的,可与九哥玩些手腕,讨两道旨意,却不算太难。”赵瑗说着,忽然一拍脑袋,总算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情,“有件东西,我一直想要交给你的,可一转眼,就抛到脑后去了。” 她在身上翻拣了半日,最终翻出一个小小的香囊,从里面掏.出两片纯净的琉璃来。 “身为帝姬,就是有这个好处。进贡的琉璃珠子,皇兄也能随意送给我玩儿。”她轻笑了一声,将那两片小小的纯净琉璃举了起来,调整了一下焦距,接着唤过种沂:“你来看。” 种沂踌躇片刻,终于慢慢地挪动了脚步,在赵瑗身侧,微微弯下了腰。 “目光对准这面镜片……不对,是纯净的琉璃……你仔细瞧瞧,发现了什么?” 他瞧见了什么? 府外的一株桃树,在眼前无限放大,甚至连叶上的脉络也清晰可辨。 原本模糊一片的峰峦,竟然分外清晰起来,甚至可以看清山峰上一株株参天的巨木。 再往远些看去,便是…… “我没法子做出镜架,只能勉强磨了两片凸透镜。”帝姬似乎有些苦恼,“就是这两片小东西,也磨了我整整半年。嗳,你说,若是在万里黄沙之中,这个简陋的单筒望远镜,能够看见绿洲么?” 她歪过头,望着种沂不说话。 种沂呼吸一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万里黄沙,苍茫大漠…… 在漫无边际的戈壁之中,在嶙峋的陡崖峭壁之上…… 此物一出,当纵横天下,再无阻拦! 第60章 耶律大石 这些日子,还真是有些糟心。 赵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纵然脑仁儿疼得厉害,精神却依旧是清醒的。没错,她可悲地失眠了。自从入夏以后,她便很少能安稳地睡一夜好觉。先是黄河之水泛滥成灾,再是赵构赵佶隐晦地互掐,紧接着种沂家中又生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她甚至觉得,这样高度紧绷的神经下,自己还能苦苦撑持着不倒,实在是件难能可贵的事情。 那两片粗糙的琉璃透镜,已经被种沂带走。临走前,他还仔细地询问了透镜的使用方法,大约是想要找人做个架子,再行仿制。可眼下整个大宋的琉璃匠人决计不超过二十个,还被金人掳走了一半,种家少将军要临时拉壮丁…… 难,如,登,天。 赵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忽然理解了那三位自尽的种家少夫人的心情。在刚刚那一瞬间,她也很想抛下一切欢腾地奔向奈何桥,喝光忘川水之后空荡荡地什么也不剩下,无论国仇家恨还是滔天黄河之水,通通抛到脑后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窗外天光微明,她终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便是两日两夜。 醒来之后身体酸.疼得厉害,脑子依旧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迷迷糊糊地去洗了个热水澡又嚼了些薄荷叶,终于让脑子清醒了一些。她在屋中坐了一会儿,顺手取过描眉的炭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当前要紧的事情。 滑州必须再去一趟,不,两趟。 燕京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一次,无论是为了种沂,还是赵佶和赵构。 上京…… 她的头又开始疼了。那位便宜皇兄赵桓,从头到尾就没干过一件正常的事情。据说赵佶“生病”之后,他快马加鞭地跑回来看望过一次,紧接着又在赵构驾临之前,溜回了上京。也不知道他哪来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在上京滞留半年之久。 还有就是,耶律大石。 炭笔稳稳地在耶律大石四字后头停了下来,脑中又有些微微的刺痛。她不知不觉地又在耶律大石的名字后头引出一条线来,然后写上:西夏。 如果种沂想要在地图上抹除整个西夏国,她是无论如何也会支持他的。 前天夜里,他在她怀中闷闷地咳着血,那副样子着实是吓坏她了。 还有就是…… “帝姬。” 外间想起了笃笃的敲门声,少年低沉的嗓音中透着几分疲惫。 她收了炭笔,又将那张小笺塞进怀里,胡乱揉了两把,才说道:“将军且进来罢。”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种沂静静地立在门边,比前些日子又消瘦了不少,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复杂的情绪。 赵瑗微微一怔,忽然笑了:“少将军今日气色倒是不差。” 种沂低低“唔”了一声,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些犹豫不定,又似乎有些……痛苦。 “方才我想了一个法子。”她对他说道,“倘若我所料不差,辽人已经逃到了西夏国之西。” 种沂微微显出了些许诧异的神情,很快便又消逝于无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步步走向赵瑗,向她伸出了手:“随我来。” 赵瑗一怔,慢慢抬起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少年的手有些冰凉,却依旧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 她随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又无言地牵过战马,在依旧繁华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种沂身上孝服未除,路人见着了他,也只是恭敬地做个揖,道声“少郎君”然后回避。种沂今日似乎愈发沉闷,慢慢带着她走到城郊之后,才低声说道:“辽人已经向我递过书信了。” 赵瑗轻轻“噫”了一声。 “就在前几日。”他说着,又沉默了片刻,回首望着赵瑗一身素色华裳,面上黛粉不施,眼眸下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青色。如水倾泻的墨色长发,也不过用一支白玉簪子松松挽着,真真是素净得很。 “柔福……”他低低地唤了她一声,眼中痛苦与自责的情绪交织着,脚步愈发慢了起来。城外有一片连绵起伏的峰峦,像极了千里之外的阴山。他慢慢地带着她走了过去,极目所见,尽是大大小小的坟茔,一块块墓碑无言地立着,还有几座新立未久。 他停下脚步,呛地一声抽出长剑,一字一字地说道:“跪下。” 喔…… 赵瑗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将身上代表帝姬的佩饰绶印一并除下,放在马背的行囊中,然后静静地在种沂身侧,跪了下去。 剑尖泛着寒光,抵在她的鼻尖,微微颤抖。 “……胆大妄为,有犯先祖之灵……今日……” 他不仅握着剑的手有些不稳,甚至连声音也极为喑哑。赵瑗甚至有些忧心,再这样下去,他是否会再次咳血。 那天夜里,她的的确确是……冒犯了。 身为种家唯一存留的子嗣,他要替先祖之灵找回些颜面,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体谅他辛苦也体谅他的无奈,可是……可以稍微快一些么? 生平唯二两次下跪,都在种家先祖跟前了。 嗤。 一截如墨的长发瞬间滑落在地,雪白的脖颈上亦微微滑出了些血丝。长剑终于呛啷一声落地,他稳稳地扶起她,接着在她身前直挺挺跪下,声音哑得不行:“臣冒犯帝姬,其罪当诛。” 结束了么? 她伸手要扶起他,却发现他的身体沉得厉害,无论怎么拉,他也依旧直挺挺地跪在她身前,薄唇紧抿,修长有力的指节微微颤抖着,似乎要推开她的手腕,又似乎要紧紧抓住她,良久之后只剩下颤抖的一句话:“请帝姬……莫要……” 这个人啊…… 她俯下.身想要抱一抱他,却被他坚决地闪避开去。 “臣尚未除服。” 她停下来了动作。 “帝姬。” 种沂艰难地开口,比起前几日,声音已经沉稳了许多。 “臣需得为父兄守孝三年,不出朔州,厉兵秣马。” “嗯。”虽然大宋的礼制很讨厌,但她暂时没办法改变,只能接受。 “先前帝姬,对臣撒了个谎。”种沂忽然笑了一下,却比哭还要难看,“帝姬只比臣小三岁。待臣除服之日,帝姬已是双十年华。此为其一。其二,臣生为种家子,势必……” “够了。” 她俯下.身,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爱我么?” “……” 种沂头一回听闻这般大胆的言论,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若你爱我,第一条理由,驳回;第二条理由,不予考虑。”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找到一些端倪来,“当着我的面,也当着你故去父兄、祖父、婶娘嫂嫂的面,告诉我,在你心中,可有半点我的存在?”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怎会不爱? 他早已将她……将她看成……重逾生命的存在。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她站起身来,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圆儿,掰着指头和他说道,“头一条,我不大喜欢我的夫君跪我,也不喜欢我的夫君妄自菲薄;第二条,本帝姬不喜欢早嫁,一点也不喜欢,双十年华再嫁人刚刚好,除非你嫌弃我老;第三条,本帝姬自幼奉崇的便是两情相悦,本帝姬也一向胆大包天,也擅长翻天……” 她一条一条地数着,每一条,都在他的心头上重重地砸了一下。 “除非你不再爱我了,那我立刻就走,从此干干净净地消失在你面前。”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同样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诺,只要你对我说,你不喜欢我了,一点儿也不喜欢,讨厌我讨厌到了骨子里,我立刻便回燕京,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我……” 他几度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帝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心口上狠狠剜了一刀。他甚至在恼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去招惹帝姬,如今就算是想断,也已经完全放不去手。 倘若一开始,就将这份心意默默藏在心底,如今也不会生出这许多苦恼了罢? “你忍心瞧见我被人欺.负么?”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忍心让我嫁一个并不喜爱的人,忍受他一辈子的白眼和凌.虐,夜夜在他身.下……” “够了!” 他低低暴喝出声,眼眶隐隐有些泛红。 怎会忍心…… 怎会忍心! 他恨不得将她好好地护在怀里,疼她宠她呵护她一世! 种沂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帝姬,微红的眼眶里,隐约泛起了些许湿.意。 帝姬同样静静地望着他,雪白的脖颈上,渐渐渗出了些血珠,狰狞且刺目。那是他方才一剑刺下的,虽然不过稍稍划破了些皮,却已经全然刺痛了他的眼。 “帝姬……” “听我说。” 她俯身坐在他的身侧,望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会将大宋周围的祸患,一个接一个地拔除。无论是金、辽、还是西夏。” “我向你许诺,再不会有边境之危,再不会有刀兵之祸。” “等到那时……你娶我,好么?” 一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你看,辽国已经按捺不住了。只要我们手中握着合适的筹码,他们一定会答应出兵。黄河之水改道的那天夜晚,你曾对我说,要不弃不离。如今,你竟要食言了么?” 她悠悠叹了口气,起身说道:“我们回去罢。你不是说,辽国已经遣了人过来么?我想见见他。” ———————————— 自从辽帝被金帝俘虏之后,辽国大臣的日子,便一日比一日难过。 先头辽使前往燕云,倍感屈.辱地与李纲李相公签署了两国合作备忘录,回去之后消沉了好一阵子。前不久听闻西夏与大宋交战,宋人惨胜,但戍守边关的主将却齐齐陨落了大半。辽国大臣们都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秘密地派遣了使者,来到代州。 这种事情,一旦处理不好,便是私.通敌国之罪。 种沂素来老成沉稳,便在三两日之内,连发了十数封奏折,将路子疏通得整整齐齐。就连御史台最最挑剔的言官,也挑不出半点错处来,实在是难能可贵得很。 辽使到来时,种家阖府凋零,只剩下种沂一个人在堂前会客,颇有几分凄凉之意。 种沂一眼便瞧出来,这次到来的辽使,与上回去找李纲的辽使,并不是同一个。 上回那位辽使,说话文绉绉的还会打官腔。而这回这位,只简单地往堂前一站,立刻便是满满的肃杀之意。种沂即刻便断定,这位是战场上见过血的辽将,指不定还是个百战百胜的大将。 等问到名姓时,他忍不住愣了一下。 辽使名叫,耶律大石。 虽然耶律大石此人在宋人中的名气并不大,但种家与辽人有过数十次大大小小的摩.擦,也听说过耶律大石的名号。尤其是先前赵瑗耳提面命,要小心耶律大石此人,便对他的印象异常深刻。 赵瑗扮成书记官,又在脖子上裹了一层薄.纱,猛盯着耶律大石看了很久。 ……原来耶律大石长这样啊。 ……跟史书上画的不一样! 她脑中乱七八糟地闪过许多念头之后,才慢慢地执笔记录两人的对话。虽然她临摹过瘦金体,但写得最好的,还是一手簪花小楷。感谢前世父母逼迫自己勤练书法,否则到了宋朝,铁定要变成半文盲。 “种将军少年英才,连书记官也是少年英才。”耶律大石说着不甚标准的汴梁官话,表情甚是和善。 种沂实在没耐心和他打太极,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辽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耶律大石小心斟酌着措辞,约莫半刻钟之后,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先前我听说,东出北安州、迎回靖康二帝的,其实并不是岳飞,而是种家的一位少年儿郎?” 种沂不答,而是静候着他的下文。 “如今我们陛下尚在上京,颇受严寒之苦。”耶律大石隐晦地提了一句。 种少将军尚未答话,他身边的书记官已经搁下了笔,极为认真地看着那位辽国人,又极为认真地说道:“如今辽国,尚有多少兵马?” 耶律大石一愣,而后砰地拍了一下桌子,勃然大怒。 “种将军府上,竟这般没规矩么!” “我可以接回辽帝。”书记官置若罔闻,而且语调轻柔,似乎是个女子,“但是作为交换的筹码,你需得与大宋联手,合围西夏。” “什么?你!……” “帝姬!……” 耶律大石与种沂齐齐开口,又齐齐一惊。耶律大石惊的是,眼前居然是位帝姬;种沂惊的是,帝姬居然要与辽人联手,合击西夏。 “我不需要你们出太多的人,毕竟主战场是在这儿。”她把玩着手中的狼毫笔,看似不经意地说道,“但我听说,辽国如今处在西夏之西,还预备出兵大食与波斯,不知手中,可有良种汗血马?” “良种汗血马”五字一出,种沂全身一震,耶律大石则是惊得退后了两步。 耶律大石先前便听说,宋国有个极为厉害的帝姬,连枢密院的相公,也对她言听计从。他原本还觉得传闻是在胡说八道,如今看来,眼前这位帝姬,当真不容小觑。 辽国已经举国搬迁至西夏之西,甚至预备出兵大食和波斯,这本是极高的机密,连辽国大臣也不一定知道,居然被这位帝姬轻轻巧巧地一语道破,怎能不令他震惊! 他定了定神,沉声说道:“不知这位帝姬,可做得了宋帝的主么?” 第61章 黄河淤塞 耶律大石紧紧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不知这位帝姬,可做得了宋帝的主么?” 这个问题委实太过尖酸刻薄,即便是素来淡定的赵瑗,也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 世上没有任何一位帝姬,能够做得了宋帝的主。 即便是传闻中最最厉害的柔福也不能。 耶律话中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朗:如果帝姬做得了宋帝的主,那么自然可以出兵“合围”西夏;若是帝姬做不了宋帝的主,那么一切免谈。 赵瑗微微颔首,渐渐笑了开来:“辽使言下之意是,辽国手中,果然有良种汗血马?” “!!!”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耶律大石尚未来得及感慨她思维跳跃之快,便又被她的话惊了一惊。 没错,辽国手中,的确握有良种汗血马。 但问题是,这位厉害的帝姬,是如何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这一点的!? 赵瑗回头望了种沂一眼,微微一笑。 耶律大石问她能否做宋帝的主→耶律大石对这场交易很满意,对她开出的价码也没有异议→辽国手中肯定握有相应的筹码,否则一旦毁约,辽帝必被撕.票。这个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而相应的筹码,自然是赵瑗方才提到的良种汗血马。 至于“出兵合围西夏”? 耶律大石可以出三十万人,也可以出三十个人,决定权在他。但只要良种汗血马在河套平原上繁.衍生息,不出数年,大宋便可训练出一支精锐之师,将西夏亲手抹除! 所以,比起“出兵合围”,“良种汗血马”才是未来大宋精锐骑兵的命.根子。 很显然耶律大石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脸色才变得如此之快。 “虽然我无法做皇兄的主,却可以向皇兄讨两道旨意。”赵瑗悠然开口,“我想,辽帝究竟价值多少匹良种汗血马,辽使心中应当有数才是。” 耶律大石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如果赵瑗指定了汗血马的数量,那他还可以讨价还价一番。 但现如今,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汗血马的数目,与辽帝等值! 这回好了,辽帝在辽国人心目中有多重要,便拿多少匹汗血马来换罢。要议价,也是辽国内部在磨嘴皮子,与宋人无关,与她柔福帝姬无关。 这样一个烫手山芋,重新抛回了耶律大石的手里。最狠的是,他还必须得接,得欢欢喜喜地接。 耶律大石决定,回国之后,立即将宋国柔福帝姬列为头号强敌,刻不容缓! 赵瑗可不管他心中七扭八扭地生出了多少念头,将这个烫手山芋抛出之后,便又坐回了书记官的位置上,专心致志地记录着两人的对话。至于种沂如何与耶律大石去磋商这批汗血马,这批汗血马究竟是放在朔州还是代州,全凭少郎君做主。 两人磋商了好一会儿,耶律大石才满意地告辞离去。等他一走,种沂便立刻给燕京上书。无论如何,这批马终究要过官家的明路。至于以什么理由去过、如何去过,全凭少郎君一支妙笔生花。 赵瑗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没想到,你的文书也如此了得。” 种沂牵了牵嘴角,颇有些无奈地说道:“不过是些官面文章罢了。做得如何花团锦簇,也比不上战场上一杆长枪。” 赵瑗静默。 ———————— 夜。 月色暗沉。 赵瑗伏在案几前琢磨着西辽与西夏的地理位置,顺带也琢磨着黄河故道究竟淤塞到了什么地步。她记得历史课本上写着,早在本朝仁宗年间,黄河便已经成了一条“地上河”,与水平面的落差相当之大。如今又淤塞了百八十年,故道河床上早已经积满了淤泥,想要疏通,绝非易事。 大宋有挖掘机么?没有。 大宋有挖沙船么?没有。 即便是坐拥挖掘机与挖沙船的二十一世纪,也要耗费相当大的财力,才能将黄河淤泥渐渐清除干净。要在这没有挖掘机也没有挖沙船的大宋,清除黄河淤泥…… 洗洗睡罢,还是做梦来得快些。 求治水人才。 求机械人才。 求穿越挖掘机!…… 帝姬殿下伏在案几上,无语凝噎。 她是文科生不是工科生啊哪里懂得治水之法……哭瞎。 外间响起了整齐且有规律的叩门声。 赵瑗蓦地坐了起来,将案上纸笔整整齐齐地摆好,而后说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种沂静静地倚在门边,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颇为踌躇。在这个年代,男子贸然闯进女子闺房,是极不礼貌的行为。 赵瑗叹息一声,走上前去,硬拖着他的束甲,将他拽了进来,死死摁在椅子上坐好。种沂先是一愣,而后沉默地低下了头,任由她施为,不曾反抗,也不愿反抗。 “我……”他涩涩地开口,却不知当如何说下去。 赵瑗在他对面坐下,歪着脑袋看他,毫无帝姬之仪。 “我……”他踌躇着又停顿了很久,才说了一句近乎无关的话,“我听闻帝姬前些日子,又去了一趟滑州,可还顺利么?” 赵瑗顺手抄起案几上的一张黄河水道图,塞进他怀里,表情有些挫败:“喏。” 种沂举着水道图愣了好一会儿,更为挫败地垂下了头,低声说道:“我……看不大明白。” “我是去了两趟滑州。”赵瑗闷闷地开口,“头一回,是送钱送粮;第二回,是送医送药。大水之后必有大疫,生石灰、滚水、烈酒,通通都是必备的。好在燕京也派了些人过来,将灾民们好好收拢着,不曾动.乱。岳飞岳将军也来了,说是……他之过……” 她停顿片刻,忽然又有几分气恼:“工部的官儿们着实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我便抄了两幅水道图,希望能看出些什么,怎料……”还是这般无能为力。 “帝姬。” 种沂仔仔细细地折好了黄河水道图,温声劝慰,“帝姬已经做得很好,无需妄自菲薄。古往今来,能做到这般地步的,也唯有帝姬一人而已……”跳跃的烛火下,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依旧夹杂着许多看不清也猜不透的情绪。他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禁不住抬起手,抚上了她颈间缠缚的白纱,“还疼么?” 她扁扁嘴,点了点头。 种沂动作蓦地一僵,眼中蓦地闪过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臣……” “对你才会说疼。”她又扁扁嘴,嘟哝了一声。 他眼中的痛楚愈发深重了起来,修长的指节在白纱之上游.移着,拇指划过那一丝细微的血痕,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一般轻柔。 “帝姬……” 种沂起身半跪在她的身侧,细细打量着那一道微红的血痕,紧紧抿着薄唇,脸上淡褪了血色。 忽然很想……很想亲.吻她。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他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接连撞倒了椅子又撞翻了花架。瓷瓶轰然落地,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响,刺.激着他的鼓膜也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 明明打算进来瞧一瞧她便走的,又这般按捺不住自己了。 他有些狼狈地低下了头,说道:“臣命人来收拾。”就此落荒而逃。 再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来。 家仆们对自家少郎君的失态早已经见怪不怪,沉默地收拾了瓷瓶之后又沉默地离去。长廊下种沂抱着冰冷的剑,望着暗沉的月色,沉默不言。耶律大石已经回去筹备汗血马,等马群一道朔州,帝姬立刻就会北上迎归辽帝。等到那时,他想要再见她,便是万分艰难。 但身上的担子沉沉的压得他喘不过气,三柄染血的短剑还留在房.里,时刻提醒着他勿忘白河沟,勿忘西夏。就算他再想…… 不,不能的。 他骤然抱紧了冰冷的长剑,无声地说道,不能。 天知道他多想按着自己的心意活一次,天知道他多想抱着她,在苍茫大.地上策马纵横…… “少郎君。” 一位家将匆匆忙忙地过来,低声对他说道,“朔州来人了,说是第一批汗血马已经到了马场上。再过半月,第二批、第三批汗血马也会一并送到。辽国使臣还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辽帝?” “嗯。”种沂疲惫地站起身来,揉了揉眉心,动作忽然一僵,又渐渐放下了手。 “可是……”家将面上忽然显出了些许难色来。 “但说无妨。”种沂温然言道。 “可是,一共三批整整两千匹汗血马,全都是公的!” “什么?!” 两千匹公马? 耶律大石可真是……真是…… “辽国使臣说,辽帝的性命,比整个大辽还要重要。所以,他们倾尽了举国的两千匹汗血马,绕开西夏,走蒙古大草原,一路送往朔州而去。”家将说到后来,面上显出了些许愤愤之色,“但举国上下两千匹良种汗血马,怎会尽数是公的!这不合情理!” 种沂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倚在廊间的柱子上,神情愈发疲惫。 没什么不合情理的。 没有母马,这批汗血马便无法配.种,也会一代接一代地低劣下去。等到三两代之后,汗血马的血统耗尽,大宋的骑兵,也便走到头了。 耶、律、大、石。 帝姬说得不错,此人绝不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地雷=3= 谢谢住在小说里的宅女的地雷=3= 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手榴弹=3= 第62章 回燕京 “全部,都是,公的?” 不知何时,赵瑗已经来到长廊上,还将两人的话一字不差地听了去。 她先是愕然,再是沉思,最终轻轻点了点头:“也对……那他如何解释这两千匹公马的?‘这是大辽举国之力’,还是‘我们陛下重要得很,唯有两千匹公马才能抵得上’?” 家将差点儿惊掉了下巴:“帝……帝姬神算。” “嗯?”她微微提高了语调。 “辽使统共只说了两句话,就是‘大辽举国之力’和‘陛下抵得上两千匹汗血马’。”家将瞧她的眼神,已经热切得像是岩浆迸发。 “咳。” 种沂轻轻咳嗽一声,将两人的注意力全数吸引了过来。他侧坐在廊上抱着剑,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他愈发低沉的声音,“良马已至,是时候去接回辽帝了。只是……” 他略微抬头,望了赵瑗一眼,不无关切地问道:“帝姬可有把握?” “自然是有的。” “臣不是指辽帝,而是……”他停顿片刻,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是帝姬。”若帝姬无法全身而退,那么拼着他性命不要,也绝不容许她冒这样大的风险。 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动着,有些沉闷又有些难言的心有灵犀。 家将瞬间便开溜了,赵瑗就势在种沂对面坐了下来,双手握着他的剑柄,轻声问道:“若我说‘没有,你会与我一同去么?” 他张了张口,一个“会”字就要脱口而出,又被生生咽了下去。 “我看出来了。”她垂下眼眸,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剑柄,如同摩.挲着他的手臂一般,“肯定又是‘臣未除服’。莫要担心,世上能取我性命的人,还未曾出世呢。”她说到后来,莞尔一笑,语气轻松了许多,“在离去之前,将军能允我一件事情么?” “不知帝姬所谓何事?” “三年之约。”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三年之后,我许你一个盛世安康,永无刀兵之祸。你——娶我。” 他猛地一震,薄唇紧紧抿起,眼中交织着浓郁的热切与痛苦难当。服丧期间不议嫁娶,可若要帝姬硬等他三年……他舍不得,而且,他……他害怕她终有一天,会守寡。 愈是喜爱她,便愈是害怕。 “盛世安稳,四海升平,永无刀兵之祸。纵是这样,你也不能娶我么?”她垂下头,长长的羽睫遮掩了目光,似乎有些难过。 “帝姬……” “算了。”她赌气似的放开了他的剑柄,跳下长廊,转身要走。 “帝姬!” 她脚步一顿,嘴角微微弯起,却依旧赌气似的说道:“我不想和你说话。” 种沂闭了闭眼睛,将剑搁在大柱边上,上前走了几步,伸臂想要抱她,却又硬是握紧了拳头,一点点地垂在了身体两侧。 “这句话,不当由帝姬来说。” “应当是臣——” “臣允帝姬一个盛世太平,允帝姬万里锦绣河山,边境再无战乱。若到那时,臣尚在人世,且承蒙帝姬不弃,自当以列侯之身,三千铁甲为聘,以尚帝姬。” 只是…… 盛世太平,永无刀兵之祸? 祖父终其一生尚且做不到的事情,他…… “若是三年之后,臣做不到这一点,便请帝姬……” 他用力握紧了拳头,青.筋一点点暴起,面上现出了悲切且痛苦的神情。 “另、择、佳、婿。” 短短四个字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全身上下空荡荡的再也无所凭依。他颓然跌坐在长廊上,望着帝姬的背影,听见她轻轻说了一声好。 她说……好。 似乎放下了心中压着的一块大石,又像是被投在烈火中灼烧着,痛楚难当。 他许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做到的承诺。 帝姬转过身,望着他,浅浅笑开:“君子一诺千金。” ———————————— 次日一早,赵瑗便怀揣着两卷黄河水道图离开。 临走前她又快马加鞭地到滑州去了一趟,嘱咐当地的守将们在上游蓄水冲沙。 黄河淤塞并非一日之功,想要在三两月内解决,也是不大现实。如今唯一能做的,恐怕只有蓄水冲沙,还有植树造林、稳固水土。她愈发觉得自己像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天生劳碌命。 这样不好。 她也很想每天早晨蜷在被窝里睡懒觉呢…… 唉。 赵瑗认命地一路过了朔州又横穿千里太行山,马术日益精湛。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土生土长的宋人,说着汴梁官话,写着簪花小楷,还一路纵马驰骋在燕云大.地之上…… 赶到燕京时,已经是夏秋之交,太上皇也已经被送去“养”了三个月的病。 偌大的燕京城中半数都是宋军,她纵马入城时根本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再向四周望一望,格局依旧是这般小、带着一丁点颓败的气息,稍稍有了些汴梁的影子,却并不繁华。 据说赵构很久以前,曾经想过要迁回汴梁。 可惜完颜宗翰一把火把汴梁烧了个干净,黄河改道又令汴梁陷入了千年不遇的大水之中。所以,无论是赵构还是诸位相公,全都决定窝在燕京不走了,甚至还把整个中书门(文)、枢密院(武)、御史台(监)、大理寺(刑),都搬到了燕京城。 虽然没有明说迁都,但这番举动,已经迁都没有什么两样。 她入城时正是黄昏时分,赵构正在用膳。 当风尘仆仆形容憔悴黛粉不施,头上只插.了一枚白玉簪子便再无饰物的柔福帝姬赫然出现时,赵构先是一惊再是一吓,满腹呵斥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再也说不出来了。 帝姬倒是神色如常,甚至还颇有几分神采奕奕:“臣妹参见官家。” 赵构淡淡地“唔”了一声,并未起身,也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帝姬又说:“臣妹想去探望父皇。” 赵构皱很久的眉,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准。” 在前往行宫的路上,赵瑗一直在想,赵佶与赵构究竟是如何闹翻的。 因为生来精通工笔翰墨的赵构,绝对会用“皇兄远在上京,儿臣不过暂摄帝位”的托辞,将赵佶驯得服服帖帖。如果他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压根也就当不成这个皇帝。 等见到赵佶的一瞬间,她立刻就明白了。 赵佶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从假死出逃到矫诏出兵再到私自放足;紧接着他喝了一口茶水,又是一顿臭骂,从分兵合击燕京直到贸然闯入上京再到把他塞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最后他狠狠灌了一杯茶水,继续臭骂,这回从汴梁二度遭劫骂到黄河改道,最后是她留在儒州整整三个月不曾朝拜,真是太过目无尊长。 赵瑗目瞪口呆。 她小心翼翼地说了两个字:“父皇……” “再有你大哥与九哥!”这位太上皇再次骂开了。从赵桓到赵构再到一路随身伺候的太监,甚至一路护送他前往汴梁又被白身拔擢的岳飞,甚至包括逝世已久的宗泽……她瞅着赵佶花白的须发,沉默不语,静静地听他骂完了一整天。 最后,她拉过贴身侍奉赵佶的宦官,询问道:“太上皇一贯如此么?” “太上皇一贯只打雷不下雨。” ……明白了。 赵佶的权力早被架空,就算当日赵瑗假冒了他的名、就算赵构大胆谋夺了帝位,他也只能干瞪眼骂骂而已。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日薄西山的老人,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做不了,每天从早上到晚上将所有人所有事念叨一遍,然后睡觉,第二天继续念叨。 她静静地立了片刻,命人取过熟墨宣纸,开始临摹字帖碑文。 有前朝的,有后代的,有颜真卿柳公权也有嶙峋的瘦金体……赵佶不骂了,一动不动地站在案几前,看着赵瑗临完了一篇碑文,又听见她说道:“父皇精于翰墨,工于书法,不妨顺着自己心意,每日研习书法,一舒胸中抑郁之气……” 赵佶嗤笑一声:“你当朕是被贬谪岭南的文官么?” 赵瑗低垂着头:“柔福不敢。” 赵佶又嗤笑一声:“这普天之下,还有柔福帝姬不敢做的事情么?” 赵瑗哑然。 “听说你要在朔州跑马。”赵佶不知何时已经遣退了宦官,出神地望着烛火,“有时候朕甚至在想,为何你不是皇子,而是帝姬。” “父皇……” “别说要在朔州跑马的是种家,不是你。”赵佶似乎在对她说话,又似乎在喃喃自语,“种家唯一留下的骨血,爱你爱得死心塌地至死不渝,甚至胆敢顶撞于朕。嘿,燕云!”他喃喃地念了几声燕云,眼中渐渐透出几分奇异的神采来:“朕赐予你,燕云专擅之权。” “父皇?”赵瑗吓了一跳。 “如今朕说的话,已经不大有人愿意去听了。”赵佶有些苦恼,“至于你,你聪明得很也大胆得很,如何利用这道旨意,你比朕更清楚。但柔福——”他盯着她的眼睛,厉声说道,“你当着朕的面,当着太.祖太宗的面立誓,倾尽一生之力,也要让赵氏江山万世绵延,让朕在临死前,能够瞧见河清海晏四海归服,能够有脸去见太.祖太宗!” “……儿臣立誓。” 赵瑗侧退了一步,面对着赵佶身后的太.祖太宗画像,一字一字地重复着。 “倾尽毕生之力,让宋室江山万世绵延,皇兄王天下,八方称臣四海归心,一雪靖康之耻。” 赵佶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她说的是,“宋室江山”。 “……儿臣立誓,永佐子侄,永不为帝,永不称王,永远驻守燕云大.地之上!” 这番话被一个帝姬说出口,总觉得有些奇怪。 但赵佶却哈哈大笑起来,如同胸中积郁的闷气被一扫而空。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挥笔写下了“赐予柔福帝姬燕云专擅之权”圣旨,顺带还卷了几卷加盖太上皇印玺的空白圣旨,一并塞给了赵瑗:“去做便是。” 第63章 初遇秦桧 从赵佶处出来之后,赵瑗心情松快了许多。虽然被赵佶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整天,虽然赵佶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帝王心术”四字,虽然她很有可能,被赵佶当成了棋盘上的某颗棋子…… 但至少,在这一刻,手中的圣旨是真实存在的。 燕云专擅之权,已经足够她去做许多事情了。 她没有片刻耽搁,立刻便寻了一间静室,在一道空白圣旨写下了“朔州蓄马练兵”六字。 忽然之间,她愣了一下。 圣旨上只有太上皇的印鉴,并没有中书门的签文,也没有枢密院的落款…… 一旦这封旨意发出去,立刻就会被御史台拦下,弹劾至死! 赵瑗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如果她是真正的、被教养在深宫之中、不曾接触过中书门也不曾接触过枢密院的柔福帝姬,那么发出圣旨的第二天,她立刻就会身首异处,而且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至于最开始那封既没有中书门签文,也没有枢密院落款的“赵佶血书”? 别傻了,那是“太上皇逃亡途中匆忙写就”的血书,有落款有签文才是怪事! 果然姓赵的都不简单…… 给了她燕云专擅之权,也在她身边埋下了数枚定时炸.弹! 赵瑗仔仔细细地想了片刻,还是落笔拟完了整道旨意。然后,她带着圣旨跨.上战马,去西军驻地挑选了一位熟悉的校尉,命他将圣旨连夜送到儒州,交给李纲落款签文。 李纲是官家钦点的枢密院使,只要他点头,整个枢密院就说不出半个不字。 至于燕京城中那个庞大且臃肿、充斥着无数文官的枢密院? 只当它不存在便是。 做完这一切之后,赵瑗才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牵了战马慢慢往回走,没走两步,便被一位年长的宫娥拦了下来,说是贵妃想要见她。 贵妃王氏,柔福的生母,自从赵佶被送来“养病”之后,便一同跟到了这处行宫里。 赵瑗没奈何,只得任由宫娥牵走了马,又领着她前往王贵妃暂居的宫中。她一路穿过层层舞榭歌台,远远便望见王贵妃站在宫门前,踮着脚尖眼巴巴地望着,哪里还有平素矜贵清高的样子。赵瑗出现在她视线里的一刹那,她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着过来,抱着赵瑗,低低呜咽出声。 赵瑗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比王贵妃高出了小半个头。 “你一去半年,一点音讯也无,是要教母妃急死么。”王贵妃半是埋怨半是恼怒。 “母妃……” “这回再不许胡作非为了。”王贵妃隐隐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 “母妃……” “现如今母妃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了,若是你再出什么差错……”王贵妃话说到一半,又嘤嘤哭泣起来。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以极快的语速说道:“母妃且听柔福把话说完!柔福此番返回燕京,便是要向母妃辞行的。如今诸位兄长尚在上京,饱受折辱,柔福怎可弃他们于不顾?” 王贵妃愣住了。 “难道母妃要让柔福……” “别说了。” 王贵妃有些恍神,喃喃自语道,“别说了。” “你的三哥在上京西南最角落的一处小巷子里,被数十位金兵看守着;与他一同被关押的,还有你的诸位表兄;诸位后妃除了被关押在浣衣局之外,还被赐入了金国诸王的营寨之中。还有……” 她如同着了魔一般,细细地向赵瑗说着,上京中有多少人被关押,又有多少人已经死去。赵瑗初时愣怔,随即便一一硬记了下来。这些消息都太重要了,一个也不能错漏。 王贵妃神情恍惚地说到后来,又抱着赵瑗哭了一会儿,才哽咽着叮嘱道:“无论如何,也要将你的三哥顺利带回来才是。” 赵瑗:“……” 这话锋也转变得忒快了! 她抱着王贵妃好生安抚了一会儿,才唤过宫娥,将王贵妃扶了回去。王贵妃一步三回头,眼中流露出几分热切来。赵瑗没奈何,只得说道:“嬛嬛定会将三哥顺利带回来的,请母妃放宽心。” 王贵妃这才转身回了行宫。 赵瑗重新牵了战马,去宗泽墓前饮了整整一夜的酒,又红着眼睛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才在天光微明时,回到燕京城里找到赵构,向他辞行。 赵构不咸不淡地挽留了两句,忽然说道:“嬛嬛此番去上京,可有使臣随行么?” “无须使臣。” “这样不好。”赵构摇了摇头,半年来头一回对她露出了微笑,“如今金人内忧外困,已经颇有些捉襟见肘。前不久,吴乞买遣了一批宋臣归来,充作宋金之间的议和使,调停两国矛盾。” 他说得极是温和,眼中透着淡淡的笑意,只略略听了片刻,便令人感觉如沐春风。 赵瑗神色和缓了些,亦笑着问道:“九哥想让我与这些文臣,一同北上么?” “不错。”赵构微微颔首,“这些朝臣,才是我大宋的中流砥柱。” 赵瑗没的生出几分气恼来。 中流砥柱? 这些文臣是中流砥柱,那么在战场上挥洒热血的武将们,又是什么! “虽说帝姬不见外臣,但嬛嬛你与旁人不同,当不在此列。”赵构笑着挽起了她的手。 赵瑗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手臂无声垂落:“还请官家自重。” “你果然是与九哥生分了……”赵构低低感慨一声,果然不再挽她的手,也不去询问她究竟同赵佶说了些什么,而是吩咐贴身的宦官,将那批文臣带几个过来。 宦官领命而去。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几位峨冠博带的绯袍相公便被领了进来。当先一人约莫有三十来岁,三绺须,样貌生的清奇;其后一人文质彬彬,颇有几分书生的风.流之态,再后一人…… 赵构指着三十来岁的那人说道:“嬛嬛,这位是金人遣送回来,与大宋和谈的御史中丞。” 赵瑗道了声万福。 赵构又指着第二人说道:“这位是金人遣送回来,与大宋和谈的中书令。” 赵瑗又屈了屈膝,道声万福。 “这位是……” 赵构一一介绍过去,让赵瑗认清了他们的脸,然后才笑吟吟地说道:“嬛嬛此番北上,若无一两位书记官、议和使随行,当时万万不能的。武将肃杀之气甚重,没得折了你帝姬的福气。朕瞧着,你便从其中挑两个人罢。” 他话音才落,那几位文官朝臣,便齐齐朝赵瑗拱了拱手,口称帝姬万福。 赵瑗面色有些冷。 “嬛嬛莫要觉得不快,九哥也是为了你好。”他皱了皱眉,忽然又舒展开来,指着那位御史中丞说道,“朕瞧着,秦桧秦大人是极为不错的……” 赵瑗惊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秦桧! 御史中丞秦桧秦大人恭恭敬敬地朝她拱了拱手:“帝姬。” 她忽然改变主意了。 “不知监察御史万俟卨万俟大人可在?” 帝姬柔声问道,浅浅地笑了开来,如同春风化了霜雪,令人分外舒畅。 秦桧答道:“万俟卨尚在御史台当值,不在此列。”他停了停,又说道,“竟不知帝姬殿下,与万俟大人有旧。” ——本帝姬与他没旧! 赵瑗咬了咬牙,面上却是柔柔笑开:“本帝姬曾听闻,万俟大人尽忠为国,可真真是国、之、栋、梁。” “国之栋梁”四字,她说得颇为咬牙切齿。 秦桧皱了皱眉,正待说些什么,赵构却忽然开口了:“嬛嬛识得的人,可真是不少。” 赵瑗侧身对赵构福了一福,浅笑道:“是的呢。先前为金人所掳.掠,便认识了不少随行的官儿。万俟大人,也是无意中听说的。若是官家舍得,不妨将万俟大人、秦大人,交与臣妹做议和使,北上上京可好?” 赵构表情一僵。 他太清楚这个妹妹了。如今突然转变了态度,定然有异。 赵瑗依旧柔柔地笑着,歪头看着他,一副纯良且无害的模样。 “唔。”赵构点了点头,又说道,“既然嬛嬛点了这两人,朕允了便是。只是此番北上,凶险颇多,理当点一支官兵随行。朕瞧着京中御营不错,比岳飞、韩世忠要抵用得多了,也遣几个给嬛嬛使着。嬛嬛瞧着可好?” ——这是赤、裸、裸的监.视! 赵瑗笑得愈发温顺:“全凭九哥做主。” 赵构随即点了秦桧又点了万俟卨,随后又点了几个文臣,预备数日后与赵瑗一同北上。至于随行的官兵,赵构犹豫许久,终于撇开岳飞、吴璘、姚平仲等人,点了御营前.军.统.制一同随行。 等赵瑗听见这位“营前.军.统.制”的名字时,很想感谢赵构三日三夜。 因为那人,是张俊。 据说张俊前两月在秀州打了个老大的胜仗,才升了承宣使;据说张俊昨日才被赵构钦点为议和使,可谓春风得意。赵瑗默默地将秦桧、万俟卨、张俊的名字念了一遍,笑得如沐春风。 “此番北上,还要有劳诸位大人照拂。” ——与其让他们留在南边和岳飞死掐,不如带在身边,丢到上京去,永远也回不来才好。 ——天知道他们能掐岳飞,将来会不会去掐其他人? ——比如……她的少将军。 诸人齐齐道了一声不敢。 赵瑗目光一一扫去,一众文臣之中,看她的目光有惊疑的、有敬佩的、有不屑的、有鄙弃的、有嗤之以鼻的……秦桧倒是神色淡然,瞧不出别的什么情绪来。 第64章 凶残的文官 月色颇凉。 赵瑗窝在营帐里,用炭笔小心翼翼地在纸上描画着上京的地形。去年她足足在上京呆了三四个月,虽然不能随意走动,但整座城池的大致轮廓,还是能勾勒出一二的。王贵妃先前所说的“诸妃大臣所关押的地方”,大多在上京城最偏僻最破败的角落,而且极难找到。她细细地描了半日,托着腮,对着这幅简笔地图发起了呆。 要在短短半日内,把这些分散关押的人通通带回来,还真是有些困难…… “不知帝姬可曾安睡?”帐子外头隐约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个娇俏的女声答道:“回秦大人,帝姬早已睡下了。若有要事,还请明日再行奏报罢。” 悉悉簌簌的脚步声远去了。 赵瑗继续低下头,描着她的地图,神色有些苦恼。 赵构这一回,对她的监.视已经有些疯魔。 先是不准西军随她北上,又将御营抽调了一小半前来“护送”,紧接着还遣了四位贴身大宫娥伺.候。赵瑗据理力争了半日,才将四位宫娥缩减成了两位。但即便只有两位大宫娥,也是日夜轮替着留.守在她身边,半步不离,其中甚至包括了如厕。 至于她写下的每一行字、画的每一幅画,也全都被宫娥誊抄了,连夜送往燕京辽宫。 最要命的是,派给她的“议和使”们,除了她亲点的万俟卨之外,全都是御史台里一些挂虚衔的老油条。行军打仗他们是不在行的,做文章也做得一团糟,平素里最喜欢的便是捕风捉影,把三分错处硬说成七分。每天风闻奏事、揪着皇亲贵族的错处不放,便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从燕京城出发至今不过短短三日,赵瑗便已经被弹劾了十七次。 第一次是“帝姬直面使臣,有违‘男女授受不亲’”,第二次是“帝姬随使北上,实乃牝鸡司晨”,第三次是“帝姬见识短浅,怎可担此大任”……据说最后一封奏折,直接把她私自放足之事批驳得狗血淋头,就差没把她的脚骨捏折,重新再缠回去了。 ——靠之。 虽然她素来不喜欢爆粗,但这回终究是忍无可忍。 放足之事,就连她的未婚夫都没有多说什么,哪里轮到你一个外臣置喙! 她不但要放足,还要教唆天下女子放足。怎么,不服气?那就活活气死你! 赵瑗默默地腹诽了一会儿,将炭笔和简笔地图丢回空间,蜷在被窝里好好睡了一觉。 次日醒来,天光正好。 她在宫娥们的服侍下盥洗了一番又用了早膳,惯例在穿衣时被搜了一回身。可惜她除了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痕迹之外,身上连半片纸都没有。宫娥们疑惑地相互看看,其中一位福了福身,娇声说道:“昨夜秦桧秦大人前来探访,说是要面见帝姬。” “唔。”她点点头,学着王贵妃的样子,摆出一副矜贵且淡漠的表情来,“让他来见我。” 宫娥柔柔地说了声是。 秦桧很快便到了。 与他一同来到的,还有十来个随行的文官。 他们来的目的,一是商谈议和之事,二是……设法把赵瑗送回燕京去,再换一个主使过来。 赵瑗极耐心地听完了他们的话,无非是一些老生常谈。比如只有宋金两国交好,才能永无刀兵之祸。比如大金其实并不想打仗,只要以黄河为界划分南北,还是可以好好相处的。比如听说帝姬这回去上京,不仅要带回诸位宋臣后妃,还要带回辽帝,那是万万不能的。比如…… 看样子,他们在到来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功课。 “本帝姬自然晓得,一旦贸然带回辽帝,势必引起宋、辽、金三国纷争。”赵瑗悠然言道,“只是本帝姬已有了应对之策,诸位不必担心。” “不知这‘应对之策’,所指为何?” “无可奉告。” “帝姬!”一位言官梗着脖子上前冲了两步,脸红脖子粗地说道,“若帝姬行事清清.白白坦坦荡荡,怎会有‘无可奉告’一说!再有,如今我等北上议和,为的就是坦诚相待。帝姬既有谋划,便理当清清楚楚地告知于我等,一一论驳过后,再行处置……” 所以说,言官在某些时候,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长达月余的谋划,怎会平白无故地“交与你等论驳”?她又不是傻子!万一泄了密(这种可能性相当之大),她找谁哭去?还论驳……照这些言官们鸡蛋里挑骨头的性子,十有八九会批得个狗血淋头,不予通过,然后照着原先的想法去议和。 唔,对了。 赵瑗从左到右缓缓扫视了一圈,出声问道:“最先提出要‘议和’的,是哪位大人?” 方才还在滔滔不绝的言官突然被打岔,登时气得脸红脖子粗。可惜赵瑗压根儿就没把他当回事,再次扫视了一轮,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秦桧身上:“秦大人?” “议和之事,实是金帝完颜吴乞买率先提出,又经臣之口,向官家传达。官家圣明,允了议和之事。”秦桧这会儿不装死了,颇为恭敬地做了个揖。 论说起来,这一队使团里,倒是秦桧秦大人对她最为恭敬。硬要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滑不溜手”,甚至已经滑溜得能在身上刮下一层油。 她轻轻“唔”了一声:“那,议和条款呢?” “恕臣无可奉告。” 嗯,学得还挺快。 赵瑗轻轻笑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指尖儿,用生平最最尖酸刻薄的语气说道:“嗯?——无可奉告?呵,怕是要以黄河为界,再割让燕云十六州,每年以三十万或是三百万白银为岁币,增以丝绸茶叶,换取吴乞买一句‘永不入.侵’的承诺罢?” 她略略抬头,冷笑着扫了跟前的文官们一圈。不出意外地,所有人的脸色齐刷刷变了。 “而代价么,自然就是‘将宋俘一并送回’。或者更狠毒些,只送回一半,继续讨价还价。”她的笑容愈发冷了,“所以你们一听说不用打仗,便乐不可支地去向官家进言,不惜代价也要议和,对么!” 最后一声“对么”,她说得颇为狠戾。 “帝姬此言差矣。” 另一位文官——赵瑗记得是万俟卨——向她拱了拱手,开始引经据典地论驳。从君子之道一路说到王者之风,从天下百姓厌恶战争说到只有免除战乱才能永享盛世繁华。真是滔滔不绝,花团锦簇得很。 赵瑗又冷笑了一下。 她觉得,自从面对这群天天想着议和的文官,她的脾气就变得异常暴躁。 明明李纲也是文官,陆游也是文官,辛弃疾最早也是文官,怎么就没有这一股子酸腐气! “你,出来。”她顺手点了一位年轻的言官。 年轻的言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乖乖站了出来。不管怎么说,赵瑗都是大宋的帝姬,身份摆在那儿,面子还是要给足的。 “敢问大人贵姓?” “某姓王。” “好,王大人。”赵瑗指着万俟卨说道,“假设你便是金帝完颜吴乞买,刚刚才与这位万俟大人、还有秦桧秦大人述说了议和之事。” “某不是——” “王大人。”赵瑗笑容极冷,“若是无法揣测吴乞买心中所想,到时你们又如何与他论辩?” 王言官哑了声,对万俟卨拱拱手,说了声得罪。 “你将这番话,当着秦大人与万俟大人的面,重复一遍。”赵瑗停顿了一下,斟酌了一会儿措辞,缓缓开口说道,“我们大金,素来是厌恶战争的。先前贸然南下,也是为了推翻大辽之故。只要宋人将辽国故土一并归还,每年供给岁币、粮食、布帛,大金便将宋俘一并归还。” 王言官一一重复了。 万俟卨见赵瑗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也并没有反驳,而是垂手听着。 赵瑗继续说道:“我们大金幅员辽阔,精兵百万,只是缺少一些粮食,无法过冬。若不是为了口粮,怎会南下?哈哈……先前你们大宋的将军,宗泽宗将军,实在是太凶狠了些。非但拿下了半个辽国故土,还硬是扼住了山海关与古北口,哈哈……” 王言官面色微变,却依旧咬着牙一一重复着,冷汗却已经下来了。 赵瑗一字一字地说道:“大宋如此富饶且繁华,又怎会介意‘送’给大金一些粮食过冬呢?这世上啊,从来都是强者为王。大辽、西夏、吐蕃、大理……你们都是大宋的中流砥柱,是支撑起整个大宋的贵人。比起那些只会喊打喊杀的军汉们,可要强得太多了……” 她话锋一转,疾声喝问:“若是宗泽拿不下燕云十六州,金帝还会主动提出‘议和’么!” 咚! 王言官突然摔倒在了地上,身体如同筛糠似的都,精神恍惚地重复到:“大宋如此富饶……” “帝姬。”秦桧终于出声,“帝姬也未免将金国……想得太坏。” “太坏?”赵瑗嗤笑一声,“那么请秦大人告诉本帝姬,为何‘想要和平共处’的大金,会将汴梁劫掠一空,令黄河北岸白骨曝于野,在上京城中将诸位后妃帝姬活活凌.辱至死,又将你等百般折磨?” “秦桧秦大人,到现在为止,你还要替金人说话么?” “……但如今,金帝终究是想要议和的。” “好啊。”赵瑗手一抖,不止从哪里抖出一幅燕云全图来,“那么请秦大人好好看看,这副图上都有些什么!金人南下的唯一要道,已经牢牢扼在宋人手中;金人在山海关以南残留的兵马,已被宋军绞杀殆尽;金人的跑马地,也已经种满了毒草……请秦大人告诉我,也告诉诸位大人,完颜吴乞买他除了‘议和’,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么!” “与金人开价的底气,不是你们在上京跪着求来的,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打出来的!” “燕云大.地上浸染了多少将士的血,才换来了今日的‘金帝议和’之局。你们——呵,你们还想让出整个燕云十六州,令大宋国门大开,暴.露在金人的铁骑之下?” 她一字一声说得颇为凌厉,不少文官已经被吓得退了两步。但还是有三两个文官挠了挠头,低声议论道: “不能罢?……” “帝姬所言不差,燕云大.地上处处浸染了血,杀戮之气太盛了……” “应当以君子之道,垂拱而治才是……” “有违孔圣人之风……” 赵瑗一一听入耳中,真真是被气笑了。 她本来以为决开黄河堤坝的那个家伙已经够蠢了,没想到眼下还碰见了一群更蠢的。 这些家伙脑子里除了孔孟之道君子之风,还有半点正常人的思维在么! 山海关一丢,燕云十六州一丢,岁币一给,黄河国界一划,再欢欢喜喜地送两个帝姬去和亲,“永结百年之好”…… “燕云十六州,不能再送人了。”终于有个家伙从地上爬了起来,泪流满面地说道。 赵瑗神色和缓了些。 “若是再次割让燕云十六州,我等便同石敬瑭一样,成了千古罪人!”此人握紧了拳头,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赵瑗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几乎没把她活活憋死。 感情她刚刚费了这么多口舌,将道理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半点用处也没有! 这些峨冠博带的家伙,脑子里除了孔子孟子四书五经,究竟有没有半点“军事要.塞”的概念啊! 第65章 直面金帝 她总算明白大宋武将们面对文官的心情了。 你与他们论说辽金铁骑,他们总能用“君子之风”来反驳你;你与他们论说拳头硬了才有底气,他们总能用“免于战祸”来驳斥你;你与他们论说强盗逻辑,他们总能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来斥责你…… 在这个“上不杀士大夫”的年代里,读书人,本身就代表了至高无上的铁则。 至于武将? 对不起,做不出骈文凑不成太学体,那便是无知黄口小儿,不足以论说天下大势。 “……好罢。” 赵瑗放弃了同这些文官辩驳的打算,将燕云全图卷了卷塞进背囊里,语气稍稍和蔼了一些:“王大人,方才你假扮金帝,可有什么心得?不妨一并说出来罢。” 王言官蜷在地上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涔涔。 “王大人?”赵瑗微微提高了声调。 “臣……” “不不不,这着实太过荒谬,臣不敢言说、不敢言说……” 赵瑗即刻便笃定,在王言官将自己当成完颜吴乞买,站在吴乞买的位置上设身处地思考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明白了许多东西。只是他不敢说,甚至不敢细想。 “说!”她厉声喝道。 王言官踉跄着退了两步,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大宋这般富饶与繁华,金国甚至食不果腹,自然要……自然要……三十万岁币,甚至三百万担粮食,如何能堵得住金国的口?今天能以宋臣相要挟,以黄河为国界,明日便……” 他说不下去了。 周围的文官们齐刷刷地变了脸色,甚至还有不少人斥责他,纯属胡说八道。 “今人狼子野心,咱们还见得少么?”王言官甚至带了几分哭腔,“金人铁骑如此强大,转瞬间便吞掉了汴梁,虏二帝北去。若是……若是三五十之后,吴乞买驾鹤西归,他的子孙后代又起了南下的念头,一举拿下汴梁,要我等以长江划界……” 他说到后来,竟举袖低泣起来。 “若真有那一日……” 众人中不知是谁在喃喃自语,“当以身殉国,以酬吾志!” 赵瑗心中的火气,又腾地冒起来了。 “以身殉国?”她冷笑着说道,“你倒是以身殉国了,你的妻儿子女们,你的亲族好友们,还有这万里锦绣河山,又要送到谁的手里去?本帝姬曾听闻,大食国以西有位昏君,曾说过这样一番话:‘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本帝姬瞧着,倒与这位大人的看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只有弱者,才会时时想着自杀,而不是反抗!” 她一口气说到后来,胸中闷闷地发疼。 这些人……这些人…… 他们都是享有最高俸禄的官.员,都是气节崇高的书生,都是……脑子里有坑的蠢货! 她早知道大宋重文抑武,已经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地步。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一班子读书人,除了读书啥也不会,最终把自己给读傻了。 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便以为天下人都手无缚鸡之力;自己崇尚君子之风,便以为天下人都崇尚君子之风;自己除了以身殉国便无计可施,便以为天下人也除了以身殉国便无计可施! 真想把这些家伙的脑袋一个接一个地拧下来,重新换副大脑,再安回身上去。 赵瑗又深深呼吸了几回,勉强将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压了下去。 沉默许久的秦桧终于开口了。 “帝姬所言甚是。只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女子主事的惯例。臣再请帝姬三思,陈书官家,更换主使,以免耽误了议和大事。” 他已经看出来了,眼前这位愤怒异常的帝姬,压根儿就没有半点议和的意思。若她继续做这支使团的主事,不出半月,必要误事。只要宋金顺利议和,作为两国主使的自己,必定会位极人臣,而且可以博一个“免除战火”的英明…… 至于其他的,正如帝姬方才所说,身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一句“再言议和者斩”已经冲到了口边,又被赵瑗硬生生咽了下去。 ——眼前这位,是鼎鼎大名的秦桧。 ——愈是怒火冲天,便愈是要冷静,否则很容易留给他人可趁之机。 赵瑗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胸中愤懑之意淡褪一些了,才说道:“也好,本帝姬身子困乏,等到了下一处驿馆,由你们更换主事便是。本帝姬瞧着,也用不着向官家请旨、派遣新人了,秦桧秦大人便是极好的。” 秦桧一喜,而后一惊。 来之前赵构千叮咛万嘱咐,这位柔福帝姬决计不简单,要他行事万分小心。如今看来,这位帝姬虽然比常人聪明厉害了些,终究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成不了什么气候。他三天两头地一吓,便乖乖交出了节杖,任命自己为主事,实在是识趣得很。 至于帝姬方才那番话…… 大宋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哪里是一场小小辩论,就能改变得了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在下一处驿馆里,赵瑗与两位大宫娥下榻之后,便留下不走了。三日之后秦桧等人启程,正式打出了“议和”的名号。至于这些议和使臣当中,有多少位是真正想着议和的,有多少位是被赵瑗一声疾喝给吓怕了的,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赵瑗会乖乖留在驿馆里等死么? 绝不可能。 她第二天便躲进空间里“失踪”了一整天,等两位宫娥惊叫着四处找寻她的时候,她已经换了一身男子打扮,在颈上缠了带血的白纱,装作喉咙受了伤,然后一路策马狂奔而去。 整个议和使团,大多都是文官,走起路来也是慢悠悠的。 赵瑗驾驭着快马一路北上,只消半个月有余,便到了上京城的地界。若她所料不差,那些弱不禁风的使团们,还在半路上磨蹭着呢。 ——你们自去议和罢,我来让金国从根子上烂掉。 帝姬如是想着。 此时距离赵佶赵桓被接回,已经过了整整八个月有余。金国贵族们大多萎靡不振,连全城戒.严都给撤掉了。赵瑗在空间里翻翻拣拣,挑了两块纯净无比硕大无比的金子,硬塞给了守城的侍卫,又用熟练的女真话答了几个问题,顺利地被放进了城。 当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滂沱大雨。 赵瑗又换了一身装扮,这回是婷婷袅袅的大宋帝姬服舆,束了斗笠披了蓑衣,牵着战马慢慢往城北走去。她记得,那里正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宗庙所在。 据说吴乞买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会去已故兄长的庙前呆上半日,再叫上两个宋俘陪.笑,心情便会莫名地好上许多。 这一回赵瑗的运气委实不差。 吴乞买只带了三两个侍卫、三两个宋俘,站在完颜阿骨打的灵位前,凝视了很久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宗庙外头大雨滂沱,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赵瑗的到来。等侍卫们终于发现太庙门口多了一个人时,赵瑗已经解下斗笠蓑衣,静静地望着眼前的金帝,只差没和他把酒话桑麻了。 刷刷—— 四周响起了齐刷刷的拔刀声,也响起了齐刷刷的吸气声。一位身形消瘦、精神也有些疲惫的青年男子见到赵瑗,一个“嬛”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又下意识地闭了口。 “金国皇帝。”赵瑗用纯熟无比的女真话说道,“今夜我将自己献给你,可以请你放了我的哥哥么?” 第66章 上京宫宴 问:当你在兄长灵前思考人生,忽然有一位异国公主袅袅而来,想要自荐枕席,你会如何去做? 答:带走,睡了再说。 以上为宅男标准答案。 ……纯属自寻死路! 身为金国至高无上的帝王、从兄长手中接过帝国权.柄整整五年的吴乞买,早已浸染出了十足的帝王脾性,怎会得出这种宅男式的答案? 在那一瞬间,无数念头齐齐涌到他的脑海里,背心亦窜起了一阵恶寒。 ——这少女是如何进入太庙里的?守卫当斩! ——她身着宋国帝姬朝服,女真话又说得极好,但却从未在宋俘营中出现过! ——自荐枕席?她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太庙中,焉知不会在枕席之上,取他性命!…… “还不拿下!”吴乞买断然喝道。 侍卫们齐声应了,又齐刷刷地将弯刀架在了赵瑗的脖子上。赵瑗倒是神色如常,一点儿也没有即将身首异处的自觉,反倒有些悲切地望着吴乞买:“难道高高在上的金国皇帝陛下,连这一点儿小小的要求,也不肯允诺我么?” 吴乞买脸色变了数变,侍卫们拿捏不准皇帝陛下的意思,也不敢轻举妄动。平心而论,这位自称宋国帝姬的少女着实称得上人间绝色,若是纳入后宫,当是令诸位大妃忌恨无比的存在。谁知道皇帝陛下会不会突然看上这位宋国帝姬?若是看不上还好说,若是看上了,这么一刀下去,铁定又会被皇帝陛下迁怒。 “嬛……”一旁的瘦削青年紧紧地走了几步,面上现出些许焦急的神情来。 吴乞买明显留意到了他的异样,皱着眉头,用女真话问道:“她是你的妹妹么?” “确是……同母胞妹。”瘦削青年咬一咬牙,老实承认道。 吴乞买挥一挥手:“取过来。” 立时便有一位侍卫捧了册子过来。 吴乞买哗哗地翻了两下册子,紧紧皱着眉,又渐渐舒展了开来:“……柔福帝姬,赵多富?” 瘦削青年咬咬牙,飞快地看了赵瑗一眼,又飞快地说了一个字:“是。” 吴乞买重重地点了点头,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带走!” 于是赵瑗就这么被带走了。 据侍卫说,她是被带到金国的宋俘里,最安分也最柔顺的一位,几乎说什么应什么,不哭不闹也不上吊。虽然号称“自荐枕.席”,但金国皇帝根本不敢去碰这支带刺的蔷薇,而是直接塞进了上京城最昏暗也最破败的角落里,与先前的宋俘关押在一处。 当天夜里,吴乞买即刻便办了一场宫宴。 宴会的主角,自然是这位贸然闯入金太庙的柔福帝姬。 帝姬确实是天生绝色,穿着帝姬朝服往宴会上一坐,周围便齐齐响起了吞咽口水的声音。无数肆无忌惮的目光在她身上游弋着,如同毒蛇的信子,令她有些不舒服。炭火已经旺旺地燃起来了,食物也一道接一道地上。据说,今晚用来大宴群臣的,是从新罗国传进来的著名美食,泡菜。 赵瑗瞧见面前那道青青红红的食物时,很是囧了一把。 连泡菜都出来了,铁板烧还会远吗? 不如让炭火旺一些再足一些,泼些清水上去,让所有人永远沉眠在梦中才好。 她颇具恶意想了一会儿,忽然皱皱眉,小声嘟哝道:“不对……” 怎么一到金国,她满脑子都是这些阴损歹毒的想法? 真是太太太太……太坏了。 “嬛嬛。” 今日见到那位瘦削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凑近了来,持着酒杯,神色有些萎靡,“你为何要……我,我已经成了这副样子,纵使被你换了回去,也已经……” 嗯。 原来他便是柔福的三哥赵楷。 短短一年不到,他竟然已经形销骨立成了这副样子,今天乍一见到,竟然没有认出来。 赵瑗有些出神地望着烛火,亦压低了声音说道:“母妃吩咐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三哥带出去。” “嬛嬛!……”赵楷的表情更痛苦了。 “三哥无须自责。”她温然一笑,“嬛嬛此番前来,实是奉了父皇旨意的。除了三哥之外,诸王朝臣后妃,都要一并带回。”至于赵佶有没有下那封圣旨,这不重要。 赵楷猛地一震。 “再有就是。”她将声音压得愈发低了,“除了宋臣之外,还要将辽帝带出去……” “辽……” “聊得兴起,竟忘了时辰了。”赵瑗扬声说道,冲着吴乞买高高举起杯,粲然一笑,而后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官家——我是说大哥——你曾经见过他么?半年之前,我设法将他与父皇一同带了出去,可他又自个儿偷偷溜回来了。” 赵楷一惊:“官家曾经顺利出逃?” 赵瑗亦是一惊:“三哥的意思是……” “官家一直都在宋俘营中,不曾离开半步!”赵楷摇了摇头,又说道,“若非三哥素知你的品性,从不说谎,几乎要以为你是在诳三哥……” 赵桓,仍在,宋俘营中? 他疯了么! 赵瑗惊了片刻,神色又渐渐恢复如常。既然赵佶赵构都这般不简单,她那位皇兄赵桓,想必也简单不到哪里去。一个与众臣患难与共的官家,一个在极寒之地受苦的官家,一个谦和有礼礼贤下士的官家…… 赵桓分明是在争夺民心,不,官心哪。 如今整个汴梁都被劫掠一空,大宋最最顶尖的官儿们也都到了上京城里,若是借此机会“患难与共”……她隐约觉得自己触摸到了真相。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才是真真的帝王之风。 “嬛嬛。”赵楷叹息一声,趁着四下无人,又说道,“三哥不晓得你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假。若是十分真,那可真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了。莫说将宋俘一并带走、还要加上个辽帝,就算带走官家一人,也是万分艰难。”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道:“不过,三哥会帮你的。” 赵瑗轻轻“嗳”了一声:“三哥便如此信我么?” 赵楷苦笑:“你以为吴乞买为何每隔三两日,便到金太.祖庙前去一趟?柔福帝姬的鼎鼎大名,一早便传到上京来了。” 赵瑗闻言,目光略略暗沉了一些。 吴乞买早知柔福帝姬的厉害,还敢留下她? 她望着滋滋的烤肉与愈发旺盛的炭火,脑中的歪念头不可遏制地生了起来。若是炭火再烧得足些、门窗禁闭些、再泼洒些清水,这些金国的中流砥柱们,便该一齐去面见太.祖了。 不过眼下若要这么做,也委实太过急躁了一些。 她原本的打算可是,让整个金国,从根子上烂掉呢。 赵楷又低低说了一句“三哥会尽全力帮你”,便掩袖饮尽了一杯酒,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金国贵族们仍在欢宴,而且都有了些许醉意,酒席间的荤段子也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其间甚至包括了一些极重要的机.密,比如上京城的驻军所在。而且看样子,吴乞买今夜似乎极为烦恼,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连平素最宠爱的妃妾想要伺候,也被一把推了开去。 她静静地看着也静静地思考着,将金国大臣们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每一句最平常的话,都细细咀嚼了无数遍,渐渐在脑中勾勒出了一幅画。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现今的金国贵族们,与当年的古罗马贵族,太像太像了…… 古罗马是如何灭亡的? 她执着酒杯慢慢旋转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第67章 美酒有毒 “金国皇帝陛下。” 她高高举起牛角杯,曳着宽大的裙摆,走到吴乞买面前,微微屈了屈膝。吴乞买目光一寒,身边的侍卫们立刻便刷刷地抽出了弯刀。她浅浅一笑,不害怕,也不气恼,影子在烛光与火光中摇曳着,像极了一株妖冶的罂.粟。 剧毒,却美得令人心惊。 “皇帝陛下。”她的声音似乎低了些,透着几分气恼与不甘,“我将自己献给你,为的是交换出哥哥。如今您非但没有放哥哥走,反倒还设了宫宴,让我充当一只美丽的花瓶,这又是——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愈是表现得不谙世事,吴乞买就愈是愤怒。 她愈是纯良无害,吴乞买就愈是心惊胆寒。 这样一株美丽的罂.粟,能够假死逃脱金人的制.裁,能够让金国皇子一死一废,能够挑.唆宋将拿下燕云十六州,能够制造满城混乱再趁机掳走宋帝宋妃…… 她、怎、么、可、能、不、谙、世、事! 更别说今天她还轻而易举地绕开了所有的守卫,冒着滂沱大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太庙里…… 这位帝姬,她,既然能出现在守备森严的太庙,也就意味着,上京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无论守备森严与否,通通都拦不住她。 这样一位帝姬,有可能不谙世事么?有可能纯良无害么! 不将他吴乞买一刀断喉就算好的了! 吴乞买眼中的惊疑之色更甚了,手紧紧地捏着牛角杯,指节喀喀作响,隐约泛白。周围的侍卫们一个个地持着刀,盯着眼前的宋国帝姬,等待皇帝陛下最后的命令。 “为什么要设宫宴?……”吴乞买缓缓站了起来,轻轻“哼”了一声,“若是没有这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你又要到哪里去?浣衣局?太庙?金营驻地?哼……柔福帝姬,朕从未敢小觑你的通天之能。四王子的一蹶不振,也是你的手笔罢?” 最后一句,他说得颇为咬牙切齿。 嗯,四王子宗弼,金兀术? 现如今,他已经沦落到一蹶不振的地步了? 不应该啊…… 赵瑗微微皱眉,心中警惕之意又盛了几分。吴乞买比她想想的要厉害得多,也难对付得多。如果他是一位喜爱美女的帝王,甚至是一位权欲极重的帝王,她都有法子对付他。但眼下看来……似乎,很难。 她浅笑着搁下牛角杯,双手正正地交叠在小腹前,垂首屈膝:“陛下谬赞。” 吴乞买忽然说道:“这不是宋国的礼仪。” “陛下对我大宋,还真是了如指掌呢。”赵瑗面上的笑容愈发深了,“不错,这并非大宋礼仪,而是千年之前的,大汉宫廷礼。” ——陛下对我大宋,还真是了如指掌呢。 ——这是千年之前的,大汉宫廷礼。 吴乞买背上又窜起了一阵恶寒。他愈发觉得,这位帝姬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背后都透着无穷无尽的恶意。但愿是他多想,但愿是他疑心太重…… “陛下既然对大宋这般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我大宋对士大夫,是极为看重的了?”她嗤嗤笑了一下,又袅袅地行了一个大汉宫廷礼,“陛下自饮,柔福告退。” 吴乞买脸色又变了。 他当然知道大宋对士大夫极其看重,重文轻武也到了一种极端变.态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只要牢牢掌控了这些读书人,也就掌控了整个大宋。最妙的是,大宋的士大夫们,一大半都读书读傻了,脑子里除了君子之风王者之道,谦卑有礼温良恭俭让便再无其他…… 但这位帝姬……这位据说稍微跺一跺脚,整个宋国便会地.震的柔福帝姬…… 她似乎看出来了。 赵瑗执着牛角杯,重新回到了位子上,扮演她的花瓶。金国贵族们已经醉倒了一大片,还有些甚至醉醺醺地要过来给她敬酒。她笑吟吟地用大袖掩了口,将牛角杯中酒饮尽了,忽然皱了皱眉,颇有几分嫌弃地说道:“这酒,比起汴梁佳酿来,倒是差得很呢。” “哦?”醉醺醺的金国贵族来了兴致,“那汴梁的好酒,是什么样子的?” “这我可不晓得了。”她抿唇一笑,招手唤来了赵楷,轻柔地说道,“三哥才是工笔翰墨、琴棋书画、美酒美人无一不精的风.流雅士。唔,三哥倒是说说,汴梁的美酒,是怎样的?” 赵楷面上登时生出些许不快来。 赵瑗悄无声息地掐了他一把,面上愈发笑盈盈地:“三哥快说呀。” 赵楷清了清嗓子,说道:“汴梁本地的酒,是不大好的。但各州府的贡酒……” “三哥一定精通酿酒之法了?”赵瑗忽然打岔,慢慢将话题从“大宋富有四海”转移到了“如何酿造美酒上头”。赵楷一愣,忽然悟了,果然开始大谈特谈美酒的酿造之法,甚至还感慨自己远在金国,酒水低劣,实在是不妙得很、不妙得很…… 金国贵族津津有味地听着,还顺手叫来了书记官,将酿酒之法一一记下,预备回去实验。 赵瑗始终维持着和善的微笑,明眸如水,娉娉如画。 在这个古老的年代里,酿酒、蒸酒,是需要粮食的。 愈好的酒,就愈是耗粮。 即便是在大宋,贡酒也是有数的。但这句话可不能对金国贵族们说,最好让他们比赛酿酒,酿出天下最好的酒,甚至将大宋的所有贡酒都压下去才好…… “重昏侯到——” 一个尖尖细细的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赵瑗抬眼朝宫门口望去,果然瞧见她的便宜皇兄赵桓,身穿一件浅黄色的锦袍,负着手,苦着脸,在宋臣的簇拥和金人的“关怀”下,一步步走了进来。 看见赵瑗的一瞬间,赵桓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暗淡无光。他慢腾腾地挪到吴乞买面前,心情沉重地揖了一揖:“……参见陛下。” 吴乞买连眼皮也没抬,嗤嗤冷笑了两声,指着赵瑗说道:“你的好妹妹想用自己换回哥哥。不过依朕看,她想换回去的是赵楷,而不是你。” 赵桓直直朝这边望了过来,眼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哈。”吴乞买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的表情,“朕瞧着,柔福帝姬对赵楷,倒比对你要亲近几分。重昏侯,你去与你的妹妹柔福,好好叙叙旧如何?” 赵桓慢腾腾地道了声谢,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走得极慢,不过短短一段距离,就像是有万水千山那么长。 赵楷已经侧退一步,深深一揖,叫了一声“皇兄”。此处人多口杂,再称“官家”,难保不会在下一刻人头落地,而且是赵桓的人头落地。 赵桓面上看不出喜怒来,慢腾腾地“唔”了一声,又将目光投在了赵瑗身上。 赵瑗亦起身,朝赵桓深深一福:“皇兄。” “朕相信皇妹一定会来的。” 赵桓说的是汴梁官话,周围的金国贵族大多听不懂。唯二两个能听懂的赵楷、赵瑗,一个装作没听到,另一个表情微僵:“皇兄这是……对柔福很有信心呢。” “皇妹一定不会抛下朕不管。”赵桓似乎在对她说,又似乎在对自己说。周围的金国贵族们因为语言不通,已经开始对赵桓推推搡搡。赵桓有些恍神,牵牵嘴角,对赵瑗笑了一下:“朕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与百官同甘共苦了。嬛嬛,剩下的一切,朕都交付予你。你——莫要让朕失望才是。” 赵瑗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什么叫“剩下的一切都交予你”?他是皇帝! 赵楷同样惊了一惊,随后便是深深的苦笑。懦弱无能、懦弱无能……从赵桓的一贯表现来看,这四个字还真是再恰当不过。如果硬要添上四个字,那应当是:有心无力。 没有谁会乐意去做金国的俘虏,尤其是大宋的天,大宋的皇帝。 但赵桓他……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改变这一切。 先前收拢种家,凭的是一种帝王的直觉;重回上京与百官“同甘共苦”,同样是凭借着这种敏锐的直觉;如今对赵瑗说“一切都交予你”…… 唉。 这样绵软的官家,也难怪赵构老想着捏上一把了。 可这世上最让人难过的,便是有心无力。 他知道大宋理当重整河山,他知道大宋只能依靠自己,他知道只有大宋国力强盛才能抵御异族铁骑南下……可惜,有心无力。 若是赵桓生在仁宗时期,未必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虽然性子懦弱且无能,但恰恰是这种懦弱无能的性格,才能容忍一大群强势且又能干的相公存在。比如韩琦。比如包拯。 但生在末世,却注定了是一个亡国昏君。 赵瑗静静地望了赵桓许久,忽然笑了。 “皇兄。”她说道,“臣妹自当会谨守本分,竭尽所能,不教皇兄为难的。” 赵桓这种性子,极容易偏听偏信。 可以变成亡国昏君,也可以变成……明理仁义的明君。 只要成为他最最信任、最最倚仗的人就好。 第68章 美人更毒 “嬛嬛。”赵桓高高举起杯,用不慎熟练的女真话说道,“大哥敬你一杯。” 赵瑗亦微笑着举了举杯,用宽大的袖口遮掩着,浅浅抿了一口。大宋最崇尚的便是文雅之态,若是当众举杯牛饮,那是极为粗.鲁的举动,会被文人们所摒弃。 ——据说,这也是文官们看不起武官的原因之一。 金国贵族们眼见终于能听懂他们的话了,也便停止了推搡,转而真心实意地向赵楷请教酿酒之法。赵楷这回非但将酿酒的秘方一一传授,还说了几个烤肉烤鱼的不传密法。他是大宋顶尖儿的贵族,吃穿用度自然都是最好的,宋人又极会享受生活,随便拿出一样来,也能让人食指大动。 赵桓静静地听了片刻,忽然向赵瑗递了个询问的眼神:你干的? 赵瑗微微颔首。 赵桓嘴角抽搐了两下,竟然也同赵楷一起,说起了宋人的诗词曲赋、关扑戏剧、酒肆勾.栏……赵瑗远远望了吴乞买一眼,发现他的眼神中似乎多了几分轻蔑。 这场宴会足足开了半日又半夜,直到三更时分,吴乞买才挥挥袖子走了。他离开之后,宫中立刻便多了一队膀大腰圆的金兵,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最令人郁闷的是,其中领头的,居然是传闻中已经“一蹶不振”的金国四王子,完颜宗弼,金兀术。 “将他们分开。”宗弼冷冷地下了命令。 赵瑗眉头一皱,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皇兄可知道,为何金帝会遣宋臣回燕京议和?” 赵桓先是一愣,而后神色颓靡地叹了口气:“……若不议和,被俘的诸王大臣们,便几乎被杀光了。一日一个,两日一双,无论是送入诸王寨的帝姬宫娥,还是沦为阶下囚的朝中重臣……”他话才说到一半,便被两个高壮的金兵推搡着走了。 赵楷也没好到哪里去,被两个金兵一架,瘦瘦弱弱地像只小鸡崽,毫无反抗之力,就地拖走。 剩下二三十个更高更壮的金兵齐齐围在了赵瑗身边,四周登时响起了怪笑声和口哨声。宗弼一步步走到赵瑗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刀,几乎要她一下下地凌迟干净。 “柔、福、帝、姬。” “……原来是四大王啊。” 赵瑗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毫不介意自己被金兵们包围着,朝他深深一福,“还真是好久不见。瞧眼下的情势,金帝已经确认了您的身份么?那可真要好生恭喜一番。” 她口中说着恭喜,眼神中却带着淡淡的讥诮之意。 宗弼最恨的便是她这种眼神。就是这种眼神,就是她柔福帝姬,硬毁了自己一生英名、断了金国南下要道、一举逆转了大宋颓势,还拿下了整整十六个州! 至于那些宋将? 嘿嘿别傻了,他与那些宋将打了十多年交道,早将宋将们的脾性都给摸得透透的。厉害是厉害,可是绝没有柔福帝姬这般狡、诈、如、狐! 天降神雨、地生毒草、上京爆炸、宋帝消失……她用她那双天神之手,一点一点地拨开了宋国天空的阴霾,又将整个金国,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看样子,四大王对我颇为不满?”赵瑗笑着说道。 宗弼咬牙说道:“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喔——”她笑得极为放肆,“能让敌国大将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生啖我肉生饮我血,真真是极高的赞誉了。” 她真心诚意地对那句“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表示荣耀且欣喜。 对方可是金兀术啊,跟岳飞韩世忠死掐了十多年,又亲手灭了整个北宋的金国四王子! 真真是……与有荣焉,与有荣焉得很。 她笑得愈放肆,宗弼的怒火便愈旺盛。 被强.行拖走的赵桓和赵楷齐齐朝这边望了一眼,目光中饱含着担忧。她又冲着赵桓赵楷浅浅笑开,递了个“毋须担忧”的眼神,紧接着走到宗弼身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觉得,就凭这几个蠢货,能拦得住我么?我可是能够……突然消失的。” 最后一句“突然消失”,她说得极轻极真挚极诚恳,一副“我这是在为你打算”的表情。 宗弼脸色忽的变了。 他想起在宗望营寨中的那一日,柔福帝姬独自走进来与他对峙。但在他抽刀欲砍的那一刻,她却突然消失了。就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他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结论是当时自己眼花了。 毕竟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当着他的面,消失得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不留? 但现如今,这位帝姬居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无论他动用多少人手,也完全抓不住她,因为她随时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 神女?妖魔? 宗弼脸色忽红忽白的变幻不定,周围的金国贵族们已经嘘.嘘地吹起了口哨,有些甚至直接叫嚷着“你不行就换老子上”。赵瑗后退一步,歪着头噙着笑,眉眼盈盈地看着宗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周围的口哨声和嘘声更大了。 宗弼狠狠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带走!” ——哎呀又是这句话。 ——这位四王子和他的叔父一样,半点新意也没有呢。 赵瑗无趣地挥一挥衣袖,向赵桓赵楷比了个“臣妹无碍”的口型,被宗弼亲手拿了一根铁索捆好,又亲手拖着走了。一路上赵瑗都表现得极为柔顺乖巧,没有半点身为俘虏的自觉。可她越是这样,宗弼就越不敢掉以轻心,眼睛瞪得老大,片刻也没有离开过这位帝姬。 当然,在外人眼里看来,那就是柔福帝姬倾国绝色,金国四王子被迷得魂不守舍了。 金国制度与大宋不同,皇子们大多被称为“大王”,而宋俘们也大多是“入某大王寨”。赵瑗眼瞅着身后的书记官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入兀术大王寨”几个字,禁不住轻轻“唔”了一声。 原来刚才经过的那扇奇形怪状的大门,就是所谓的“兀术大王寨”啊。 宗弼捆着赵瑗走进寨中,确认周围守卫森严,才冷笑着说道:“我听说,你有个未婚夫?” 赵瑗浅笑一声:“四大王的消息,可真真是灵通得紧。” 宗弼又冷笑:“你说,若是我让手下兵士们把你弄成残花败柳,再送回去给你的未婚夫,他会如何做想?” 赵瑗微微一怔,忽然笑了:“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宗弼嗤笑:“那可未必。”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她轻轻摇头,“早在我向你们皇帝自荐枕席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你和你的手下,还沾不了我的身子。而我——” 她停顿片刻,才说道:“我会将整个金国,从地图上彻底抹除。” 连金国都彻底抹除了,谁还知道她曾经说过什么话? 她除了对吴乞买耍过两下嘴皮子之外,剩下的,可什么也没做。 这番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简直就像推倒一堆沙堡那般容易。宗弼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笑得整个人都开始抽搐。 她与宗弼说得是汴梁官话,周围兵士都听不大懂,只以为这位帝姬说了个极好笑的笑话,竟然一扫四大王连日阴霾,可真真是了不得。 “抹除大金?哈哈……抹除大金!”宗弼像是听见了生平最好笑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说我与我的手下沾不了你的身,我信;可你说要抹除整个大金哈哈哈哈——” “我生平崇尚的第一信条便是,血债血偿。”她静静地开口,“你杀一个宋兵,我便杀一个金兵;你刺死一个宋将,我便夺一个金将的命;你杀死一个宋人的平民……”她冷着目光,一字一字地对宗弼说道,“那就别怪我不顾兵.家道义,对金国平民下手!” 笑声戛然而止。 “你还记得你杀死了多少人么?”她眼眶隐隐有些泛红,“去年那场大战,染红了半条黄河!汴梁的粮食被掠劫一空,黄河以北千里沃野变成荒田,饿殍满地触目惊心你知道么!哦,对了,你们还喜欢杀宋俘玩儿,喜欢把大宋皇后剥.光了衣服,送到太庙里‘献牲’…… 呵…… 现如今,我手上没沾过半点金国平民的血,已经觉得自己很仁至义尽了!” 两国交战,不杀平民,是铁律。 她就算再恨再气,也断然不会对平民下手。 但是兀术……宗望……宗翰……宗隽……吴乞买…… 就莫要怪她心狠手辣! 她说完这番话,冰冰冷冷地看着宗弼,眼中隐隐透出几分狠戾来。 看来金国这地方真的不能多呆,呆久了,整个人都会变得不择手段起来。 可是她真的恨……真的……好恨! 洵德帝姬木然的眼神犹在眼前,滔天黄河之水吞噬一切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就算她拿下了燕云十六州,就算三路金兵被拦在了山海关之外,可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真的,好恨。 宗弼咬着牙,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可,以,试,试。” 赵瑗轻轻笑了一下。 试试? 真是抱歉了,她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那好。”她点点头,指着宗弼的营寨说道,“一夜之间,我会让你的人全部死掉,而且死得相当漂亮,你要尝试一下么?” 宗弼一时语塞。 “你不敢。”她冷冷地说道,“因为你知道,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不过可惜啊,我不是你,不喜欢杀人,顶多只会把你的寨子给炸飞。” “不过……”她话锋一转,“兵不血刃地灭掉一两个国家,我还是很乐意也很擅长去做的。” 第69章 勾.栏瓦肆 说完这番话之后,赵瑗立刻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不留。 一长串铁索哗啦啦地掉到了地上,隐约倒映出宗弼铁青的脸,也倒映出金兵们僵住的表情。 她真的,就这么消失了。 当着无数人的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妖魔?神女?还是……鬼魂? 据说,这位柔福帝姬,曾经是投井死了的。 一时间无数念头在宗弼脑中盘桓着,如同沉重的大石头一般,压得他头疼身体也疼。方才赵瑗说过的话依然字字在耳,字字惊心。抹掉金国,抹掉……金国…… 绝不能让她这么做! 绝不能! 宗弼立时便牵过一匹快马,去找自己的叔父吴乞买。理所当然地,他又被吴乞买兜头训了一顿。等吴乞买听他言说,柔福帝姬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时,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她是……前来索命的厉鬼么?”吴乞买喃喃自语。 “不能罢?”宗弼有些惊奇。 吴乞买烦躁地在室内踱着步子,似乎是在对宗弼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不是厉鬼,不是厉鬼她怎能这么轻易地绕过守卫,进入太庙之中?不是厉鬼,她怎能顺利带走宋帝赵佶?这一回……这一回,恐怕她打算要将赵桓一并带走!” “叔父。”宗弼犹豫片刻,将那番“抹除金国”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 吴乞买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复归于无力的苍白:“就算她是汉人传说中,妹喜、妲己一样的祸国妖姬,也要先做了朕的枕边人,才能成事。你先回去罢,唤两个法师过来,除一除邪气。朕今日便下一道旨意,永不纳新妃……” 宗弼心下稍安。 “这些日子,你也休息够了。”吴乞买继续说道,“朕已经挑唆了几个宋臣回去议和,不日便会到达上京。你去瞧瞧,我大金的勇士们近日操.练得如何了。等和议一成、宋军南撤,我们便毁掉整个山海关!”至于那份和议,只当它是废纸就好。孱弱的宋人,不配享有这样富饶的土地。 “是。” “再将赵桓盯死了。”吴乞买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就算她是索命的厉鬼,咱们还有太.祖在呢,还有多少天神庇佑着呢。想要抹除大金?绝、无、可、能!” —————————— 赵瑗在空间里足足呆了六个时辰。 这个原本只有各式金属的小小空间,已经被她拾掇得颇为齐整。入口处不远便是一张小小的竹榻,随时可以躺在上头小憩;竹榻旁是一张案几,上头摆满了笔墨纸砚,还有她半个月前才画好的上京地图。更远的地方,则堆着一些干粮和清水。 虽然这些干粮很硬很难吃,但已经足够维持她半个月的生活。 赵瑗啃了半张饼又小坐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猫着身子溜了出去。外间已经空荡荡的不剩下什么人,只有一根铁索胡乱堆在地上。她继续猫着身子,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摸出了“兀术大王寨”的寨门。碰到有巡逻的金兵,立刻躲进空间里,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出来。这些天,她一直都是这样避开守卫巡查的,从未出过差错。 今夜的行动很顺利。 她偷偷溜出了宗弼的营寨,又取过简笔地图仔细瞧了瞧,朝赵楷被关押的小巷子里走去。方才在空间里,她便已经换下了帝姬朝服,换上了金人服饰。一路上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走着,金兵也不来拦她,顶多只是瞧见她一个女子走夜路,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来到小暗巷时赵楷尚未安睡,里头透出了些许朦胧的微光。而且,门口的守卫似乎森严了许多,少说也有四五十个人,而且个个睁大了铜铃似的眼睛,丝毫不放过一丝可疑人等。 她歪头想了片刻,从空间里取出一捧金锭,一个接一个地向外抛。 起初,金兵们是尽忠职守的。即便一个金锭咕噜噜地滚到脚边,也只是拾起来塞进怀里继续巡逻。随着金锭越来越多,金兵们也越来越暴躁,没拾到金锭的开始大骂拾到金锭的,聪明一些的开始四处搜寻抛金锭之人的所在,再然后…… 金锭洒了一路,金兵们也散了一路,守备松懈,赵瑗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等金兵们拾完金锭回来,她已经在屋子里头和赵楷大眼瞪小眼了。 “三哥可知道,这上京城中,何处有勾.栏瓦肆么?”赵瑗见到赵楷,劈头就是一声惊雷。 赵楷哆嗦着指着赵瑗“你、你、你”地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喘过气儿来:“你是怎么混进这里来的?太危险了,快……”他尚未说完,一把便将赵瑗塞进了被子里,自己装作将要就寝的样子,坐在床沿上除靴,“……你一个好好的女儿家,问什么勾.栏瓦肆?莫要胡闹。” “三哥。”赵瑗裹着被子探出了一个头,“你不觉得,让金国贵族们耽溺在声色犬马之中,日日夜夜流连于勾.栏瓦肆,将整个身子都掏空了,于我们大有好处么?” 赵楷一面将她的脑袋塞回被子里,一面数落道:“莫要异想天开。偌大一个金国,怎会人人耽溺于声色犬马?昨夜你让我将酿酒之法尽数说给金国贵族听,已经是……” 外间忽然响起了金兵的脚步声。 赵楷神色一变,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七岁不同席,速速除了鞋袜躺在床.上,将赵瑗硬挤到角落里,帐落金钩,装作已经安睡,却悄声叮嘱赵瑗莫要出声。 赵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乖乖在角落里缩成了一颗球。 门被一脚踹开了。 “何事如此喧哗?”赵楷沉声说道,“本王身为阶下囚,本不该再行斥责。但尔等今夜此举,着实太过!” 一柄弯刀哗哗刺开了帐子,接着探过一个金兵的脑袋,再接着,金兵看了愤怒的赵楷一眼又看了满床的被褥一眼,瞥瞥嘴,操.着弯刀往床下一阵乱砍,紧接着又把屋子里的箱子衣橱尽数砍坏,眼见没有什么人,才撇撇嘴,走了。 赵楷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整个人颓然地坐在床板上,大口喘.息着。 “这些家伙,比我想象的要聪明……”赵瑗小声嘀咕着,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认认真真地对赵楷说道,“臣妹并未打诳语。不需要‘所有的’金国贵族耽溺于声色犬马,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会这么做,就已经足够了。”她还预备了不少手段等着他们呢。 赵楷一惊,待要呵斥,室中忽然想起了奇怪的咕咕声。他又是一惊,而后一赧:“……咳。” 赵瑗同样轻咳一声,问道:“三哥不曾用过晚膳么?” “何止是晚膳?……”他苦笑了一下,“沦为阶下囚,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莫说是三哥我,便是官家也……与我一同被俘的府臣们,在一开始,便生生饿死了两个。” 他说得轻描淡写,赵瑗却听得浑身发凉。 “三、三哥……” “所以三哥才对你说,莫要胡闹。”赵楷伸出手,摸了摸赵瑗的脑袋,“你啊,如同官家一般喜欢冲动。既然已经逃离了金人的魔爪,又何必自己送上门来呢……” 赵瑗低垂着头,心中有些难过。 从一出生开始,赵楷便是衣食无忧的王族,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如今却……她慢慢挪到赵楷身边,轻轻塞给他一个馒头,又是一个馒头,然后是一张烙饼,再是一块烤肉……她习惯性地会屯些干粮在身上,这回恨不得搬空整个空间,将能吃的能用的通通都搬到赵楷手里。 赵楷愈来愈惊愕,声音也有些颤抖:“你、你这是……” “有我的,就有三哥的么。”她抱着赵楷的胳膊,撇撇嘴,心中头一次后悔,为什么半年前来上京,只匆忙带走了十多个人,却将数万宋俘留在这里不顾。她闷闷地塞了半日,装作没看到赵楷微红的眼眶,重新裹着被褥,在角落里卷成了一颗球。 啊啊啊啊啊好烦恼! 赵瑗闷闷地想着,闷闷地揪着被子。 为什么她的空间不够大,为什么她的空间装不下数万宋俘! 等到金国彻底灭除,宋俘彻底南归,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嬛……嬛嬛。” “不听不听不听,三哥快去用晚膳。” “三哥……” “不听不听不听!” “……呵。”赵楷轻轻揉了揉那颗裹在被子里的小脑袋,低声说道:“三哥晓得了。” ——终其一生,他也会尽全力护着这个妹妹的。 赵瑗裹在被子里闷闷地想了一夜,直到赵楷又把她身上搜刮干净,去探望自己的府臣们,才渐渐睡了一小会儿。等赵楷终于回来和她商议“勾.栏瓦肆”的事情,已经日上三竿了。 赵楷说,金人的生活极为简陋,每日里除了放牧便是吃吃打打,所以才会经常吃饱了撑着想去打宋人的主意。 赵楷又说,金人的规矩极为奇特,整个国度里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勾.栏瓦肆么,他们是用不着勾.栏瓦肆这种东西的,他们有女.奴。 赵楷还说…… 总之一句话,想要在这里开间勾.栏院,还不如买卖女.奴来得快。 赵瑗慢慢地想了片刻,又问道:“那总有‘娱乐’罢?譬如饭后遛狗、遛.鸟、遛……” 赵楷轻轻“咦”了一声。 “还有,酒。”她出神地望着帐顶,喃喃自语道,“他们一定喜欢美酒和美味的羊肉。醉酒之后,哪里还管什么女.奴不女.奴……所以,还是得从‘酒’来入手……” 第70章 火中取栗 据说近日上京城里新开了一家酒肆。 据说这家酒肆里的酒极烈极美,半里外便能将人的馋虫勾起来,非得去饮上满满一大海碗不可。 据说这家酒肆只蒸最烈的烈酒,能撑过三碗的,都是勇士。 城里人都说,酒肆主人实在太会做生意,先是用烈酒勾起了太.祖嫡长孙完颜合刺的馋虫,又勾起了皇帝长子完颜宗磐的兴趣。这两人一个是准太子、另一个也是准太子,每天都在比赛谁饮的烈酒多。饮到后来,酒肆主人居然说,烈酒已经耗完,两位大王还是明日再来罢。 “蒸!”完颜合刺梗着脖子红着脸,豪气冲天。 酒肆主人苦着脸说道,蒸酒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 “买!”完颜宗磐红着脸梗着脖子,豪气干云。 酒肆主人继续苦着一张脸说,买不到。 “以本大王的名义去买!”两位明显喝高了的金国顶尖贵族异口同声。 有金国大王出面,酒肆的粮食来源,从此便不用发愁了。 酒肆主人为了感谢二位大王厚爱,特意赠送了满满两坛子烧酒,烈得灼人。两位大王饮得兴起,索性将亲朋好友麾下部将们一并叫了过来,不醉不归。要知道,上京城里可是没有宵禁的,一群大老爷们光着膀.子喝得兴起,彻夜不归也是常有的事情。若是累了,酒肆中还有下榻的地方…… 渐渐地,这间酒肆变成了极.乐的窝窝。 酒肆主人数银子数得合不拢嘴,给诸位大王的孝敬也是流水价儿似的进献。甚至有些大王拍着胸脯说,他们不喜欢金子,只喜欢美酒,若是酒肆是自家开的,那真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没过两天,酒肆主人立刻又开了几家酒肆,双手捧了进献诸位大王。 一时间,上京酿酒饮酒之风甚重,甚至渐渐传到了金国其他州府去。 蒸酒,是需要耗费粮食的。 愈烈的酒,就愈是耗粮。 渐渐地由夏入了秋,秋粮也源源不断地送往上京,紧接着又有大半被用来酿了酒。因为据宋人说,酒越醇越香,越醇越美……若是泥封上二十年的女儿红,那当是一件绝世的珍品。 如此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酿罢。将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的酒都酿出来,以便子孙后代畅饮。 渐渐地金人学会了遛.马逗鸟、学会了蹴鞠相扑、学会了……上京城里熙熙攘攘夜夜笙歌,比起昔日汴梁,居然也不逞多让。 前些日子宋国使臣前来议和时,面对上京满目的繁华,简直要惊掉了下巴。 其中,为首的秦桧秦大人还亲自到酒肆中点了一坛子女儿红,拈着三绺须浅浅抿了一口,摇头晃脑地说道:“颇有我大宋贡酒之风!” 紧接着议和副使万俟卨万俟大人也应景地吟了一篇赋,正正的太学体,引得随行百官连声惊叹。 酒肆的帘子后头,柔福帝姬冷眼瞧着,噙着一抹极淡极淡的微笑。 “东东东东家!”小伙计忽然一溜烟儿跑了进来,双手捧着帖子,连声叫嚷道,“大皇子说了,要在咱们酒肆里包.场,与宋国使团议和!”他跑得急,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却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之色。 “大皇子?”酒肆主人,也就是赵瑗本人,凉凉地笑了一下,“是宗磐,还是合刺?” “是是是合刺大王!”小伙计激动得连鼻尖上都冒了汗珠。 “我晓得了。”赵瑗微微颔首,吩咐道,“去将窖中最好的酒取出来,然后清场。呵,宋国使臣居然会答应在这种‘低劣’的酒肆中和谈,也真是……”最后几个字音模糊不清,但她的眼神,却是愈发的冷了。 “管他呢。”小伙计撇撇嘴,“只要咱们大王乐意!” 是啊,金国的大王们,是从来不介意这些繁文缛节的。 莫说在酒肆里接见外国使臣,纵使在酒肆里谈论军机秘.闻,也断没有人会斥责半句。 赵瑗轻轻点了点头,道:“去准备罢。”她说着,想了片刻,又问道,“上回账房说,咱们酒肆里,还剩着多少粮食?” “约莫两千来石。”小伙计挠挠头,小声嘀咕道,“近日蒸的酒可真是烈,足足比上个月多耗了一倍的粮呢……” 赵瑗又笑。 那多耗费的一倍的粮,早就已经装进了她的随身空间。 “去罢,好生伺候着。”她吩咐道。 整个酒肆里登时忙活开了。 身为幕后东家的赵瑗,本身便无事可做,索性到厨房里炒了两个小菜。虽说大宋素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金国的烹饪手段,还是相当之低劣的。她忙了片刻,又腾出手来熬了一锅汤,悄无声息地便给赵楷送了过去。 至于门口那些守军? 一早被她的烧酒灌醉了,七仰八叉地倒在大树底下乘凉呢。 赵楷已经习惯了赵瑗每日的送餐,甚至连带着赵桓也时不时过来蹭吃蹭喝。最近眼瞅着吴乞买心情大好,他甚至搬到了赵楷那里去住,为的就是尝一尝妹妹的手艺。赵瑗曾经愤愤地说自己不是厨娘,立刻就被赵桓一句话驳了回去: “你也不舍得哥哥们变得形销骨立罢?” 于是赵瑗只能心甘情愿地继续被压榨。 到了后来,连她那几个未成.年的弟弟也得了消息,一并搬来赵楷处入住。吴乞买虽然觉得不快,但最近忙于和宋使议和,也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便暂且将他们搁着不理。 赵瑗留下了晚膳又留下了六七日的干粮之后,才悄无声息地溜回了酒肆里。外间的金兵们仍然宿醉未醒,但已经没人在乎这个了。因为整个上京的守军,十个中有八个,都是这般模样…… 酒肆中一片寂静,最大的贵宾室里,时不时会传出些许咆哮声。 “燕云十六州?不够!不够!燕云本来就是辽国的土地,被你们宋人强行拿走,现在送给大金也是理所应当。黄河以北都是荒田,你们还想拿这些来搪塞本大王?至少还要再加上两个汴州!哦,本大王听说,你们宋国有条横跨东西的大河,叫做长江!” “这位大王……” “本大王的话尚未说完,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陛下,小王以为,为了让宋国安心,可以稍稍放几个人回去,比如宋帝赵构的母亲韦妃。” “大、大王……” “是真珠大王,不是大大王!”里头断然一声暴喝,“大大王就在旁边,你眼睛瞎了吗?脖子伸过来,让本大王砍上两刀,切下脑袋来瞧瞧,里头是不是都装满了草!” “……” 的确,那些家伙的脑子里,基本都装满了草。 居然还想着同金人议和,还在讨论究竟当以黄河为界还是长江为界,可不就是满肚子的草包么? 赵瑗立在屋子外头听了片刻,唤过一位伺候的小伙计,低声问道:“里头主事的,是陛下还是合刺大王?” “是宗磐大王。”小伙计答道,“合刺大王因为醉酒误事,被陛下训斥了一顿,眼下正在太庙里跪着呢。”上京城不大,皇族们的大事小事,瞬间便传得遍了。 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完颜合刺,居然被吴乞买罚跪太庙? 可真真是……天赐良机。 赵瑗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设法给完颜合刺传了一张小条子,上头只写了一句话:大王身为长子嫡孙,居然不能主持议和大事,真真是被陛下给看轻了。 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她便回到酒肆后的卧房里,安安稳稳地小憩了一会儿。 醒来之时,已经是夕阳西下。 整个酒肆里,全乱了。 完颜合刺提着大刀,怒气冲冲地去找完颜宗磐,说是要好好和他比划比划,谁赢了就是金国未来的皇帝。然后,这两家伙真就当着宋国使臣的面,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最终两败俱伤。 他们两个,一个是完颜阿骨打的长子嫡孙,一个是完颜吴乞买的大儿子,手下又都带了无数精兵猛将,谁都有资格在吴乞买之后继承王位。原本这两人只是在私下里死掐,如今在宋国使臣面前的一场架,便将暗地里的矛盾,彻彻底底地挑到了明处。 金国崇尚强者。 可是,假如两个继承人,都很强呢? 吴乞买立刻便开始头痛起来,连议和顾不上,每天只是处理大臣们雪片一样的奏折,便已经焦头烂额。被他丢弃在一边的宋国使臣们费了老大功夫,才得了吴乞买一句准话:先将韦妃送回去,以示金国诚意,再行议和。 韦妃被送出上京的那一日,赵桓脸色暗沉得吓人。 但他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还没等吴乞买处理完宋国的议和使团、儿子与侄子的二虎相争、金国亲贵们求立太子的呼声,下边的州府突然传来了一个令他惊恐万分的消息:粮仓,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陈巴克比的地雷=3= 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地雷=3= 第71章 穷兵黩武 虽然上报粮仓已空的只有一个州县,但已经足够让吴乞买胆战心惊。 眼下正是秋粮收获的季节,居然已经有州县上报空仓,那么等到明年开春、入夏,正正青黄不接的时候,整个金国,岂不是都要勒紧腰带过日子了? 身为金国皇帝,吴乞买是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他立刻便找来主持和议的长子完颜宗磐,命他将宋国使臣牢牢拖住,然后开始募兵。 募兵是个大动作。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上京城里的宋国使臣。 “秦大人。”一位身穿紫袍、腰悬金鱼袋的官员愁眉苦脸地说道,“金国在宋金议和之时募兵,莫非是有什么大动作?若是这番议和成了泡影……” 秦桧脸色也不好看,却比周围的官员都要镇定一些。他定了定神,出声安抚道:“诸位同僚莫慌。依某看,这既是个天大的难处,也是个天大的机缘。”他说着,缓缓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刻意放缓了语调,“诸位仔细想一想,若是官家知晓金国要出兵,当会如何做想?” “自然是要斥责我等……” “大人。”秦桧摇摇头,“方才某已说过,这是个天大的机缘。我等奋力北上议和,将战火消弭于无形,使得百姓免于战乱,官家只会褒扬我等,而不会斥责半句。”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道,“况且某已经提前见过韦妃,与她交谈过几句。” 周围惶恐之声四起:“大人身为外臣,怎可……” “不过是‘护送韦妃出城’时,聆听了韦妃两句教诲,算不得外臣私.通后妃。这其中的分寸,某还是拿捏得住的。莫要忘了,某自己就是御史中丞。什么样程度的‘聆听’才会打成‘私.通’,某再是清楚不过。” 秦桧说完,在四周一片高高低低的“秦大人足智多谋”的赞叹声中,重新取过了议和协议细看。金人提出的条件越来越苛刻了。原先将他们送回去时,说以太行山和淮河为界,只要半个燕云十六州;他们便忙不迭地答应了。现如今,却要以黄河为界,甚至隐隐有将两国国界延伸至长江的势头…… 莫说秦桧还算是个宋人,就算是宋金两国之外的人,也会觉得太过得寸进尺。 长江划界? 指不定再过两天,这宋金两国的边界,就要划到南岭去了! 要知道南岭以南,又称岭南,自古以来便是疠瘴之地,只有犯了重罪的官员,才会被流放到那里。等划界之后,宋人能活动的地方,其实就只剩下黄河到南岭以北的小片地方。在那里,除了临安之外,便再也没有半点繁华的地方。 “某再去探探口风。”秦桧向众人拱了拱手。 ———————— 已经近三个月了。 很想……他。 赵瑗毫无仪态地趴在案几上支着颐,有些出神又有些颓然地望着窗户。虽然眼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整个金国皇族除了喝酒遛.鸟就是上书求立太子,顺带还将宋国使臣扣下预备募兵。但她还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儿什么。 恍然间,似乎有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将她头上歪掉的簪子扶正,叹息着说道:“以后莫要在人前这般失仪了。切记,你是帝姬。” “三哥。”赵瑗闷闷地叫了一声。 “眼下天色已经不早,你也该早些回去。”赵楷极耐心地劝说道。 “不回。”她烦恼地将头埋进胳膊里,眉头皱得能装下整个太行山。 “莫要胡闹。”赵楷轻声斥责。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月不见……”我想你了。她闷闷地将她家将军的形容笑貌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又将他那番豪言壮语想了一遍。上京城中为数不多的、从汴梁中被俘的琉璃匠人,都已经被她偷偷遣送到朔州去了,带回来的只有短短几个字:盼卿安好。 ——她一点也不安好一点也不! “嬛嬛?”赵楷将她的模样尽数瞧在眼里,初是愕然,渐渐便有些了然。赵桓曾经下过一道“准柔福帝姬自择驸马”的旨意,他也听说妹妹在朔州有个未婚夫,似乎,姓种? 眼下这个年月,武官想要迎娶帝姬,难如登天。 “……你这是,情窦初开了么?”他似乎有些感慨又似乎有些叹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意在安抚,“三哥虽然不晓得被你终日念叨是谁,但能被你挂在心尖儿上的,总是个少年英才。嬛嬛,无论如何,三哥都想劝你一句,情之一字最是伤人,莫要陷进去太深才好。” 她抬起头,笑了一笑:“多谢三哥,妹妹心中有分寸。” 赵楷张张口,想要告诉她,即便赵桓下旨恩准此事,但横贯在武官与帝姬之间的,仍旧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可瞧着如今赵瑗这副样子,他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三哥就让我在你这里歇歇脚罢。”赵瑗又歪头倒在案几上,喃喃自语,“前两日,我才请大哥给枢密院降了密旨,将岳飞岳将军调到山海关驻守。嘿嘿,山海关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咽喉要塞,再有岳将军驻守……” 赵楷惊讶万分:“大哥,向枢密院,降旨?” 如今宋俘一概被监.控得严严实实,官家赵桓尤甚。赵瑗这般说,真不是在诓他么? “我有梁红玉梁将军啊。”她笑了一下,“虽然让韩将军、梁将军硬生生分离了半年,颇有些不厚道,但是……” 再等等罢。 等祸患消弭,定是天下人阖家团聚之日。 赵楷愈发惊奇起来。 他自然知道岳飞岳将军的威名,当初一口吞掉金国最后一支厉害的西路军,又救下数千宋俘,还杀得金国残兵片甲不留,是顶顶厉害的一个人。可赵瑗她……她居然有本事将赵桓的旨意千里迢迢传出去,还调动了这许多人马驻守山海关,可真真是非人力所能及了。 世人都说,柔福帝姬是天降的神女,专为庇佑大宋而来。 如今看来…… “嬛嬛。”赵楷忽然有些担忧,“这样一来,宋金之间,岂非又要开战?” “打不起来。” “嗳?” “正因为岳飞的凶名、山海关的险要,所以这场仗,决计打不起来。”赵瑗略略抬起身子,认认真真地对赵桓说道,“但吴乞买又必须将矛盾彻底转移。所以,他肯定会对其他人下手,吸血以自救。至于他下手的对象,是蒙古、西夏、辽还是高丽,那就不得而知了。” 赵楷唬了一跳。 近日赵瑗一直留在上京,一面开酒肆一面设法调理着他的身子。可他万万没想到,赵瑗居然不声不响地就做了这么多事情,而且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而且他没有半点察觉! “三哥且瞧着罢。”赵瑗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道,“等冬去春来,三哥一定能在汴京过个好年。” —————————— 秦桧求见吴乞买时,已经是大朝会过后,日上三竿的时辰。 金国皇宫里,浓郁的酒香铺天盖地,大半侍卫都在懒洋洋地看着天空发呆。男人见了烈酒就如同见了美人一般上心,愈烈的酒便愈是上心,所以酒这种东西,已经渐渐替代茶水,走进了金国男人的日常生活里。 金国男人酒量极好,一般的酒,也就只能当白水喝喝。 他一路走去一路只见到雕梁画栋满目繁华,据说一位来历不明的胡商捐了上万两黄金,要帮助金国修葺皇宫,如今宫中刚刚动土;据说那位胡商又进献了无数奇珍宝物,教会了这些金国贵族们如何赏玩金银器皿、翡翠珊瑚、古董字画,一时金国奢.靡之风大起;据说这位胡商钱多得数不清花不完,月月都是上千两黄金的孝敬…… 整个上京,几乎都麻木了。 他慢慢走进吴乞买平素处理政务的地方,小心地斟酌着措辞,表达自己前来议和的愿望。跟着他发现,吴乞买手中把玩的,居然是两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圆.球,据说有舒缓筋络的用处;只不过在大宋,这球儿通常是玉石雕成的,而吴乞买手上那两个,却是铅球。 没错,铅,球。 整个房间里摆满了铅制的艺术品,做工极其精致,连镇纸上也雕满了飞龙。 “坐。”吴乞买脸上难得地带了几分笑意。 秦桧忐忑不安地坐了半边椅子。 “近日朕遇见了一位出手豪爽的商人,他对朕说,朕是天子,当处处与旁人不同。旁人用金银珊瑚玉石玛瑙多显俗气,朕唯有用更加稀有的铅器,才能显现出‘独一无二’来。然后,他上贡了许多稀有的珍品,朕瞧着无一不精致,宋使以为如何?” 秦桧背上蓦地窜起了一阵寒意。大宋皇室一般都使用银器,因为银能鉴毒,如今居然有人提议金国皇室使用铅器?虽然铅通常会被方士用来炼丹,但…… 他象征性地夸赞了三两句,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议和上。 “此事容后再议。”吴乞买挥挥手,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还请宋使在上京多留些时日。等朕平定了高丽,再做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酸奶的手榴弹v.v~ 第72章 分而治之 靖康三年九月,金帝搁置宋金和议,挥师南下高丽。 靖康三年十月,高丽求援于宋,宋遣秘使往辽,辽遣秘使往蒙古。 靖康三年十一月,金太.祖嫡长子完颜合刺拥兵自立,金帝病重,亲征高丽。 靖康三年十二月,宋将岳飞阻金于山海关,高丽灭,金帝吴乞买痊愈,金国一裂为三。 自此,距离赵瑗来到上京,已经过了整整五个月。 五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赵瑗将金国摸个通透。现如今金帝远在高丽,完颜合刺带着人在北边称帝,完颜宗弼——没错,他终于受够了老贵族们“冒牌货也想冒充皇族”的鄙夷目光,在西面拥兵自立。整个金国整整齐齐地被分成了三块,摊在赵瑗的简笔地图上,完全就是一个倒横的人字。 最令赵瑗欣喜的是,金国治下的某些州县,已经按捺不住,起兵造.反。 在金国统共有两类人,一类种地,一类放牧。 种地的大多是辽国旧人,放牧的大多无拘无束、不受管辖。两里两下这么一凑,整个金国,彻彻底底地乱了起来。 与金国贵胄们同样感觉到焦头烂额的,还有久留上京议和的宋国使臣们。 高丽是大宋的属国,高丽一灭,大宋同样岌岌可危;虽然岳飞将金兵阻拦在了山海关,但谁知道那些眼露凶光的金兵们,会不会突然扎了大船渡海,从东面突袭大宋?使臣们使劲了全身解数,分头向完颜合刺、完颜宗弼、完颜吴乞买重拟合约,可惜通通吃了闭门羹。 与此同时,汴梁城修葺完毕,赵构领着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新王廷,千里迢迢地从燕京赶回汴梁。 “柔福可有什么好想法么?”赵桓苦着一张脸问。近日他愁眉苦脸的次数愈发多了起来。 赵楷倒是镇定的很,慢悠悠地布了棋盘,左手和右手对弈。可惜盘上黑子白子杂乱无章,便是赵瑗这种不大懂棋的人,也能一下子挑出十七八个破绽来。 赵瑗站在二层小阁楼上临窗眺望,看着乱糟糟的上京城,深深嗅了一口满城的浓郁酒香,轻声说道:“差不多了。请皇兄下旨罢。” “下旨?下什么旨?”赵桓有些惊奇。 “调韩世忠水师东进,死守渤海湾。” 韩世忠的水师,是整个宋军中最最精锐的一支。 要调韩世忠东进渤海湾,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嬛嬛此举,是否太过唐突?”赵楷搁下棋子,略微皱了皱眉,“虽然金人远在高丽,但已经兵困马乏,不一定能西进,侵我大宋;况且,金人长于纵横驰骋,并不擅长海战。” 赵瑗不答,却微笑着看着赵桓,轻声说道:“山海关险要,岳将军必须死守。” ——岳飞必须死守山海关。 ——所以,只能调另一支大军,深入金国,接走宋俘。 ——但如今南边还有一个赵构。如果明说要“接走宋俘”,他十有八.九会下旨阻拦…… 赵桓猛地站了起来,眼睛一亮,呼吸也渐渐粗.重了起来。 赵楷举着棋子,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大哥和妹妹的暗语,他好像听懂了一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懂…… 身为皇三子,赵楷从小到大,就是照着富贵王爷的模式来教养的,与赵桓这种浸.淫在帝王心术中、早早习惯了权谋算计的太子,根本想不到一处去。 “朕这便下旨。”赵桓有些急促地说道。在那一瞬间,他所能想到的,远比赵瑗和赵楷要多得多。比如他亲自下了这道圣旨,韩世忠究竟是听他的还是听赵构的;比如等他南下汴梁之后,已经当了半年多皇帝的赵构,将会如何自处…… 赵桓心中纷乱芜杂,隐隐有些激动又有些惶恐。一年又八个月了,他和他的大臣们,已经在上京呆了整整一年零八个月。其间受过多少折辱自不必说,就连他的皇后也…… 好在,好在有柔福。 这个平素娇娇怯怯的妹妹,竟在苍天塌陷之时力挽狂澜,救了他也救了所有人。他相信她是上天派遣的神女,也相信唯有她,才能让大宋四海升平永享万年安康。 赵桓一面写下了圣旨又盖了玉玺,冒着被金人发现的危险,找到了所有他能找到的旧臣,公章私印一个一个不要钱似的往上盖。他已经对柔福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深信不疑,柔福说金国会倒,金国便果真岌岌可危;柔福说会把他们接回汴梁过年,便果真将一切安排地妥妥帖帖…… “帝姬这双手轻轻一推,金国便哗啦啦倒了一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如是感慨。他时常自称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唯有南向自刎才能明志。如今看来,他已经不用自尽了。未来会很好,一定会很好。 柔福……柔福帝姬…… 这几个字已经被数万宋俘顶礼膜拜了无数次,也成了金人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靥。 赵瑗依旧站在二层小阁楼上看着赵楷双手落子,无数次摩挲着临时勾勒的简笔地图。地图已经卷了边泛了黄,上头描画着无数深深浅浅的痕迹。秋风卷着落叶无情地拍打着窗子,也将她的衣袖吹卷得哗哗作响。 “差不多了。”她轻轻说了一句,向赵楷福一福身,“臣妹告退。” 赵楷双手齐齐僵在了半空中,僵硬地扭过头,看着赵瑗:“嬛嬛这是要去哪儿?” 赵瑗轻声笑了一下:“自然是去铺好退路。三哥莫不是以为,只要韩将军到来,金国便会顺利放我们走?要知道这可是几万宋俘,要知道,这些宋俘里头,有十几个王爷和大宋的官家!” 赵楷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你……” ——你是女子啊。 ——这种千钧重担,怎能落在你一个女子身上? ——说起来,真是要叫三哥惭愧死了。 黑白二字啪.啪地掉落在了棋盘上,微微旋转两下,即刻便寂静无声。赵楷站起身来,郑重地同她说道:“三哥与你一起去。你要做什么,尽管告诉三哥,三哥来——” 赵瑗摇摇头:“三哥唯一要做的,便是好好护着自己,护着嫂子侄儿们,等韩将军来。” “嬛嬛!” “嬛嬛告退。”赵瑗又低头福了福身,起身走下了阁楼。赵楷起身追了两步,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最终却只想个泥雕木塑一样,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能动。 他知道他去了也是累赘。 没有柔福的聪慧沉静、没有柔福的大胆机敏、没有柔福的神机妙算,只是累赘。 要不然,他怎么能在上京城里苦熬一年半,柔福到来之前,整个人过得生不如死? “柔福……”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揉捏着太阳穴,分外懊恼。 比起柔福,他这个皇兄还真是无能得很,蠢笨得很,失败得很。 赵瑗一路走到了酒肆里。伙计们齐齐叫着东家,但已经不剩下几个人了。自从金国诸王自立、内乱四起,整个上京城就废了一大半。她点点头,取下斗笠和遮面的纱巾,走进了二楼一间临窗的雅间里。 里头只坐着一个人,秦桧。 这些天来,秦桧已经习惯了单独在这件酒肆里喝闷酒。议和之事一拖再拖,赵构已经不耐烦地下旨斥责。再加上岳飞接连打胜仗,所有人都觉得,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议和了。可是,如果不议和,他费心做出的一局大棋,便会就此化为泡影。而他自己,也永远别想要飞黄腾达。 “秦大人。” 秦桧无精打采地抬起头,瞧见门边少女的一瞬间,几乎整个人都要跳了起来。 柔福帝姬! 她不是远在燕州么,不是说岳飞已经封死山海关,禁止任何人出入了么! 先前他只是隐约听说,金国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背后都有柔福帝姬的影子。他起初认为这不过是传闻,后来认为这是那些已经无依无靠的老臣们的自我安慰。何曾想……何曾想,他居然真的在上京城里,看见了帝姬本人! “金国的诸州县,已经被我策反了一半。”赵瑗倚在门边,静静地开口,“剩下的那一半,我会让‘金国诸王子互相不服气,全部拥兵自立’,然后将金国彻底分裂成几十个自顾不暇、内.乱频频的小国,从此无暇顾忌南侵大宋。这般情形下,秦大人又将如何自处?” 秦桧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赵瑗不等他想完,便又耸了耸肩,轻声说道:“我从不掩饰对你的厌恶,秦大人。虽然你眼下什么也没做,但我依旧很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你最好不要被我抓住什么把柄,最好不要‘再’做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来,否则——” 她威胁的话只说了一半,便住了口,戴上斗笠披上面纱,转身出了酒肆。 靖康三年十二月末,金国诸王反,数十州县自立为王。 靖康三年十二月末,韩世忠麾下大军千里疾行,东进渤海湾,转而北上,出山海关,经北安州,直抵金国上京。 头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眼下已经自立为金帝的完颜宗弼。 第73章 宋俘南归 不得不说,宗弼是个极厉害的人。 起先完颜合刺与完颜宗磐争斗,又与完颜吴乞买闹翻,整个上京都笼罩在“调停矛盾”的急切气氛中时,只有宗弼不声不响地召集了旧部,又杀掉了一些有异心的部下,还趁机拉拢了几个宋臣,以“放归南廷”为许诺,让他们替自己办成了不少事情。据说这其中,就有秦桧秦大人的影子。 也幸亏赵瑗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她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秦桧。 但此时韩世忠大军悄无声息地越境,金国下头数十个州县都没有半点觉察,宗弼居然能集齐所有部下,拦截在北安州与建州千里大.地上,撒开一张巨大的网,挡住宋军,真真是厉害得很。 现如今,无论韩世忠要走哪条路,都非得撞上宗弼不可。 赵桓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赵楷也已经不再左右手对弈,赵瑗站在小阁楼上看了很久的秋风卷落叶,沉吟不语。 放弃么? 不可能。 她谋划了整整七个月,又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若不趁着金国虚弱,将数万宋俘一并带出。等金国缓过劲儿来,想要再走,那便是难如登天。 “官家。”她转过身,询问赵桓,“官家身边可有一二个身强体健的亲卫?” 赵桓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诚实地点了点头:“有几个颇为忠心的。” “可否让臣妹借上一两个,出建州一探虚实?” 赵桓尚未出声,赵楷便已经急急站起身来,连声说道:“不可!”他不等赵瑗赵桓反应,便将眼下的危险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譬如宗弼大军素有恶名,比如两军交战时,极容易被飞来的流矢击中,比如……不管怎么说,他就是不同意妹妹去冒险。 赵瑗颇为无奈地望着他:“三哥还有更好的法子么?” 赵楷语塞,而后咬咬牙,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去!” “三哥……” “嬛嬛需得稳坐上京,看护官家。”赵楷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我既是闲散王侯,又是官家亲弟,由我去一探虚实、联络韩将军,自是再好不过。嬛嬛从来都是个顾晓大局的人,应当懂得这些道理才是。” “三哥……” “莫要再说。”赵楷转过身,向赵桓拱了拱手,“恳请官家恩准。” 赵桓迟疑片刻,终于点点头,说了一个“准”字。 赵楷走得很急。 上京已经愈发破败萧条了,两位自立的金帝都不约而同地抛弃了上京,另择都城。唯有远在高丽的吴乞买派遣长子宗磐回来转了一圈,稳定大局。 据说宋使秦桧又找宗磐谈了几次,趁着金国虚弱且疲惫,签订了有史以来最令官家“欣喜”的合约:只让出山海关,其余九成的燕云故土尽归于宋,大宋每年提供岁币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粮食三十万担,每过三十年遣帝姬和一次亲,以结两国百年之好。 赵瑗听说之后,当晚就去找了秦桧,但却扑了个空。 “秦大人已在宋军护送下,前往汴梁复命去了。”万俟卨如是说。 赵瑗很后悔前些日子太过心软,没有下手废掉秦桧,至少也要把他送到西伯利亚去吹寒风。出让山海关、岁币和亲、称臣纳贡……这份协议,秦桧怎么签得去手! 比起焦头烂额的赵瑗,赵桓却显得平静多了。他唯一的一句话便是:“山海关果然很重要么?” 赵瑗郑重地点了点头。 赵桓更平静地说道:“那么,九弟签,朕不签便是。”然后笼着袖子在庭中散步,闭口不谈此事,长久以来微皱的眉头,却就此纾解了开来。 赵瑗望着赵桓的背影,沉默良久。 “九弟签,朕不签”。 短短六个字,便可以决定未来大宋的皇帝由谁来当,谁才能坐稳。因为赵桓心里清楚,自己这位顶顶厉害的皇妹,心中最为挂念的,其实是大宋的国门。 只要他咬死不签这份和议,那么无论将来如何艰难,他这位皇妹,永远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更别说他皇妹身后,还站着一支骁勇善战的西军! 西军的厉害,旁人不清楚,他赵桓心中可是有数得很。 反观赵构,除了那帮子扶他上位的老臣、御营里专门绞杀叛.军的张俊一系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虽然秦桧这人很讨厌,但此时赵桓心中,竟然隐隐有些感谢他。若不是秦桧下了这么一着臭棋,恐怕到时候回归汴梁,还得和赵构好好磨一磨嘴皮子。如今么……呵。 打、死、他、也、不、签、宋、金、合、议。 —————————— 建州州界上,崇山绵延,峻岭巍峨。 韩世忠已经和宗弼正面正面冲撞了许多次,两人的手下也不大不小地交了几次火。时间拖得越长,韩世忠便越是心焦。因为这一回,他是接了赵桓的密旨,才贸然北上的,半点差错也不能有。否则,便是个全军覆灭的结局。 三帝,不,二帝相争的局面,朝中重臣都知道,他也知道。 相比起朝中大臣们默默地选边站,他决定听老婆大人的话,站在赵桓这一边。且不说赵桓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纵是他身后站着的那位柔福帝姬,便已经足够让人下定决心了。 因为,韩将军从来都对帝姬奉若神明。 这一回他瞧见官家玉玺旁盖着帝姬的小印,便毫不犹豫地从燕云一路东进再北上,以最浩大的声势,迎回官家与诸位重臣。没料想,却在建州这处地界上,与宗弼的人撞了个面对面。 宗弼此人厉害非常,他小小地试探了几次,也没沾到半点便宜。 这一天,两人正习惯性地对骂打嘴仗,一小队宋军突然从东北面疾驰而来。宗弼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将他们放了过去。韩世忠不认得赵楷,却认得赵楷身上的紫袍玉带。他领着亲兵行了礼,才知道对方居然是柔福帝姬的同母胞兄。 赵楷的神色颇为焦急,一口气儿不停地询问韩世忠,能否趁着金国诸州县闹着自立、内部虚疲的时候,一举攻入上京,接回宋俘。毕竟当初金兵统共掳掠了数万宋俘北上,除了王室宗亲之外,还有宫娥、侍者、匠人、商贾……几乎把整个汴梁都给搬空了。 韩世忠面露难色。 两人正商议着,对面忽然嗖地射过来一只长箭,箭上有字条,却是宗弼指名道姓地要与赵楷谈谈。赵楷与韩世忠又磨了一会儿嘴皮子,终于决定让韩世忠守卫在赵楷身边,与宗弼遥遥喊话。 “我认得你,宋国的王爷。”对面的宗弼居然在笑。 赵楷不答,只厌恶地皱了皱眉,可惜对面的宗弼没有看到。 “柔福帝姬是不是还留在上京城里?”对面的宗弼一口道出了“柔福”二字。 赵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连韩世忠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我知道她一定留在上京城里,因为只有她,才能让整个金国日薄西山。”宗弼似乎在自说自话,又似乎是在陈述着某一个事实。 赵楷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宗弼说道:“交出柔福帝姬,本王放你们离去。” “办不到!”赵楷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交出柔福帝姬?谁知道柔福落进他们手里,会受到怎样的折.磨!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忍受了整整二十个月,不能再让妹妹她…… 他立过誓,要好好保护好她的,不惜任何代价。 “先别着急。”对面的宗弼又说道,“将我的话传给柔福帝姬:自己站出来,我就放你们走;让我满意一次,我就放走一千个宋俘;让我爽一次,我就放走一万个宋俘。我是大金的帝王,我说出口的话,自然是做数的。” “可你做不了吴乞买与完颜合刺的主!”赵楷涨红了脸,气的。 宗弼远远地丢了一个鄙夷的眼神过来,可惜赵楷也没看到。 “将本王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柔福帝姬。本王能否做到这一点,帝姬比你更清楚。” ———————————— 西军的健马,是极为彪悍的。 尤其是在宗弼没有任何拦截、一路长驱至上京的时候,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此时上京已经破败得有些凄凉了,守军们每天除了喝酒买醉,半点事情也不干。完颜宗磐叫骂了几次,甚至杀了几个带头的人,依旧于事无补。吴乞买的归期一天天接近,大伙儿也愈发怀了异心。赵瑗曾经派过两个人去追回秦桧,但下一刻,赵桓居然流着泪,扯着她的袖子,声嘶力竭地求她别这么做,再没有半点官家的仪态,反倒像是个落魄且凄苦的贵族。 真是……真是…… 赵瑗又气又恨又恼,正思考着两全之策的时候,外间便传来了西军斥候特有的叩门声。 笃、笃、笃…… 她先是一惊,再是一吓,不过想想再怎么坏也坏不到大宋灭国,便起身开了房门。 来人身着西军的铠甲、带着西军的信物,哆哆嗦嗦地将先前宗弼的话重复了一遍。赵瑗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最后渐渐笑弯了眉眼,因为秦桧带来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 “去告诉宗弼,本帝姬允了。” “但是,也希望他信守他的承诺。” 这世上,还有什么方式,比数十万金兵护送宋俘出建州、入北安州、南下燕云更方便、更安全? 至于宗弼那些看似狠戾的计策…… 她会给他一点儿厉害甜头尝尝的。 赵瑗又对眼前的斥候低声说了两句话,便转身对赵桓说道:“还请官家召集上京里滞留的所有宋俘,南归。” 赵桓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似乎是欢喜得疯了。 “请官家立即下旨。”宋俘们留在上京近两年,必定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联络方式。这种事情一定要快,若是拖个三两日,金人反应过来,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当晚,上京开宵禁,大街小巷中摆满了酒,任人白吃白拿。 完颜宗磐曾经试图阻止,却只是徒劳地拉了几个守军之后,被暴揍得鼻青脸肿,丢在街头昏迷了整整一夜。 自从三位金帝带走了最精锐的兵马,整个上京,便已经彻底纸醉金迷,摇摇欲坠。这回赵瑗又别出心裁地摆出了白吃白拿的美酒阵,没过两个时辰,整个上京就醉倒了一大片。 三更天,城门大开。 次日一早,整个上京城里的数万宋俘,全都走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个奇迹。 但在关乎身家性命的时候,人们往往会拼了老命地,创造奇迹。 第74章 最满意的事 问:在什么时候,人类的奔跑速度,可以超越极限? 答:逃命。 在受够了将近两年的折磨之后,所有留在上京城里的宋人,在守卫酩酊大醉、城门大开的那一瞬间,疯狂地向城外涌去。无论是耄耋之年的老臣还是小脚蹒跚的后妃,全都一路疯狂地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官道上统共有两队兵士把守,左边是金兵、右边是宋军,全都军容整肃,沉默且无言。 没有人对这种怪异的阵仗提出半点疑问,每个人心中都只剩下两个字:向南! 快向南跑,南边有温暖的土地温暖的亲人,南边再也不用承受极北之地的苦寒与金人的折辱。 向南,向南,一路向南! 累了没有人哭,饿了没有人抱怨,脚底起了泡挑开继续跑。浩浩荡荡的人.流一路向南,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建州的边界上,又立刻被金兵拦了下来。 这支金兵的首领,是一位身穿金国帝服的年轻男人。 有不少宋臣认得这个男人,他曾在最后一场宋金交战中大出风头,迄今仍有止小儿夜啼的凶名。 那是金国先帝的第四个儿子,完颜兀术,汉名宗弼。 “人呢?”宗弼望着跪在马前苦苦哀求、衣衫褴褛的宋俘们,根本不为所动。 推搡的人群渐渐分开了,衣衫褴褛却依旧风.流文雅的老臣们,簇拥出了两个人来。 先头那个,是位身穿帝服的男子,已经不再年轻,却依旧有一派浑然天成的文雅之态;后头那个,却是个身着帝姬服色的少女,顶多只有十七八岁,仪态从容。 “先将我皇兄放了。”少女脆生生地说道。 “办不到!”宗弼断然否决。 “用本王赎回官家!”另一头,赵楷焦急地朝这边喊道。 “办不到!”宗弼粗暴地否决,紧接着打量了眼前的少女一眼,眯着眼睛笑了,“你的皇兄,宋国的官家赵桓,抵得上一万人。” 言下之意是,让他爽上一次,就可以放走赵桓。 赵瑗在心中默默地数了一下,然后对他说道:“我总共带来了两万一千零八十七人。” “嗯。”宗弼短促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大王与我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应当知晓我的性格。”赵瑗柔声说道,“我素来喜欢做生意,也很擅长做生意。所以,大王给我算个添头如何?除我皇兄之外,这八十六个人,便充作添头抹去。” “嗯。”宗弼隐隐有些兴奋。 “好。”她微微一笑,偏头冲赵桓点了点头,上前两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乖乖地来了,而且将上京守军尽数毁了一遍,还将我在上京的一切家底都给烧了个干净。你现在过去,立刻就可以接手上京,顺便还能揍宗磐一顿出气。” 宗弼眉头一扬,吩咐手下:“放一千又八十六个人过去。” 此言一出,一大群宋俘推推搡搡好不热闹,周围“大人还是等下一拨罢”“容老夫先去”的声音不绝于耳。赵桓静静地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们,眉头一会儿皱起,一会儿又舒展开。他身边早已经站了一批望眼欲穿的重臣,眼巴巴地瞅着那处窄窄的过道,分明想挤,却又不敢。 笑话呢,连官家都还在这头望眼欲穿,现在去挤,立失圣宠!傻子才去呢…… 不过,这种归心似箭又被折磨怕了的“傻子”们,倒是不在少数。 赵瑗等一千来个人过完了,走到宗弼的马前,静静地说道:“你可以当着两万宋臣、数十万宋军的面,狠狠甩我一个大耳刮子,以泄心头之愤。我保证,他们不会找你的麻烦,我也不会闪避、不会还手。你可以让他们先发个毒誓。” “嬛嬛!” “柔福!……” “……帝姬。” “……” 不少宋人已经扭过了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敢再看。当着数十万宋人的面被折辱至此,素来高高在上的帝姬,也已经豁出颜面了罢?况且…… “这是第一轮。”宗弼全身都像烈火一样痛快。他知道眼前的帝姬有通天彻地之能,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这回居然要结结实实地挨他一耳光。最妙的是,这是第一轮!第一轮!…… 两万宋俘,加上一个赵桓,她至少要让他爽上三轮,才能把这些宋俘全部送回去。反正这些死不了的老家伙们留在上京,也是浪费粮食。这回居然能换柔福帝姬的…… 真真是太!值!了! “立誓。”她声音不大,却隐隐有几分凌厉的意味。 赵桓低低唤了一声“柔福”,走近了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却硬生生被一位老臣拖住了衣袖。但是,很明显可以看出来,赵桓眼中已经泛起了几分湿.意。 当众被打一耳光呢。 在这个“士可杀不可辱”的年代里,颜面被削,是一件比丢掉性命更严重的事情。 大宋官家垂下了头,带着几分愧色、几分悲痛,用沉重的声音立了誓。他发誓这一切都是柔福帝姬自找的,出了什么后果,自由柔福帝姬一人承担,绝不会找四大王的麻烦…… 接着是他身边的近侍,接着是远方那些带着悲怆之声的西军汉子们…… 啪! 宗弼抬起手,结结实实地给了赵瑗一耳光。 赵瑗微微侧过脸,抿去了嘴角的一丝血痕。即便不用去看,她也能知道,脸上已经肿的通.红。虽然她很迅速地朝旁边侧了一下头——就像电视中见过无数次的那样,在巴掌到来之前侧过头——但宗弼的力气,还是过大了些,比上回赵构打她还疼一些。 “啧。”宗弼甩了甩手,似乎是嫌自己打得轻了,“放一万人过去。” “不成!”宋俘中有人抗议,“理当让官家先过!” 回答他的,是宗弼结结实实抽过去的一鞭子。 “砧板上的鱼肉,没资格与本王讨价还价。”宗弼冷冷地说道,“让一万人过去。” 这一回,过去的人不再像先前那般欢呼雀跃,步子也沉重了许多。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就像是打在了每一个人脸上,从脸颊到脚板底,通通是火辣辣的疼。 赵瑗捂着通红的脸颊和渗血的嘴角,仔仔细细地数了一万人过去,然后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宗弼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第一轮是一个耳光,那么第二轮呢…… “你可以骑着马,从我身上踏过去。”她静静地开口。 众皆哗然。 金人的马有多厉害他们是清楚的,铁蹄子一旦踏在了脑袋上,要么死无全尸,要么还是脑浆迸溅死无全尸。就算是踏在了身体上……被金人活活踏死的人,还少么! 最要命的是,眼下这边还有一万宋俘,和一个官家赵桓! 若是赵瑗这一轮,被宗弼活活踏死在当场,剩下的一万宋俘,或是赵桓,就必须留下一个…… “如何是好?”近旁的大臣们都捏了一把汗,喃喃自语。没错,马踏脑袋的确比甩她一巴掌更能让宗弼感觉到爽快,可若是她就此命陨当场…… 远处的赵楷甚至不顾金兵拦截,一路纵马而来,要替代赵瑗,让宗弼的马,从自己身上踏过去。 宗弼依旧毫不留情地一鞭子抽在了赵楷身上:“本王要你的命做甚!” 爽! 太爽了! 简直爽得不能再爽! 他一定要对准她的脑袋,不,身体也行,狠狠踏过去,让他的骏马,在她的身体上,生生踏出四个窟窿来! 希望她还有命让他爽上第三次啊……呵。 宗弼微笑着跨上了马,周围众人沉默地让出了一条小道。赵楷被身后人死死拖着嘶哑着嗓子求宗弼放过她,赵桓也已经回过头去暗自垂泪。至于更远处的地方,数十万宋军又被帝姬胁迫着,立下了第二个毒誓:这是帝姬自找的,绝对不能因此事找宗弼大王的麻烦。 静默。 永无止境的静默。 就算是宗弼的部下,也都纷纷屏住了呼吸,亲眼见证这位胆大包天的帝姬,是如何被他们英明神武的大王纵马踩死的。 赵瑗平静地搬来了一块黑黝黝的大石头,放在地上,然后枕着石头,示意宗弼可以开始 宗弼高高地扬起了马鞭,胯.下骏马也高高昂起了头—— “驾!” 骏马有如风驰电掣,从柔福帝姬的身体上狠狠踏了过去。在那一瞬间,若有若无地响起了几声轻微的闷哼,还有喀喀的肋骨断裂的声音。赵瑗忍着全身的剧痛,将脑袋伸进空间里,闷闷地咳了一口血。那块黑黝黝的石头,与她的发色极为接近,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脑袋曾经消失过一瞬间. 但落在头顶上的马蹄铁,就这样跳过了她的脑袋,正正地磕在了石头上。 踏踏的马蹄声远去了,又踏踏地转了回来。赵瑗迷迷糊糊地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只隐约听见宗弼在说,“算个添头,把那位闯进来的王爷,也丢过去。” 唔,当是……差不多了罢…… 她抬抬手想要捂一捂胸口,身子却剧痛得厉害。方才马儿当胸一踏,想必已经断掉了她的三两根肋骨。不过好在没有压迫或是胸闷的感觉,证明断骨没有压进内脏,不是致命伤。 她后怕地喘了口气,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刚刚穿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抱着一块浮木横穿黄河的情形。原本是绝不可能做到事情,却被她硬憋了一口气给……哈,不怕死,她当然是不怕死的。但方才那一瞬间,她却隐约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种……沂…… 她晓得她的将军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在方才那一瞬间,她竟无比渴望,他变得冷血且健忘。 这样一来,万一她死了,他便不会难过了。 她舍不得他难过。 隐约间似乎有一双手将她扶了起来,颤抖地唤着她的名字。她听得出来,那是赵桓的声音。果然,果然宗弼放了一万人走,果然他留下了最重要的赵桓…… “我……不会死。”她喃喃自语。 “嬛嬛。”赵桓梗着嗓子,喉咙有些发疼。 “此间除了金兵,应该再没有外人了。”她艰难地说道,“臣妹心中……一直挂念着一个人。” “朕晓得。”赵桓的声音似乎发了狠,“若你果真……果真不行了,朕便下旨,让种家那小子抱着你的灵位完婚。敢娶其他女子,朕便活剐了他!” “……不要这么暴戾,哥哥。”她低低咳了几声,喉头隐约有些咸,喃喃着说道,“柔福命大得很呢。诺,那位宗弼大王可在?” “在。”赵桓恨恨地从喉咙口迸出一个字来,哽咽得厉害。 “喔……” 她勉强睁开眼,朦胧的视线中,只隐约瞧见两道凌厉的视线在上下打量着她。 “完颜宗弼。” 她尽量让自己吐字清晰一些。 “本帝姬允许你,亲手杀死我。” “嬛嬛!!!” 完颜宗弼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畅快无比,恣意无比,简直连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畅! 亲!手!杀!死!她!!! 真是他毕生的夙愿……毕生的…… “本帝姬听说,四大王最得意的,便是一箭穿心……” “本帝姬便站起来,给你当个活靶子如何?”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赵桓,捂着胸口又咳嗽了两声。 真是的…… 设计这三件波澜起伏、层层推进、比陷阱还坑人、专为宗弼量身打造的、浑身舒爽到极点的事儿,她容易吗!不过呢,只要像现在这样,把宗弼的目光牢牢吸引在她这个“人”身上,忽略掉山海关和那数十万宋军就好…… 至于“一箭穿心”么? 呵……呵…… 第75章 假死遁 “咳、咳咳。” 赵瑗又闷闷地咳了两声,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 唔,宗弼大王还是很信守承诺的。 眼下除了她和赵桓之外,两万多宋俘连同赵楷,全都被送到了建州边界之外的宋军手里。而她与赵桓的身边,密密麻麻地站着金兵,披坚执锐,军容肃整…… 换句话说,一不小心,他们两人的性命,很可能就都交代在这儿了。 现如今赵桓眼眶微红,丝毫没有身临险境的觉悟,反倒一次次试图将赵瑗拉回来。唉,感情用事,着实太过感情用事了些。身为皇帝,里应当绝情寡义不是么……赵瑗略略喘了口气,不知怎么地,胸口有些胀胀地疼。 唉唉,她这皇兄还真是没救了,还不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牢牢吸引住,赶紧逃跑…… 唉唉,这么傻里傻气的皇兄,要是她真的死了,没人在旁边帮衬着,一不留神,被人骗了,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说,她万万不能死啊…… 她的少将军,也还在朔州等着娶她呢…… 赵瑗仔仔细细地挑了一个好位置,直直对着宗弼,双手垂落在身前。任君宰割。 她那一身帝姬舆服已经沾满了血,脸色苍白得吓人,身形摇摇欲坠。乍看上去,就算宗弼不射那穿心的一箭,也已经命不久矣。 宗弼已经忘了身后的数十万宋军也忘了他刚刚放走的两万多宋俘,从身到心都在满满地叫嚣着杀了她,杀了她亲手杀了她!他要让她在他的箭下血溅三尺,要她在他的箭下丧命! 有什么事情,能比手刃最痛恨的人,更令人感觉到身心愉悦呢? 挽弓,搭箭。 宗弼的思维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也从来没有这么专注过。 即便是小时候随父皇去打猎,也从没有这么认真地对待过一只箭下麋鹿。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嗖—— 箭矢破空之声在萧瑟寒风中分外清晰,接着嗤嗤两声,没入了柔福帝姬的身体里。 透体而过,一箭穿心。 “嬛嬛——” 赵瑗发誓她从未听过这么凄厉的声音,就像是濒死之人发出的最悲切的哀嚎。可是皇兄,将死之人,明明是你妹妹我啊…… 她忍着剧痛,踉跄着后退两步,艰难地对宗弼说道:“我做到了。你……” 她一口气提不上来,闷闷地咳着血沫子。 “嗤。” “呵呵。” “哈哈哈!!!”宗弼突然大笑出声,“你你你、你就这么死了?本王曾经想过无数种办法,要将你射死在箭下,可你就这么死了?死得好……死得好!”他哈哈哈地笑完了,又用一种悲怆的语气说道,“本王敬你是个英雄,所以,放赵桓走。” 周围的金兵齐齐说了声是,又齐刷刷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赵桓不肯走。 赵瑗急得想要亲自过去推他,却不得不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三步四步……最终一头栽到在了地上。 靖康三年十二月末,柔福帝姬,殁。 ……才怪! 赵瑗强忍着一头冷汗,祈祷这些金人快些滚蛋,赵桓也快些滚蛋,连数十万西军也一同给她滚蛋,好让她认认真真地清理一下伤口。 一箭穿心,帝姬未死。 因为柔福的心脏,长在右边。 没错,她是个活生生的“镜像人”。 赵瑗闭着眼睛浑身僵硬地躺在地上装死,隐约听见宗弼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别让她落入宋人手里,要是没死透……”剩下的,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唔,宗弼大王还不算蠢,不算蠢,不算…… 疼死她了!!! 眼下她全身上下都在冒着冷汗,剧烈的疼痛令她几乎无法思考,只能隐约听见得得的马蹄声,还有一众人等哭喊着求赵桓快走的声音。对嘛,这才对嘛,身为官家,理当以江山社稷为重…… 嘶。 疼死她了。 她感觉到自己被粗鲁地装进了麻袋里又被粗鲁地拖走。睁眼一看,眼前一片黑暗。没过多久,她感觉自己被粗鲁地丢进一个冰冷且黑暗的空间里,周围还有一些沉闷的交谈声,似乎是在说,棺材。 唔,宗弼大王还是很有良心的,居然给她准备了一个棺材,不错,孺子可教。 赵瑗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摸摸手腕,瞬间溜进了空间里。 早在设计这场“一箭穿心”的假死场景之前,她已经在空间里备下了足够一年生活的物资,甚至还包括了生火用的炉子,消毒的高度酒,专门找匠人订做的镊子及经过初步消毒的棉花…… 最重要的是,赵瑗前世的母亲,是个医生。 所以她懂得最最基本的急救、清理和包扎,懂得应该怎样最大限度的避免死亡。从肋骨发出喀喀的声音,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两个小时,没有任何大出血的征兆也没有感觉到呼吸困难,也就是说,断骨没有扎进大动脉也没有扎进肺里。 她强忍着剧痛,一根根肋骨地摸过去,判断着准确的位置。 虽然她不是医科生,但是看多了x光片,也大致知道肋骨总共有多少根,每根在什么位置上,总共有多长。 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摸了一遍,最终结论是:没有粉碎性骨折,也没有肋骨断裂,只是轻微的肋骨移位,俗称脱臼,真是谢天谢地。 没什么好说的,烧开高度酒,蒸酒精消毒,用现成的银块当作夹板,把胸廓固定好。唯一的遗憾是她手劲不够大,没办法硬生生把肋骨扳回原位,只能强行又拧又砸又夹……她活活痛晕过去七次,又生生饿醒了七次,咬着牙一点点地把那根调皮的骨头,给弄了回去。 银条当夹板,真真是奢侈得很。 她痛得躺在地上鼻涕眼泪直流,几乎又要晕倒第八次,不过还是强行爬起来煮了些东西吃。要知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活着…… 没错,如今她唯一的目的,便是活着。 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把金国给分裂成几十个,又把宋俘给接回去。若是就此死去,多不划算? 固定好夹板之后,她便开始清理淤血。 这里是没有止痛片的,再痛也只得忍着。 不过好在她命大得很,准备也够充分,这么苦熬了半个多月,竟然渐渐缓过气儿来了。 ———————— 赵瑗所不知道的是,在她闪身进入空间的那一刹那,已经快要把外头的金兵给吓哭了。 那两个金兵,原本是奉了宗弼的命令,要将棺木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他们抬着抬着,棺木却忽然一轻,两个人踉跄着跌倒,眼看着棺木咕噜噜滚落,脸色煞白得不行。 “轻、轻了!”其中一人对另一个人说道。 “嘘……别乱说话,听大王的,把她送到地方就好。”另一个人牙齿也在直打战。 “她她她……她会不会变成厉鬼来寻咱们?” “杀死她的是大王,关、关咱俩什、什么事儿啊。” “对、对对说得对,可我怎么感觉背心凉飕飕的……要不哥两个打开棺材看看?” “你疯了!这帝姬据说是宋人的神女,方才萨满法师在棺材外头作了好多道法呢。要是从里头跳出来个……我不敢,我可不敢!” “听、听老哥的……” 两位金兵满怀着对鬼神的敬意,手抖抖地将棺材装上马车,一路拖到了北方,很远很远的北方。靖康四年的新年已经到了,但很远很远的北方,注定是没有年味儿的。 “哥哥,这已经是金国最北边的国界了……再往北,就没有人了……” “再往北走些。” “可是……” “别可是了,再往北走些,让这位帝姬的鬼魂,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好……好,都听哥哥的……” 也不知一路走了多远,只记得将棺材抛到海边之后,整个大.地都被裹了素白的银装。有人说连苍天都在给帝姬戴孝呢,也有人说,帝姬一定会再次归来,庇佑大宋的。就像上回那样。 两个金兵才丢掉棺木走了没多久,棺木便砰砰地响了。紧接着,居然裂开了一条小缝。 —————————— 砰、砰…… 赵瑗举着一把斧头,用力地敲了两下棺材,喃喃自语道:“敲不开啊……” 一时间用岔了气,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闷闷地疼。虽然已经用银块当成夹板,将胸廓给固定住了,轻微骨折的肋骨也被她正了位;虽然她年轻、身体底子好,虽然胸腔处于血液流通极其旺盛的地方,复原速度极快…… 但还是很痛啊。 赵瑗喘了口气,回空间煮了些流质食物吃,休息了一会儿之后,继续去敲棺材。也不知最后敲了三天还是五天,终于给她劈出了一个勉强可以通过的木缝。她矮着身子从木缝中钻出去,头一件事情就是把空间里的排泄物全给扔掉。 ——这段时间,她吃喝拉撒睡、外带养伤清理淤血,全部都在空间里,简直要活活憋死她了。 棺材外头白茫茫一片,天光昏暗,但雪光却极强。一不小心,就会引发雪盲症。赵瑗裹着厚厚的貂裘打了两个喷嚏,确定自己还在地球上,或许也还在金国的地盘上。但究竟到了哪里,她却半点也猜不出来了。 所以,她该怎么回去? 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酸奶的地雷=3= 第76章 远东? 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 赵瑗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又闷闷地咳嗽了两声,直到感觉胸口没那么疼了,才开始仔细打量起身边的环境来。如她先前所见,这里除了雪就是雪,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 微风拂过,带着些许腥咸。 等等,咸? 这附近有大海! 赵瑗裹着头背对着阳光,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影子。影子拉得很长,太阳的角度也很低,初步估计在北纬六十度到三十度以内。但是不巧得很,从汴梁到金国上京再到遥远的漠河,全部都在这个维度范围里。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维度范围内,基本向东走,就能看见海。 她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走过了轨道的一半,那么她的影子,就大致指着南方。 方向已经确认,接下来就容易得多了。她一路顺着偏东的方向走,只能闻到越来越浓的腥咸味,还有隐约呼啸着的海风的声音。这里的积雪很厚,每走一步,就会留下深深的脚印,她真的很怕自己会突然被埋在雪里,再也出不来了。 饿了便回去烧锅雪水,用沙石和棉花过滤掉,喝几口再洗洗脸,顺便熬些粥。最可怕的是没有维生素,不过……她已经准备好了许多果脯和干菜,足够她度过这个冬天。 海风呼啸的声音越来越大,腥咸的气味也越来越浓。她不得不用一块皮毛捂着口鼻,一步步朝前边走去。渐渐地她看见了一处海崖,还有几块积雪覆盖的礁石,再远一些…… 奇怪,居然没有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要知道,盐水的冰点,比纯水要低。 所以,一般就算岸上下了雪,大海也依旧翻涌咆哮。 可这…… 她艰难地爬上一块大礁石,朝远方望去。冰,全部都是冰,原本暗沉的大海被彻底封冻在寒冰之下,只能隐约听见一点儿风声、嗅到一点儿腥咸的气味,却听不见半点海涛怒吼的声音。 北方的海一向比南方的海要暗一些、沉闷一些,她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头闷闷的难受,开始怀念起中国最南端那片湛蓝的大海与湛蓝的天空来…… 唉,大概她这辈子也别想踏上海南岛了。 赵瑗闷闷地想了一会儿,决定不再去看那片色调沉闷的大海,而是慢腾腾地爬下礁石,试图寻找一两块趁手的石头——没找到。她略略站着喘了会儿气,便从空间里取出一个大铁块,咚地一声,砸在了海面上。 铁块骨碌碌滚了两下,在远处停止不动了。冰面上只溅起了一点儿沫子,连半点裂纹也看不到。她不死心地跑过去踏了两脚,不得不沮丧地承认,这里的冰层很厚,至少要用破冰船才能除开。 但是,在两千年后的世界,旅顺港终年不冻,大连港终年不冻。整个东北亚大陆上,所有冬季结冰、而且需要用破冰船开道的天然深水港,全都在俄罗斯境内! 维度最低的一处,是俄罗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俗称,海参崴。 ——这意味着什么? ——她至少已经被丢到了俄罗斯远东境内,距离金国有数千里之遥! 再往北走一些,说不定还能看见极光和极夜。 呵……呵…… 真真是浪漫得很,浪漫得很,说不定还能和北极熊来一次最古老的亲.密接触呢。 宗弼大王为了让她彻底消失,血本下得可真足。 赵瑗站在海岸线上闷闷地咳嗽了一会,慢腾腾地转过身,开始沿着海岸线往南走。 在这种大雪封冻、没有任何标志物的地方,不知不觉就会遇上鬼打墙。就比如在沙漠里,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兜一个大圈子,最终又回到原点。终其原因,是周围没有明显的标志物,而人类的左脚通常比右脚要稍弱一些,迈出的步子也会稍小一些,在没有参照物的时候,就会绕出一个巨大无比的圆,俗称鬼打墙。 而这些漫无边际的、找不到丝毫参照物的大雪,同理。 不过好在,这里还有海岸线。 虽然海岸线蜿蜒曲折,但是沿着海岸线向南走,一定可以走回到金国境内。不过,至于要走三年还是五年,她可就不晓得了。 不过至少,她还活着。 她一面慢腾腾地朝南边挪着步子,一面听着呼啸的风声,隐隐约约生出了几分无奈的感觉。恍然间,她似乎听见了马儿奔跑的声音。 这大雪冰封的极北之地,怎么会有马? 果然是出现幻听了。 也不晓得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休息不好的缘故。毕竟她的空间不大不小,只能勉强容纳下三五十个人同吃同住。若是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她觉得自己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有精神失常,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了。 “帝姬……” 风中隐隐约约响起了男子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与惶恐。 哟。 果然是夜有所思,日有所幻听。她一定是想他想得太投入,才幻想自己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明明在朔州呢……明明距离金国,都有千里之遥呢……明明,连她都不晓得,自己究竟被送到了哪里…… 种沂会来? ……开什么玩笑。 “帝姬!!!” 高昂的马嘶声伴随着喑哑的低喊,在漫无止境的雪地中分外清晰。下一刻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被人紧紧地抱着,耳边、颈边满是灼热的吐息,熟悉的声音中带着不可遏制的狂喜与颤抖,却嘶哑得不像是他: “……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你是神女,断然不会有事。” “帝姬、帝姬、帝姬……” 声音哑得像是喉咙干裂渗出了血,炽热的呼吸与剧烈的心跳如此真切,就像是……就像是他真的来了,紧紧地抱着她,生怕会永远失去她一般,用尽了生平最后一丝力气同她说话。 哟。 这回不仅是幻听,还出现了幻觉。 真该回空间去吃两颗药片了。 她仰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形容消瘦眼窝深陷的青年,慢慢抬起手,在他青青的胡茬上碰了一下,极是扎人,有些微微的刺痛。 大颗大颗的泪珠,就这么沿着面颊滚下来了。 “混蛋啊……”她喃喃自语,纤细的指尖在他的下巴上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似乎是要用那些细微的刺痛,来确认眼前人的真实存在。 “你不是说,三年不出朔州的吗……宗弼不是把我送到很远,唔,至少是俄罗斯远东的地方来了吗?你千里迢迢的,跑来这里做什么啊……” 他紧紧抱着她,声音愈发喑哑,透着几分难以抑制的疯狂。 “你晓得我听见你的死讯时,心中在想些什么?”他紧紧闭着眼睛,呼吸愈发滚烫起来,“我想着,就算是……就算是死了,也要找到你,将你带回朔州,让你陪在我身边,看着我挥剑横扫西夏诸部,看着我,一件件地,完成你的心愿……” “我要将你接回来,就算拼上我的性命,也要把你接回来,接回大宋,接回燕云。我晓得,若是再慢上一步两步,可能就永远也见不到你了。我晓得宗弼不会将你好生安葬,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将你抛到这极北之地来……” “先祖有灵,要打要骂要罚,只降在我一个人身上罢。嬛嬛,我……我很想你。”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僵立了片刻,渐渐倒在了她的身上。 “沂!!!” ……果然是,太累了么? 赵瑗轻轻抬起手,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滚烫得吓人。再看他那匹马,四蹄已经微微渗出了血,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去。看马蹄铁的新旧程度,应当是一匹新换不久的战马。 唉…… 想想也知道,正常的一匹马,根本没办法从朔州一直跑到远东来。 赵瑗轻轻碰了碰手腕,将种沂半抱半拖着,进入了空间。 空间中的空气似乎是自由流动的,就这么小半天的时间,方才烧炉子的烟熏味已经全数消散了。她慢慢地将他拖拽到了竹榻上,又捂着胸口闷闷地咳了几声,拭去嘴角的血沫子,从外头捧了一捧雪进来,开始煮水。 雪水开得很快。 一道沙石过滤、两道细沙过滤、三道棉花过滤、四道竹炭过滤,最后又倒回锅里滚了两遍,才勉强熬成了一碗干净的滚水。她用干净的棉花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沾在他干裂的唇上,又用几捧冰雪给他擦了擦额头。直到感觉他的体温渐渐消退了些,才又粗粗地喘了口气,开始熬粥。 不多时,米粥的绵香已经弥漫在了整个空间里,竹榻上也传来了细微的呻.吟声。 赵瑗迅速熄了火又搁了碗勺,来到竹榻边,凑到种沂耳旁,轻轻唤了一声: “少将军?” “唔……” “帝……姬……” 种沂紧紧皱着眉,表情有些痛苦,喉咙里干.涩且艰难地溢出了几个音节。 “我在。” 赵瑗轻柔地说道,又试了试他额头上的温度,滚烫得吓人,连呼吸也是灼热的。她又轻轻碰了碰他的颈动脉,感觉到指尖下脉搏正在缓缓地跳动,有些粘滞,温度依旧高得可怕。 她禁不住有些担心起来。 “不……不会……”他微微张口,努力侧翻过身体,似乎想要下榻。 赵瑗吓了一跳,侧坐在竹榻边沿,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轻声劝说道:“你还是躺一会儿比较好。”她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试图找到控制空气流动的开关。新鲜的空气,对高烧病人有好处。 “空气流动”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空间里隐约多出了一股微风,一种清新的带着雨后青草香的气息弥漫在空间里,令人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她略略松了口气,又低头看看怀中的青年,发现他依旧紧紧闭着眼睛,无意识地从唇边溢出几丝破碎的音节,似乎仍旧未醒。 “帝姬……”怀中青年无意识地喃喃地说着,五指微微弯起,想要抓住些什么。赵瑗想也不想,便将手搁在了他的手心里,与他十指交.缠。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双修长且骨节微微突出的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她轻轻碰了碰,伤口便微微渗出了血。 唉,一定很痛才对。 她低下头,亲亲他滚烫的额头,心中有些难过。这回离得近了,她隐约能分辨出他口中在说些什么,似乎是……“我……不信……” “少将军。”赵瑗涩涩地唤了一声。 “不会……不会……你……诓我……”他紧紧闭着眼睛,一字一字艰难地说道,身体微微颤抖,眼角渐渐渗出几分湿.意来,“不……不能……” 朔州千里沃野,水草丰美,瑞雪纷飞。 俊朗的青年将军手执长剑,侧头听部下们说着什么,偶尔发出几声低沉的笑。忽然之间,一骑素白从燕京飞驰而来,带回了一个令人惊恐万分的消息。 柔福帝姬,殁。 不……不能的。 她说过要好好等着他,她这样聪慧且大胆的一个人…… “你……诓我……” 青年将军面色铁青,不自觉地用力握紧了长剑,骨节泛白,微微颤抖。他如同用线牵引的木偶一般,机械地走到了马场上,牵出一匹马,纵身跨.上,一路疾驰向东。 在他的身后,许多部下无言地站立着,没有喊,也没有阻止。 他在朔州边境线上被拦了下来。 父死,子罢官服丧三年,不出故乡。他从代州到朔州已经是逾礼,这回再要出朔州…… 御史台和枢密院的折子雪片一样飞来,连官家也出声斥责到了好几回。他一路沉默地牵着马回到代州,在父亲与祖父灵前,赤.裸着脊背,让种家仅剩的十多个战场上下来的老仆,用荆条抽得他浑身是血。 ——不孝子沂,于父祖灵前请罪。 ——此番定要东出朔州,将她……将她寻回来。 ——不论生死,不论…… 荆条抽完了,长发割断了一小截,他咬着牙带着伤一路到了燕京,才接到了官家赵桓的另一道旨意:着种氏子沂为宣抚使,北出山海关,斡旋金国。 他听说柔福帝姬被宗弼一箭穿心,令数万宋俘南下。 他听说柔福帝姬被宗弼送到了极北之地,除了两个亲兵,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他一路追着那两个亲兵北上,跨越了千里莽原又跨过了崇山峻岭……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能支持这般久,只是在想着,若是这回找不到她,恐怕他就要……就要永远地失去她了。 雪原莽莽,万里荒凉。 他沿着四道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追去,直到看见被劈开的灌木,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的纤细脚印……他跪在地上低低地嚎,手里抓着冰雪,滚烫的泪一滴滴滚落。 帝姬,还在。 青年体温高得吓人呼吸也灼热得吓人,赵瑗不得不又将手伸出空间外,抓了一把雪揉在他的额头上。若不是担心这个过分谨慎守礼的年代,她一定会除下他的银甲,为他全身物理降温的。 他居然会……居然会跑到这里来…… 赵瑗已经不敢去想他究竟经过了多么艰难的挣扎,也不敢去想他是如何一路跨越苍莽雪原,直追着她来到这里的。一边是“三年不出服”,另一边是“柔福帝姬殁”,唉…… 怀中这个男子,确是真真切切地爱着她的。 恐怕他喜爱她的程度,比她所以为的,还要深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顾毛毛的地雷=3= 第77章 空间,退烧 赵瑗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闭上眼睛,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种沂的身体很烫,连呼吸也滚烫得吓人,而且还在胡乱地低声呓语着什么。毫无疑问他发烧了,而且是很严重的高烧。若是退不下去,会要人命的。 他一直在用那种悲伤且痛楚的声音,低唤着她的名字,告诉她他想念她,他听见她命陨的消息时几乎心神俱裂,他难受得近乎绝望,只想见她一眼,只想带她回去,只想…… “将军。”她艰难地唤了他一声。 她的将军恍若未闻,表情依旧极其苦痛,且在慌乱地低声呓语着什么。滚烫的指节按在了她的手背上,灼人的温度透过肌肤,直直传到了她的身体深处,有些难受,也有些涩涩的甜。 她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 一丝咸咸的湿.意在舌尖化开,带着他滚烫的体温,熨得人心底发疼。 “你发了高烧,将军。”她说着,一只手渐渐移到了他的领口上,解开束甲的丝绦,“我必须……必须给你降温。否则你会没命的。” 她的将军依旧禁皱着眉头,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只是近乎绝望地攥着她的手,也近乎绝望地低声呓语着。她不晓得他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挣扎与苦痛,只晓得他很难受,也烧得厉害。 她慢慢除下了他的衣甲,又除下了素白的中衣。不多时,他年轻且健美的身.体便彻底袒.露在她眼前。紧绷且流畅的肌肉线条极其优美,却驳杂着数十道深深浅浅的伤痕,新旧交错,分外狰狞。 从未想过他会受这样多的伤,从未想过他会伤得这般重。 最深的一道伤口,从他的肩膀一路蔓延到了上腹,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横切成两半。可想而知,他受伤之时,会痛成什么样子。她没来与地想起了那个密雨斜织的夜,大片大片的血透染了他的衣甲,他固执地将她推.倒在干草堆上令她安睡,自己却走了出去。 想得愈多,便愈是心痛。 看得愈多,便愈是止不住地想哭。 她伸手取过一瓶刚刚躺好的烈酒,用棉布沾了,细心在他的身.体上擦拭起来。酒精散热极快,是最好的退烧外用药。她记得自己前世高烧不退时,母亲便是这般做的。这里没有乙酰水杨酸也没有小柴胡,她只能用这种最古老的方式,消退着他身上的热度。 “嗯……” 种沂发出了浅浅的呻.吟,很是低沉,也很是压抑。 唉……这个人…… 即便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也在下意识地压抑着痛苦么? 赵瑗放缓了速度,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一瓶烈酒用尽了便又烫一瓶。渐渐地他的呼吸沉稳了些,身体也不那么烫了,长且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睁开眼睛。 赵瑗动作微微一顿。 她太了解他的个性了。若是他醒过来,定然不会容许她这般冒犯。 “帝姬……唔……” 种沂不安地低唤了她一声,身体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难受到了极点。他知道自己发烧了,而且神智有些模糊不清,视线也有些迷蒙。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眼前却一片朦胧。 他记得自己一路从朔州直往燕京,再赶往这处严寒的极北之地,几乎不眠不休,也不知累坏了多少匹马。他记得自己听闻柔福帝姬死讯时悲伤得几乎要咳血,不顾雪片一样的弹劾,执意出了朔州。他记得……他记得他找到了她。 是梦么? 一个已死之人,怎会……怎会出现在严寒的极北之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厉害,如同被大石碾压过一般,连动动指头都艰难。这是十数日不眠不休之后,又患了大病的征兆。他见过太多次这种情形,心里也比谁都清楚。就算他再年轻、身体底子再好,接连不断地这么折腾,也是会要命的。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有些冰凉,也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帝姬宁静且悠远的声音,如同雁柱箜篌一般令人沉醉,安抚着他每一根疲惫的神经,连郁结数月的闷气也渐渐消解了去。他听见她伏在他耳边说道:“你累了,将军,躺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好么?” 不、不能!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拼命的反抗却换来了更轻柔更细密的吻。不能啊……多少老兵对他说过,在雪地里万万不能睡下,一旦睡下了,便会全然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再也起不来了。 “帝、帝姬……”他艰难地开口,心中渐渐涌起了一丝惶恐。 她在亲吻他。 “臣……尚未除服……” 她的动作微微僵持了片刻,紧接着,大颗冰凉的水珠滴落在了他的身体上,混着温暖的烈酒,渐渐在他紧绷且优美的脊背上蔓延开来,剧烈的痛楚令他微微颤抖,却更加惊惶且恐惧起来。 是的,恐惧。 “所以说,我最讨厌程颢程颐的那一套了。”她喃喃地说着,声音模糊不清,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到了他的身侧,又似乎就在近旁,“三年茹素,三年罢官,三年不出籍,等孝期一过,整个人都……形销骨立……” 冰凉柔软的指尖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轻点了点,随后又轻抚着他深陷的眼窝,满是疼惜之意。 “等到过些年朱熹将其发扬光大,再号召天下女子缠足……哦,还有那该死的文官辖制武官,该死的从军刺面……” 她的吻渐渐落在了他的面颊上,正好是刺青所在的地方,轻柔,却有着令他眷恋的温暖。 “要是我最最心爱的少将军,因为这些严苛的礼制,陨落在我的怀中,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她喃喃地说着,却更教他摸不着头脑。 死在她的怀中?什么……意思…… “你发烧了,很严重的高烧。”她忽然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你也累极了,所以在我怀中睡一会儿好么?将军?” 不…… “不能……” “将军。”他听见她叹息一声,仔仔细细地拥着他,低声说道:“我是神女,你记得么?我是神女。所以啊,这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谁能取走我的性命……” “将一切交给我,好么?将一切,交给我……” 轻柔的声音有如天籁,又如雁柱箜篌悠远的曲调,令他忍不住沉眠在其中。是的呢,帝姬是神女,她有着翻天覆地的本事,就算所有人都对他说,宗弼已经将她一箭穿心,她也依旧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冲着他笑弯了眉眼。 一箭,穿心! 他惊惶地挣扎着,想要确认她是否安好。她依旧温柔地吻着他的眼睛,吻着他面上淡淡的刺青,怀抱温暖得令他舍不得挪开,只想就此沉沉睡去。“帝、帝姬……”他惶急地想要睁眼看她,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了眼睛上,她愈发细致地安抚着他,对他说道,他累了。 大约……真的是累了…… 他听着她一声声地唤着将军,唤着他的名字,如同月夜一般宁静悠远且安然。周围已没有漫天纷飞的鹅毛大雪也没有雪片一样的弹劾,只剩下她温软的声音,融融的有如春日,熨得他心口微微发烫起来。 “将军,睡一会儿,好么?” 他无意识地说了声好,急促滚烫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绵长,剧烈的心跳也渐渐平稳下去,睫毛密密地合着,不再挣扎,不再反抗,沉沉地进入了梦境里。 赵瑗缓了口气,略略抬起头,又闷闷咳嗽了几声,这才发现眼前又冒起了金星。 果然是受过重伤的身体,才劝了他这么一下子,就已经受不住了。真是没用得很、没用得很。 她小心地扶着他躺好,又重新去烫了一壶酒,仔仔细细地替他擦试着身.体。擦到一半,还从空间外抓了两把雪过来,揉在他的额头上,替他降温。酒精的散热速度极快,冰雪的吸热速度也极快,加上种沂年轻,身体底子好,没一会儿热度便消退了些。她又喘了口气,闷闷咳嗽了几声,替他盖好被子,去熬了些东西吃。 原本是想顺便喂他的,可他睡得极沉,怎么也叫不醒,只能暂且作罢。 这样持续了三两日,种沂身上的高温终于退了下去。 她仔细地替他束好衣甲又扶他躺好,又远远地架了锅开始烫酒熬粥。 大约过了三四个时辰之后,她听见身后响起了悉悉簌簌的声音,隐约还有甲叶的摩.擦声。即便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种沂醒过来了。不过为了避嫌,她依旧蹲在炉子旁生她的火,一股烟熏得她胸口有些发闷,忍不住又低低咳嗽了几声。 “帝姬?” 身后传来了低沉且带着几分欣喜的声音,果然是他醒过来了。赵瑗调整了情绪,慢慢站起身来,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故作平静地说道:“饿了么?我恰好做了些吃的。” 镇定、镇定,不能让他回忆起昏睡时的任何事情,否则依照他的个性,肯定又…… “嗯……” 种沂抬起手,似乎想要抚上她的肩,却最终颓然地垂落下去,“臣……” 他不知当说些什么好。 脚下是一片黝黑坚硬的土地,似乎是最纯净的铁;方才醒来时,他便已发现,天空满是浓郁的金铜之色,似乎又是纯净的一片铜……这里,是什么地方? 还有他栖身的竹榻,还有这口小锅,还有小米粥的浓香…… 赵瑗闷闷咳嗽了几声,用衣袖掩着口,喘了会儿气,才低声说道:“如你所见,这便是我最大的秘密。” 种沂愕然。 “这便是我最大的秘密。”她重复道,“我可以自由进出这里,也可以掌控这里的一切。所以我才能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也才能这般一掷千金……” 她遥遥指着远方,说道;“诺,出了这个世界,便是你我所在的人间。” 种沂惊得无以复加。 出了这个世界,便是你我所在的人间! 这里竟不是人间,竟是她…… 她不惜将自身最大的秘密与他共享,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若他稍有不臣之心,便会……便会…… 赵瑗咳得愈发剧烈起来。 种沂上前一步,想要扶着她的身.体,最终却又握紧了拳头,两手垂落在身侧。恍然间,他似乎瞧见她的衣袖上,散落着点点红赤之色,刺眼,且狰狞。 血! 第78章 去接辽帝 点点猩红溅落在袖口上,沿着绣线一点点晕开,狰狞且妖冶。 种沂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抿着薄唇,脸色苍白如纸,隐约可以看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他张了张口,声音却碎得不成字句: “……怎会,如此?” 她怎会受伤? 怎会受伤! 那句“被宗弼一箭穿心”依然历历在目,眼前的猩红愈发刺目起来。他慢慢松开了她的衣袖,又缓慢却坚定地一把将她抱起,朝竹榻旁走去。 “将军?”赵瑗有些不解。 他依旧紧抿着薄唇,墨色眸子中暗流汹涌,像是凝聚了世间最最煎熬的苦痛。一箭穿心、一箭穿心……他不晓得她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躲过那要要命的一箭;他只晓得如今她咳了血,她……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的脚步分外沉重,目光也分外暗沉。 赵瑗乖顺地枕在他的臂弯里一言不发,面颊紧贴着冰冷坚硬的银甲,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剧烈且急促,如同密集的鼓点一般,冲击着她的耳膜。 “将军……”她很轻很轻地唤了他一声。 他不答,也没有半点停下脚步的意思,一步步走到竹榻前,轻柔地将她放下,而后抱过一床薄被,替她盖好。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亲.密的举动,一时之间,赵瑗竟有些不适应。 她愣愣地看了种沂很久,直到他揽过她的肩,让她枕在自己胸口上,略有些低沉地问她伤了哪儿时,才反应了过来,挣扎着要远离。 “帝姬……”种沂深深地望着她,眸中暗流汹涌,交织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你这个人。”她摇摇头,有些艰难地说道,“你这个人,从来不肯逾越半点。现在非但、非但……你告诉我,此间事了之后,你打算如何惩罚自己?” “帝姬?……”种沂一怔。 她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不肯错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愈发暗沉,如同有风暴攒聚,渐渐沉淀成了最为浓郁的黑色。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沂当,自断一臂。” 混蛋…… 赵瑗一口气没上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甚至隐约听见了细微的喀喀声。这个人、这个人,她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他给气出病来。 她喘了口气,反握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我不答应。” 种沂沉默地垂下了头。 “你种家既然惯常侍奉君王,自当明白‘君君臣臣’才是。”她望着他的眼睛,同样一字一字地说道,“本帝姬不容许你这么做。种氏一族,不比萧氏沈氏差上一点半点。你听好,我说过会重现汉唐之风,必定会说到做到。你见过哪个汉朝唐朝的将军,会因为……会因为抱了自己的未婚妻子,要自断一臂以谢罪?” “未婚妻子”四字一出,种沂猛地一震。 赵瑗静静地看着他,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帝姬……” 他不知是第几次这般唤她了,透着几分无奈,又透着几分焦急与茫然。他摇摇头,伸手扶过她的肩,低声说道:“好……好罢。帝姬且告诉臣,究竟哪儿受了伤?” “唤我‘瑗瑗’。” “帝姬?……” “唤我‘瑗瑗’。”洗脑要一步一步地洗。她得让他彻彻底底地抛弃这种念头,否则她不晓得哪一天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经不再是个人了。 青年慢慢地垂下头去,声音几不可闻:“……瑗瑗。” 他也不晓得,为何她的父兄唤她“嬛嬛”,自己却唤她“瑗瑗”。可这独一无二的称谓,且是她亲口对他说的,他……很高兴。 “我伤在了胸口。”赵瑗说道,“你要看么?” 他一惊,猛地低头看她,似乎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算你想看,眼下我也不会让你旁窥的。”她继续说道,眼中渐渐透出了几分狡黠的情绪,“替我守着好么?我用酒精擦擦伤口,再重新固定一下。” 什么叫“用酒精擦擦伤口,再重新固定一下”,他是不晓得的,可他却记得她那副镇定且从容的表情。只要帝姬依旧成竹在胸,那便代表着,这一切依旧在她的掌控之内。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低声说道:“好。” 既然种沂已经来到,那么烧烈酒、拣银块这种事情,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沉默地为她取来烈酒又烧红了匕首,听着她在身后说道:“原本我自己一个人,是不敢这么做的。可如今你来了,我便再不用担心,自己会昏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腐烂的伤口清掉,积淤的血放掉,她紧紧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发声,冷汗却一阵接一阵地冒。她发誓自己从未忍受过这样的痛楚,简直是……简直是要将整个人打碎了又重组一样。 “帝姬。”她听着他在身后说道,“唔……瑗瑗,你让我做的事情,分明是要准备接骨。” 她不答,因为已经分不出半点力气去答。 她听见他自顾自地说道:“用劲要狠些,一次痛过了,便不会再痛。若是一次下不了狠手,便会越来越痛,而且是隐痛……”他的声音愈来愈低沉,渐渐有了几分哽咽的味道。 赵瑗很想过去拧他的胳膊。 “再有,烈酒虽好,却不能用得太多……” 混……混蛋啊。 她痛得几乎要飙泪,却每每在要痛死过去之前,被他低沉醇和的声音给拉了回来。她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聒噪,因为分散她的注意力,要…… 痛、痛死了嗷嗷嗷! 匕首呛啷一声掉落在地上,她伏在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身后渐渐传来了脚步声,竹榻忽地一沉,有人轻轻拢起了她汗湿的发,低声问道:“瑗瑗,你还好么?” “没、没死。”她短促地答道。 红赤的血在薄被上晕开,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眼。他沉默地将她抱在怀里,喂了她一些温盐水,听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的心脏与旁人不同,它、它长在右侧。” 种沂猛地一僵,紧紧攥着她的衣袖,脸色苍白得不带半点血色,心情沉重得说不出话来。 他晓得了。 心脏长在右侧,自然是不会死。可被马蹄踏中的伤、被长箭穿透肺叶的伤…… “我们必须回去。”他低头看她,“我来替你寻药。” 唔,她还不晓得他懂医药…… 她窝在他怀中喘了口气,感觉到他举袖替她慢慢拭干了冷汗,又沉默地抱起她,似乎在寻找空间的出口。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碰了碰手腕,两人即刻便转出空间之外。 那一瞬间的寒风,令赵瑗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莫怕。”他低下头,深邃硬朗的五官就在她近旁,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我抱你回去。” 开、开什么玩笑。 他挑起嘴角笑了一下,眼中透着炽热的温柔:“信我,好么?” 她下意识地说了声好,随即又恨不得拧掉自己的脑袋。 什么好啊…… 从东西伯利亚海岸硬走到金国境内,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唔,她有空间。 “好罢。”她点点头,预备每隔三刻钟就硬拖他进空间休息一次。 事实上,两人的运气很不错。 走了大约十来天之后,他们在见到了一处村落,换到了些草药和马匹。有了马,速度就快得多了。虽然种沂顾忌着她的伤势不敢快跑,可他毕竟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疗伤的经验比她多得多。她听从他的话,将一些奇怪的野草放进口里嚼了嚼又敷到伤口上之后,疼痛果然减轻了许多,连咳血的次数也少了。 就这么慢悠悠地走了一个多月,两人终于来到了金国境内。 如今的金国,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乱。 赵瑗强行用酒蒸掉了他们半个冬天的口粮,岳飞又在山海关守得密不透风,底下造.反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连西边的蒙古也开始蠢蠢欲动。没有粮,那就只好吃羊、吃马、猎野狼……他们不得不恢复最原.始的生存方式,疲于奔波,自然也没有心力去打大宋的主意了。 这便是赵瑗最初的想法,分而治之,然后弱之化之。 彻底消灭一个金国太不现实,因为依照大宋现如今的国力,肯定会消化不良。而且去掉了金国,肯定还会再出一个银国铁国铜国铅国,让他们这么慢慢地内斗,慢慢地耗尽自己的力量,其实是最好的结果。 她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种沂虽依旧拘谨,但至少已经打消了自.残的念头,而且被她那句“学会爱惜自己”洗脑无数遍之后,最终笑着说道:“说得很是。若学不会爱惜自己,我又如何去爱惜你?”噎得她半天说不出话。 这回来到金国,她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她得把辽帝接走。 先前宋俘南归时,宗弼说的是“放宋人走”,可没说过让所有的战.俘走。赵瑗自己也不愿意让辽帝混在宋俘之中南下。万一耶律大石以迎接辽帝之名陈兵汴梁,那可就不妙得很。 所以她特意将辽帝留在上京,打算自己过后去将他接走,顺便还能收拾收拾那几个议和使者。 而且她很期待宗弼瞧见她时,那副见了鬼的表情。 此时的上京,显得愈发颓败且萧条。 她与种沂双双牵着马,行走在上京的街道上,居然没有人来盘问或是阻拦。 据说吴乞买在出征高丽时受了箭伤奄奄一息,此时由长子宗磐监国。但宗磐不如父亲这般老谋深算,一直被宗弼耍弄得团团转。据说宗弼已经将旧时部将收拢得服服帖帖,只准备效法太.祖旧事,先一统金国,再一统天下了。 赵瑗停在了一家酒肆前。 酒肆里头,居然传出了宗弼和秦桧两个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陈巴克比的地雷=3= 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地雷=3= 第79章 返程 “宋国二帝相争,你来找朕,又有什么用处?”这是宗弼的声音。 “陛下此言差矣。先前官家派遣我等前来金国,为的是永结两国之好。如今靖康帝撕毁和议,令岳飞死守山海关,本已是毫无诚意可言。而官家又……”这是秦桧的声音。 “秦大人。”宗弼似乎有些不悦。 “陛下。”秦桧的语气似乎更为不悦,“先前陛下愿与我大宋结百年之好,为的是岁币与夏粮。如今岁币已至,陛下却为何要出尔反尔?……” “……” 赵瑗在外头静静地听了片刻,先是诧异酒肆外头居然没人把守,接着诧异赵构居然真的给金国送了岁币,最后诧异……赵桓居然没签那份和议! 她先前倒是,小觑了这位皇兄。 身边的种沂早已经听得怒火中烧,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骨节也隐隐泛了白。赵瑗晓得他素来血性,这回被秦桧这番话兜头一浇……“我们先去找辽帝。”她扯扯他的衣袖,轻声说道。 “瑗瑗……” “我们先去找辽帝。”她压低了声音,“里头这个人,是大宋最最狡猾的狐狸。要收拾他,指不定会被他反过来收拾。将军,狐狸,总要一窝端掉才好。” 种沂脸色愈发铁青,薄唇也渐渐抿了起来:“一窝?” 她微微颔首:“嗯,一窝。” 种沂握紧的拳头一点一点放开,最终点点头,说了声好。 先前赵瑗随手勾勒的那副简笔地图还在,上头清晰地标注了宋俘在金国的关押地点。若是辽帝同样被关押在上京,那么他的关押地点应该距离赵桓赵楷等人的住所不远才对。她沿着上京的街道慢慢找过去,不时抬头望望。身边的青年将军分外沉默,眼中攒聚着怒火,周身肃杀之意惊人。 马蹄踏地的声音从城门口远远传来,很是整齐,倒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亲兵。 种沂早早便将她拉到一边,自己侧身挡在她身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飞驰而过的金兵。他发誓那是他见过的最精锐的铁骑,每一匹马都是精挑细选的良种,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血一般的杀意。可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们居然换上了白甲。 是哪位金国贵族去世了么? “吴乞买。”赵瑗低低地说道。 “什么?”种沂一惊。 赵瑗望着飞扬而起的尘土,有些出神:“我记得打头那人,他是吴乞买的亲卫。吴乞买亲征高丽,如今亲兵返金,却是一身素缟,恐怕那人已经……” 吴乞买先是用了半年之久的铅器,慢性铅中毒早己经损坏了他的身体;加上亲征高丽长途劳顿,若是路上被冷箭一射……她踮起脚尖,凑到种沂耳旁,低声说道:“我们先去金国皇宫看看。” 上京城并不大,金国皇宫则更是不大。 赵瑗依仗着随身空间,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处理政事的大殿上。彼时吴乞买的长子宗磐又被人揍了一顿,正在龙案上愤懑地擦着鼻血。听见兵士来报,他直接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吴乞买病逝,部将皆反。 先前这些厉害的金国将领最所以没有反,完全是因为有更厉害的吴乞买弹压着。如今吴乞买一死,第一顺位继承人宗磐又不在,还不造.反,更待何时? 赵瑗在屋子外头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她没有兴趣理会宗磐的痛哭与哀嚎,不过吴乞买之死倒是给她提了个醒,金国人如今已经是谁也不服谁,谁都弹压不过谁,若是没有一个厉害的皇帝出来主持大局,必定会像日本战国年代那样,纷争不休。 该如何推上一把才好呢? 若是这个时候,宗磐、宗弼、合刺一齐死了…… 她停下脚步,眯眼打量着身边一间极小的屋子。 那间屋子在诸多宫殿中显得并不起眼,令她在意的是,屋子外头居然刻着细小的契丹文。她不懂契丹话,但身边这位年轻的将军却懂。她推推他,示意他走上前去,仔细瞧那段契丹文。 种沂上前两步,细细抚.摸着木头大柱上的文字,断言道:“是辽国人为了派遣忧闷,刻下的一些记载。唔,这上头有辽帝的去处……” 赵瑗其实很怀疑,自己的霉运是否在一箭穿心的时候,就已经用尽了。此番来到上京,事事顺利得不可思议。先是吴乞买病逝金国诸将皆反,再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辽帝,最后是……她发现先前来到金国的整个议和使团,居然通、通、都、没、走! 真真是妙极。 于是当下便由种沂带着辽帝先走,赵瑗在上京“多呆两日后”再去追赶他。虽然种沂从头到尾都铁青着脸,但他一直表现得相当隐忍。无论是对秦桧、宗弼还是辽帝。赵瑗又踮着脚尖,在他耳旁轻声说了两句话,将他和辽帝一齐送出上京城,随后才又回到了先前那间酒肆前。 从她进入上京,到送走辽帝,统共只花了三四个时辰。 宗弼与秦桧的谈话仍在继续,不过比起先前,却激烈了许多。 “……秦大人,你这是在耍弄本王!”宗弼大约是气得狠了,居然连“本王”二字都脱口而出。 “恐怕是陛下在耍弄本使才对。”秦桧的声音有些冷。 “你……” 两人正争执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位身穿宋国华服的少女缓缓走了进来。 身材高挑,眉目如画,嘴角嗪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宛如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魔。 “好久不见,宗弼大王;好久不见,秦大人。” 宗弼睁圆了眼,一口气没缓上来,梗在胸口压得他几乎要晕厥。 秦桧惊得站了起来,面色青青白白,哆嗦着说道:“帝……帝姬?” “你不可能还活着!”宗弼一巴掌拍在了茶桌上,滚烫的酒杯咕噜噜滚在了他的身上,酒水泼了他满身他却浑然未觉,“你不可能还活着!你——本王亲眼看着你死了,看着你被送到了极北苦寒之地。” “是啊。”她笑吟吟地说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本帝姬天生便是神女,自然死而复生,驭着神鸟鲲鹏归来。兀术大王,您瞧见本帝姬,心中可还欢喜么?” 宗弼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欢喜? 欢他太.祖的喜! 他明明瞧见她被自己踏碎了胸骨又被一箭穿心,是个人都活不成。他明明让人将她送到了极北苦寒之地,那两个家伙回来,已经须发皆白,活活被冻得锯掉了双腿,她怎么……她怎么可能会活生生地站在这儿,怎么可能!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不错,鲲鹏确是宋国人所奉崇的神鸟,可柔福帝姬她……她怎会驾驭得了神鸟! 等等,这世上,真的有神鸟存在么? 这世上,真的有神女么? 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死的仙人么? 宗弼一动不动地站在当场,脸色青红驳杂,不知在想些什么。赵瑗早已经合上房门,笑吟吟地来到秦桧身前,盯着他猛瞧,硬生生把秦大人盯出了一身冷汗。 比起宗弼,秦桧对北冥鲲鹏之说,更为深信不疑,也更是畏惧。 “秦大人,别来无恙?”赵瑗笑弯了一双眉眼。 少女姣好的面容映衬在阳光下,愈发显得莹白如玉。可她愈是笑,秦桧就愈是毛骨悚然,接连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做了个揖:“臣……参见帝姬。” “我可当不起秦大人的‘参见’。”赵瑗笑吟吟地说道,“早先秦大人对我,可是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呢,说什么‘牝鸡司晨’。哦,我记得宗弼大王,对我也是痛恨得禁。如今两位凑在一处,可真真是相得益彰啊,嗯?” 最后一个“嗯”字,她高高地扬起了尾调,惹得秦桧又是一阵哆嗦。 赵瑗笑得愈发畅快:“本帝姬今日前来,不是为了同秦大人叙旧的,也不是为了同宗弼大王谈天的。宗弼大王,不,宗弼陛下,如今吴乞买已死,您在金国,地位可谓如日中天。若不趁此机会一统金国,他日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宗弼闻言,脸色微变。 这位宋国帝姬,会真心实意替金国着想么? 不可能! 这里头分明是留着坑等他去跳呢! 天知道这鬼魅一样的帝姬,又想了什么法子来阴他。自从靖康之变的那一刻起,这位帝姬无论想做什么,就从来都没有失过手。就算“一时失手”,也必定预留了更为可怕的后手在等着他。 一阵寒意从他的脊背上蹿了起来,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赵瑗不再去理会宗弼,又转头对秦桧说道:“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素来得九哥与宗弼大王的赏识,真真是惊才绝艳得很。这般如此惊才绝艳的人,怎能不留在上京,辅佐宗弼大王的宏图大业?”她说着说着,眼中的意愈发深了,“本帝姬曾听闻,九哥‘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去做太乙宫主’,不知秦大人意下如何?” 秦桧惊出了一身冷汗。 赵瑗依旧笑得纯良且无害,一副“本帝姬是在为你二人设身处地着想”的模样。 第80章 燕京 “秦大人?”她笑得愈发甜美。 莫说宗弼与秦桧二人对她早有防备之心,就算是个平常的路人,见她笑得这般奇怪,心中也早已经起了疑惑。可赵瑗不在乎,她压根儿就不、在、乎。 “本帝姬可是很乐意瞧见二位携手并肩,共谋金国大业的呢。”她非但是在笑,整个人也如同沐浴在春风中一般,透着融融暖意,“再有万俟卨万俟大人、张俊张大人,还有许许多多乐意‘与金友好’的诸位大人,本帝姬可是很、乐、意,让诸位留在金国的呢。”她停顿了片刻,才悠闲地说道,“在吴乞买陛下逝世之后。” 一语既出,宗弼惊得说不出话来,连秦桧也开始向外冒冷汗。 方才窗外那一骑白盔白甲的吴乞买亲兵,两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而这短短的三四个时辰之内,也早有宗弼亲兵通报了吴乞买的死讯。可问题是,她怎么知道? 赵瑗又轻轻笑了一下。 “本帝姬听宗弼大王亲口说过,金国素来以强者为尊,唯有最强之人,才配得上最好的土地、最美的女人、最肥的牛羊。如今吴乞买陛下一死,敢问金国又有谁,能担得起‘最强’二字?” 她说着,停顿了片刻,又转头看向宗弼,“您应当晓得,我大宋的文官们,玩儿起心术权谋来,可是一套一套的。如此人才,您怎能不留在上京,好生利用一番?” “本帝姬言尽于此。究竟该如何去做,二位心中,应当有数才是。” 赵瑗说完这番话,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若是她转身便走,宗弼一定会顺手拧掉她的脑袋。可她就这么瞬间消失,宗弼还真是……还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加上旁边还有一个喃喃说着“怎会如此”的秦桧秦大人,打小儿从尸山血海里练出来的宗弼大王,居然有些怯了。 他很清楚,赵瑗绝不会如表面上这般简单。但她究竟留了什么后手,却是一无所知。 他从黄昏一路等到半夜,再从半夜等到天明,直到亲兵前来寻他,赵瑗也没有丝毫出现的迹象。秦桧已经告辞了,谁也不晓得这如同老狐狸一样的人去了哪里。宗弼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先去一趟太庙。 他与亲兵们离去不久,赵瑗才悄无声息地现出了身形,然后去找完颜合刺和完颜宗磐。 再然后,赵瑗统共只做了两件事。 头一件,是告诉完颜合刺,宗弼与宋国使团交好,又与宋帝赵构交好,而宋国的文官们,从来都是擅长玩心眼子的存在。 第二件,是告诉完颜宗磐,宗弼与合刺,都与宋国使团交好。 没过两天,她便听到了一个令宋国使臣极不痛快的消息:秦桧醉酒犯事,被押入大牢待审;陪同的官员也有三两位因为犯事,被宗磐一刀斩了。而随行的张俊……他被剥掉盔甲,遣送回了山海关。 为什么呢?…… 因为宗弼有了“最擅长玩心眼子”的大宋幕僚,其他两位,会咽得下这口气么? 两虎相争尚且有一伤,何况三虎? 不过,最终结局是两败俱伤还是三败俱伤,可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了。 赵瑗在上京留了三日也看了三日,直到秦桧和万俟卨都被赐了一杯毒酒,才预备南行。 临走前,她听说合刺与宗磐再次火并,结局是同归于尽;又听说宗弼遭人暗杀……据说,动手的是蒙古人。她慢慢地牵了战马在路上走,看着愈发衰败的上京,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吴乞买、宗磐、合刺、宗弼四人一死,金国就真的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正如宗弼所说,金国以强者为尊。如今的金国,根本出不了这样一个“强者”。 倒是蒙古…… 呵。 蒙古人暗杀完颜宗弼? 有意思。虽然她根本不相信这是蒙古人干的,但依旧觉得很有意思。 她慢慢离开了上京,又在建州逗留了小半个月,直到确认金国是真的气数尽了,百八十年内怎么也缓不过劲儿来,才放心地从北安州南下,去燕州。 一路所见,尽是放牧的金人和跑马的马贼,还有卷了金国皇宫细软跑路的宫廷侍卫们。也不知完颜阿骨打地下有知,究竟会作何感想。反正她自个儿,是决计不会让金国死灰复燃的。 乱罢,乱成一盘散沙,从此小国林立、械.斗不断……也就没有心思来找大宋的麻烦了。 赵瑗统共在关外逗留了半个多月,去燕京又花费了半个多月。等到了燕京才发现,种沂早已经快马加鞭地过了燕京,拜见赵桓之后,便押着辽帝去了朔州。 据宫人说,赵桓对这位谨慎守礼的年轻将军,颇为欣赏。 在燕京逗留期间,种沂从未被人说过半句不是,那些雪片一样弹劾他的折子,统统都被赵桓压了下来。最要命的是,赵瑗见到赵桓的第一刻,赵桓居然不感慨她还活着、不命人上座奉茶,而是颇为欣喜地同她说道:“嬛嬛瞧着,朕在枢密院中,给种卿留一个什么职位才好?” 赵瑗呆呆地看着这位皇兄,半点说不出话来。 “咳,朕听闻金国覆灭,一时欣喜过了头。”赵桓用袖子掩着口,轻轻咳了几声,似乎是在掩饰着些什么,“朕想着,这普天之下,除嬛嬛之外,也没有谁,能够在半月之内,倾覆金国。所以朕便想着,定是嬛嬛回来了。” 他停了停,又说道,“嬛嬛果不愧‘神女’之名。” “皇兄谬赞。”赵瑗松松福了一福,又说道,“若是此间无事,嬛嬛便去朔州了。”先前她与种沂约定的是两日,如今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 “嬛嬛莫忙。”赵桓出声阻止,“朕想……让你劝劝九弟。” 赵瑗一怔。 劝劝……赵构? 赵构不是在汴梁么? 事实上,她还是小觑了这位大皇兄。 自从赵桓南下山海关的那一天起,他就打定了主意要留在燕京,然后设法把赵构叫过来,慢慢削掉赵构的皇位。他先是让老臣们重新在燕京搭起了一个王庭,同赵构唱对台戏;然后以太后和太上皇的名义,把赵构从汴梁“请”了过来。 负责请人的,是岳飞手下最得力的一员大将。 至于赵构是心甘情愿被请来的,还是被强行押送过来的,恐怕赵构自己才清楚。 赵构被送到燕京之后,立刻被赵桓留在了宫室里,与他同吃同住。同吃,是分桌而食;同住,是赵桓住正殿,赵构住偏殿。赵桓想等,等赵构忍受不了,主动宣布退位。 先前支持赵构的那一拨人,比如秦桧,基本都被赵构送到金国“议和”去了。如今金国一灭,秦桧等人一死,赵构便再无回天之力。但他就是死咬着不退位,说是静候皇兄下旨。但这道圣旨,哪里是这么好下的? 短短三两月之内,赵桓换了无数拨大臣前去劝说赵构,其中不乏能言善辩之辈。可赵构本人就是咬死了不松口,韦妃也在整日整夜地斥责赵桓,“莫要祸起萧墙”,于是事情便这样不尴不尬地搁了下去。 赵桓实在是没辙,便想让这位厉害的妹妹去劝说赵构。 赵瑗颇有些无语。 她又不是辩才……又改变不了赵构的想法…… 不过,她也很想亲自去问问赵构,为什么非要与金人议和不可。 赵桓听说赵瑗愿意去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唤过一位宫人,吩咐道:“带柔福去见见九弟。” 唔…… 称她是“柔福”,称赵构却是“九弟……” 赵瑗略略皱了一会儿眉,并未再多说什么,跟着宫人一同去了。 赵构住着的地方,仍旧是辽宫。 她吱呀一声推开了沉重的大门,透过袅袅檀香,依稀可以辨认出赵构的身影。他似乎又瘦削了些,看上去颇有些萎靡。她静静地立了片刻,轻声说道: “九哥,秦桧已死,万俟卨已死,宗弼已死,你……晓得么?” 第81章 缠足?……做梦 殿中燃起了袅袅檀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珠帘松松垂卷而下,将赵构的身形遮掩了半边。他弯腰在案几上书写着什么,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浓墨,带着几分阴郁,一如他的墨色瞳仁。 “九哥?”赵瑗又轻轻唤了一声。 赵构恍若未闻,一笔笔在宣纸上写下整齐的字句。皇家的人素来喜欢书画,赵佶如此,赵构也是如此。若是他不喜欢那个王位,应当会成为顶厉害的艺术家。可惜他的目光天生带着阴郁,他的字也天生带着阴郁,他的人…… “九哥。”赵瑗缓缓合上宫门,上前走了几步,扶着案几,低声对他说道,“我晓得你能听见。九哥,今日臣妹确是奉了皇兄之命,前来劝说你的。” 赵构笔尖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滑了下去:“成王败寇,柔福何必多言。” “九哥!”她恨恨地握住了他的笔杆,眼中多了几分恼意,“你可知道,我最痛恨你的地方,是什么?” “哼。”赵构冷冷地抬头,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不过是我名不正言不顺罢了。” “你……” “怎么,莫非九哥还说错了不成。”赵构神色愈发冷了,隐约有几分轻蔑之意。 “你当真这么以为?” “哼……”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有些淤塞。也不知是柔福残留的情绪,还是她自己的情绪。 她点点头,说道:“不错,比起大哥,九哥即位,确是名不正言不顺。可你晓得,我最恼恨你的一点,是什么?” “与金议和。”赵构平静地说道。 赵瑗一口气没缓过来:“你……” “我晓得你最痛恨的便是金人。”他缓缓说道,“从头到尾,你对付金人的手段,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不择手段’。可平素,你却是个极心软的人。”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一下,将笔杆子从赵瑗手中抽出,继续在宣纸上写字,“但嬛嬛,世上的事情,原不如你想象的这般简单。” 他的神色极为平静,没有半点惨败的觉悟,也没有半点被软禁的气恼。 “你问一问你自己,若是你拿不回燕云十六州,若是你不像现今这般算无遗策,若是你无法倾覆金国于股掌之间,甚至你……像洵德、茂德一样娇柔软弱,你还会有现今这般想法么?” “我才不……” “对,你不是我,也不是洵德和茂德,你是顶厉害的柔福。”赵构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又说道,“不错,我确是大势已去,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就算我豁出去与大哥同归于尽,你也能以辅国公主之名,扶大哥的儿子上位。嬛嬛,你是个顶厉害的人,九哥就算赔上自己所有的幕僚,也决计不如你一个。你可以去同官家说,此事就这么算了。但嬛嬛,你要应九哥一件事。” 赵瑗张了张口,木然地吐出两个字来:“什么?” “保我一脉平安。” 她想说九哥实在太看重臣妹了,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句来。 赵构侧抬起头,看着她笑:“怎么,嬛嬛不乐意?” “……好。” 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个字的,大约是赵构的表情太过平静,又大约是赵构那句“你不是我”。她说完之后,全身力气像是被抽得一干二净,有些难过地垂下了头。 赵构从案几下方取出一卷黄帛,交到她怀里:“拿去,给大哥。” 赵瑗木然地走出宫门又木然地去找了赵桓,脑子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身旁的宫人用一种极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大约是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事实上,就算是赵瑗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赵构对她说的那番话…… 有些话,赵构不是对她说的,是对柔福说的。 她默然地推门进了宫室,将黄帛交给赵桓。赵桓看上去极是欣喜,将她好好地夸赞了一番。她自己却只感觉到疲乏,很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她真就这么做了,睡在赵桓的偏殿里——据说,这是极高的恩宠,唯有太子才能这么做。 她做了许多芜杂而又说不清的梦,梦见了幼年的柔福,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一觉醒来时,大宋的天地已经翻了个个儿。金国覆灭,赵构退位,举世欢腾。赵桓大度地放赵构回去做了康王,只不过比起原先,规格却齐齐降了一等。 接下来呢? 接下便是文官武官大换血了罢? 赵瑗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身子乏得厉害,去温泉里泡了半个时辰,又用了些参粥,才勉强觉得好些。身边从宫人到王侯个个都是喜气洋洋,连韦妃和王贵妃也不打算继续掐架,好好地办个宫宴,她却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 赵桓以为她是在担心种沂的事,哈哈大笑了几回,亲口应允她,会亲自为种沂取字。 她这才恍然惊觉,她的将军,早已经到了弱冠之年。 赵桓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发了一道御笔赐字的圣旨下去。这种旨意本是锦上添花,中书门管不到,枢密院闭着眼睛就盖了签文。至于上头写了什么字,赵桓没说,只是神神秘秘地说要给皇妹一个惊喜,让她亲自去朔州拆封,顺便再带一道正式赐婚的圣旨下去。 不过后一道圣旨,却被赵瑗拦了下来。 “他不喜欢这么做。”赵瑗如是说,“若是先赐婚,那他首先是大宋的驸马,然后才是大宋的将军。如今他仍在朔州厉兵秣马,皇兄……” 赵桓皱眉:“嬛嬛是想,让他以军功尚主?” 赵瑗反问道:“难道皇兄,还要以文臣辖制武将么?” 赵桓一惊,而后瞳孔一缩,紧接着紧紧皱起了眉头,然后又渐渐舒缓了开。 赵家人有个习惯,说话从来不喜欢直来直去。 但这种说话方式,旁人听不懂,赵桓本人却是摸得透透的。 靖康之变,已经给大宋带来了天大的教训。文臣辖制武将,到头来就是严重的贻误军机;最好的结局是殉国,最坏的结局,便是国灭。所以,文臣绝不能辖制武将,尤其是在出兵的时候。 但大宋重文轻武之风由来已久,又怎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赵瑗想的是,让种沂以军功尚主,而不是以大宋驸马之身,去立军功。皇家是天下人的表率,若是皇家顶住了这一关,撕破了这个口子,那么接下来要动枢密院,给军中换血,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如果没有这种潜移默化的过渡期,直接革掉枢密院那群老头子的职位,下令从此文臣武将一视同仁,恐怕不用金国死灰复燃,大宋自己就会乱。因为读书人已经习惯了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没有人愿意同这些“贼配军”们平起平坐。 这个道理,赵桓懂,但…… “非要如此么?”赵桓皱眉说道,“嬛嬛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朕瞧着,若不是嬛嬛这两年算无遗策,将军们根本打不了这样大的胜仗。况且……” 他也不愿意重用武将,打破朝中平衡。 “皇兄。”赵瑗愈发无奈,脑子转了几转,皱皱眉头又轻轻舒展开来,“那皇兄下一道圣旨,褒扬臣妹可好?” “褒扬?” “嗯,臣妹自行拟旨,皇兄瞧过之后,盖一盖玉玺便是。” 赵桓眉头一扬:“若是措辞太过,朕决计不允。” 赵瑗点头:“那是自然。” 赵瑗很快便草拟了一道圣旨。 圣旨中,她统共只褒扬了自己两条。 第一,忠君爱国天地可鉴。 第二,巾帼不让须眉。 第二条又可细分为很多部分,比如她大胆放足、熟读兵书、把金国搅得天翻地覆……反正总之,就是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夸成天下女子表率,尤其是头一条放足,简直是大有盛唐之风。 赵桓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没签。 赵瑗叹息一声:“皇兄可晓得,嬛嬛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么?” 赵桓一怔。 “若嬛嬛依旧如母妃一般,被缠缚成一双纤足,恐怕跑不了几步,便……”她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阴影,轮廓分外柔和。赵桓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皇后,她也是一双纤足,却被金人送入太庙,剥.光衣服,以牲礼进献完颜阿骨打,最终不堪受辱而自尽。 他慢慢取过案几旁的一个小盒子,用小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取出玉玺,无声地盖上。 世间对女子束缚着实太太多,若不是出了一个柔福,恐怕世人永远都不会想到,女子一旦厉害起来,比起男子,当真是不逞多让。 赵瑗捧着圣旨,向赵桓深深一福:“多谢皇兄。” 皇室对自家帝姬的褒扬,也没有过中书门的道理。这道圣旨,说下便下。 赵瑗先是带着赵桓的圣旨回到房中,又取出一道赵佶的空白圣旨,用瘦金体誊抄了一遍,然后一并送给王贵妃和赵楷。王贵妃是个顶尖儿的宫妃,赵楷又是个顶尖儿的王侯,他二人自然晓得,该如何将这两道圣旨利用到极致。 至于圣旨中“大逆不道”之言? 没瞧见官家与太上皇都盖了印鉴么!这种为自家攒名声的事情,傻子才不去做呢。 而且这回被俘,也着实给诸妃贵女们提了个醒。想想看,裹着一双纤足,确实可以满足士子们变.态的恶趣味,但到了金国上京,那是想跑都跑不了,只能活活地给旁人当女奴。真真是……不忍再去回想。 柔福帝姬此例一开,从此放足之风大盛。到后来,只有勾.栏瓦肆中的姐儿为讨客人欢心,才会略略缠上一小会。至于想让正经人家的女儿去缠……做梦。 第82章 有钱,任性 赵瑗已经在燕京城里足足呆了五天。 原本按照她的想法,应该是“路过”燕京城,同赵桓打一声招呼,表示自己还活着,也避免别人认为帝姬失仪,然后去朔州的。但自从她见到赵桓的那一刻起,这位皇兄就没打算放她离开。先是让她劝说赵构主动退位,再是让她安抚赵佶,最后让她替代自己去安抚西军…… 赵瑗强忍住掀桌的欲.望,趁着某天赵桓心情好,端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去看他,顺便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对未婚夫的思念。赵桓一手端着莲子羹,一手指着自己眼下的淤青,愤然言道:“若是连嬛嬛也不帮朕,那朕可真就成孤家寡人了。” 赵瑗噎了一下。 赵桓指着桌上一摞厚厚的奏折,继续说道:“如今大宋百废待兴,正是要紧的时候。嬛嬛聪慧机敏又通晓诗书礼仪,理当替朕分忧才是。” “臣妹担不起……” “三弟嚷嚷着要回汴梁卖字画,赚钱养活王妃世子;赵……九弟天天闲着练书法,就等着看朕的笑话;父皇在行宫‘一病不起’,早已经不理国事了;太子年幼,无可监国……”赵桓一脸怨愤地盯着赵瑗,“嬛嬛你说,朕一个人又怎能料理得完?” “臣妹……” “嬛嬛若是得闲,便在帘子后头听听相公们议事罢。” 赵瑗惊得无以复加:“皇兄!?……” “咳。”赵桓看上去颇有些尴尬,“朕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女子垂帘听政,自魏晋以来,都是一件千夫所指的事情。若是战国先秦时倒还罢了,当时民风彪悍,连秦宣太后都是个狠人,但…… 这种事情,一旦处理不好,自己便要担上千古昏君的骂名。 赵桓恍然惊觉自己说错话了,低下头,舀了一勺莲子羹慢慢吃着,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面前一摞奏折看,似乎要将那些折子盯穿两个大洞来。直到一碗莲子羹去了大半,他才听见赵瑗幽幽地说道:“臣妹记得,大宋素来是相公们主议国政的。” 赵桓轻咳一声:“朕知道。” “若是臣妹垂帘听政,莫说是臣妹自己,连带着皇兄,也会受到牵连。” “朕知道。”赵桓搁了碗,忽然有些烦躁,“如今能用的臣子,太老太老了。嬛嬛你晓得么,一个进士从中举开始,放任地方、安抚百姓,又要经历诸多升迁贬谪等事宜……到了官居高位时,已近耄耋之年。” 赵瑗静静地听着,不发话,也不议论。 “朕本想着开恩科、重用太学生,可你仔细想一想,这些熟读孔孟之道的士子们,需要打磨多少年,才能为朕安邦定国?朕晓得自己有多少斤两,在上京,在金国,朕什么也做不了,身边的近臣们,也什么都做不了……”赵桓说着,眼中忽然多了几分悲哀,“你晓得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么?” “臣妹……” “不,你不晓得。”赵桓自顾自地说下去,“多少不可能的事情,都在你手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了。有时朕甚至想着,若是嬛嬛要谋朝.篡位,指不定也能哄朕将皇位拱手相让。这些日子,多少人对朕说过,柔福帝姬便是天降神女,生来便是庇佑大宋国祚的……” 赵桓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出神地望着宫门口,还有窗外瓦蓝瓦蓝的天。曾经在上京,他也是这般望着窗外的天,听近侍们述说着一个又一个噩耗。他一直在想着,是不是自己错了,又或者,所有人都错了。 有时他会想,像嬛嬛这样,足以令天下男子无地自容的人,怎能是个女子? 汴梁破了、国亡了、宋军惨败了……也用她那双女子的手,一点点地扳回败局,力挽狂澜,风云翻覆,直到金国覆灭,大宋边关固若金汤。 眼前这些折子,一半说柔福帝姬是妖孽,另一半则说,柔福帝姬牵系着大宋的国祚。 那些耄耋之年的相公们都说,让柔福帝姬再试一次罢。若是她真的这么厉害,一定可以化解大宋如今的危局。 他定了定神,从堆垒的奏折中抽出一本,递给赵瑗:“诺。” “皇兄?……” “瞧瞧。”赵桓神色平静地说道。 赵瑗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得暂时将去朔州的心情按捺下来,一页页翻阅着奏折。 那是一份相公们的联名上书,两个字:缺钱。 大宋刚刚从亡国的悲剧中缓过气来,百废待兴。先前金国一把火烧了汴梁,又用铁骑碾碎了整个黄河北岸。如今真是要钱没有、要粮没有、要人也没有。官员们的俸禄们发不下来,流民无处安置,连赵楷这个顶尖儿的王侯,都开始去变卖字画糊口了。但今年的税收,只勉强收上了一两成,还闹得民怨沸腾,几乎就要效法金国造.反。 赵瑗一字字地看下去,眉尖微微蹙起。难怪赵桓会这么烦恼了,眼下的情形,简直跟金国覆灭之前,是一模一样的。若是处理不好,虚弱且疲.软的大宋,便会从内部分崩离析。 她瞧完了,合上折子,静静地想了片刻,才问赵桓:“皇兄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假话,朕都要听。”赵桓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赵瑗:“……” 这位皇兄任性起来,与他父皇真是一模一样的。 赵瑗点点头,说道:“好罢,那臣妹先说假话。缺银子,的确是一件顶顶要命的事情。” 赵桓一惊,失手打翻了瓷碗。残余的莲子羹泼洒在身上,他也无暇去理,而是双手撑着案几,紧紧盯着赵瑗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朕要听真话。” 原本从大宋国破的那一天开始,赵桓便已经不相信天命了。但这一次,他却依旧忍不住想要感谢老天好生之德。 “皇兄莫忙。”赵瑗摇了摇头,白玉般的手指头轻轻抚摸着奏折,长长的睫毛垂下,嘴角却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臣妹之所以先说‘假话’,是因为事情的关键,不是缺钱。” 赵桓立时便说了一声“等等”,对身旁的内侍递了个眼色。 内侍会意,退了下去,没过多久便又转回,对赵桓点了点头。赵桓这才说道:“不知嬛嬛对此事有何看法?” 赵瑗微微一笑,眸中光华流转。 “方才我已经说过,事情的关键,不在缺钱。假设燕京统共有一百石粮,一百两银子,一千个人,那么就是一两银子一石粮食,同时也是十个人一石粮食,皇兄觉得对么?” 赵桓点点头,没有插话。 赵瑗又笑:“若是燕京城又多出了一百两银子,那统共便是一百石粮,两百两银子,一千个人;二两银子一石粮食,同时也是十个人一石粮食,皇兄觉得对么?” 赵桓又点点头。这是最最简单的算术题,谁都会做。 赵瑗渐渐敛了笑容:“可皇兄想想,无论有没有这一百两银子,燕京城永远都是十个人共用一石粮。或许不止是粮食,还有木炭、布帛、茶叶、时蔬、果脯……” 货币流通量不等于国民总财富,她得慢慢揉碎了这个道理同他讲。 虽然黄金白银都是硬通货,但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让所有人衣食无忧,而不是守着一堆白银饿肚子。仓廪丰实才是国泰民安的根本,至于银子?…… 帝姬殿下现在很有钱,非常有钱,银子多到能用来砸人,想要多少她就有多少。 赵桓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殿中不知哪里传来“咣当”一声,打断了赵瑗的经济学原理授课大计。 赵瑗颇有些恼怒地转过头去,却瞧见了一群白发苍苍且颇有些面熟的老人。她隐约记得打头那位是专管钱粮的,后头那位是中书令,再后头那位是御史台的头儿…… 方才赵桓口中那些垂垂暮年的相公们,几乎全都来了。 先前失手打翻茶碗的,便是诸位相公中掌管钱粮的那一位。他冒着御前失仪的大风险,老泪纵横地给赵瑗深深一揖,哽咽着说“帝姬一语惊醒梦中人”,真教人担心他随时都会昏倒;再有后头恍然大悟的那位中书令,再有后头…… 原来赵桓方才打断她,是为了将这些宿老们叫过来,听她授课呢。 赵桓强抑下激动的心绪,从左到右环顾四周,对这些官卿们说道:“朕早已说过,柔福帝姬是个顶厉害的人,如今众位卿家可还有疑惑么?” 底下的人相互望望,最终推出了一位年纪最长的,对赵瑗拱了拱手,而后问她:“帝姬既然有此高见,可有解决之法么?” “解决之法……” 赵瑗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转头对赵桓说道:“皇兄瞧着,臣妹替您出钱买下大宋国祚如何?” 好大的口气! 真真是猖狂得很! 方才她才说过,问题的根本不在于银钱,如今却要买下大宋国祚,那不是明摆着愚弄官家么! 这回非但是耄耋之年的官儿们,连赵桓也有些愠怒,轻声斥责道:“嬛嬛莫要胡言。” “臣妹并未胡言。”她摇摇头,又说道,“方才那些话,皇兄懂,诸位相公也懂,可诸位能保证,大宋的每一个人,无论识字与否,都听得懂么?若我是大宋军士,我只会关心自己的军饷到了不曾,自己的妻儿老小挨饿了不曾,才没心思去理会这些治国大计。” 这番话一出,饕餮之年的相公们又开始抖胡须。 最终,还是那位老泪纵横的相公发话了:“帝姬深谋远虑,我等叹服。” 赵瑗微微抿起唇角,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有些感慨。 她想要的,远不止女子放足这么简单。她想要天下人都不再歧视女子,她想要恢复盛唐时的彪悍之风,想要……从她自己开始,为所有人洗去这些陈腐的观念。 她一个人厉害算什么,天底下厉害的女子多了去了,却永远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恰好臣妹这儿还有些积蓄。”赵瑗又说道,“不知原先大宋一年税收几何?臣妹可捐出双倍,以做国用。” 赵桓惊得几乎要打翻满桌奏折。 双倍国税! 他妹妹一不养幕僚二没有田庄,连燕云也是不久前才封的邑,哪来的银钱?听说先前收复儒州之时,便是柔福帝姬豪气干云地买下了整州的土地…… 方才她说要买下大宋国祚,原来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第83章 坐等掐架〔一〕 “官家!”下首官员中,有些老辣的已经开始愤愤不平,“柔福帝姬一无田产二无商铺,何来这许多银两?臣疑心此间有贪污之事,还望官家详查!” 他看上去一脸的正气凛然,外加上迎风抖动的白须,真真是此心苍天可鉴。 赵瑗只是笑笑。 一个素来安分守己的帝姬,能存下千儿八百两月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哪里还敢说出这种“双倍国税”的话来?要知道,大宋的税收,可都是以千万白银计的。 她冲那人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大人所言不差,是该好好查查。甚至连同本帝姬的未婚夫婿,也该好好查查。而且为了避免本帝姬转移视线,应该多派遣几个人盯着我们。不过,本帝姬现如今连府邸也没有,大人打算如何清查?” 那人噎了一下。 赵桓缓缓站起身来,负着手,沉声说道:“此事容后再议。嬛嬛,你方才说的话,可是当真?” 赵瑗浅浅笑开:“确凿无疑。” 还记得两年之前,燕京城那一批贸然出现的金山银山么? 还记得一年之前,买下整个儒州的豪情万丈么? 这世上只有帝姬不想买的,没有她买不下来的! 空虚的国库一夜之间被塞得满满当当,无论是纯净的金块、银块还是铜块,都足够令人为之疯狂。据清点的小吏说,这些银两,已足够大宋三年官俸之用,实打实地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相公们兴奋之余,又纠结了一群人,想去找帝姬讨教一二,却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 空荡荡的宫殿里,帝姬只留下了一句话:勿忘国本。 何为国本? 还记得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么,人类的需求呈金字塔形,首先是衣食住行及**的需求,然后是安全需求,最后才是自我实现与尊重的需求。那么头一条自然是衣食无忧,次一条是盛世安稳,最后一条是……天下英雄出我辈。 在离去之前,赵瑗和赵桓认认真真地谈了三天,将自己那点儿底子全掏光了,只希望赵桓能听进一两分。她对赵桓说要不惜任何代价改进农具及播种之法,褒扬对农事有裨益的贤才,不要在黄河两岸垦荒,尽可能多地在黄河两岸种树……也不知道,赵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但无论如何,她现在的身份仍旧是个帝姬,有些事情她不能做,有些事情只有赵桓才可以做,有些事情只有她提点赵桓、赵桓提点旁人才能做……赵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只怕一不小心,便前功尽弃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永远不是敌人的刀枪,而是自家人的刀笔吏。 最终赵瑗对赵桓说道:“臣妹有些想法过于超前,或许皇兄不大相信。若是皇兄恩准,臣妹愿先在燕云做个试验。若是效果绝佳,再向全国推广,皇兄以为如何?” 赵桓点头应允。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赵瑗揣着几道“密旨”去西边,赵桓一面收拾人马回汴梁,一边预备开恩科、揽流民、收户籍……有原先的大宋官儿在,事情处置得妥妥当当。虽然这些耄耋之年的相公们陈腐了些,但如果要做一些按部就班的事情,还是非得他们不可。 燕京没有重修,俸禄和军饷也已经发放完毕,燕云守将依旧是岳飞。但官家和相公们,连带公侯贵戚们一走,燕京城登时就荒凉了起来。据说负责调查帝姬贪腐之事的官儿们在燕京打了很久的喷嚏,到头来就算是挖地三尺,也挖不出帝姬和西军的半点错处,只得灰溜溜地回汴梁。又据说官家已经开了春闱,还打算再开一次秋闱,发誓要将天底下的读书人一网打尽…… 当然这些事情,很多是赵瑗不知道的,很多是她知道了却又不甚在意的。她一个人一匹马慢悠悠地一路往西走,路过太行山时,和南下汴梁的李纲李大人撞了个正着,又被李大人好一通臭骂——当初她明目张胆地绕开枢密院,让朔州蓄马练兵,把李纲吓得几乎要去见太.祖,虽然后来本着对帝姬的信任,李纲还是盖了印鉴签了文书,但依旧觉得此事不妥。 赵瑗顶着一顿臭骂,微笑着询问李纲:“依李相公之见,若是在整个燕云十六州戍边屯田、效法先秦古制,可妥当么?” 李纲猛然一惊,连连后退了两步,用一种极骇然的眼神望着她。 赵瑗又是一笑:“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想法。” 李纲松了一口气:“帝姬往后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赵瑗称是,笑着和李纲道别,继续往西走。 等赵瑗走到朔州,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 此时的朔州变化极大,她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不过刚刚开春,草儿抽出了些新芽,马场上的汗血宝马便开始撒了欢儿地跑。她伫立在马场外头看了好一会儿,禁不住有些感慨。 千余年最优质的蓄马练兵之地,可惜还有一半在西夏人手里。 莫说西夏人早在仁宗时便试图拿下这里,莫说西夏人与金人勾勾搭搭背后使坏,莫说西夏人与西军是世世代代的血仇……就算是她自己,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宋人,也想将这片古老的土地,重新收回来。 不晓得她家将军,打算怎生处置这两千匹公马。 赵瑗看了一会儿马场又慢悠悠地往回走,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向她家将军解释,她统共迟到了一个多月的问题。虽然她知道,无论她扯什么理由,种沂都会相信的……她走了两步又顺手叫住马场一位马夫,向他打听起了种沂的下落。 “咳,你说种家的郎君么?”马夫一面涮洗着马身,一面头也不回地同她说道,“一早便回官邸去啦!听说官家恩宠无限,不等三年出服,便恢复了他陕西路副都总管的职。唔,据说还要让他兼个团练使……” 马夫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中满是对种家的欣羡。因为在大宋,武官一般不上五品,唯一一个二品武官还是官家身边领兵的人。种沂以弱冠之年,官位逼近大宋武官的顶峰,可谓天纵英才。 赵瑗谢过马夫,问清了官邸的所在,又风尘仆仆地赶了过去。 此时已近黄昏,官邸里的大小官吏们大多已经休息。 赵瑗不好直接去找种沂,在城里逛了两圈,又在空间里囤积了不少粮食、清水、木炭,顺带又买了一张竹榻放进去。整整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熟悉这个空间的使用方法了。如今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用意念将竹榻挪近挪出,而不用自己动手。后头想想,大约是空间彻底认主的缘故? 沐浴,更衣,盥洗。 面前情.郎之前,理应先将自己收拾妥当。 赵瑗悄无声息地闪进了官邸的后门,又悄无声息地去到了后院。后院一排屋子都亮起了烛火,明晃晃的也不知那间才是正主住的地方。她静静地听了片刻,居然听见了两个男人的争吵声。 听声音,那两个男人都是三四十岁往上数的人,粗.大嗓门,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旁人听不到。最关键的是,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帝姬殿下突然很想刷个话题,就叫做#论学好一门外语的重要性#。 她沮丧地听了片刻,隐约分辨出其中一人是刚刚救回来的辽帝,另一人好像是……好像是久违半年又余的耶律大石。 似乎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赵瑗悄无声息地流到那间屋子跟前,赫然发现不止她一个人在听墙角。竹丛里站着的那位长身玉立,一袭素白长袍,眼眸漆黑如墨,正是她试图找寻的种沂;梅花边上站着的那两位探头探脑,铠甲未除,分明是西军的服色,军中位置还不低;墙角下蹲着的那一位……韩世忠韩五郎,就算你蹲着,也遮不住高大且彪悍的身形哪……屋顶上趴着的那位女将,是梁红玉? 好么,这下全都凑齐了。 砰! 里头突然摔了桌子,紧接着是一连串咕噜咕噜契丹话,绕得她脑仁儿疼。隔着朦胧的窗纱,隐约可以瞧见辽帝掀翻了桌子,指着耶律大石破口大骂;耶律大石低着头,表情隐忍,一只手却不知不觉地按在了刀柄上。 可问题是,他们……在说什么? 赵瑗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两句求翻译,忽然瞧见种沂嘴角一挑,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漆黑如墨的眸子也渐渐透亮了起来,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的消息。 “妙极。”墙角下偷听的韩五郎嘿嘿笑了两声。 种沂皱了皱眉,两道凌厉的目光就这么扫了过去,似乎是想让韩将军注意一些。不过里头已经砰砰地开始摔花瓶砍桌子砸衣橱,根本没留意到外间有人偷听。 “少郎君……”梅花旁有人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 种沂轻轻摇头,拨开娑娑作响的竹叶,朝院子里踏了一步。朦胧月色下,他的五官愈发显得深邃硬朗,墨色瞳仁中隐约带了一点凌厉的杀意。 在那一瞬间,赵瑗瞧见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隐约是在说,内讧得好。 第84章 坐等掐架〔二〕 薄薄的窗纱透出朦胧的影,隐约可以听见屋中刻意压低的争吵声。竹影边上的青年将军勾起唇角,又往前走了两步,眸如夜色般漆黑,透着凌厉的冷意。素白色的袍角在微风中拂动,掠出一地斑驳的残影,美得惊人。 比起先前在极北之地时那副形销骨立的模样,他似乎略长了些肉,也愈发显得丰神俊朗。 赵瑗远远隔在十丈开外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又细细听了一会儿,忽然瞧见他们几个又换了位置。种沂侧过头微微点了两下,身边众人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里头的争吵声却愈发大了。 嘭! 一声闷响伴随着粗.壮的黑影,还有接连不断的咒骂声,似乎是耶律大石被辽帝狠狠推在了门板上,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一顿。随着里头的争吵声越来越激.烈,种沂嘴角弯起的弧度也越来越大,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按着剑柄,眼中冷冽肃杀之意愈发浓厚了。 赵瑗大致揣测了一下,应该是耶律大石与辽帝因为另立新帝的事情在闹矛盾。先前辽帝被俘,耶律大石即刻另立新帝,以稳固政权。虽然这位新帝后来死了,耶律大石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辽帝心中憋着的那口闷气,却始终不曾发泄过。 可种沂嘴角那一撇冷冽的笑意……这位种家的少将军,在其间做了推手么? 赵瑗不过恍了片刻心神,里头的争吵声竟渐渐停息了下来。 不过转瞬的时间,青年颀长的身影迅速闪进了竹影之中,眼眸却愈发漆黑起来,温和却冷冽的目光下,分明有着暗流汹涌。房屋的门很快被推开,辽帝满脸愤愤不平之色地走了出来,又转身走进了后院的另一处,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种沂慢慢抓住了随身佩剑,一点一点地握紧,修长的指节渐渐泛起几分白。 屋中的耶律大石砰地一声关上门,又忽地吹熄了烛火,似乎是睡下去了。 竹影娑娑,夜色幢幢。 种沂在外头站了很久,直到他泛白的指节渐渐松开长剑,眼中那交织着的怒意一点一点淡去,弯起的薄唇重新紧抿,才慢慢拨开竹丛,转身离开。 赵瑗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又急,渐渐地便将赵瑗甩开了很长一截。不过还好,那一身素白长袍在月光下颇为显眼,住处也颇为显眼,赵瑗没费什么力气便追了上去, 推开门的一瞬间,锋利的剑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私闯官邸,你倒是很……帝姬?” 他的声音由冰冷变成惊讶再变成狂喜,不过短短的一瞬间。赵瑗尚有些惊魂甫定,他已瞬间收了长剑,急急后退两步,侧身跪下:“臣参见帝姬。” 赵瑗:“……”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种沂的声音分外温和,略带着几分特有的低哑,令人渐渐有些心安。 赵瑗盯着他的后脑勺,还有鬓边垂落的长发看了许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就不能……” “不能。”他似乎早就猜到她想要说什么,摇头反驳。 “抬头,看着我。”她说道。 他依言抬头,眼底透着深切的欣喜,隐约还有几分宠溺之意。 赵瑗刚刚升起的一点小火气,立刻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臣晓得帝姬心中所想。”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边说道,“但帝姬也应当晓得,此处人多口杂的道理。臣……并不想让帝姬为难。” “我知道。” “那份旨意,臣也收到了。”他稍稍远离了一些,似乎极力避免与她的身体接触,眼底的暖意却是更浓,“官家恩准臣除服之后,自行婚娶。再有便是——帝姬方才瞧见了。”他略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地同她说道,“我一定会做到的,一定。” 她点点头,亦低声说道:“好。” 种沂低声笑了,抬手扶住门楣,仔仔细细地瞧她,见她气色红润,稍稍宽心:“既然来了,便在此处住下罢。我想着,耶律大石和辽天祚帝的事情,你应当是很有兴趣的。” “唔……”她略略想了片刻,才笑着说道,“不敢夺将军之功。” 她想了想,又问道:“刚才耶律大石与辽帝,在说些什么?” 种沂闻言一愣:“你刚刚……” “我瞧见你了。”她轻咳一声。 “……好罢。” 种沂无奈地摇摇头,引她到案几旁坐下,将方才发生的事情慢慢同她说了。 先前赵瑗的猜测果然没错。自从辽帝被带到这里,又见着了耶律大石之后,两人便开始一场接一场地吵架。先是辽帝不满耶律大石另立新帝,再是耶律大石指责辽帝软弱无能,接着是辽帝痛斥耶律大石为什么这么晚才去接他,最后耶律大石愤愤地说出了那几千匹汗血马…… 还有为了燕云、为了金国覆灭之功、为了剩余的辽臣、为了死去的新帝……两人几乎一见面就吵架,有时候甚至会当着宋臣的面吵起来。最厉害的一次是,辽帝当着所有人的面拍着桌子说,耶律大石终有一天,绝对会篡位。 当时耶律大石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赵瑗隔得远没看清楚,种沂可是看得仔仔细细。 西北种家与西夏、辽国死磕了这么久,又因为燕云十六州与澶渊之盟,与辽国很不对付。这回勉强与辽国结盟,背后不知多想暗捅对方几刀。据说种沂孤身一人去极北之地时,汗血马陆陆续续地失踪了三百多匹,边关也时常有人来骚扰,看作风很像是辽人。所以种沂一回来,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安排他们君臣会面,让他们自个儿吵去,最好吵得天翻地覆,君臣失和了才好。 赵瑗睁着眼睛仔仔细细地听着,眼前的烛光越来越模糊,眼皮也越来越沉重。朦胧中隐约听见种沂叹息一声,吹熄了烛火,从外间唤来两个侍女,带赵瑗去休息。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他很懂得如何避嫌——就算是接了那道旨意,也必须得避嫌。 当下种沂立刻给她安排合适的房间又送来了一套男装,方便她第二天前往围观。等第二天赵瑗醒过来,梳洗完毕又换上衣服时,好戏早就开场了。 这回是韩将军一大早地跑来找耶律大石练武,两人在演武场上打得天昏地暗,旁边围坐着二三十个黑衣黑甲的军士,正唠嗑着近日的见闻。那几十个人瞧见赵瑗,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 “帝……”有人要喊,立刻就被同伴在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赵瑗穿的是男装,明显是想遮掩身份。还喊,是不要命了么? 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咳嗽声。 黑甲军士们自动自觉地坐好,赵瑗回头看去,她家将军已经换了一身银色铠甲,手执长枪,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笑,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温柔。 “昨夜睡得可好?” “极好。” 短短两句话,擦肩而过的瞬间,已经足够令人心神雀跃了。 赵瑗抬起头,逆着光,认真且专注地看着场中两人对打。她不懂枪法,只能看见里头两个人打得很用力,粗.蛮的那种用力,毫无美感却又令人心生感叹。没过多久辽帝也来了,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观赏,抽空称赞一下耶律大石的枪法,种沂微笑着点头附和。 她细细看了片刻,居然觉得她家将军有些……危险? 是的,很危险。 漆黑的眼眸深不可测,微微弯起的唇角更是平添了几分冷意,虽然是在笑,却令人脊背发寒。她一向觉得自家将军是个严肃且正经的人,没想到居然有这么……的一面。 砰! 演武场中乱尘飞舞,紧接着便是夸张的咳嗽声。赵瑗偏头看去,韩世忠一手用枪拄地,一手捂着胸口夸张地咳嗽着,脸憋得通红,但看种沂的眼神,却相当诡谲。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这是种沂早就安排好的。 韩世忠败,必须要败,这是她家将军,一早就安排好的。 “咳咳咳老韩服气,服气。”韩世忠朝周围众人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夸张地喘.着粗气说道,“大石林牙真是厉害得很,厉害得很。老韩比不上。” “耶律将军。”种沂上前一步,嘴角玩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将军果不愧是辽国最厉害的勇士,将我大宋军中最厉害的将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佩服,佩服得很。” 他虽是这么说着,眼中却没有丝毫赞许与佩服的意思。但耶律大石此时是背对着他的,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便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声多谢。 赵瑗侧头去看辽帝,辽帝脸色清清白白,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中紧紧握成了拳头。看上去,他很愤怒,很紧张,也很……担忧。 因为耶律大石,也姓耶律。 辽国最最厉害的将军,手握重兵的耶律大石,是最有可能也最有希望取辽帝而代之的人。 “种将军。”耶律大石转过身来,用生硬的汴梁官话说道,“不如我们来比一场?” 第85章 坐等掐架〔三〕 耶律大石粗.哑的声音回荡在演武场上空,如同一团铅云低低压了下来。韩大将军继续装模作样地咳了好几声,朝他家少郎君挑了挑眉毛,迅速提着长枪溜到一边去。黑甲军士们齐齐望了过来,眼神有些古怪,也不知是在看种沂,还是辽帝。 种沂撇撇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抓着长枪走入场中。 微风拂过他肩头散落的发,也吹拂起他银甲之下的素白袍角。一切就像是电影中慢放的镜头,银甲、长枪、危险如猎豹的青年将军,一步步走向了他的对手,不,猎物。 赵瑗不自觉地微微抿起了嘴角,目光有些幽深。 方才她的感觉,是对的。 他很危险……无与伦比的危险…… 就像一只幼豹终于成年,冲对手亮出了尖利的爪子和獠牙。那双黑眸中透着的凌厉与肃杀,连她自己也感觉到有些心惊。那件事情……那件事情对他的影响,终究还是太大。满门皆灭,满门血仇,无论这笔帐该不该算在西夏人头上,他都已经……已经变了。 不再是风雪中孤直的青松,而是淬染金铜之色的锋利长剑。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他的对手,看着他眼中的冷意始终不曾淡去,看着他手中长枪划出一道又一道冷冽的弧线,却在最后那一瞬间停止。据说真正的高手过招只需要三下,当画面最终定格在种沂长枪落地、耶律大石大刀搁在他颈上的刹那,赵瑗惊得冷汗涔涔落下。 但她的将军依旧微微撇起了嘴角,眸色一如既往的幽深。 ——他是故意的。 就算知道他是故意的,赵瑗也依旧惊得半天缓不过劲来。 她回头看看辽帝,辽帝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不时微微点头,袖中的拳头却握得更紧了。从他的表情上看,他的心情很矛盾。 “#%&$%……”辽帝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赵瑗悄无声息地挪到韩世忠旁边,低声询问那句话的意思。 韩世忠亦低声解释道:“辽帝在说,厉害,该死的厉害。” 耶律大石很厉害=耶律大石是辽国的栋梁=辽帝该死的究竟应不应该重用他?! 再加上耶律大石曾经另立新帝、耶律大石本身也姓耶律、耶律大石曾经凭借一句“不惜任何代价救回陛下”赢得了辽国大臣飙升的好感度…… 赵瑗心中瞬间转了十七八个念头,一个大胆的想法已经渐渐成形。 “帝姬。”韩世忠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少将军曾经对我等说过,现如今朔州新军马场初成,不宜太早和西夏、辽国动手。因为这种事情,必须一气呵成……”他停顿了一会,又说道,“虽然末将不明白,为什么必须一气呵成,但末将觉得,少将军此言很有道理。” 赵瑗被他逗乐了。 她仔细想了想,低声说道:“应该是为了皇兄和枢密院。” 韩世忠愕然,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韩五郎很聪明,牵涉到宫廷与枢密院的事情,本就不是一个外将能够插手的。种少郎君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场中两人依旧在对峙着,种沂嘴角的那撇笑意愈发明显,一双黑眸幽深得看不见底,甚至连赵瑗自己,也有些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耶律大石维持着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姿势足有三刻钟,表情同样变换不定,最后还是看了一眼辽帝,才慢慢放下了刀。 “你没有出全力。”耶律大石冷着脸说道。 “大石林牙实在是过誉。”种沂弯腰拾起长枪,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韩将军是我大宋军中第一厉害的猛士,尚且被林牙死死压制。而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再向林牙挑衅,可不是丢人现眼么?” “林牙”是耶律大石的官称,与大宋的“将军”大致等同。 耶律大石哼了一声。 种沂又笑着退后了两步,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退出场外。经过赵瑗身边的一瞬间,赵瑗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上蒸腾而出的热气。再抬头看他时,他已经冲她眨了眨眼,幽深的黑眸里,渐渐透出了温和的笑意。 辽帝已经走上前去,拍着耶律大石的肩膀,哈哈大笑。耶律大石同样笑着对辽帝说了些什么。两人相处极为融洽,似乎昨天夜里那一场争端,不过是在场众人的错觉。 一场好戏已经看完,再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赵瑗稍稍拉扯了一下捂住口鼻的雪白汗巾,冲种沂微笑了一下,转身要走。眼下有外人在场,他们最好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种沂亦微笑着点点头,目光意在安抚。她才走了没两步,便听见身后耶律大石说道:“种将军,我们可以继续商议西夏的事情了么?” 赵瑗脚步一顿。 原来耶律大石之所以在朔州滞留这么久,是为了西夏的事情。不错,先前她与种沂的确以合围西夏做筹码,接回了辽帝。但那已经是近一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了这么久,她还以为耶律大石不打算兑现这个承诺了呢。 身后又传来了种沂清朗的笑声:“不胜荣幸之至。” 当下两人立刻叫来亲兵,确定在今天下午召集双方所有人,再合开一场新的“合围西夏”的友好军事会议。赵瑗刻意放慢脚步多听了一会儿,心中那个大胆的想法,轮廓愈发清晰。 她回房换回女装,没过多久种沂便来了。 他褪去了方才的银色铠甲,依旧是一身素白的长袍。鸦羽般的墨色长发散落在肩头,愈发显得身形挺拔颀长。种沂推门进来时她还在挽髻,从铜镜中看着他推门进来,走到她身边,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低低笑着,又叹了口气。 “将军胆子愈发的大了。”她弯起唇角。 “是啊,臣的胆子,真是一日比一日大了。”他低下头,目光在她的墨色长发上流连,却并未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来。在极北之地的那一次拥抱,似乎不过是个美妙的错误。 “将军来找我,是为了西夏之事?”她又问道。 种沂不答,却反问她:“你为何又换回了女装?今天下午……” “将军。”她冲镜子里的他微微笑了一下,“将军既然已经成竹在胸,我又何必……你连败两场,不就是为了‘合围’之事么?我猜,现在辽帝与耶律大石,应该又吵闹开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 “看,我果然猜得没错。”她慢慢抚.摸着铜镜上的雕花,有些出神地说道,“这件事情,本来就应该让你一力承担的,我……嗯,这一回,我只负责救火。” 种沂一怔:“救火?” “是啊。”她微微垂下眼帘,白玉般的指头在阳光下微微泛着莹光,“你想要做什么,去做便是。不需要担心会出纰漏,不需要担心后头被人捅刀子,不需要担心皇兄或是枢密院……我来替你,撑起一片苍穹。” 她侧过头,冲他微微一笑:“你说好么?我的海东青。” 他猛地一震,幽深的眸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知道,她什么都看得透透的。她知道他想挑拨辽帝与耶律大石的关系,知道他想让他们君臣失和,为朔州赢来喘.息之机,知道他想一再拖延合围西夏的时间,知道他…… “如今辽国,已经在西夏之西。一旦西夏被抹去,燕云势必暴露在辽人铁骑之下。虽然辽人的骑兵比不上金人,但大宋这支新生的骑兵,还是太过孱弱,需要时间和机会,去成长……” 她慢慢地说着,眸光如同明镜一般敞亮。早在种沂偷听辽帝与耶律大石争吵时,她便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种沂是一个谨慎的人,无论如何这一点都不会变。所以,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用这支好不容易得来的骑兵去练手。 “父皇已赐我燕云专擅之权,我也使了个小手段,让皇兄回迁到了汴梁。如今整个燕云十六州,都是你的后援。想做什么,便去做罢。”她又冲镜中的他微微一笑,“我等着你挥剑横扫西夏辽国,以列侯之身,聘我为夫人。” “瑗瑗……” “我晓得皇兄的性子,也晓得北边有个极厉害的蒙古,更晓得诸州都不大安宁。种家戍边屯田数百年之久,理当有许多经验才是。十三郎,我将朔州旁边的几个州,都交与你做军田之用如何?” “我……” “你只需放手去做便是。”她回过身,冲他笑弯了一双眉眼。 青年低头望着她,眼中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了下去。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倒映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专注且温柔,如同甘醇的美酒一般,有着微醺的醉意。 “……好。”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你真不想知道,方才辽帝与耶律大石在吵些什么?” 赵瑗不甚在意地说道:“无非是为了燕云十六州、为了帝位、为了往东走还是往西走,还能争吵些什么?” “不。”他摇了摇头,“是为了澶渊之盟。” “什么?”赵瑗一惊。 第86章 撕毁澶渊之盟〔一〕 澶渊之盟,是数百年前北宋与辽国签订的一道和议。 当初宋与辽要争夺燕云十六州,打得你死我活,最终在澶渊签订了一道盟约。盟约的内容是,大宋向辽国进献岁币布帛,而辽国则归还先前占去的三个州。双方你好我好地签完了协议,真宗、仁宗立刻腾出手来对付西夏。而辽宋两国之间,维持了数百年的平静。 但这种平静,永远都只能维持在表面上。 数百年来,双方大仗没有小仗不断,闹得最大的一次,当属赵佶命童贯北上,招降燕云,却被辽将诈降一事。不久前辽国为金国所灭,辽人举国西迁,燕云十六州重新被大宋拿了回来。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她是辽帝,必定会对此事心有不忿。 再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她是耶律大石,必定会想方设法,夺回这片水草丰美的土地。 不过,重新再以大宋帝姬的身份想一想……重提澶渊之盟,可能么? 收归的燕云十六州,绝没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赵瑗轻轻“嗯”了一声,微微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投下了两小团阴影。姣好的面容上,也隐约透出了一丝阴霾的气息。 “帝姬?”青年低醇的嗓音中,莫名地带着几分担忧。 “你照说便是,我听着。”她说道。 青年摇了摇头,再次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低声说道:“你愈是这样,我反倒愈是担心。瑗瑗,这件事情,远不如你所想的那般简单……”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止是西夏和辽国,也不止是官家允或是不允。大宋开国数百年,从未有过骑兵取胜的先例。纵使有汗血宝马在身,我也担心……”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似乎有些不忍,“再有便是,如今大宋国力空乏,哪里还能征调粮草,支持这场无谓的战争?” 数百年来,西军戍边、屯田、开战,朝廷粮草丰足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再勇武的汉子、再精良的盔甲,若是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开战完全就是个笑话。他比谁都清楚战争的残酷,也比谁都清楚,帝姬虽然一向神机妙算,却根本变不出半点粮草来。 种沂低下头,静静地望着她,轻声说道:“这一回,听我的好么?” “你打算如何去做?”她亦压低了声音。 “拖。”种沂有些无奈,“如今别无他法,只能想方设法拖下去。无论挑起他们君臣失和也好,引得他们乐不思蜀也罢,总之尽量推迟这场战争的来临。” 她同样静静地望着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道:“方才你说,‘推迟’。” “对,我从未否认过,宋辽之间必有一战。”他站起身来,有些寂寥地在房中走了两步,又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很是苦恼。赵瑗亦站起身来,扶着梳妆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若是辽国日后羽翼丰满,再难撼动呢?” 种沂一怔:“瑗瑗?” “虽然我也不赞成,现在就同他们划下道儿来。”她眼中的阴霾之色更浓了,“但无论如何,燕云十六州,那是半点也不能让的。” “我晓得。” 她脸色和缓了些:“既然将军晓得,那便放手去做罢。我……”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才又说道,“我只在一旁看着,什么话也不说。但今天下午,我是决计不能现身的。有人认得我。” 种沂轻轻“嗯”了一声。 这种涉及“合围”的会议,必定会有枢密院派遣过来的监军在场。也不知道赵桓回国之后,派来的监军是谁、认不认得她。无论如何,小心一些也是好的。 他低头看着她,说道:“那我先去了。” 她微微点头,冲他一笑。 种沂离去之后,赵瑗立刻挽起了丫鬟,换上官邸中侍女的衣服,在府中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她认真地观察了一下议事堂的格局,确定好最佳的偷听地点,然后才摸摸手腕进入空间里,预备下午开场的时猴再来听。 空间里已经被各种各样的物资塞得满满当当,她坐着稍稍有些挤。 如今这里头的金银铜铁铅已经多到用不完,过两天她就取出纯铜和纯铁,给西军打造一批新的盔甲。纯铁生脆,应该参杂些碳,最重要的工匠和淬炼钢铁的法门……赵瑗在空间里坐了一会儿,心中又涌起了十七八个念头。她觉得自己应该去睡一觉,省得又是天生的劳碌命,停不下来。 约莫在空间里坐了三两个时辰之后,她悄无声息地跳了出去。 时间掐得正好,地点也挑选得正好,议事堂里已经传出了愤怒的咆哮声。 ……糟了,她听不懂契丹话。 赵瑗恨恨地跺了跺脚,透过窗棂朝里头看去。一张长长的桌子分别坐了两拨人,个个面红耳赤地朝着对方开骂。种沂坐在长桌的最尽头,幽深的黑眸里透出了几分冷意。 与此同时,耶律大石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什么,长桌另一头的辽帝拢了拢袖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同样从口中吐出两个音节来。 “办不到!” 这头的韩世忠突然暴喝一声,“澶渊盟誓,那一条写了燕云十六州归辽国所有?还请二位指给老韩看看!”他一时气急,说的是汴梁官话,对方的人,倒有大半听不懂。 但赵瑗终于听懂了。 他们……果然…… “西夏合围”,不过是个幌子。 “韩将军。”耶律大石似乎是客随主便,也换了汴梁官话说道,“那么澶渊盟誓中,又有哪一条写明,燕云十六州归宋国所有?若是贵国并无合作的意向,那便——” 他轻轻“哼”了一声:“本国与西夏国并无深仇大恨。若是宋国不想承认澶渊盟誓,本国自然会挑一个‘愿意承认’澶渊盟誓的好友,永结百年之好。”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是让出燕云十六州,还是面对西夏与辽国的共同反扑,这道选择题,可当真不那么容易做。 “呵……” 长桌尽头的青年将军轻轻笑出声来,目光愈发幽深,隐隐透出几分锋锐的意味来,“看样子,今日必定有一方,要撕毁澶渊盟誓了?” 第87章 撕毁澶渊之盟〔二〕 这下子,周围静得连针都掉不下来了。 周围的人齐刷刷看向了种沂,目光中夹杂着惊疑、愤怒、不解、担忧等诸多情绪。种沂自己却不甚在意,静静地望着耶律大石,眼中透着一种谁也看不懂的情绪。耶律大石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陛下与大石林牙都是人中龙凤。”种沂慢悠悠地说着,目光从左到右一一掠过众人,眼眸愈发深邃幽黑。他微微后仰了身体,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从薄唇中吐出了几个字句,“切记这里是大宋。大石林牙可千万莫要冲动。” “你在威胁我。” “大石林牙说笑了。”他慢慢睁开眼睛,又恢复了先前的谦和与温润,“某身为大宋戍边将领,怎会私自挑起宋辽两国争端?不过方才贵国众使的样子……” “你试探我们!”耶律大石砰地一声拍响了桌子。 “不。”他摇了摇头,“非是试探,而是——警告。” 青年将军慢慢站了起来,银色铠甲微微泛着凛冽的光,冰冷肃杀之意刹那间充斥整个大堂。“这是,警告。”他一字字重复着,表情坚毅且沉静,半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大宋不惧一战,想必陛下还有大石林牙也知道这个道理。否则,今日陛下又何须前来旁听?” 此话一出,辽帝瞬间黑了脸。 两国邦交讲究一个关系对等,对方官阶最高的,也是旁边身穿绯袍的那位,顶天了是个二品。若真要议事,耶律大石一人足矣,辽帝根本没有旁听。方才种沂说得不错,辽帝之所以前来,一是为了防止宋辽两国彻底撕破脸,而是为了防止耶律大石暗中动手脚。 “某今日以大宋守将的身份,再重复一次。”青年将军冷冷地环顾着四周,低醇的声音如同承载了泰山的重量,“燕云,寸土不让;我大宋,亦不惧一战!”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议事堂中久久回荡着,辽帝与耶律大石脸上青白驳杂,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对方有人想要拔刀,立刻就被耶律大石拦了下来。两国之间的确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涉及到疆土的事情,自然是寸土必争、寸土不让。 至于辽国先前在燕云的“经营”…… 呵,瞧瞧罢,帝姬早就下令将燕云同化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连半丝辽国的痕迹也找不出来,甚至还抛弃了原本流行的契丹话,改说汴梁官话、书宋国文字、流通大宋的金银铜钱。而交子,这个曾经被燕云人视为“白条”的东西,也早就流行了起来。书同文、车同轨,当初辽国如何经营燕云十六州,如今大宋便一一对付回去,半点也不会出差错。 “你、你你……” 长桌旁边突然冒出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静寂的大堂中显得分外突兀。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去,发现是方才那位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声音尖利,如今是个人都晓得他的身份了。他指着种沂“你”了半天,最终憋出一句:“你大逆不道!” 青年将军微微皱眉,嘴角却不自觉地弯出一丝冷意。 “官家未曾下旨、枢密院未曾下旨,在这里,便是咱家最大。你你你……” “哈哈哈哈……”耶律大石突然大笑了三声,不,四声,然后表情严肃地对种沂说道,“将军还是先处理好自家的事情,再来与我好好商议罢。” “是啊。”种沂点点头,看看辽帝,又看看耶律大石,“越俎代庖,确实该杀。” 此言一出,辽帝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种沂似乎什么也没瞧见,转头静静地看了那位绯袍宦官片刻,铮铮两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雪白的剑锋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光,趁着他一身银色铠甲,愈发肃杀且凛冽。绯袍宦官似乎被吓住了,手指尖指着种沂,颤声说道:“你、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种沂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是剑冷了,□□晒晒日光。” 呵、呵呵。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韩世忠吊儿郎当地枕着胳膊,对着空气说道:“少郎君真是越来越有帝姬的风采了,哈哈……” 种沂闻言,轻轻闭了闭眼睛,声音低得几不可察:“若是她在,必定不会是这样。”不过,这句话除了他旁边的几个人之外,谁都听不见。 “你你、你大胆!”绯袍宦官的声音更尖利了。 “今夜大人的奏折上,可要上句‘种家子胆大包天’么?” “你你、你胆大妄为!” “您这句话车轱辘转了许久,您不觉得无趣么?” “你你……” 呛啷! 种沂收回长剑,转过身去,对着耶律大石,一字一字地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知大石林牙是决议与我合谋西夏,还是在此地休养三两个月,静候我大宋官家圣谕?” 这回不仅是耶律大石,连周围的人都一齐被吓住了。 方才他说“撕毁澶渊盟誓”,还能勉强认为是威胁辽国君臣;如今直截了当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这…… 素来谨慎行事的种将军,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呀? “少郎君?”一位黑甲军士轻轻喊了他一声。 “无妨。”种沂摇了摇头,不知想起了什么人,眼角渐渐染上了几分笑意。 耶律大石轻轻“呵”了一声:“这么说,种将军是有恃无恐了?” “不错。”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不知种将军所恃无恐之人,是谁?” 青年将军周身的肃杀之气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是我一生中最最信任的一个人。不过大石林牙你——”他轻轻笑了一下,“无须知道。” 耶律大石将他所认识的宋人在脑中过了一遍,所有的念头渐渐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是她。 上回扮作书记官,今天早上还是扮作了书记官。 听说两万宋俘在她手中安然无恙地南归,听说整个金国在她手中悄无声息地覆灭。 素手翻覆之间,风云倏变。 大宋的柔福帝姬,燕云封邑的长公主,眼前这位青年将军的……未婚妻。 “既是如此,我也就不便多问了。”耶律大石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重新坐回长桌上,目光有些凝重。燕云十六州是那位厉害公主的封邑,想要拿到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方才那位种将军的话,不仅仅是对辽国的警告,也是给西军的一颗定心丸。 这样厉害的女子,若是摧毁了,想必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耶律大石不再去看对方的表情和眼神,也不再去管辽帝那似愤怒又似哀怨的目光。接回辽帝本就是为了安定辽国大臣的心,如今辽帝已归,他自然就可以放手去做很多事情了。比如说,吞掉西夏。 合围合围,最终结果如何,尚未可知呢。 当下双方都有意无意地克制了一些什么,围着长桌和地图,认认真真地商议了一番合围西夏的法门。其间有侍女来添过两次水,都没有人在意进来的究竟是谁。只有那位看上去还在生闷气的绯袍宦官,瞧见“侍女”似笑非笑的眼神时,本已经脆弱的心脏又用力狠跳了两下。 嗳哟喂,怎么连那位姑奶奶都来了? 他伺候过太上皇又伺候过两位官家,好不容易才被派到这处来躲闲,生平听得最多的,便是那位姑奶奶的光辉事迹。那位姑奶奶可是出了名的胆大包天哪,难怪种将军有恃无恐…… 整个燕云都是这小姑奶奶的,她想怎么玩儿,估计连官家都管不了吧? 绯袍宦官苦着一张脸,缩了缩脖子,预备今晚就递折子回汴梁伺候。西军监军这活儿谁爱干谁干,反正他是决计不会和这小姑奶奶沾亲带故了,一天也不! 这头的绯袍宦官在想些什么,另外一头的“侍女”,可是一点都不晓得。她提着茶壶站在旁边看了许久,琢磨着是否该找赵桓重新打一套公主印鉴,配合那道“燕云专擅”的圣旨,替种沂好好铺出一条阳关大道来。 好在她虽然依旧听不懂契丹话,但地图还是看得懂的,那几人比划的手势,也是看得懂的。总体来说这回议事议得相当愉快,至少双方都和和气气地达成了某些协议,顺带无视了某些本不应该在场的人。 在会议结束之前,赵瑗便提着茶壶,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房之后,她立刻铺开燕云、辽国、西夏的地图,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很久,如果她是辽帝宋帝,该怎样处置今日的局面。今天酝酿已久的那个念头,已经渐渐醇得开始发酵了。她皱眉想了想,又叫过几个西军将士来问了些话,最终向种沂借了几个人,派到西夏去。 她忙碌了很久,直到华灯初上,晚饭也热过了好几轮,才堪堪停下了笔。定睛看时,案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淡淡的影子。再往上看,种沂一身素色长袍,站在边上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怎么了?”赵瑗莞尔一笑。 种沂摇摇头,亦笑着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想与你一同用些晚……嗯,宵夜。” 第88章 撕毁澶渊之盟〔三〕 赵瑗扑哧笑出了声。 她歪头看着种沂,有些狡黠地问道:“果真只是宵夜?” 种沂郑重地点点头:“嗯,只是宵夜。” “好吧。”她搁下笔,顺手将桌上的地图卷了卷,颇有些遗憾地说道:“我原本还想着,该如何对你说明西夏之事呢。若是你……” “西夏?”种沂一震。 她点点头,敛去笑容,声音也渐渐低了些:“我知道你一直都放不下。” “呵……” 种沂慢慢撑起身子,走到门口,从仆从手中取过食盒。赵瑗站在案几后头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背影有些寂寥,抓食盒的手也有些不稳。不过,这种失态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间,等他回过头来看她时,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好了。”他提着食盒,在她对面坐下,顺手又收拾了桌上杂乱的卷籍,再将食盒中的小盘子一一摆好。从头到尾,他都不曾抬头看过她一回,薄唇也微微抿着,很有些冷寂的气氛。 “十三郎?”她有些惊讶。 “帝姬还是先用些小点罢。”他温声说着,轻轻将两个小碟推了过来。 赵瑗闭了闭眼睛,赌气似的提高了声调:“郎君!!!” 他微微愣了一下,手也僵在了半空中。半晌之后,他才一点一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握着一双银筷,夹了一小块甜点喂到她唇边:“尝尝?” 她张口咬了,吃下肚去又饮了杯茶,正想与他重提西夏之事,第二块甜糕又喂到了她的唇边。她没奈何,只得被他一口口地喂完了两小蝶宵夜,又饮了杯热茶,才偷了空隙问他:“你……用过晚膳了么?” 他点点头,极淡极淡地笑了一下。 “那就好。”她说着,推开碗碟,将方才画得乱七八糟的地图在案几上摊开,指着几根凌乱的线条说道:“这是西夏国境内的戈壁。” 种沂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倾燕云之力,可以维持半年左右的行军时间。不过,这显然还是不够。”她抓过一支裹了白帛的炭笔,又在上头画了两道,“其实,现在西夏、辽、大宋三足鼎立的局面,对于我们,反倒是最有利的。只要我们用西夏的战事将辽国拖住,他们就无法西征。” “西征?” “嗯。”赵瑗点点头,解释道,“在吐蕃国之西,尚有一片肥沃的土地。从恒河到幼发拉底河,有沙漠也有绿洲。若是辽国吃不下燕云十六州,他们就会在吐蕃国之西,建立一个更强大的王国。所以,燕云十六州既可以作为后盾,也可以作为钓鱼的饵,而西夏国……”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种沂片刻,轻声问道:“将军的意思呢?” 种沂紧紧抿着薄唇,脸上淡褪了几分血色。 他从未敢忘却身上背负的国恨家仇,从未敢忘却种家的祖训。 辽国、西夏,他们在西北与他们抗衡了数百年之久,如今时局天翻地覆,每走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 “我……”他转头看了看屋外,起身合上房门,重新回到赵瑗身边坐下,指着西夏国的边界说道,“我原本是想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西夏国覆灭。” 赵瑗了然:“难怪你今日会说,不惜撕毁澶渊之盟。” “这不过是逼迫辽国松口的一个手段罢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道,“瑗瑗,你晓得么,这些日子我派去辽国的细作,异口同声地同我说,辽国志不在此。他们已经开始向北边迁徙,与蒙古国多有亲近。甚至有些契丹人,还会到蒙古人的地盘上,教授牧马的法子。” 赵瑗一惊:“先前在金国……” 种沂微微颔首。先前在金国,他们便听过这样一个传闻。金国之所以覆灭得如此彻底,除了内部衰朽之外,蒙古国也出了不少的力。据说宗弼手下一半的精兵猛将,都是折损在蒙古国的手中。 但对赵瑗来说,蒙古人,却不仅仅是“一个心怀鬼胎的邻居”这么简单。 在另一个时空里,南宋偏安一隅,最终无法忍受金国的接连挑衅,联手蒙古人灭了金国,最终却连长江以南的那小片地方,都守不住了。什么叫引狼入室,什么叫与虎谋皮…… “他们会屠城,会用平民充作先锋,会建立起一个横跨亚欧大陆的强国。”她近乎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种沂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不说话。他知道,一旦她显露出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便代表着又将有大事发生。 许久之后,赵瑗才回过神来,拉过种沂的衣袖,绕在手指头上无意识地绞着,轻声说道:“蒙古人很厉害,比金人还要厉害许多。若是日后要打交道,还需十二万分小心才是。” 她停了停,又说道:“我们还是继续说西夏的事情罢。将军,我……我觉得,你有些变了。” “哦?”他侧过头,静静地开口,“哪儿变了?” “变化有些大。”她一下下地绞着他的袖口,低声说道,“比如你会去极北之地寻我,比如你会威胁耶律大石,比如你会对监视你的人说那番话。”她笑了一下,低下头,轻声说道,“虽然我也不晓得,你这样是好是坏。但我希望,你莫要背负得太多。” 他身体一僵,深深地望着她,目光幽深如墨。 “西夏的事情,我会一如既往地站在你身边。而辽国的事情,我也想了些法子……”她渐渐抬起头,眸光明净如水,“就算你真的撕毁澶渊之盟,我也有十足的把握,将辽国阻拦在国门之外。” 种沂全身一震。 “还有皇兄。”她浅浅一笑,“无论是皇兄,还是诸位相公,我都有十足的把握,让他们通通闭嘴。眼下西夏与辽国才是最重要的。倘若我猜测得不错,耶律大石与辽帝,就快要回国了。” 她话音方落,外间便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第89章 西夏之谋〔一〕 笃笃笃—— 敲门声显得急促而又有些沉重,在宁静的夜色中显得分外清晰。赵瑗望了望身旁的青年将军,低声问道:“你要不要避一避?” 他摇摇头,亦低声说道:“方才我与你说话,必定已经被那人听去了不少。现在要避嫌,反倒显得欲盖弥彰。”说着,他起身收拢了笔墨纸砚和被揉皱的地图,将食盒与小碟重新摆放在案几上,才略微提高了声音说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面白无须、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搓着手,忐忑地走了进来。 是他? 赵瑗方才悬起的一颗心又落了下去,双手并拢放在膝前,宽大的绣着暗纹的衣袍垂落在身侧,有些骄纵又有些不悦地问道:“本帝姬记得,你先前是九哥跟前侍奉的宦官?” “帝姬好眼力。”中年男子一本正经地向她行了个礼,顺带理了理自己的绯色官袍。一系列细微的动作都被种沂瞧在眼里,渐渐地他笑了一下,锋锐的黑眸微微眯起,低着头向绯袍宦官拱了拱手:“末将,见过大人。” 绯袍宦官打了个哈哈,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赵瑗,似乎在等着她发话。 赵瑗稍稍后仰了身子,表情愈发骄纵:“哦?那你不继续在九哥跟前伺候着,跑来这西北贫瘠之地做什么?莫不是听说西军勇猛,前来见识一番?” “是,正是。”绯袍宦官擦了擦汗,心里暗暗叫苦。这位小姑奶奶有多厉害、多讨厌文官越权,他可是亲眼瞧见过的。先前听说这位小姑奶奶命丧黄泉,大家伙儿便削尖了脑袋要挤到军中来,想要借着官家的名头狐假虎威一番;他好不容易挤到了这个位置上,哪里想到这位小姑奶奶…… 唉哟喂,这位小姑奶奶连文官相公们都嫌弃,更何况他一个粗通文字、不懂兵法的宦官? 现如今,还是先想办法将自己摘干净了罢。莫要学秦桧秦大人那样,天天指手画脚私定合约还出让了小半个燕云…… “老奴早先便听闻,柔福帝姬天资聪颖、举世无双,今日瞧见您……呃……果然是那个,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哈哈。”他继续擦了把汗,在赵瑗愈发骄纵的表情下,不知不觉地后退了半步,“您瞧老奴这老寒腿又犯了,您是不是……” “呵。”赵瑗轻轻笑了一声。她忽然发觉,假扮一个骄纵的帝姬,似乎相当有趣。 “咳,老奴晓得自己体弱多病,当不得监军大任,还请帝姬在官家面前,为老奴多多美言几句,教老奴回汴梁养几天老。再者西北大局至关紧要,又有帝姬您坐阵朔州……老奴那个……咳咳……” “准了。” “老奴……嗳?” “我说,准了。”她瞥了绯袍宦官一眼,无视掉种沂偷笑的表情,悠然言道,“太上皇已赐予我燕云专擅之权,皇兄也曾恩准我‘在燕云试验诸多事宜’。若是您自请告老,那么本帝姬,自无不允之理。” 绯袍宦官松了口气,身上大汗淋漓的像是刚从水底捞上来。 “只是这告老的折子……” “不劳帝姬挂心。”绯袍宦官连忙开口,“老奴一早便拟好了折子,如今只等帝姬盖印签文,便可随老奴一同前往汴梁。” 赵瑗轻轻摇头:“不必了。” “嗳?” “你是枢密院派遣下来的,去留不必经由我。”若是果真经由了她的手,说不定还会被御史台弹劾一个胆大包天。“专擅”与“不专擅”之间,有着极其微妙的平衡。若是打破了这个平衡…… “老奴多谢帝姬。”绯袍宦官喜得一揖到地,忙不迭离开了,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豺狼等着吃他。 等绯袍宦官走远了,赵瑗才颓然一松,收起方才那副骄纵的表情,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身旁响起了闷闷的笑声。 种沂上前去关了门,又来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想要拢一拢她的发,倏地又僵在了半空中,渐渐放了下去,低低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方才你扮得挺像。” “嗯?”赵瑗秀眉一扬。 “我瞧着,他快要被你吓哭声来了。”他失笑着摇头,又重新收拢了碗碟和食盒,边收拾边询问她:“西夏与辽国之事,你可有把握么?” 赵瑗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比起蒙古人,西夏与辽国,其实并不算什么太难解决的问题。 “好。”他点点头,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在烛火中曳出长长的影,“那我便直截了当地告诉耶律大石,永远不要肖想燕云十六州。” ———————— 赵瑗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醒来,阳光正好。 名义上的监军已经收拾包袱滚蛋了,新的监军还没有派遣下来,如今整个朔州,通通都是种将军说了算。据说昨晚种将军和耶律大石谈崩了,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宋辽两国联手合围西夏的事情,当然也就黄了。 种沂客客气气地将辽帝与耶律大石送出了朔州。 临行前赵瑗在脸上涂抹了面粉疙瘩,顶着一张凹凸不平的脸去为辽国众使送行。耶律大石似乎没认出她来,只是铁青着脸站在一旁,任由辽帝和种将军相互打太极。赵瑗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瞧了耶律大石很久,发现这位脸色不好看的大辽将军,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既然有能耐把数千匹公马换成数千匹汗血宝马,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忍下来,怎么会…… 要知道,身为辽国贵族,耶律大石心中最念念不忘的,同样也是燕云十六州。 赵瑗顺手拉过身边一位西军将士,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两句,又塞给他一张小纸条。那人接了,又递给身边的一位将士……这样一个传一个,没多久便传到了种沂手里。 种沂还在跟辽帝磨着嘴皮,纸条到手的时候还不甚在意。等他瞧见那两行熟悉且娟秀的小字,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片刻之后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辽帝很大声地用契丹话说了一句什么,接着朝种沂点点头,转身离去。 种沂忽然叫住辽帝,神色平静地对他说了几句契丹话。 辽帝同样神色平静地点点头,一旁的耶律大石脸色却变了。不过,他的脸色只变了一瞬间,除了身边几个人、还有时刻注意到他的赵瑗之外,旁人基本没有觉察。 方才种沂对辽帝说的那句话是:“听说我们除了吐蕃、西夏之外,在遥远的北方,大宋与大辽还有一个共同的邻居,蒙古。这些日子朔州困乏,想要同蒙古人开两次军.市,还望大辽莫要横加阻拦才是。” 其实这句话,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军.市自古已有,大宋能和蒙古人开军.市,辽国、西夏同样能和蒙古人开军.市。甚至在过去宋、辽、西夏掐得最狠的一段时间里,三方暗地里依旧会有黑市的存在。一般人听了这句话,只会觉得这位种将军废话太多。 但耶律大石呢? 他的反应……有些不大对劲啊…… 赵瑗低垂下头,跟身边的西军将士一道,齐声恭送辽帝的离去。 等辽国一行人走远了,她才上前几步,来到种沂身边,低声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派遣几个人,到蒙古国去看看。你手下的人会说蒙古话么?” “倒是有几个会说的。”种沂侧过头,望着她笑,“怎么了?自从一提到‘蒙古’二字,你就一直有些不对劲。听说蒙古国一向逐水草而居,数千年来都不曾变过,也从来不曾南下。你——毋须过分担忧。” 不是数千年来不曾南下,而是他们没有遇见一个厉害的大汗。赵瑗默默将铁木真的名字念了两遍,才轻笑着说道:“我这不是,在试探他们么?” “嗯。”他低下头,温柔地看着她,“那,我们回去?” “好。”赵瑗一面答应,一面扑簌簌地揉着脸上的面粉疙瘩。顶着这面粉久了,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大适应。揉着揉着,她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不消片刻,一位黑衣黑甲的军士已经策马来到跟前,脸色煞白,惊魂甫定。 “何事?”种沂温声问道。 “郎君!”黑甲军士急急下马,对他说道,“西夏王命人送来了几颗人头,说是……说是给种家赔罪!” 种沂猛地一震,笑容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赔、罪?”他咬着牙,手按剑柄,额上隐隐浮现出狰狞的青.筋,“两军交战,战死即为天命,无罪可赔,又何必,赔罪?哈哈……若果真要赔罪,恐怕他们,还赔、不、起。” 他冷冷地笑了两声,声音渐渐有些喑哑。 赵瑗上前两步,想要握住他的手,又硬生生按捺了下来。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狰狞且狠戾的表情,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墨色都攒聚到了那一双眸子里,宛如惊涛骇浪一般。 “若不是当时我在燕州,恐怕现如今,西北种家,就只剩下五服外的旁支了。”他慢慢握紧了剑柄,薄唇淡褪了血色,漆黑如墨的眼眸里,隐约泛起了水泽的光芒,还有一丝狰狞的血红。 “走吧,去见见西夏王的使者。” 第90章 西夏之谋〔二〕 周遭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在场众人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趾尖,沉默无言。当年那一场仗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西军覆灭了一小半,而种家……种家除了分兵东进燕州的十三子之外,全都死光了。 正如种沂所说,若不是当时他在燕州,恐怕如今种氏一族,就只剩下五服外的旁支了罢。 种沂紧紧握着手中的剑,眼中的寒意又盛了几分。周遭的人挪动了一下脚尖,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他慢慢转过头,望了赵瑗一眼,眼中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翻涌着,晦暗莫名。 赵瑗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我同你去。”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骨节微微泛起了白:“好。” 西夏来的使者,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他一见到种沂,便开始老泪纵横地述说西夏内忧外困,叛党该死,竟敢找大宋西军的麻烦。如今西夏王体恤种少将军年幼失祜,特意花费了整整一年的精力,将这些叛党首领的首级斩了,充作礼物献给种少将军,还望少将军满意云云…… 种少将军冷着一张脸,坐在上头一言不发,眼眸幽深如墨。 老使者一面抹着泪,一面指挥下属献上了几个匣子,当着种沂的面打开。匣子里盛装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散发着微微的腐味,在场婢女已经有大半尖叫着晕倒。 “够了!”种沂站起身来,紧接着担忧地望了赵瑗一眼。他担心她会受不了。 可赵瑗依旧神色平静地站着,没有晕倒,也没有半点害怕的迹象。 “少将军息怒……”老使者又抹了一把泪,声嘶力竭地说道,“我们陛下感念少将军是个孝子,特意、特意派遣了我这把老骨头来……” “够、了。”种沂慢慢地说出两个字来,呛啷一声,抽出了腰上的配剑。 老使者置若罔闻,依旧在喋喋不休地陈述着他们陛下有多么心疼这位少将军。 雪白的长剑泛着寒光,将红木匣子一一劈断。人头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还有一个滚到了老使者脚边,吓得他接连后退了两步,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九年前,大宋接连十二场大捷,西夏兵败,仓皇入辽,请辽帝调停战事。辽帝遣使入汴梁,逼迫大宋退兵、割地、与西夏和。” “六年之前,金国侵辽,西夏出兵阴山,兵败遁走。” “四年之前,辽帝西遁,西夏王上降表,又亲手捆缚辽帝,交与金将。” “一年之前……” 种沂一步步向那位西夏使者走去,每走一步,西夏使者的脸色便白上一份;他每说一句话,西夏使者的冷汗就要多上一股。 “西夏王幼年之时,为避免母族擅权,曾请辽帝赐公主为其后妃。辽帝允。可后来呢……呵,想必连辽帝自己也没想到,这位辽国驸马、西夏之王,会出尔反尔吧?” “呵……”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方才说的,哪怕一个字?” 锋利的长剑抵在了西夏使者的咽喉上,通体泛着凛冽的寒光,一如种少将军那双冰冷幽黑的眼眸,令人遍体生寒。 “那么我来猜一猜,西夏王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几颗血肉模糊的脑袋……他该不会以为,若是能骗过我这个愣头青,让大宋与西夏免于一战,当为上上之选;若是骗不过我,死的也只不过是个半截身子入骨的人,嗯?” 寒冷的声音如同地狱里来的恶魔,渗着嗜血的狰狞。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像是个浴血沙场的青年将军,而不是青松一般的孤直少年。 “我猜得对么?西夏,使者。” 西夏使者吓得踉跄了两步,又被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绊倒,浑身抖得像是筛糠。 “这几颗人头,是充数的死囚吧?”他略略瞥了地上的人头一眼,笑容愈发冷了,“能够覆灭种家满门的人,西夏王会舍得杀?” 这回西夏使者的脸色是真白了,死人一般的惨白。 种沂看西夏使者的目光,同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将军…… 赵瑗张了张口想喊,却又硬生生刹住了话头。她有些难过地垂下头,隐隐有些自责。昨天夜里,她还说他变了,可他哪里变了……还是像原来那样,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不说,无论心里有多难受,也硬撑着不说…… 想必对他而言,西夏二字,字字都沾着血和泪罢? 她一直以为,他已经缓过来了。 可如今看来,这些情绪,不过是被他压得太深,一直不曾表露罢了。 “西夏使者可还有什么,要对本将军说的?”他低下头,锋利的剑尖指在了西夏使者的咽喉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哼……回去告诉西夏王,本将军对他的大礼很满意,真是……满、意、得、很。”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分外平静,西夏使者的脸色却更白了。 “滚。” 西夏使者拖着风烛残年的病体“滚”了。婢女们晕的晕、哭的哭,只得带累赵瑗亲自去收拾那几颗人头。种沂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如同千万年前的石头雕塑,沉寂了所有的情绪。 “将军。” 一声低唤惊动了他,他转过头,神情有些木然,自嘲着说道:“帝姬都瞧见了。” “嗳?” “我从来……从来不愿让你看见的一面。”他慢慢闭上眼睛,苦笑了一下,“若是你觉得我厌烦,或是嗜杀,或是……我不怪你。” 赵瑗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走上前去,双手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 “帝姬!……”种沂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这是我从来没让你瞧见的另一面,你嫌弃我么?”她仰起头,明净的瞳仁里隐隐有些恼怒。 “臣……” “又来了。我说过我不喜欢这样,你嫌弃我么。” “我……瑗瑗,我……”他嗫嚅了片刻,表情有些微微的痛苦,声音也低沉了几分,“莫要如此,瑗瑗,我心疼。” ——莫要如此。 ——我心疼。 她一点一点地攥紧了他的衣甲,轻轻撇了撇嘴角,笑着说道:“我手上沾染的血,比你要多得多;我心狠手辣的程度,也比你要多得多;我……” “莫要再说了。”他摇摇头,轻柔却坚决地推开了她,“莫要再说了,瑗瑗。”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又慢慢垂了下来。 “你晓得官家替我起了什么字?”他低下头,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君衍。” 君衍。 君衍。 君…… 她攥紧了衣袖,又慢慢松开,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微笑来:“好啊。我瞧着,也是极好的。” “方才,你受累了。”种沂也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来,“往后收拾秽物这种事情,交与西军的人去做便是。不然,还要劳烦这些小子再折腾一回。” “嗳?” 种沂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他们会好好‘招待’它们的。” “好……好罢。”赵瑗牵了牵嘴角,笑容也温和了一些,“那,我们是接着探讨行军布阵的法门,还是出去踏踏青?” 种沂闷闷地笑出声来:“嗯,我们去踏青,顺带探讨行军布阵的法门。” 在这种冰未消、雪未融的时候去踏青,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可她知道种沂心里堵得慌,种沂心里自己也知道。两人裹着貂裘顶着料峭春寒,各自牵了一匹战马,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赵瑗为了分他的神,没有再提西夏的事情,反倒给他灌输了不少蒙古人的“英勇事迹”,比如屠城,比如骁勇善战。种沂仔仔细细地听完,最后问赵瑗,预备如何对付这些“极厉害”的蒙古人。 “就像金国一样,分而化之。”赵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哦?为何?”种沂有些好奇。 赵瑗解释道:“蒙古族人逐水草而居,数千年来都不曾一统,若不是遇见了一个强大的汗王……如今我们要做的,是分化,让他们变成一个又一个小部落,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满足于游牧的生活,永远、永远不要强大……” “我以为,瑗瑗会想着,彻底清除这个祸患。” “不能的。”赵瑗摇了摇头,“突厥、乌桓、柔然、东胡……这些祸患,又有哪一个,是曾经被‘彻底清除’的?而且大宋现今国力尚弱,吞掉一个西夏、一个辽国,尚且需要步步为营,更何况是蒙古?啊……方才,方才我不是故意要提西夏……” “无妨。” “嗳?” 他停下脚步,伸手理了理赵瑗衣领上的绒毛,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渐渐透出了几分温柔之意。 “无妨的。” 若是因为方才的事情,便要迁怒到他最最心爱的女子身上,那还算是个人么? 况且她……她一直都在……都在试图安抚他。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沉静且大胆的女子。”他微微笑着,望着她,一字一字地同她说道,“可你方才的样子,嗯,瑗瑗,你当真不害怕那匣子里的东西?” 赵瑗眨眨眼,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其实,还是害怕的。” 第91章 西夏之谋〔三〕 种沂闷闷地笑出声来。 他又伸手理了理她的衣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慢慢放了下来:“走吧。我记得这条河的上游,有一处古战场的遗迹。若是仔细地挖,说不定会有些旁的收获。” 这里地处关陇,是上古先秦的所在。而在先秦时代,有一种非常厉害的秦弩,已经失传千年。 据说,千年之前的这种秦弩,曾经杀得胡人片甲不留。可惜自从秦覆灭之后,文书典籍便散佚得干干净净。据说汉武帝曾经想复原这种秦弩,想了几十年,也依旧无功而返。 虽然他知道这种希望极其渺茫,不过依旧想要试一试。 赵瑗嗯了一声,牵过战马要走,忽然一拍脑袋,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来。 先前她被耶律大石和西夏使者车轱辘转地忙昏了头,竟然忘了自己空间里积了一堆的金银铜铁没有用。她急促地说了一声等等,后退两步,将空间里一块块的纯铁搬运出来。 种沂的脸色渐渐变了。 从隋唐至今,盐铁都是朝廷专卖专运,由此可见“铁”的重要性。而开采出来的铁矿大多不纯,需要淬火冶炼之后,方才能够作为熟铁使用。如今赵瑗一块块搬运出来的……居然是纯净的熟铁? “先前我问工匠要了一些铁块。”她一面搬运一面说道,“这些东西,你应当也是见过的。就在我的随身空间里。你瞧着,够用么?” 她举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望着种沂,明净的瞳仁里,满满的都是笑意。 种沂微微抿起了薄唇,渐渐闭上眼睛而后又睁开,点点头:“嗯。” 他的表情落在赵瑗眼中,可又是另一番意思了。赵瑗看看他,又看看那堆熟铁,试探着问道:“有些难办?” “是……有一点儿。”他似乎有些无奈,“这样大一批熟铁,若是没个准路,铁定又是一笔弹劾。”他停了停,又说道,“不过,无妨的。弹劾我的折子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桩。” “那慢着。”赵瑗出声制止了他,认真思考片刻,又说道,“不如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去假扮山匪吧。” “山匪?” “嗯。然后‘西军剿匪有功,得熟铁数十万。匪尽枭首,资砮充军。” “……” 所以说,帝姬殿下的鬼点子,一贯是层出不穷的。 种沂果然吩咐人去做了一场剿匪大戏,然后将这批熟铁送回去冶炼盔甲。做完这件事情以后,两人才又去了一趟种沂所说的先秦古战场,可惜一无所获。 回官邸的路上,种沂忽然问她:“对了,先前你送来朔州的那批琉璃匠人,我已经全数安置好了,他们也早早地开窑烧制琉璃。不过造作府那边……可有什么说辞?” 赵瑗笑着摇摇头:“我已经处置好了。” 种沂略略宽心。 毕竟是御用的的皇家工匠,若是不处理好,同样是后患无穷。 “还有一事。”他又说道,“我仔细地比照过你留给我的琉璃片儿,让他们照着做了,但出来的影像总有些模糊不清。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模糊不清? 赵瑗眨眨眼,问道:“你将所有的凸透……不,琉璃片儿,都比照了一样的距离?” 种沂点点头:“我仔仔细细地对比过,半点也没有差错。” 赵瑗脚下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扶着马,站稳了身形。她望着种沂,认真且严肃地说道:“我觉得,我应该先教教你如何调焦。” 不同的透镜大小不一、厚薄不一,就算只差了几毫米,焦距也会大不相同。这家伙……这家伙是怎么“仔仔细细、分毫不差”地比照原先的距离……调焦的啊…… 种沂约莫是觉得自己错了,低低咳嗽一声,难掩羞赧之意。 “好了,不说这个。”她摇摇头,又笑着说道:“听说皇兄派给我的长史到了,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去见见他?” 种沂堪堪说了“好”,忽然又摇摇头,说道:“不妥。我还是先去瞧瞧马场罢。等你安置好了,再去寻我。” 赵瑗颇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 长史是个官职,一般只在王侯的府邸中才能见到。 当然,在盛唐时期,公主位比亲王,府中同样有长史。不过本朝公主地位一向不高,这回赵桓派遣长史和属官过来,可谓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赵瑗很是恭敬地见过了那位长史,又被那位据称是“宗室宿老”的长史训了一顿,最后捧着十卷积灰的《女则》,回房去了。 她顺手把女则当成了镇纸,咬着笔杆,开始谋划她的屯田大计。 早先赵瑗已经计划过,将半个燕云都变成西军的军田。西军的几个高层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心中是极高兴的。现如今说道做到,她得趁着春耕之前,把这件事情好好地顺一顺。 一个首当其冲的难题是,燕云十六州的田,大半都成了军田,那寻常的百姓呢? 赵瑗咬了半天笔杆,慢慢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第一,燕云禁酒。 第二,农人免税。 第三,商贾入良籍,课税十取一。 第四,有进献良种者,赏金一万。 第五,诚挚欢迎天下方士来到燕云,为长公主炼丹,顺便调试黑□□…… 美酒极其耗粮,必须要禁。 免掉农业税,看底下的人还怎么瞎嚷嚷。 商贾入良籍,尽早做买卖去吧……商业繁荣了经济才能爆发啊…… 至于良种,她不是袁隆平,不会培育杂交水稻,但基本的遗传学定理还是学过一点的。她不仅要选择良种,还要在整个燕云都播撒良种。至于深耕细作、间种套种这种技术性的难题,还是交给下头的官儿罢。哦,对了,这里读书人太多,官儿也太多,得裁掉一半才好。 至于黑火药,那完全是赵瑗心中的执念。她配不出硝化甘油,但也从未对火药这种逆天利器死心。既然明代可以造出各种各样的火器,那么她就出重金悬赏天下最聪明的人,丢给他们一个最逆天的课题,让他们去试验,总有一个能提前造出火药的吧……哦,对了,虽然现在大宋也有火药,但这种火药只能用来做炮仗,真要上阵杀敌,纯属扯淡。 赵瑗仔仔细细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遗漏之处,便将那张纸仔仔细细地叠起来,丢进空间里,然后去找她的长史。 不出意料地,这位长史将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方才所说的五条,也被驳斥得一无是处。说到后来,长史大人还决定要给朝廷上书,请求收回柔福帝姬的燕云专擅之权。 赵瑗呵呵笑了两声,一面命人将那张纸交给种沂,一面揪着长史大人,还有配给她这个燕国公主的属官,还有原本留在燕云十六州的大大小小的官吏们,磨着嘴皮子打起了太极。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帝姬殿下早就玩儿得溜溜的,就算赵桓亲自来了,也是照做不误。 暗度陈仓的结果是,官家和枢密院又给她派来了一位监军兼节度使兼宣抚使兼钦差,手持圣旨与太.祖配剑,有先斩杀后奏之权。 但这位监军兼节度使兼宣抚使兼钦差,却是她的三哥,郓王赵楷。 赵楷念圣旨时,是这么说的。 “官家有旨,永消西夏之患,将契丹人逐往漠北之北、西域之西……” 底下接旨的人诚惶诚恐,莫名其妙。连临时被拉过来种沂也觉得莫名其妙。这明明是一道告诫柔福帝姬谨言慎行的旨意,怎么变成了“永远消弭边关之乱”? “柔福帝姬温恪守礼,秉性聪颖,朕心甚慰……” 赵瑗听着听着也觉得不对劲了。她在燕云暗搓搓地做了许多大逆不道的事情,怎么她的皇兄还来一句“朕心甚慰”?…… “然大宋制不可废,礼不可除……燕云一地所缴课税,均从燕国公主府出……” 噗—— 赵瑗一口老血基于喷出。果然不愧是她的好哥哥,免去燕云的课税可以,不过大宋上上下下都要缴税,怎能让燕云一地幸免?燕国公主要免税,可以,那就请公主替整个燕云,把赋税交齐了吧。 赵楷笑眯眯地念完了圣旨,郑重其事地交到赵瑗手中,紧接着语重心长地同她说道:“官家对本王委以重任,本王可不能令官家失望啊。听说你最近和自己的长史闹了些别扭……唔,这样不好,不好。三哥先将自己的长史借与你用几天,你瞧着可好?” 赵瑗撇撇嘴,不就是把官家的人换成郓王的人么…… “如此便多谢三哥了。”她无谓地耸耸肩,“恰好三哥工于翰墨,又极负盛名,还被官家委以重任,不妨与臣妹一道,梳理这燕云顽疾如何?” 赵楷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是算了。” 开玩笑呢开什么玩笑呢,他一个工于翰墨的闲散亲王,要将燕云上下梳理得干干净净,要厉兵秣马永消边关之祸,要和这位皇妹比谁的鬼点子多? 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捂着圣旨,当他的监军算了。 第92章 西夏之谋〔四〕 赵瑗笑吟吟地从她三哥手里接过了圣旨,又客客气气地请郓王府长史和她的公主府长史小聚了一回。王府长史果真是个有经验的人,立刻就给她拟了十八条头等大事,这第一条,便是修建府邸。 既然她这位公主的封邑是燕云,自然要在燕云修建一座漂亮的公主府才是。 不过嘛,众所周知,修建公主府的最佳地点不是朔州,而是燕州。 十八条头等大事刚刚送到赵瑗跟前,赵瑗立刻笑弯了一双眉眼。无论这位王府长史的初始目的是什么,这十八条头等大事,条条都帮了她的大忙。她还在心烦怎么把这些人从眼前挪开呢,王府长史立刻就给她找好了名目。真真是妙极,妙极。 没过两天,燕国公主的长史连同属官们,包括燕云一些无关紧要的书记官,都被打包送到了燕州。赵瑗还特别大方地写了个条陈,十八条头等大事,全部都由二位长史做主。等所有人都走了,赵楷才颇为严肃地劝诫她,下回莫要这般唬人了。 赵瑗斜了他一眼:“三哥不也有些厌烦您的长史么?” “胡说。”赵楷立刻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赵瑗撇撇嘴:“如若不然,三哥又为何任由臣妹支使他?要知道,此去燕州路途遥远,况且燕京城中龙蛇混杂,又是被‘借’过来的,差事可不大好办呢。” “你这鬼精灵……”赵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捏捏她的鼻尖,而后叹了口气,“他跟随三哥许久,有些事情,三哥确是不好斥责于他。恰好趁着这个机会,让三哥松快一阵子罢。”他说完,笑眯眯地望着赵瑗,眼中透着几分莫名的深意。 赵瑗干笑两声:“三哥这两日,还是先研习研习书法罢。” 赵楷颇为严肃地说道:“我是监军。” “嗯?” “所以,我应当去军营里,好生研习书法才是。”赵楷一本正经地说道。 郓王殿下说到做到,当天晚上就抱着圣旨和笔墨纸砚,到西军营帐中“研习书法”去了。他自幼饱读诗书,工于翰墨,每日临碑临帖,很是乐在其中。 既然他不打算插手,赵瑗也乐得自在。 紧接着,她又干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在免除农人课税之外,她决定高价购买农田,无论贫瘠还是肥沃。这些天最好连成一片,最好处在朔州和代州,最好距离水源不远,最好……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土地基本就是人的命.根子。若不是被逼急了,是决计不会卖地的。 赵瑗确确实实有两把刷子。 她先是高价哄一批人卖了地,然后又放出风声,西夏与大宋即将开战,如今最最安全的地方,是东边的六七个州。既然燕国公主都把府邸建在了东边,谁还愿意在西边饱受战乱之苦呢……燕国公主说了,以田易田,童叟无欺,反正燕国公主在东边也买了良田数十万顷,绝对管够。 半个月之后,燕云十六州掀起了一波迁徙狂潮。大家纷纷找公主摁了手印置换良田,抛掉西边“贫瘠”的土地和战火的威胁,往肥沃的东边迁徙。反正农人不纳课税,反正东边有大片大片的良田等着自己耕种……不走,才怪。 赵瑗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地契文书,又将西军家眷尽可能多地迁徙到了朔、代二州。 这下子,连赵楷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趁着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监军兼节度使兼宣抚使兼钦差的郓王殿下,郑重其事地找到了赵瑗,询问她的真正意图。 赵瑗答道:“不过是仿照先秦古制罢了。” “先秦古制?”赵楷有些疑惑。 “闲时农,战时兵。”赵瑗答道。 短短六个字,惊得赵楷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哥无须介怀。”赵瑗笑着说道,“种将军在操练新军,还在忙着喂马,这些小事他顾不着,我便顺手替他做了。迁徙到朔、代二州的,大多是西军中的老兵,在关陇一带,已生活过多年了。妹妹将他们的家眷迁来,不过是他们安心罢了。” 赵楷盯着赵瑗看了许久,半天才说道:“我今日方才察觉,嬛嬛你……很可怕。” “嗳?”赵瑗有些诧异,“我又不是豺狼猛兽。” 赵楷摇摇头:“事无巨细,你都考虑得清清楚楚妥妥当当。接下来呢?接下来你想要做什么?三哥原本还想着,以大宋现如今的国力,要和西夏国硬抗,未免有些螳臂当车。可……”他再次摇头,哑然失笑,“三哥竟有些可怜起西夏王来了。” “三哥……” “听闻嬛嬛算无遗策,三哥便在这里,等着瞧好戏罢。”赵楷轻笑着说道,“嬛嬛可莫要让三哥失望才是啊。” 咳、咳咳。 这种惟恐天下不乱的话,当真是一位王爷应当说出口的么! 赵瑗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才要开口,便听见外头熙熙攘攘的,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楷饶有兴致地问她:“一同去瞧瞧?” 赵瑗点点头,与赵楷一道走了出去。 外头果然是起了骚.乱。 一位长相妖娆的少女当街跪着,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什么。在她的身旁围了不少人,大多是看热闹的西军将士。人群的最外围,种沂一身银色铠甲,抱着长剑,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出闹剧,周身多了几分冷冽肃杀之意。 赵楷唤过贴身小厮,命他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贴身小厮没过多久便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道:“来人是西夏国的公主,说是……说是先前在大宋游玩时,偶遇种少将军,然后就……”他偷偷瞥了赵瑗一眼,刹住了话头。 赵瑗笑吟吟地问他:“然后怎么了?与种少将军一夜风.流,然后怀了他的孩子么?” 小厮一口气没上来,呛得直咳嗽。 “真被我猜着了?”她有些诧异地望望那位西夏公主,又望望冷着脸的种沂,“这么拙劣的谎言,居然也会有人相信?” “她……她说……”小厮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说道,“她说,若是种将军不认这个孩子,便等着迎接西夏国二十万大军压境罢。” 原来……如此……啊…… 赵瑗抬眼望去,围观的将士们已经自动分出了一条小道,任由那位西夏公主走到种沂面前。种沂绷着一张脸,隐约可以听见骨节轻微的喀喀声。看样子,他的确是被挑起了真怒。 “种将军。”西夏公主垂下头,哭哭啼啼地说道:“您……您当真……” “拿来。” “将军?”西夏公主惊愕地抬起头,泪眼朦胧,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 “战书,我接。” “将军可要三思啊……”西夏公主愈发我见犹怜,“若是因为您的一夜风.流,引得宋、西夏两国交战,恐怕您在大宋皇帝面前,也不好交代吧?” 她清清脆脆地笑了两声,挑衅似的望着种沂:“依我看,将军不妨就此认下,做了我西夏国的驸马,从此与我双宿双飞……啊!!!” 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倏然飞出,贴着西夏公主的脖子划了过去。不偏不倚,恰好能擦出一点血痕,却又要不了她的命。 西夏公主惊魂甫定,按着胸口喘了会儿气,又咯咯笑着,挺了挺胸脯:“战书就在这儿,将军不妨自己来拿?” 周围霎时间寂静无声,连呼吸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种沂握着空荡荡的剑鞘,眼中隐约泛起了一丝腥红:“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是是是,这世上啊,没有什么事情是您不敢做的。”西夏公主掩口娇笑了两声,“可您若是杀了我,挑起战火的罪名,可仍旧会安在——您的身上。” 第93章 西夏之谋〔五〕 西夏公主笑得分外妖娆,高高扬起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你说呢,种将军。”她挑衅地看了种沂一眼,表情愈发骄横起来,“我听说种家二郎儿郎个个都是少年英雄,如今仅剩的一支独苗,更是了不得。本公主先前与将军一夜风.流,可真真是值当得很。呵呵,想不到今日本公主也要成为传闻中的妲己、褒姒、妹喜了呢……呵呵……” “公主殿下。” 人群中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将西夏公主妖娆的笑声截成了两半。西夏公主愤怒地转过头去,瞧见是一位身穿绛紫华裳的少女,忍不住一鞭子便挥了过去。 长长的皮.鞭挥到半空中,突然被一只修长的手牢牢握住,扯了下来。 西夏公主愤恨地转头,发现拦下她的人是种沂,顷刻间便转怒为喜,笑得更畅快了,“种将军居然亲自为这女子出头?这女子是谁?将军您的相好么?可惜啊可惜,本公主听说大宋陈规,父死,子守孝三年,种将军居然还敢沾染旁的女子,就不怕再添上一条罪名?” 种沂牢牢抓着皮鞭,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还有啊,本公主听说,在大宋啊,绛紫色衣服可不是谁都能穿的。这女子身份不低罢?看样子,这朔州要上演二女争夫的好戏咯,呵呵……” “够了!” “哟,种将军恼羞成怒了啊。没事儿,本公主最爱这种恼羞成怒的戏码。现如今不仅仅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而且……咳咳咳……”西夏公主话说到一半,被身旁斜刺里伸出的一只粗黑大手给扼住了喉咙。她憋着咳嗽了半天,始终挣不出那只粗黑大手的钳制。眼看着就要两眼翻白被活活掐死,种沂才闷闷地说出三个字来:“放了她。” “将军!这女人欺人太甚!……” “我说,放了她。”种沂一字一字地说道,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虽然他比谁都想掐死这位公主,但现如今稍有不慎,便会彻底陷入被动局面。况且…… 粗黑大手不甘不愿地放了西夏公主,顺带把她身上的所谓战书摸了过来,交给种沂。种沂拆了,一行行字仔细看去,眉头深深皱起。西夏公主一面捂着喉咙直咳嗽,一面指着种沂大声笑道:“等着罢,二十万大军立刻就要来了哈哈哈哈……” “公主殿下。” 轻柔的声音又从人群中飘了出来,隐约带着一丝恼怒。 渐渐地人群中又分出了一条小道,让方才那位身穿绛紫华裳的少女站了出来,直面西夏公主。 种沂从那份所谓的战书中抬起头来,目光愈发幽深。绛紫华裳的少女冲他微微一笑,转身走到西夏公主跟前,极友好地向她伸出了手:“公主殿下一路辛苦,为我家郎君千里跋涉,也是难能可贵。这样罢,本帝姬瞧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就不典你做妾了,许你个平妻可好?” “瑗瑗!” “帝姬殿下……” “嬛嬛你疯了?……还有,种将军,方才你唤帝姬什么?” “王、王爷息怒。这儿已经够乱了求您别再上去添乱了好么……” “本帝姬一向深明大义,而且极有容人之量。公主殿下与本帝姬同处一个屋檐下,定是能好生相处的。”赵瑗弯下腰,绛紫色的长裙拖曳在地,一双明净的眸子里,隐约泛起了几丝笑意,“不过公主殿下,三月之前,本帝姬谴人前往西夏,恰好见到了贵国太子李仁爱。你既然自称西夏公主,那么你是这位太子的姐姐、妹妹、姑姑,还是堂表姐妹呢?” “我……”西夏公主噎了一下,表情有些崩。 赵瑗笑吟吟地说道:“若你的身份不足以和本帝姬平起平坐,那么依大宋律——” “我当然是太子的亲……妹妹。” “唔,本帝姬瞧着,公主殿下极是坦诚。”赵瑗转身望着种沂,笑得眉眼弯弯,“郎君以为,府上再添一个美娇娘如何?” “……莫要闹了。”种沂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可我却是寂.寞得很,想要个姐妹伴我左右呢。”赵瑗又转身瞧着西夏公主,悠然言道,“西夏太子李仁爱,比种将军要大上一岁,平素最是礼贤下士,温柔敦厚,恭谦有礼。敢问公主殿下,我说得对么?” “是……是又如何?” “那真真是妙极。”赵瑗冷笑着说道,“你家主子没告诉过你,西夏太子李仁爱,因故国破灭,忧思成疾,早在四年前便过世了么!” “什……” 赵瑗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看样子,公主殿下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到西夏国了呢。哦,西夏国为了避免辽国借此机会反扑,已经封锁消息数年之久。若不是本帝姬特意派人前往西夏走了一遭,还真是不清楚,西夏国居然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西夏公主脸色瞬间就变了。 赵瑗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瞳仁中隐隐透着极淡的笑意。种沂一步步走上前来,紧紧捏着手中的所谓战书,几乎要将那它生生揉碎。 “说——”他一字一字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你究竟是谁的人?” 西夏公主高高扬起头,哈哈大笑起来:“谁的人?本公主就是仁爱太子的亲妹妹!可怜我兄长与母后忧思成疾,溘然长逝,自己又失.身于……” “你当真怀孕了么?”赵瑗打断了她的话,“要不要我寻个医者来,与你推算一下孕期?” 西夏公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既然敢冒充西夏公主,还下战书,至少证明,你是有备而来的。”赵瑗幽幽地说道,“想来那二十万西夏大军,也是两千冒充西夏人的敢死先锋罢?只要大宋与西夏一开战,谁管你是西夏王失得还是种少将军公报私仇……”她背过手,慢慢在种沂的铠甲上写了几个字,口中继续说道,“本帝姬方才说过,寂.寞得久了,也很想有个姐妹陪伴左右。既然你不是真正的公主,便不妨与我家郎君做个婢妾罢。不过,依照大宋律——” 她倏地收了手。 种沂忽然蹦出一串长长的契丹话来。又急又快,谁也听不懂。西夏公主下意识地就回了一个单音节,瞬间脸色又变了,死死盯着赵瑗,眼中满是怨毒之色。 “耶律大石。”种沂几乎要揉碎手中的信纸。事实上,那张脆弱的战书已经在他手里变成了百八十片,就算他就此收手不揉,也会化成片片翻飞的蝴蝶,从此消失不见的。 “居然是辽人……”赵瑗微微皱眉,“是要先行挑事么?” “想来是先引爆战火,再趁乱坐收渔翁之利。”赵楷拨开人群,走上前来,“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唔,嬛嬛,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西夏人?” 赵瑗轻轻笑了一声:“因为西夏国根本没有二十岁上下的公主。” 先前她派人去西夏国,本是打算挑起西夏国内斗,尤其是皇后和太子一支。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太子和皇后居然双双过世,而西夏王为了粉饰太平,居然将这件事情瞒得死死的,每日派遣人到皇后宫中请安,还命人将折子送到太子东宫,等傍晚再撤回来。除了寥寥几个心腹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西夏国皇后和太子,因为辽国国破,已经足足死了四年。 她望着那位“西夏公主”,浅浅一笑:“你们说,若是这个消息被传到辽国,辽帝陛下与大石林牙,又将如何处置呢?”她停了停,又说道,“汗血宝马有雄无雌,也已经寂.寞很久了呢。” “嬛嬛是想……渔翁得利?”赵楷问她。 她摇了摇头:“不,我是想,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 “是啊。”她笑吟吟地说道,“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么?西夏公主、西夏战书、西夏国皇后与太子暴毙,这些消息传到辽国去,西夏二十万大军,压的可就是辽境了。或许,还可以反过来。” 第94章 西征〔一〕 “反过来?”赵楷不解,“嬛嬛这是何意?” 赵瑗笑得极是甜美:“那就要问一问这位‘西夏公主’了。” 她口中那位西夏公主踉跄着退了两步,脸色惨白,跌倒在地,渐渐闭上了眼睛。又渐渐地,她的脸色变得乌黑,唇角也渗出一丝黑血,似乎是咬了什么有毒的药丸。 “是个死士。” 种沂淡淡地说着,眼中隐隐透出几分愠怒来。 “立刻派人出朔州二十里之外查探。若有西夏大军压境,不必理会;若有叫骂宣战,不必理会;若有带头闹事者,斩!” 周遭将士齐齐说了声是。 ———————— 靖康三年夏,一位神秘的西夏公主去了辽国。 靖康三年秋,辽国谴使入西夏,直闯宫廷,跪在空荡荡的东宫前,嚎啕大哭。 靖康三年秋,辽国使者怒斥西夏王,“太子年壮力盛,何来‘忧思成疾’之说?”分明就是西夏人捣鬼,一面将辽帝献给金将,一面暗杀了皇后和太子。 靖康三年秋,辽谴密使入宋,商议西夏合围之事。 靖康三年冬…… 纷飞的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连带着精神也清爽了起来。赵瑗已不知划花了多少张燕云地图,现如今天天对着新地图,笑得极为欢畅。自从今年夏天,“西夏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燕云西面的原住民,便一股脑儿涌向了东面,压根儿就不用她去引流;而燕云以西荒废的大量田地,也渐渐充作了军田,一年深耕细作下来收获颇丰。 至于燕云一地的税收,赵瑗大大方方地表示,只有金银珠玉,旁的一概没有。 负责收税的户部小吏被她气了个仰倒,还得认认真真地将燕云税收折算成金银,向赵瑗交帐单。赵瑗很是爽快地缴齐了千余万的税银,顺带把燕云的一些官员都收拢到了公主府里,由长史管束着。一来是给他们找些事情做,二来是省得他们闲着没事,去找底下人的麻烦。 朔风卷着大雪吹进了营帐里,连带着呼吸也冷了起来。 赵瑗搓搓手又研了会儿墨,再次拟了一道命令,能将黑火药威力提升一倍的,赏金千万;提升十倍的,赏金万万……重伤之下必有勇夫,她今年已经用这些金子银子,买到了许多优质的种子,还有改良不少的黑火药了。若是辽国和西夏能再扛一会儿,明年开春便可试着去做土.雷。 一位身穿银色铠甲的青年男子大步走进帐中,剑眉星目,却带着几分冷冽肃杀之意。他径自走到案几前,俯身看着赵瑗,低声说道:“今早辽国又来人了。” “诶?” 赵瑗搁下笔,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他习惯性地抿着薄唇,深邃的眼睛里透出了几分恨意。每回辽国来使,或是西夏国又有了什么消息的时猴,他都是这副模样,隐忍着,等待着最终爆发的那一天。 “先坐一会儿。”她朝旁边挪了挪身子,温然言道,“这回辽国怕是真急了眼。西夏王出尔反尔,早就被辽国记恨上了。不过辽国也真能忍,我从夏天开始,便一直往那边递消息,他们居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出兵。” “因为耶律大石不肯。” “他?……”赵瑗有些讶异。 种沂闭上眼睛,缓缓点了点头:“的确是因为耶律大石。他不愿出兵西夏,说是吃力不讨好。” “嗯……” 赵瑗点点头,居然有些赞同,“辽国现如今被挤在这样一个小地方,的确不适合开打。要我说,他们就应该往西边走,去往恒河和幼发拉底河,那里才是最广袤的土地。耶律大石——很有眼光。” “连你也这么认为?”种沂微微有些诧异,眼中同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我试探过许多次了。辽帝对西夏国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如今辽国掌兵的,是耶律大石。耶律大石一直不愿东进,想要西征。如今辽国诸臣已经分成了两派,辽帝也已经弹压不住了。” “……我总觉得,耶律大石会反。” “瞧现今的样子,十有八九,是会反的。”他略略压低了声音说道,“但现今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他决议派遣萧斡里剌,率领七万辽军,听从辽帝的号令,挥师东进。不过,要借道蒙古。” “蒙古……”又是蒙古。赵瑗抓过地图,在上头标注着蒙古的地方画了个圈儿。 “瑗瑗。”种沂低头看她,修长的指节在地图上摩.挲着,目光愈发幽深起来,“你觉得,我们应该动手么?” 赵瑗抿唇一笑:“你手下这么多将军谋士,却偏要跑来问我?” “莫要胡闹了,我是认真的。”他低低地说着,伸手握住了她的笔杆,一字一字地说道,“此仗许胜不许败。若是败了,便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你莫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明知道,我不是在危言耸听。” “我……好罢。”她放弃了与他争辩的打算,有些苦恼地说道,“我放不下燕云。” “燕云?” “是啊。”她站起身来,哗啦啦地扯下一张巨大的地图,指着上头说道,“若是当真要打,后援、人手、军心,还有应变的计谋,一样都不能少。如果真的要去,我……你认为,我会乖乖留在燕云,等你回来么?” 种沂一怔,而后渐渐低笑出声来:“自是,不会。” “是啊。”她又问道,“那么谁来替我钳制燕云十六州?” 燕云十六州,是整个西军的后盾。 若是燕云十六州乱了,那么西军的后援、粮道、补给线…… “我原本想着,趁这一年的时间,让整个燕云十六州,陷入一个最佳的良性循环,然后依靠惯性,撑起来。可事实证明,还是我想得太多了……” “‘惯性’?”他颇有些费力地重复着这个新词。 “还有,万一,我说万一,在这场战争中,丢掉了朔州或是代州,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燕云以西已经没有多少原住民,但是保不齐还会有些扯后腿的人。万一再万一,枢密院那儿再给你使些绊子,又该如何是好?”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片刻,忽然又有些烦躁。其实这件事情,已经酝酿了许久。从赵桓降下那道“消弭边关之祸”的圣旨开始,从皇室到枢密院,一直都在给西军开后门。新军久经操.练,加上一批良种汗血宝马,已经约莫有了一战的能力。如今最令人恼恨的,是冬天,冬天! 冬日开战,是大忌中的大忌。 但辽国这一回,恐怕是按捺不住了。 “辽帝需要一场胜仗,来洗刷他被俘的屈辱,也顺带稳固他的地位。”赵瑗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有些出神地说道,“既然是这样,咱们不妨先扶他一把。” “哦?”种沂忽然来了兴致,“怎么扶?” “牵制西夏人,但不要真正动手。”她望着那幅巨大的地图,缓缓说道,“等到开春之后,积雪融化,易于行军,再行处置。不过,得事先找好一个理由。” “理由?”种沂轻轻笑了一下,“这些年西夏蚕食了大宋多少国土。理由,还需要刻意去找么?” “诶?” “你瞧这里。”种沂站起身来,执起笔,在巨大的地图上慢慢勾勒着线条,边勾勒边说道,“这一处,是九年前西夏侵占的地方;这一处,是二十余年前西夏强占去的地方;这一处,是仁宗年间……” 他画得极为用心,赵瑗则看得异常惊心。 好不容易等种沂勾勒完了,地图上已经是密密麻麻一片,再也看不过眼。他搁下笔,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要对西夏出兵,理由我能寻出数千条,条条都有真凭实据。我所担心的,不过是辽人会从背后捅刀子,而西夏王……你记得么,西夏王最擅长的,便是出尔反尔。” 赵瑗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自然记得。” 西夏王最擅长的,便是出尔反尔。 可她最擅长的,便是出其不意呢。 赵瑗静静地想了片刻,踮起脚尖,在种沂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 第95章 西征〔二〕 西夏与大宋的梁子,已经结了很久了。 大幅地图上晕开了深深浅浅的墨痕,浓烈得像是黄土地上浸润的鲜血。已经记不清多少个日日夜夜都在金戈铁马声中醒来,饮马长河,羌笛夜歌,一壶最浓烈的酒伴随着铮铮的将军令,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蔓延了数百个春秋。 种沂听完她的话,眉头渐渐舒缓开来,阴霾已久的面色终于放了晴,深邃的五官被烛光映衬得愈发硬朗。“我信你的话。”他说道,三年如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字句。 赵瑗慢慢退了半步,垂下眼眸,低声说道:“既是如此,我明日便去燕京。” 从朔州到燕京城,足足横跨了半个大宋。一来一回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战火肆意绵延。赵瑗给赵楷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要带回他的长史。赵楷抚平信纸时沉默了半天,最后吩咐小厮去挑一匹好马,他要和妹妹一同去燕京。 一个王侯、一个公主,突然从西部边陲去往最繁华的燕京,是一件很令人瞩目的事情。 大半个燕云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赵楷赵瑗身上,沿途官员一路奉承,将两人照顾得服服帖帖。赵瑗大笔一挥,明升暗降了好几个大官,将各个州府的主事东西南北对调了一遍。原本在涿州管事的,调到儒州去;原本在新州当大官的,调到燕州去……反正都是平调,要么就是升迁,被调走的人就算有怨言,也不会闹出多大的事儿来。 赵楷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寻了个合适的机会,询问赵瑗:“这是,要动手了么?” “嗯。” “那为什么要……” “为了掣肘。”赵瑗答道,“很多时候,坏事的就是地头蛇。因为他们最不希望改变现状。” 赵楷默然。妹妹的政.治嗅觉,比他要灵敏太多。 郓王殿下与燕国公主一入燕京,立刻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赵瑗这回极为高调,日日穿着绛紫色衣袍巡街,引来了无数杀手。起先赵楷还跟着她胡闹一阵,到后来实在受不了,干脆窝在公主府里研习书画,顺带还将王妃和小世子接了过来,很有一番常住的打算。 赵瑗对这种鸠占鹊巢的行为表达了十二万分的抗议。 赵楷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我把你嫂子侄子都接过来与你为伴,又有什么不好的?” “这样更容易成为靶子!” “你本来就是要做靶子,三哥不过是替你将靶子做得更大一些。” “但你的王妃和世子……” “王府的亲卫也会跟着过来。”赵楷喟叹一声,“不瞒你说,官家这回下了狠心要动手。如今汴梁一片腥风血雨,我的封地也不安全,反倒是你的燕云十六州,还要清静一些。” 赵瑗一惊:“动手?” “嗯。官家连着开了两年的恩科,春闱秋闱一场不落,甚至还要再开武举——虽然被枢密院给驳了——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官家要洗干净九弟的残党。相公们天天闹得鸡犬不宁,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门生。你晓得么,如今聪明一点的官儿,都想被外放到燕云这边来。” 赵瑗惊得无以复加。 这些日子她忙着斡旋西夏与辽国之事,很久没有去关注汴梁了。汴梁的血雨腥风,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等地步? “所以年前官家才下了那道旨意,让你们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边关不乱。” 赵瑗听完,沉默了许久。 她早知道二帝之争不会这么轻易结束,不过没想到赵桓居然有这么大的决心。清洗康王余党是假,血洗官场才是真。估计靖康之变给了赵桓很大的教训,如今官场上的风气或可保证富贵皇华,但决计抵不过强敌入侵。 虽然现如今有一个岳飞、一个韩世忠,一个勉强可以算是固若金汤的燕云十六州,但是百年、千年之后呢?千年风骨抵不过一把屠刀,泱泱士子风.流,在蛮横的强盗逻辑下,彻底就是个笑话。 “制衡。”她喃喃自语。 旁边倏地伸出一只手,死死按住了她的口。“你疯了。”赵楷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连这种话都敢胡说,不要命了不成?” 赵瑗唔唔地挣扎几下,好不容易才掰开了赵楷的手,瞪他一眼:“我不过是在想,若我是大哥,又该如何自处罢了。既然汴梁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么我就更不能……” “哦?那你说说,若你是朕,又该如何自处?” 一声戏谑且透着几分疲惫的询问,惊得两人齐齐回头。青石阶的燕国公主府门口,一张豪华的龙辇静悄悄摆着,已不知摆了多久。身穿衮服的赵桓站在青石阶上,目光从左到右环顾了一圈,接着淡淡地说道:“朕听说三弟和嬛嬛都来了燕京,索性也跟来凑个热闹。” “官家。” “官家。” 赵瑗赵楷齐齐行了礼,周围人等已经跪了一地。 赵桓一步跨进了公主府里,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楷,悠然言道:“三弟可真是好打算啊。朕素闻燕京有‘小汴梁’之称,繁华盛景,便打算凑个趣儿过来坐坐。不知燕国公主意下如何?” “官家驾临燕京,自是臣妹之幸。” “好。”赵桓哈哈笑出声来,清亮的笑声回荡在公主府中,一扫先前的颓气,“朕此番还领了几个后生过来,俱是年前中举的少年英才,还要请皇妹多多替朕调.教一番才是啊……” 越来越乱了。 真是越来越乱了…… 她为了给西军腾出手,不惜亲自做靶子来到燕京;赵楷也跟着到了燕京,还要把王妃世子一同接来;现在居然连赵桓也到了燕京,还带着几个“等待调.教”的新科进士…… 一个个都疯了么!!! 赵瑗低垂着头,陪赵桓说了会儿场面话,感觉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朕与嬛嬛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嬛嬛不妨让人备些酒菜,你我二人好好叙叙话。三弟也一同来罢,朕明日便让人去接你的王妃和世子,顺带连太子也一同接来,岂不妙哉。” 赵楷闻言愕然,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欠身说道:“多谢官家。” 赵瑗颇为无言地叫来了她的长史,挑个齐整的地方,备了一些齐整的酒菜。皇族设宴,大多是分桌而食,所以宴不宴的,倒也没什么要紧。宴会进行到一半,赵桓便摒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他们兄妹三个,将来意慢慢地说了。 原来还是为了对西夏动兵的事情。 西夏一直是大宋的心腹大患,种沂多次上书请求动兵,赵桓自然乐见其成,全部批准。但当时朝中已经分成了新旧两派,借着“康王私自称帝”一事,掐得你死我活。明面上是为了康王赵构,私下里,却是为了自家派系和门生。这回说要动兵,两派又重新掐了起来。 一派以李纲为首,觉得大宋需要一洗羸弱之风,好好打上一场。 一派不知是谁为首,总之觉得读书人命比天高,坚决不能让武将借此机会翻身云云…… 两派掐得你死我活,差点把岳飞都给掐下了台。好在赵桓本身有心维护,又把岳飞送到了山海关,守着燕云的咽喉要道,才躲过了一场风波。 所以之前种沂对她说,若是这次失败了,那就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 赵瑗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这场风波居然来得这么快。 原本她的计划是,先用几场胜仗巩固种沂的位置,扶着他慢慢往上走,直到枢密院正副使的位置,再挥师横扫漠北,永绝边境之患,最后才趁此机会,拔擢武将的品阶。怎么这回……居然这么快? “李大人对嬛嬛,倒真是推崇备至。”赵桓有些感慨,“还有张大人。唔,朕想着,你大概不记得他了。当年你把张大人留在上京,让他替朕遮掩,倒是帮朕挡住了许多次明枪暗箭。张大人是个极聪明的人,可惜太过钻营了些,不能重用。” 赵瑗又是一惊。张大人,张邦昌?他!? “而且有一次,张大人居然同朕说,柔福帝姬一语骂醒梦中人,这天下的人,都应该让帝姬狠狠骂上一顿才对,哈哈……”赵桓摇头苦笑,随即又期盼地看着赵瑗,“朕这回是真的没法子了,嬛嬛你说,朕该如何平抑这场乱象才好?” 赵瑗停下箸,陷入了沉思。 赵桓也没有打扰她,只是举着杯,慢慢地抿着。 赵楷听了一会儿便觉得头疼。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若是摊到了他身上,他非得当场撂挑子不可。依稀记得赵桓从前也是这么做的,不过经历靖康之变以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能忍,也能狠,最重要的是,看清了一些事情。他觉得自己大约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富贵王侯了,要当皇帝,绝对是个昏君。 不过,赵楷倒是很想看看,这位素来聪颖的皇妹,会如何解开这个死结。 宴席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外间却又响起了一阵闹腾。赵桓有些不悦,召来贴身宦官细细去问,却是有个胡商想要见见柔福帝姬。据那位胡商说,他手里有帝姬感兴趣的东西。 赵桓闻言来了兴致,很想知道什么才是“帝姬感兴趣的东西”,大手一挥,便将那位胡商召了进来。胡商先是恭敬地向赵桓赵楷赵瑗问了好,接着对神游太虚的赵瑗微微一笑,右手按在胸口,微微弯腰:“我可以弄到您‘感兴趣’的汗血宝马,不过,要用‘那种琉璃’来换。” 赵瑗猛地一震,执起白玉酒杯,浅浅抿了一口,不发一言。 “我是个胡商,只做生意,不谈其他。”胡商侃侃而谈,“我听说燕云十六州对商人很好,就打算和帝姬做个买卖。我走遍西域各国,终于找到了您‘感兴趣’的汗血宝马,也听说您有一种‘特别’的琉璃,奇妙无比。不知这个生意,帝姬做是不做?” 赵瑗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纤长的五指把玩着白玉酒杯,依旧不发一言。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将向您坦诚我的过去。我本来是一个马贼,但后来做了商人。我曾经去过蒙古、去过辽国,也去过西夏国。我精通许多国的语言,我手下的人,也控制着一整条商道。如果帝姬不相信,我可以亲自带您去走一走。我想,您‘感兴趣’的汗血宝马,应该当得起‘那种琉璃’的价格。” 赵瑗神情微微有了些松动:“方才你用的,是蒙古礼。” 胡商惊讶地睁大了眼:“难道帝姬怀疑我的诚意么?不不不,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马贼和商人。帝姬见识广博,居然连蒙古人的礼仪都知道,不得不让我心生感叹。帝姬请放心你,我刚才绝对没有试探您的意思……” 赵瑗浅浅笑了一声。 她“感兴趣”的汗血马,自然是千匹以上母马。 “那种琉璃”,自然是望远镜无疑。 这是西军最最顶尖儿的机密,连某些高级将领也不知道,甚至连赵桓也只是略知一二,他居然打探得这么清楚,还五次三番地提及“蒙古”二字…… 还真不知道,是谁在试探谁呢。 第96章 西征〔三〕 赵瑗执起白玉壶,慢慢为自己倒着酒。琥珀色的酒液溅起微微流光,衬得白玉杯愈发莹润动人。她虽然依旧在笑着,眼底也透着春风一般的暖意,却令胡商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对面的赵楷已经在低头喝闷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不停歇,顺带举袖掩饰自己的闷笑了。 有趣,当真是有趣至极。 胡商抖了抖大胡子,放弃赵瑗,转而对赵桓说道:“大宋的皇帝陛下,你有着无比宽广的胸襟与柔和的性情,你就像天山上的神一样伟大。愿您的光辉永远照耀在大.地之上,让我们永远平安幸福,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沐浴在您的光辉泽被之中。” “嗯。”赵桓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看表情相当受用。 胡商又转身对赵楷说道:“尊敬的王爷,您的文采举世无双,您的书法与绘画也被我的孩子们争相研习。我的孩子们都说,您是一位伟大的书法家和画家,他们要向您学习,做一个伟大的人。” 赵楷放下宽大的衣袖,嘴角抽搐了一下:“嗯。” 胡商最后转过身,对赵瑗说道:“帝姬天资聪颖,容色倾城,是万千男儿仰慕的对象。女人看见您,无不黯然失色,丧失了嫉妒之心。您是上天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是天下的福祉,是……” 赵瑗忍了很久,也没忍住这胡商的聒噪之音。她几次开口想要他闭嘴,禁不住上头的赵桓听得兴致勃勃,还用眼神阻止了她许多次。直到胡商絮絮叨叨地从帝姬风华绝代举世无双,一路吹捧到天上地下的神女也及不上帝姬半根寒毛,才忍无可忍地吐出两个字来:“闭嘴。” 胡商一副极委屈的模样:“对于我们来说,您就是天上的神,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呀。” “够了。”赵瑗紧紧捏着白玉杯,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废话少说。这桩生意,我不做。” “帝姬您不能这样啊帝姬!”胡商哭丧着一张脸,几乎没把鼻涕眼泪一起挤出来,“您需要‘那些’母马,而我手中就有千余匹母马,正好可以解您的燃眉之急;您瞧着,这桩交易不是正好么?况且我通宵四国语言文字,还可以作为您的左膀右臂……” “不需要。” “您别这样啊帝姬……”胡商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来,跪在赵瑗席前嚎啕大哭,“我的确是个诚心诚意的商人,愿意为了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眠不宿不死不休……” “行了。”赵瑗轻轻搁下白玉杯,瞥了胡商一眼,“你当真想做生意?” 胡商忙不迭点头。 “那你应该知晓,强买强卖,从来就不是商家之道。”她慢慢勾起唇角,绽放出一抹极淡的微笑来,“做买卖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我不愿与你多生纠葛,你也莫要与我多做纠缠。” 胡商脸色微变,咬咬牙,对赵桓、赵楷、赵瑗三人齐齐叩了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赵瑗等他走远,唤了个随从过来,吩咐道:“盯着他,看他去哪里,见些什么人,即刻来报。” 随从应了,追着胡商而去。 赵桓免费看了一场好戏,兴致勃勃地隔空举杯,敬了赵瑗一轮,而后好奇地问道:“嬛嬛这般大张旗鼓地命人跟踪,就不怕打草惊蛇?” 赵瑗轻轻摇头:“不怕。我的本意就是——敲山震虎。” “哦?”赵桓兴致更高了,“可朕瞧着,此人并不简单。”无论是“您感兴趣”的马,还是“那些琉璃”,都不是普通胡商所能接触到的东西。那人既然敢当着赵瑗的面说出来,势必是背后有人。 “已经不需要了。”赵瑗又勾了勾嘴角,“他胆敢开出这样的价码,就代表这批马是真的。至于他是背后有人,还是致力于成为最伟大的胡商,都不在臣妹的考虑范围之内。臣妹之所以不和他做生意,原因有二:其一,他开出的价码太高;其二,他的话里,已经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 “哦?”赵桓愈发兴致勃勃。连赵楷也停下了玉箸,兴致盎然地听她解说。 “方才我已经说过,既然他敢当面与我开口,就意味着那批汗血宝马是真的,商道也是真的。”赵瑗侃侃而谈,“无论这条商道究竟是途经辽国还是蒙古,无论另一个商家是耶律大石还是李乾顺,对方想要‘那种琉璃’是实,用汗血马做饵,引我上钩,也是事实。既然马群和商道都是真是存在的,那我为什么——还要借他的手去买?” 赵桓一惊,失手打泼了酒杯。 琥珀色的美酒顺着席面潺潺流下,直滴落到了绣着暗纹的衮服上,他却无暇顾及,急急问道:“嬛嬛这是有了妙策?依照嬛嬛看,大宋打赢的希望,能有几成?” 这场仗太重要了。 汴梁、燕云、辽国,甚至远在东北的金国残族,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胜,则大宋一扫颓势,赵桓也可以趁机扶持新人,将朝中壁垒一块块清除出去;败,则是嘲讽遍地,满盘皆输。 “我事先也不曾想到,西夏之事,居然会牵动这么多利害关系。”赵瑗把玩着白玉杯,神色微微有些苦恼,“或许除了当靶子之外,我还得亲自去西域走一遭。只是,‘燕国长公主’必须坐镇燕云……” 赵桓、赵楷对望一眼,微微颔首。 次日,燕京城中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有个西域来的胡商被官家奉为座上宾,每日接入公主府设宴款待,饮酒作乐的好不热闹。 第二件大事是,柔福帝姬偶感风寒,需要休息几日,不见外客。至于这“偶感风寒”会不会发展成为“身染重疾”,那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与此同时,赵瑗将周边数个州府的精兵猛将都抽调到了燕京,保护官家与王爷的安全,自己则轻车简从,一路飞驰去了大草原。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出了寰州再往北,便是蒙古人的地界。蒙古人素来逐水草而居,这种大雪纷飞的冬日,国境线上必定人迹罕至。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 她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从寰州北上借道蒙古,沿着蒙古和西夏的国境线,一路往西走去。自从上回闹出“西夏公主”的事情以后,赵瑗便开始拼了命地学习蒙古语、西夏语和契丹语。虽然造诣不高,但基本的日常交流,还是没有问题的。所以近一个月来,她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在路上,她又渐渐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汗血马的产地不多,基本集中在西域一带。西汉时这里是大宛、月氏诸国的所在,大宛国灭之后,这里就轮番经受战火的洗礼。显示匈奴、突厥、柔然、吐蕃,再是西夏和辽国。如今辽军强.横,已经牢牢占据了罗布泊到克什.米尔一带的土地,将整个汗血马的产地,彻底囊括其中。 所以基本可以肯定,那位胡商口中所说的那批“您感兴趣的马”,就在辽国境内。 她进入辽国边境时,辽将萧斡里剌和他的七万大军,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辽帝欢喜鼓舞地开了一场庆功宴,对参战将领大加褒扬,顺便替自己巩固了一下地位。可惜他这场庆功宴开得太不是时候,对西夏国穷追猛打的第一猛将萧斡里剌,是耶律大石一手带出来的人。 赵瑗曾经遥遥看过那场庆功宴,笙歌燕舞,炽热且浓烈,很有契丹人的风范。一场庆功宴足足开了十日十夜,直到辽帝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了,下诏停止此宴,可惜并没有一个人肯听他的话。 辽国在狂欢,辽帝在“被”狂欢。 一场蓄谋已久的宫变就此上演,耶律大石与刚刚打了胜仗的萧斡里剌共同宣布了辽帝的十大罪状,第一条就是被敌国俘虏,丢尽辽国颜面。辽帝指着耶律大石半天说不出话来,耶律大石一把弯刀便结束了辽帝的性命。当时赵瑗还在城墙之外,只听见里头漫天的厮杀声,织成血光一片。 辽帝无子,耶律大石迎接辽帝、出兵西夏有功,被尊为新帝,统御西辽。 新帝登基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了辽帝旧臣身上。辽帝的旧臣死的死逃的逃,没逃的也活不了多久。赵瑗如同幽灵一般,在西辽国都里日夜游走,找到一个又一个垂死之人,终于套出了辽国的一些秘密。比如马场的所在,比如耶律大石一早就很有野心。 她开始在西辽买马。 首先是一匹,然后是十匹,最后是成百上千匹……她一点儿都不介意自己的空间变成马厩,反正现如今她对空间操纵自如,只要一个简单的念头,随身空间便清爽如初。 但是,西辽的马,却渐渐地被她买空了。 赵瑗行事谨慎,没有去买军.马,而是去了几个私人马场,一点一点地套料。等到西辽新帝第一把火将辽国旧派烧了个干净,野心勃勃地预备烧第二把火时,她已经在西辽整整呆了两个月,能买到手的马,基本都买光了。 耶律大石惊恐地发现,本国境内的良种宝马,尤其是马中之王汗血宝马,短短数月之内居然只剩下了公的,而且消失得无声无息,每一笔交易记录都有据可查,着实令人心生畏惧。 是谁? 谁有这样大的本事? 耶律大石思考了很久,也没有思考出结果来。但是,为了彻底转移西辽的实现,他决定点起西辽的第二把火。这把火的名字叫——征战天下。 只有让西辽成为最凶悍的国家,才能洗刷他篡位的骂名,成为一代明君。 是年春,西辽新帝遣大将萧斡里剌率兵东进,绕道蒙古,直逼燕云。 第97章 西征〔四〕 西辽的皇帝耶律大石,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西夏国看似凶悍,其实并不足以为惧。能够依附强大的辽国、强大的金国,恰恰证实了他们本身的秉性。只要辽国足够强大,西夏国就会俯首帖耳,不需要亲自动手去教训。” “而水草肥美的河套之地,广袤无垠的燕云十六州,才是我们必须要争取的地方。” “只要有了燕云十六州,东可掣肘金国残兵,南可威慑宋国,西可敲打西夏,北能沟通蒙古,是一处绝佳的枢纽之地。必须要争,一定得争。” “只有拿下了燕云十六州,朕,才算真正做了辽国的皇帝。”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一种叫做“火药”的逆天利器。 因为就算赵瑗自己也没有想到,重金悬赏之下,居然真的有勇夫,替她把黑火药的威力提升到了极致。在辽将萧斡里剌带兵潜入燕云的第一天,先锋部队立刻就被炸得血肉横飞。她觉得,这批黑火药的性能,已经勉强抵得上硝化甘油了。 这个消息传到西辽的时候,整个西辽都炸开了锅。 每个契丹人都热烈地讨论着这场“天雷”,他们觉得,这是天狼神不满耶律大石篡夺帝位,故而降下天雷,以儆效尤。但耶律大石本人,则对这场天雷表示很镇定。毕竟是秘密派遣的部队,折损再多,也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掉。 据说,这位新任的辽帝,耶律大石,他先是召回了萧斡里剌,命他直接攻入西夏国都,提着西夏王人头来见,然后硬生生地在辽宫里咳了一口血。 耶律大石咳血的那一夜,月明星稀,没有乌鹊。 赵瑗悄无声息地潜进了辽宫,蒙着脸,认真仔细地研究了耶律大石的身体素质,确认他的寿命还有很长,才磨磨蹭蹭地拿走了辽国的镇国重器。她也不晓得那镇国重器是个什么玩意,只记得很沉,颜色也很刺目,据说她离开西辽国都的那一天,耶律大石又咳了一次血。 三月草长莺飞,绿野苍茫。 这里已经没有所谓的商道了,连胡人也很少过来。残存的契丹人龟缩在罗布泊以西,蛮横地指挥他们的将军,萧斡里剌,在扎脚的戈壁滩上千里急行军。据说霍去病曾经到过这里,据说他从这里跨越了万里祁连山,创造了千年的酒泉……可惜,这里是西夏国的土地。 赵瑗裹了裹奇怪的皮裘,将自己打扮得像是一个西夏女人,牵着骆驼,慢慢走过一道道坎儿井又走过万里黄沙。她特意绕开了西夏的国都,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会去喂西夏王一点毒药。 西夏国有厉害的将军么? 当然有,否则怎么会杀得种家片甲不留? 那场浴血鏖.战已经成为西夏国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的西夏国,早已经不将大宋放在眼里。他们恐惧着西边的契丹人、北边的蒙古人,单是嘲笑东边的宋人。据说有个西夏人编了个段子,传唱颇久: 金国人:有铁浮屠,任性,打契丹人。 契丹人:有骑兵,任性,打西夏人。 西夏人:有后台,任性,打宋人。 宋人:有书读,任性,打自己人。 这个段子源远流长,曾经为许多人广为传唱,一度成为西夏国最最流行的段子。西夏王听了哈哈大笑,特意赏了那人一鞭子,鞭上带钩,抽得他只剩半身皮.肉。当时西夏国还是后党专权,太后表示此人甚有才华,又赏了一鞭子,紧接着还赏了西夏王一鞭子,活活将西夏王抽得跪地求饶。 再然后,西夏王娶了辽国公主,仗着岳家威风,将太后一系全部下狱;再然后……大家都知道了。 赵瑗慢慢横穿了整个西夏国,一路揣摩着西夏人的想法。西夏王姓李,属党项人的一支,不知为什么就是和大宋不对付,天天做着一统大宋的美梦。他们没有金人的强盗逻辑也没有契丹人的强盗逻辑,欺软怕硬这一点倒是和西夏王本人很像。整整四个月,大宋西军在河朔一带拖住了西夏主力,但西夏人却依旧认为宋人没什么了不起。 她毫不怀疑西夏国会惨败,她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倘若种沂执意想要复仇,这笔帐,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西夏王李乾顺?还是当时带兵的西夏将军?还是当时亲手诛杀种氏族人的……所有人? 他什么都没有同她说过,她只能默默地胡思乱想,顺带在经过西夏国的时候,为他多搜集一点资料。无论是西夏王的还是西夏将军的,只要对他有用处,她都想多收集一些。 大概,她已经将那个人深深镌刻进了骨子里吧。 忘不掉、抹不去,分离小半年,心中所想所念的,全部都是他。想他的声音,想他的容貌,想他一切的所有…… 她牵着骆驼,硬是从西辽一步步走回了西夏与大宋的边境。 即便不用去看,她也能猜想得到,自己这副形容是没法看了。 西夏与大宋的边境,一个是代州,一个是朔州。 赵瑗自然而然地先去了朔州,找到那处水草丰美的马场,开始一匹接一匹地往外放马。汗血宝马生来彪悍,西军又舍不得将这支王牌全部放到战场上去,所以只是慢慢轮替着用。公马母马驳杂在一处,立刻撒起了欢儿。她忍着不适放出了所有的马匹,又驱散了空间里所有奇怪的东西和奇怪的气味,冷不防被一双臂膀抱到了怀里。 身后满是干净且温暖的气息,夹杂着几分雨后青草的味道。 她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究竟是先说自己形容不整比较好,还是先说自己需要去洗个热水澡比较好。唔,她觉得自己那件沾满黄沙的大外套也需要换一下。 “我很想你。” 他紧紧抱着她,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呜咽:“瑗瑗,我很想你。” 从未想过他竟有这样大的力气,几乎要将她整个揉碎在身体里。修长的指节攥紧了她的肩膀,侧头看去,指侧一层薄薄的茧,分明是长年挽弓射箭的缘故。他只说了那两句话,便深深埋首在她的发间,愈发用力地抱着她。 赵瑗有些讷讷:“那个……我……”会情.郎之前需要沐浴更衣一下。 身后之人不答,却将她抱得愈发紧了。 “你没感觉我身上……”有点,嗯,那个,嗯,不太清爽? “别说话。”他沙哑着嗓子说道,“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木然地站着不动了。 多亏身边的马夫详加解释,她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什么缘由。原来她装病从燕京遁走之后,各种奇奇怪怪的消息就开始满天飞,比如她得了天花啦,比如她被人暗杀啦,比如官家将她嫁人啦……每一个新的消息传到边关,他都要难受上好多天,才能渐渐缓过劲来,迎接下一个更加令他难受的消息。 唉…… 赵瑗垂下头,有些愧疚地说道:“是我不好。” “不,你临走之前,便已经同我说过了,是我自己……太过魔怔。”他的嗓音愈发喑哑,透着深深的疲惫。 赵瑗试图让气氛变得更轻松一些,随意找了个话题问他:“你是不是恰好就在朔州?咳咳……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不那么急着来马场了。”应该先去洗个澡的,嗯。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说道:“我听说马场上凭空出现了许多汗血马,还是雌的,便猜测是你回来了。”他说得平淡,很好地遮掩了背后的一些故事。比如他原本在什么地方,又是从什么地方赶过来的,中途累坏了多少匹马……等等等等。 她垂下头,心底微微有些刺痛,却笑着说道:“唔,我想去泡一泡温泉,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身后传来了他低低的声音:“好。” 朔州这处地方,温泉不多,却恰好就在附近。 他骨子里就是个古板守旧的男子,就算变得狠戾了一些,也依旧是个狠戾且古板守旧的男子。赵瑗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去了温泉里泡着,被热气一蒸,眼前又是泛滥的水泽。 真是……太容易哭了,这不好。 她揉揉眼睛,将全身疲惫慢慢泡开。其实她很想邀请他一同来泡的,反正三年之期已经过了不是么……不过用脑子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她隔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扬声叫着他的名字,石头后传来了他低哑醇和的嗓音。两人就这么隔着一块石头聊着天,被热腾腾的白气一蒸,漫天水泽尽化做了无边无际的缤纷落英,恣意蔓延。 “我在等官家的旨意。”他低低的声音隔着石头传过来,透着几分慵懒的意味。 “只要官家一降旨,迎接西夏人的,就不再是挑.逗的西军,而是一支所向披靡的飞云骑。” 三年,整整三年。 三年的厉兵秣马,只为这一刻的意气风发。 一夕将军令,万里河山,旧貌换新颜。 第98章 水色 赵瑗望着眼前弥漫的白雾,周身蒸腾的茫茫热气中,迷得睁不开眼。她已经不愿去回忆过去半年的经历,只想在他低哑醇和的声音中就此睡去,什么也不用去理。 西辽、西夏、黄土高原上扬起的漫天黄沙,硝烟弥漫中破碎的铁甲,浴血将士们的悲歌号哭,如血残阳下马儿哀哀的嘶鸣……这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只余下温软的水花与蒸腾的热浪,还有些许微微刺鼻的硫磺气息。 “瑗瑗。”他低低叹息道,“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生出这些念头。” “什么念头?”她迷迷糊糊地问道。 “执一剑而扫天下,所向披靡。”他低醇的声音透过朦胧白雾,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再没有人胆敢欺辱于我,我最心爱的人,我为之守护一生的……” 最后几个音节模糊不清,渐渐在白雾中隐了去。 “嗯。”她迷迷糊糊的,声音有些缥缈,“我也是这么想的。” 想要为他撑起一片无垠的苍穹,再不受繁文缛节的压制与束缚,如一只矫健的鹰呼啸而上,撕裂大宋边疆的沉沉薄暮,骄傲且凛然。 她听见他重重地叹息一声:“你晓得,我身上背负着许多东西。” “嗯,我晓得。” “我没办法在公与私之间权衡。”他的语调渐渐沉了下去,隐隐又透出几分冷意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身化长剑横扫大漠,替我死去的族人复仇,替数百年来死去的……那些族人,同伴,袍泽,复仇。” “这并不矛盾。” “……莫要宽慰我了,瑗瑗。”他苦苦笑了一下,“一个处置不好,我的罪名,便是‘公报私仇’。我在朔州呆了这许多年,将锐气与恨意磨了又磨,深深压在心底,谁也不敢说。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若是我一个人潜入西夏国,将他们一一杀了,又将如何。” 她渐渐睁开眼睛,眼前依旧一片迷蒙。 “但我又清楚,根本不能这么做。”他痛苦且疲惫地说道,“一旦我这么做了,只能是平白送给西夏一个开战的理由。因为错在大宋一方。呵……” 赵瑗伏在水中揉了会儿眼睛,扯过白布擦干身体,披上外衣起身。 石块的另一方,声音已经渐渐小了下去:“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 月色朦胧,其华如泻。 浅浅光华下,青年背靠着石头,深深皱着眉,唇上一点一点地淡褪了血色。冰冷的剑搁在脚边,被他紧紧握着,五指骨节微微泛白。她记得他说过,难受的时候都会抓着配剑,剑身冰凉,很能够提神醒脑,让心里不再那么难受。 她走上前去,在他的身侧坐下,沾湿的长发散落在银色铠甲上,如同乌墨蔓延,为冰凉的甲片平添了几许温柔之意。 “你信我么?”她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种沂猛地一惊,倏地睁眼,又倏地闭上,朝旁边挪了两步:“你……你到后头去。” “喂。” “到后头去。”他紧紧闭着眼睛,握紧了冰凉的剑身,声音有些颤抖。月光下青年眉峰如剑,淡色的刺青已经有些朦胧,却依旧狰狞,挥之不去。 “好歹等我把话说完。”她有些恼了,按着他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觉得自己衣冠挺整齐的,就是头发没擦干。唔,听我把话说完,你这个人啊,就是容易想太多。想太多了呢,就容易自寻烦恼。自寻烦恼多了呢,就容易……唔……” 天与地瞬间倒转了过来,他牢牢按着她的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近乎疯狂地吻着她。他的唇起初是冰冷的,如同月下的霜,渐渐地便开始温热,开始灼热,最终滚烫得像最炽烈的火,将她燎烧得干干净净,半点也不留给她自己。 那道名为欲.望的闸门一旦放开,二十余年的积累便如同洪水一般倾泻。 他对她的渴望已经压抑到了极限,对她的思念也压抑到了极限。 “你以为……” 他的声音破碎且沙哑,断断续续的,透着难耐的怒意。 “你以为,一个正常的男子坐在这儿,身后是心爱的女子在沐浴,他便不会多想?你以为你衣冠齐整便……”他咬着牙,硬是将后头几个字给咽了下去。 她有些怔忪,侧头避开他近乎疯狂的亲.吻,挣扎着在他怀中起身,犹自辩驳:“那个我知道你憋了三年比较难受,青年人血气.方刚也很能理解,但还是先容我把话说完……呜……” 喷薄如岩浆的爱意一朝宣泄,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头一回感觉到他的力气竟然这般大,将她牢牢锁在怀中挣扎不开,只能徒劳地呜咽着挣扎,渐渐地窝在他怀中不动了。 浓墨般的长发散落在地,一如狼毫宣泄的水墨画,衬着皎白的肌肤,愈发显得动人。硬硬的指节沿着她的面颊一路滑下,指侧的薄茧带起一阵酥.麻。最终他的手停留在了她的下颌上,似眷恋又似不舍地放了下来。 “我……逾越了。” 他站起身来,往大石后头走了两步,紧紧握着冰冷的配剑,声音中透着难耐的低哑:“等我一会儿,很快。” 她茫然地啊了一声。 青年转身去了大石后头,卸甲除衣,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泉水温热,残留着少女甜美的气息,熏得人愈发迷.乱起来。 偏巧她的声音好死不死地又传了过来:“听我把话说完好么?”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不想你难过,更不想你终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你晓得,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她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深呼吸,声音也平稳了不少,“我听说你一直在两国边境游走,就是不肯亮出王牌。方才听你的意思,是因为皇兄的缘故?……你晓得么,皇兄恨不得你替他打一场胜仗,替他横扫天下,替他在朝中狠狠出一口恶气。这些年来,皇兄憋得狠了,连父皇,也憋得狠了……” 她低低叹息一声,有些感慨:“我替你收集了一些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身后一片静默。 许久之后,她才听见传来了悉悉簌簌的声音。又过片刻,一位衣冠整齐的青年男子怀抱银甲长剑,站在月光下冲她微微笑道:“走吧。” 声音慵懒且沙哑,有着微醺的醉意。 月色下青年男子长身玉立,隐然透着几分沙场杀伐之意,却并不显得狰狞。幽深如墨的眼眸里,全然是炽热且隐忍的眷恋之意。她微微低下头,心脏漏跳了几拍。 她想,她大概明白方才他的心情了。 两人一路牵着马行走在月色下,话题从西夏王一路引到了那场鲜血透染的鏖.战。她晓得那是他心中最深切的伤痛,但伤口一直捂着,除了溃烂流脓,便再没有第二种结果。 “那件事情,我与你一同去面对,好么?”她轻声问道。 他愣怔了许久,眼眸中透染了最浓郁的墨色,有些暗沉,也有些微微的宽释。 “好。” 第99章 将军令〔一〕 自从那晚之后,种沂的郁结之气便散了许多。身边老兵作证,种将军再也不像先前那样,时不时皱着眉头,抱着长剑在月下沉默了。赵瑗自己也作证,比起他往日眉头深锁的模样,还是现在这副样子,看上去更令人安心一些。 西北茫茫戈壁,风沙烈,稗草折。 他终于下定决心出手了。 蓄养在朔州三年之久的西军铁骑,配以最精良的弓刀、最烈性的战马、最奇妙的两件利器,如同风卷残云一般,照着河套平原卷了过去。 两片小小的琉璃,便足以看清十里之外的草木枯荣。 一撮浓黑的粉末,便足以引爆一场惊天动地的劫难。 宋军从未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将西夏人打得嗷嗷惨叫跪地求饶。数百年惨烈的鏖战依旧历历在目,黄土地上透染了先人的血。但在这一日,在这三月的草长莺飞时节,苍茫黄土之上王旗猎猎,血色的骏马并着骁勇的武士,如尖刀一般插.进了西夏的国土。 是年春末,西夏东郡防线破,边关告急。 西夏王终于感觉到了恐慌,习惯性地想要找一个强援来依靠。他回到宫殿,殿中空荡荡的只剩下成安皇后和仁爱太子的灵牌。他的后妃皇子们哭作一团,拖着他的衣裳下摆,求他去向辽帝借兵。 但西夏王还没有蠢到极致。具有辽国血统的皇后和太子相继死去,西辽自己也乱作一团。现在去找西辽借兵,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辽国居然自己派人送上门来了。 西辽贵使是一位名叫萧斡里剌的将军,下巴有颗黑痣,痣上三根毛,相当好认。 萧斡里剌乜斜着眼,朝西夏王案几上拍了一张文书,上面统共二十八条丧权.辱国的协议。爱签签,不签拉倒。西夏王抱着协议在宫中垂泪了整整一夜,最终决定:不签。 第二天,萧斡里剌愤而西归。 第十天,西辽精骑三十万,撕毁了西夏国西郡的防线。 西夏国两线作战,两线告急。 西夏王忧愤满面,昔日亲手酿成的苦酒终于要一口吞掉。三年前对抗过宋军的那位大将主动请缨,领着西夏国仅剩的五十万精兵,浩浩荡荡地赶往河套平原。 但遗憾的是,宋军比他要快上一步。 大宋最最年少气盛将军,昔年种家仅剩的一支独苗,领着大宋最最精锐的三千铁骑,越过河套平原,将西夏军阻拦在了万里戈壁滩上。三千铁骑一字排开,俱是身高腿长、敏捷灵活的关陕武士,一身的黑衣黑甲,毡笠上束着雪白的缨,连长枪的缨穗,也全部都是雪白的。最令人畏惧的是,他们胯.下全都是一等一的良驹,其鬃如云,其汗如血,齐齐整整喷着响鼻,满是桀骜的烈性。 弓弩、长枪、利剑、大刀、汗血马。 年轻的将军面容冷峻,一双眼眸幽深如墨,透着嗜血的冷意。 种氏一族,五代戍守边关,血染山河。 五代亡后,唯余种沂一人耳。 死战,无他。 那一场仗打得惊天动地,每个说书人都评论说,以三千骑兵对抗五十万人马,无疑是自寻死路。但每个说书人最后都会说,种少将军居然胜了,而且胜得相当漂亮。 据说答案只有八个字:茫茫戈壁,贫瘠万里。 戈壁滩上除了胡杨林什么也没有,视野相当开阔;而同样的,戈壁滩上除了胡杨林什么也没有,三千骑兵可以自带口粮,五十万大军拿什么安营扎寨? 宋军:看!十里外有西夏的一股骑兵! 西夏军:看、看不到宋军…… 宋军:轰!炸死一个算一个! 西夏军:刚刚好像听到了平地惊雷…… 每一个经历过那场战争的西夏人都觉得,实在是太虐了。 这支宋军的速度太快。有汗血马的加成,他们简直就像是在西北戈壁滩上,安了一双翅膀。 这支宋军也实在太过全能。不知他们将军下了什么狠心去练的,上马是骑兵,下马是步兵,搬起石头就能充当盾牌,无论长弓强弩,通通都熟练得透顶。 最为可怕的是,他们每个人都配备了大宋最最厉害的神兵利器,古老的望远镜和改良版的火药。 而且,他们居然是宋国的骑兵!骑兵!!! 西夏人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据说那支骑兵来去如风,缨穗如云,还给自己起了个形象的名字,叫飞云骑。 据说,那场仗打到最后,他们雪白的缨穗上透染了鲜血,齐齐下马,一字排开,对着大宋的方向砰砰叩头,悲歌号哭,令人闻之动容。 据说,飞云骑变成了西夏人夜里挥之不去的噩梦,而创造了这支骑兵的种氏少子,则被西夏人当成了止小儿夜啼的良药。“汗血马,饮长河;飞云骑,止夜歌;关山雪,胡杨落,抵不过长枪跃马墙垣颓破绕青萝。”据说这里头的“长枪跃马”,指的便是种沂种将军。 据说…… 真是太多太多的“据说”了。 这些传说真真假假,大多成了说书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那一场胜仗却是真真切切的。宋国三千飞云骑,压住了西夏国五十万精兵。就算这五十万里头有水分,就算飞云骑占足了天时地利人和外带新式武.器……也足够成为一场惊世骇俗的战争了。 而这场战争中最耀眼的将星,则迅速进入了各方大佬的视线。 褒扬的旨意如同雪片一般飞来,破天荒地将种沂拔擢为正二品,这是大宋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高阶武官。每个人都在议论着他是否会走狄青的老路,转任枢密院副使,然后在一群文官的夹缝中艰难地生存着,直到老去。 据说汴梁已经炸开锅了。据说官家已经心烦到想要迁都燕京了。 茫茫西北戈壁滩上,刚刚升官的种将军一把火烧光了胡杨林,冰冷地说了九个字:“断掉他们所有的退路。” 没有心慈,没有手软,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国恨家仇,透着深深的血色。 随军西行的柔福帝姬皱了一下眉,说道:“我们剩下的东西不多了,只能勉强支持十天。”三千骑兵的粮草军械,基本都堆到了她的随身空间里。空间容量有限,能支撑半个来月,已经是极限。 种将军眉头深锁,抿着薄唇沉默不言。 兵贵神速,贵在势如破竹。若是错过了这个天时地利人和、外带舆论优势的绝妙时机,下一回,可就没那么便宜的事情了。 帝姬侧头思考了一会,提议道:“不妨我们退后几步,让后头应援的西军补上来?” 出兵的时候,种沂可不止带了三千飞云骑,还有三十万西军在后头等着。这支骑兵是王牌中的王牌,若是饿坏了或是累乏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种沂陷入了沉思。 第100章 将军令〔二〕 落日在戈壁滩上曳出了数千道长长的影子,连带着沙石上也泛起了柔软的金光。赵瑗静静地看着他,柔和的侧脸在夕阳映衬下,泛起一层迷蒙的色泽。他仍旧在沉思,微微低着头,眼中交织着谁也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赵瑗继续说道:“其实我并不支持你的烧掉胡杨林。” 他微微皱眉,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眸里有着深切的恨意,隐约夹杂着一丝迟来的血色猩红,却被他很好地掩饰住了。她本以为他眼中会有些疑问,可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 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虽然刀耕火种是上古以来的生存方式,但这种做法,会极大地引起水土流失。你还记得黄河水患么?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黄土高原上林木砍伐严重,累积千年之后,便在一夕之间崩溃。我不让你烧掉它们,其实也是……算了,烧掉这些林子,视野也能开阔一些,等取回河朔之地以后,我们还可以重新种上。” 他微微扬起嘴角,声音里隐隐透出几分笑意:“所以,现在我们究竟要执着于胡杨林,还是退兵?” “……自然是退兵。”赵瑗脱口而出。他好不容易才训练出一支厉害的王牌骑兵,当然不能被对方一口吞掉。据说西夏国五十万大军中有水分,但估计水分并不多。骑兵虽然适合纵深作战,但终究是……终究是太少了些。 他再次深锁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赵瑗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先前我不反对你贸然出兵,为的是‘震慑’二字。三千人对上五十万,已经足够让我们的对手心惊胆寒。无论是皇兄那儿,还是朝中的新旧派系之争,都已经有了极大的分量。若是强行维持这个以少胜多的不败神话,我担心的是……” “我明白。”他沙哑着嗓子说道,“勉力进军,不过一死而已。” 赵瑗微微颔首:“既然你明白,那我也就不便多说了。” 行军打仗这种事情,她比较擅长速战速决。若是五十万大军对三十万大军的持久战,还是要靠身经百战的种沂才行。幸运的是赵楷亲自挂了监军的名头,人却窝在燕京,无疑给了种沂最大的指挥权。如今要怎么做,全看这位将军的智慧了。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薄暮沉沉,衰草之上,笼起一片寒烟。 他如同雕塑一般站着,莫说动作,就连表情也没有半个。深色的战袍在朔风中猎猎飞扬,身旁的战马也不耐烦地踢踏着前蹄,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气。她回头望了一眼,黑甲军士们整整齐齐地站着,军容肃整,如同秦俑一般威仪。 虽然有些心焦,不过还是耐心等一等罢。 “瑗瑗。”他突然出声唤她。 “嗯?” 赵瑗转头看他,竟隐隐有些紧张:“怎么了?” “我想,将西夏国就此抹去。” 他一字一字地说出这番话来,眼眸中的猩红一点一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冽的肃杀之意,像极了四年前燕京城中的那个夜晚。他深深地望着她,深深地说着许多不切实际的话,然后…… “嗳?”她吓了一跳。 他走近她,抓起自己的战袍一角,高高举起,遮挡了旁人的视线,然后拦住她的腰,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你愿意在燕京等我么?瑗瑗。” 她微微吓了一跳:“你想做什么?” “我会将大宋的边境线推到阑干瀚海,直到能看见极光的地方。”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三年来,我已经同官家密议过许多次。这一直是官家的心愿,但我却……在真正出兵西夏之前,我并无把握,能够做到这一点。” 她吓得有些呆了,怔怔地望着他,脑子里糊成一团。 “但这一次,你却让我看见了一个奇迹。”他慢慢地说道,握住了她的手,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从收复燕云到金国内乱,一直都是你一个人的仔细谋划。旁人虽然叹服,却永远无法模仿。但这一次……” 这一次,西北戈壁滩上惊天动地的轰鸣,令固若金汤的西夏防线摇摇欲坠。 这一次,训练有素的三千飞云骑,进出河朔之地,如入无人之境。 “数百年来丢掉的土地,自然是要一点一点地收回来。”她压低了声音说道,“可是我的将军,你有多大的把握,在我容颜老去之前……” 他忽地深深吻住了她的唇瓣,极温柔地碾压辗转。片刻之后,他才放开了她,闷闷低笑着说道:“我的帝姬怎会容颜老去……你记得么,你我当初立下的三年之约,只剩下四个月不到的时间。” 她微微有些愕然。 他渐渐放下深色的战袍,冷峻地对亲兵吩咐道:“送帝姬回燕京。” 赵瑗懵懵懂懂地被人拽到了汗血马上,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她慢慢琢磨着种沂方才说过的每一个字,越是琢磨,就越觉得不对头。“送我回去。”她强压下心头涌起的不安,吩咐亲兵。 “帝姬莫要为难我等。”亲兵苦笑着说道,“若是让帝姬回转,将军少说也要让我等吃二三十个脊杖。您不晓得脊杖的厉害,几棍子下来,人就没命了。” 赵瑗狠狠地磨了磨牙。 “还望帝姬莫要中途逃走。若是帝姬中途不见了,我等一样要吃脊杖……” 这、这是在威胁她么! 先是对她说要“抹平西夏”,然后把她送回燕京,还让她在燕京城等他! 最重要的是,他提到了三年前的那个约定…… 还有临别前那深切且缠.绵的亲.吻,他往常从来不会这么做的。这一回,他要做什么…… 赵瑗怔怔地抚.摸着唇瓣,一遍遍地回想着方才种沂说过的话,心底隐隐有些发慌。他明知道她有一个近乎逆天的随身空间,还带着三千人马近十天的口粮,居然还要把她送走……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从小到大,从未像今天这样心慌意乱过。 种沂一切反常的举动,全都在说明,他刚刚做下的决定,究竟有多么凶险。 他想要做什么!……一个凶险的举动,一个凶险的、不愿意退兵、让她好好在燕京城中等着他的决定……她渐渐想起方才他眼中那一抹狰狞的猩红,还有眼中深切的恨意。 三千飞云骑,全部黑衣黑甲,衣甲下一身素缟。 三年前那场惨胜,已经变成了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 他要……复仇。 赵瑗紧紧攥着汗血马的缰绳,姣好的面容上,一点点淡褪了血色。 他要,亲手复仇。 难怪他这两天戾气这般重,难怪他会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光了戈壁之上的胡杨林。 她渐渐闭上了眼睛,在脑中一遍遍勾勒着西北的地形图。 河套平原以西,是千里荒芜的大戈壁;戈壁以西,是一片绿洲;再往西,就是罗布泊的所在;而戈壁以南,同样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最重要的是……那里,是西夏国都的所在。 前两个月,她横穿西夏国的时候,曾经亲手绘制了一副简单的西夏国地图,转手便交给了他。 赵瑗越想越是心惊胆战,若是他果真生出了这疯子一般的念头,那…… 三千铁骑只能攻不能守,若是一路撕开西夏国固若金汤的防线,直逼西夏国都,那么速度一定要快。若是让西夏反应过来,直接切断三千铁骑的后路,让他们与应援的三十万西军彻底隔离,让这支王牌中的王牌,成为西夏国大军中游离的孤岛…… 她该,怎么办才好? —————— 夕阳渐渐沉到了底。 种沂闭上眼睛,紧紧束了束披风,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苍茫戈壁之上: “你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身前一列黑甲军士形容肃整,手持长枪,枪上白缨被鲜血染得通红。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挪动半个步子。 “此番出战,生死命悬一线。二十岁以下者回朔州,五十岁以上者回朔州,家中独子者,通通给我回朔州!最后一次,给我回朔州!” 一番话说到后来,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依旧没有人挪动半个步子。所有人都维持着一致的神情,一致地沉默,一致地挺立在血色残阳中之中。三年之前,太多的人在那场战争中殒命。不止种家想要复仇,还有折家、杨家、韩家…… 种沂慢慢地转过身去,影子被夕阳曳得很长很长。 “那就上吧。” “西夏人欠下的血债,应该由西军来一笔笔讨还。” 第101章 将军令〔三〕 太阳已经全部沉到了深山底下。苍茫戈壁滩上,看不见半点日光。 一位年纪稍长的黑甲军士走上前来,向种沂一抱拳,沉声说道:“不知方才将军同帝姬说的话,是否当真?” “那一句话?”种沂反问道。 “将大宋边境线推到阑干瀚海,直到看见极光的地方。您说,这是官家的旨意。” 种沂沉默片刻,慢慢回过头来,逐一扫视着眼前的西军将士,郑重地说道:“确是事实。” 黑甲军士后退了一步,血液隐隐沸腾起来。 长策天下,戎马关山,是每个男子心中涌动的豪情壮志。 虽然这种想法不切实际了些……虽然看上去可笑了些……虽然大宋现如今依旧兵力困乏了些…… 但官家,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已经多少年了,他们顶着贼配军的名号驻守西北。 许多年前出了一个狄青,但狄青最终也落了个悲惨的结局。当时有韩琦有包拯有王安石,尚且容不下一个狄青,这一回…… 这一回,他们身后毕竟站着官家啊。 这一回,整个燕云十六州,都是他们的底气啊。 黑甲军士们整整齐齐地翻身上马,随着自家年轻的将军一道,渐渐消失在西北戈壁的最深处。虽然身后统共有三十万的大军,虽然他们是在五十万西夏军和三十万大军的正面碰撞中抄道前行…… 抛掉所有芜杂的念头,跟着将军走,就对了。 苍茫戈壁的最深处,蜿蜒着最古老的路。霍去病走过,李靖走过,再往后,便是后人深沉的嗟叹。都说西军是宋军中最厉害的一支,但谁都不晓得,他们也是宋军中最为沉默的一支。纵然鲜血透染了长缨、身体上满是伤痕,也闷声不响地往前走着,跟随他们的将军。 种沂慢慢勒定了马,幽深的黑眸里隐约透出一丝狰狞。 这么多的日日夜夜,这么多的筹备和忍耐…… 终化为今日的利剑出鞘,不破楼兰,终不还归。 是年春,宋军奇袭西夏,孤军深入三千余里。 西夏王匆匆忙忙调兵回援,五十万大军如同洪流滚滚袭来,将三千人马卷得半点都不剩。可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胯.下的又是什么马?长枪断折便使陌刀,陌刀钝了便用拳头。一刀刀、一枪枪地在满目黄沙中厮杀着,残阳中满是大片荒凉的血色。 不记得是谁说过,大宋的脊梁不是跪着求来的,是将士们浴血厮杀博来的。 唯有当头一棒将对方打痛了,才能赢得同等对话的资格。 西夏人疯了。 他们从未遇到过这样凶残的宋军,每一个都沉默寡言,但每一个都不怕死。他们从来不会摆出防守的姿势,他们一直都在提醒同伴,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鲜血透染了衣甲,便狞笑着割断对手的咽喉; 利箭穿透了心脏,同样狞笑着为同伴挡住最后一片箭雨。 疯了!疯了!疯了! 那位满目红赤的将军亲手斩下三员西夏大将之后,才终于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军报一封接一封地传到了西夏王的案头,都说宋军疯了,种家的小公子要复仇。 “复仇?他那是公报私仇!”西夏王拍案而起。 等待他的,是一支冲进西夏王宫的黑甲宋军。 三千人统共只剩下了一千九百七十五个,整整齐齐地列在两排。双眼红赤的青年将军一步步走来,手执长枪,指在了西夏王的咽喉上: “我从朔州一路打到西夏王宫,不是来同你废话的。” “杀我父兄的人,我都一个一个地杀干净了。你——” 他说出一个‘你”字之后,便紧紧抿着薄唇,眼中透着幽深的冷意。西夏王一脸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表情如同在梦中。因为打死他也想不到,宋军居然来得这么快;打死他也想不到,宋军居然胆敢千里奇袭,直奔西夏王宫而来。 “我不想同你废话。”青年将军一字字地说道,“我这双手已经沾满了血,不在乎再多上几个。西夏人欠我种家的,西夏国欠大宋的,早已经分不清了。今日我来,就是要彻底讨还个公道的。听说陛下颇通文书,这公道要怎么讨,还请陛下示下才是。”他把话说完,冷冷地盯着西夏王看,幽深如墨的眸子里,隐约又泛起了一丝猩红。 西夏王已经吓呆了,身边侍卫死的死伤的伤,根本没心思去玩什么“示下”。 青年将军又冷笑了一声,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份手谕来。 “既然陛下说不出个一二来,那边请将这份两国协议,签了罢。” 黄.色布帛在西夏王的案头上摊开,浓墨晕染的文字很是赏心悦目,当可认定为一代书法大家。这份圣旨是赵桓亲自写给种沂的,早在昔年去上京的路上,赵桓就已经细细同这位种少郎君商议过西夏国之事。后来种沂出兵,也是在赵桓的连声催促下才完成的。至于这份诏书么…… 这份诏书,赵桓已经写过十二份一模一样的了。 将西夏国打回属国身份,令其称臣纳贡,是赵桓一直以来的心愿。 西夏王认得汉字,将黄,色布帛上的字一一读去时,只觉得胆战心惊。五十万大军机动性实在太差,等他们回援,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一支锋利的长枪抵住了西夏王的咽喉。 “你统共只有一盏茶的时间。”青年将军沉声说道。 西夏王的表情青白驳杂变幻不定,简直比工笔大师的调色盘还要精彩。长枪的枪尖有意无意地往前挪了一点点,微微的刺痛感又令他脸色白了许多。一旁早已经有黑甲军士不耐烦,按住西夏王的手,强迫他在布帛上盖了印鉴,然后像丢棉被一样丢开。 西夏王颓然地瘫坐在地上,脸色灰败,双唇颤抖。 青年将军仔细收好了布帛,吩咐道:“我们走。” 可是,来时容易,去时可就难了。 他们必须要跨越数千里的苍茫戈壁,撕烂五十万西夏军的防线,或许还要提防西辽趁火打劫…… 一千九百七十五位黑甲军重新跨上战马,沉默着向东方飞驰而去。就连种沂自己,也不晓得未来是生是死。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做到了。 万里戈壁蛮荒,身后是惨淡的残阳。 人未至,影成双。 “我们走。” 他淡漠地开口,眼中几乎不带任何情感。 千余黑甲军浩浩荡荡地朝东边走去,如同一支淬血的墨色长剑,直指苍茫的夜空。 “少将军……”有人悄声唤他。 “方才我、我好像,瞧见了柔福帝姬。” 第102章 将军令〔四〕 柔福帝姬? ——她又乱来了。 种沂沉吟片刻,英挺的眉微微皱了起来。不是不知道她沉静果决的个性,也不是不知道她行事的风格。可在这漫天风沙之中,在这苍茫戈壁的最深处,她竟然这样大胆地闯了进来。 ——哦,她有一个异常奇妙的随身仙府。 ——可就算是神仙老子,也得掂量掂量这风沙的厚度。 他掩住口鼻,低低地说道:“今日风沙大,来几个人,随我过去。” 五位黑衣黑甲的亲卫,连同种沂自己,统共六人六骑,朝柔福帝姬前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帝姬了,心中十分想念,却又忍不住想要责备她的莽撞。等他真正见到万里戈壁中一骑白马,还有马上一身银色铠甲的少女,万千思念与责备的话堵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在她澄然的目光下低低地叹了口气:“帝姬一路辛苦。” 少女外头看他,明净的瞳子里渐渐沉淀出几分笑意来。 “将军怪我么?” “臣……不敢。” “……唔,又来了。” “……” “那将军定然是在怪我莽撞了。”少女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他的,慢慢调转马头贴近了他的身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一回,我可是奉了密旨的。” 种沂讶然。 “皇兄同我说,最好给西夏国换个皇帝。” “官家的意思是……” “皇兄的意思是,自己的人,才好办事么。”赵瑗笑着,稍稍离开了一些,指着自己身后一小队宋军说道,“他们可是顶厉害的商人。”专为皇家办事的红顶商人。 当然,在这个年代,“红顶商人”的称呼还没有来得及出现,但意思还是相通的。每一个皇室都有一批忠于自己的商人,他们手持皇族的印信,在全国各地采买,也顺带中饱一点私囊。从前这些事情都是交由宦官去做的,赵瑗给赵桓吹了两回风之后,赵桓便撤掉了这类宦官的职位,改用竞价。至于定价方么……赵瑗就辛苦一点,一手操持了。 “我们边走边说,可好?”赵瑗轻声说道。 种沂先前已经下令就地安营,现如今远远便可瞧见几缕夕阳之下的炊烟。两人一前一后地朝营地走去,身后跟着沉默的黑甲军士与躁动不安的大宋商队,隐约可听见一些喁喁的谈话声。 “西夏国西、北两面都是隔壁,西南面又是万里高原,只有东面,才剩着一些水草肥美的土地。可这些,都是前朝时党项人一点一点夺过来的。西夏,一向贫瘠。” 种沂低低“嗯”了一声。 西夏国,他比她更熟。但赵瑗突然变得这么啰里啰唆又絮絮叨叨,必定有她的道理。 “所以唯一肥沃的,是河套平原、阴山、祁连山、玉门关这一带。玉门关以外,便再也不能看了。可惜啊,就连这一片地方,也是……西夏开国君主,可是将叛徒这种职业发挥到了极致。” 赵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声音渐渐变得低哑:“可是,对于这样一个身处内陆之中的国家,三面贫瘠,唯一一面又有大宋陈兵于其上,必定是相当紧张的。唔,我听说,他们国内,有一个极大的盐湖。” 种沂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西夏国内,的确有一个盐湖。 据说西夏国吃的盐,一半是从大宋运过去的,一半是从盐湖里挖出来的。 如果卡住了西夏国两条最重要的盐道…… 种沂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呼吸也微微有些急促起来。深沉如墨的眼眸里,渐渐透出了一丝锐利的锋芒。他偏头看了赵瑗一眼,她依旧面容宁静地看着夕阳,素手握着缰绳,泛着白玉般的色泽。 真是,可怕。 西夏国,盐湖,盐道,一场不见硝烟不见血的战争,又一次地兵不血刃。 真是幸亏……幸亏赵瑗生在大宋,是大宋至高无上的柔福帝姬。 “瑗瑗。”他轻声开口。 “可需要我帮忙?” “嗳?”赵瑗回眸望他一眼,有些疑惑,也有些好笑,“你不是忙着给官家传旨呢么?” 他瞬间回过了神,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同样温和地笑笑:“倒是呢,我竟忘了,实在罪该万死。” 赵瑗轻轻点了点他胸前的铠甲,颇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啊……” 她转头望着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继续说道:“事实上,只要控制了那个大湖,我们就成功了一半。你晓得么,黑市中流入西夏国的食盐,根本不足市场份额的十分之一。咦,等等,‘市场份额’?……好吧,你大约听不懂这个词。我的意思是,这一回,我可是带了极大的把握。” 种沂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然后,我在青海湖等着你,来接我回家。” 种沂依旧没有说话。 其实他心中有很多疑问,比如那个传说中的盐湖,是否真就这么大;比如赵瑗深入戈壁,又要用什么手段来控制食盐和产盐量;比如…… 但他记得古丝绸之路的富贵皇华,记得西夏与大宋一次又一次的兵戈相见,记得…… “好。”他低头看她,声音低沉且沙哑,“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 ——亲手,报仇。 赵瑗含笑着点点头。 两人在简陋的营寨中睡了一夜,第二天便就此分道扬镳。赵瑗带着她的一小队宋军西行,而种沂则必须回到汴京交旨。他远远望着那一小队所谓“宋军”,一个个拖着沉重的步伐,行军速度极为缓慢,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你们几个上去,跟着帝姬,不能教她发现。” “若是遭遇危险,向帝姬示警即可。” “记住,在沿途留下印记。”等他办完手头山的事情以后,会亲自去看看那个巨大无比的盐湖,还有在盐湖旁耀眼如日光的帝姬,他未来的妻子。 二十来个黑甲军士即刻策马上前,瞬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种沂调转马头,心情有些沉重。 “走。” —————— 赵瑗对于青海湖的设想,其实由来已久。 在这个古老的年代,盐和铁,都是顶厉害的“战备物资”,非朝廷不可控制。大宋吃的一般是海盐,从胶东半岛或是淮扬一带晒干了海水磨细了盐田,一筐筐地运往全国各地。但对于西北的军事要塞而言,运输成本还是太太太……太高了。 她敢打赌,即便是西夏国自己,也不清楚青海湖产盐量的巅峰在哪里。 她不只要将整个青海湖收入囊中,还要利用食盐,控制整个西北。 毕竟这个地方,就是后世的青海、甘肃、宁夏诸省,外带陕西的一半……而已。 要控制食盐,首先得控制产盐的地方。 其次,才是控制流通转运的要道。 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她都一一考虑到了。从大宋带过来的这些商人,说是皇商,其实是军队中挑拣出来的商人,还有一些胆大的胡商。她不怕动用外人,反正对于商人来说,利润就是一切。只要将青海湖那惊人的食盐利润分出一些,他们就会乖乖听她的话。 比如,什么时候出盐,什么时候开通盐道。 比如,什么时候提高价格,什么时候低价倾销。 比如…… 她带着商队慢慢来到了戈壁的最深处,在大片青稞之中,嗅到了一些湿.咸的气息。一些商人开始嚎叫,另一些则红了眼睛,拼命抽打着胯.下的骆驼。一片白茫茫的盐湖就在眼前,根本无须她下令,商人们就已经开始动手。 据说,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足以令商人们为之拼命。 这样大的一片盐湖,这样白花花的盐田,这样便捷的盐道和距离……人其实很聪明,尤其是浸.淫在大宋本土文化之下的商人。他们很快和看守盐田的西夏士兵打成了一片,交足保护费,然后开始采盐。 青海湖很大,大到足以称为青“海”。 两千多年之后,这里依旧在源源不断地供应着食盐,几乎无穷无尽。 但是! 这里的土地,同样含盐。 盐碱地是个什么概念,赵瑗其实很清楚。 所以,这里除了采盐的盐农之外,其实不剩下什么人了。即便有几个西夏士兵,也大多是保护盐道的。所以,在这里,清水和食物,才是最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么…… 赵瑗来青海湖之前,可是装满了整整一空间的清水和食物。 不过,她并不着急。 物以希为贵的道理,她比谁都懂。 很多东西盐农不懂,商人们不懂,西夏士兵们同样不懂。 比如说,赵瑗带了一千年也用不完的金子,过来买盐。 比如一石盐,在西夏国可以卖一贯,在大宋可以卖两贯,成本可能只有几十文。但如果,在青海湖边,有一个冤大头,愿意花三贯的价钱来买呢? 傻子才不卖给她呢!!! 第103章 一击必杀 空气中弥漫着青海湖特有的湿咸气息,一筐又一筐青盐被抬到了这里,换到了成色十足的金子。蜿蜒的小路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连大片的盐碱地也显得有些可爱起来。赵瑗特意寻了把藤椅,靠在一块山石边上坐着,面上依旧是带着笑意的。 空间里已经塞了一半的盐,大约再过半个月,她就吃不进这么多货物了。 西夏国,河西走廊,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漠黄沙,当然少不了那位野心勃勃的西辽新帝——耶律大石…… 她闭上眼睛,慢慢回忆起四分五裂的金国,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帝姬。” 声音有些稚嫩,也有些陌生。赵瑗睁眼,发现身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几个年轻的商人。这些商人肤色偏白,面部轮廓较深,倒不像是大宋的人,也不像是西域来的胡商,倒像是……阿拉伯人或是犹太人。 能唤她“帝姬”的,总该与她皇兄有些瓜葛。 赵瑗含笑着点点头,轻声询问道:“几位可有要事?” 为首的年轻商人迟疑片刻,才说道:“帝姬殿下,这生意,咱们怕是做不成了。”他的发音有些古怪,像是吞音,仔细分辨却又不是。 赵瑗不动声色。 商人继续说道:“西夏王遣了特使,不日便可赶到。” 赵瑗低低“嗯”了一声,眼底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西夏王遣使? 西夏王要是不派人过来,她这场戏,还演不下去呢。 “咱们跟着官家做生意,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可如今却是……帝姬殿下,您看……” 赵瑗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们一眼:“如何?想撤?” 几个商人齐齐点头。拿命赚钱,可也得有命花才行。 “那好罢,悉听尊便便是。”赵瑗意兴阑珊地拂了拂衣袖,起身望着雪白的盐田,慢慢勾起唇角,笑得有些阴枭,“我断了他的国计民生,他不来找我才有鬼。” 前头说过,商人都是逐利的。 一石盐,从青海湖运送到西夏国的各个盐市,别说运费,劳力也是不小。现在青海湖边上有个财大气粗的买家,盐农肯定喜欢跟她做生意。这样一来二往,西夏国的盐价必定飙升。 再加上赵瑗一早便和种将军嘀咕了两句,西军掐死了西夏国以东的贩盐通道,盐价必定涨上加涨。 可问题是…… 人能不吃盐么? 要知道,淀粉、清水、无机盐,可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 最最可怕的是,一旦人类体内缺盐,就会表现出一种可怕的症状:全身无力,蔫蔫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而这,才是赵瑗一击必杀的所在。 她送走那几位商人之后,轻轻拍了三下巴掌,对倏然出现又倏然消失的黑甲军士说道:“同种将军说,可以动手了。” 盐价高涨,平民必反。 而全军缺盐…… 西、夏、兵、败。 赵瑗重新坐回了藤椅上,一步步计算着西夏军的行军速度,分毫也不敢错乱。西夏党项人出了名的凶狠,先头太.祖、太.宗、仁宗花了好久的功夫,也没把西夏国给打下来,反倒在西北养了一批恶狼。这一回,她非得把这个钉子拔掉不可。 要知道,西夏王的祖宗姓李,是李唐王朝有名的叛将呢。 她静静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确认计划无误之后,才压低了声音吩咐道:“怕死的赶紧走,不怕死的,随我去西夏王都。” —————— 一个国家的风吹草动,往往会表现在王都里。 比如现在。 疯涨的盐价已经让整个王都变得暴躁。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盐价便涨了十倍有余,而且还有继续疯涨的趋势。经济学上有一个经典的理论:如果某种货物缺货10%,你以为你能以1.1倍的价格买到?错!必需以十倍的价格买!因为在市场上,信心比黄金更重要! 房地产泡沫是怎么产生的,西夏王度的盐价泡沫就是怎么产生的。 而赵瑗如今要做的,就是堆高盐价,堆高泡沫,然后等它自动引爆。 吃不起盐的底层平民已经开始搬家,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慢慢往东边撤。据说东边有田,东边有盐,饿不死。至于东边的皇帝是谁…… 管它呢,反正两千年前都管汉武帝叫做陛下。 这件事儿,当然也是赵瑗吩咐下去的。两军交战不伤平民是传统,而这些向东迁徙的人.潮,也可以补充足够劳力。最要紧的是形成一种“西夏大势已去”的风潮。 记得那句话怎么说吗? 信心,比黄金更重要。 一旦西夏人不再相信他们的王,一旦西夏军变得疲.软无力,被大宋西军当成豆腐来切…… 大宋以西,不复有夏。 后世的史学家们已经不想用“摧枯拉朽”或者“势如破竹”来形容这场战争。一个个沉默无言的宋兵汇成一股洪流,如同苍龙一般吞噬着枯黄的大.地。西夏王接到消息时,大军已经打到了皇宫。他暴跳如雷,他状若癫狂……哦,反正史学家们对失败者不感兴趣。 直到那位幕后黑手身着大宋帝姬服舆,大摇大摆地走进西夏王宫,抖出一卷明黄布帛,口称李氏接旨,西夏国的诸位王公贵族们,也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盐价恨天高,但不就是少吃些盐么?怎么就败了? 西夏国的王宫贵族们,当然不会知道长期缺盐的后果,大宋帝姬当然也不会这么好心告诉他们。 他们只需要知道,因为全军缺盐,五十万西夏军被三万西军撕开了口子,紧接着厢军替补,被人直.捣了黄龙,西夏国灭,就足够了。 西夏王死死地盯着他的死对头,恨不得将赵瑗身上多穿出两个洞来。 他很清楚,这一切都和眼前这位大宋帝姬脱不了干系。他的特使刚到青海湖,就听说盐商们已经卷铺盖跑了,又听说最大的盐商,居然是大宋国的柔福帝姬殿下…… 柔福帝姬,又是柔福帝姬! 金国是怎么四分五裂的,西辽是怎么被挤走的,西夏国是…… “陛下啊……” 他看着柔福帝姬袅袅而来,弯下腰,冲他勾唇一笑。 “你是喜欢去见我皇兄,还是喜欢留在西夏王宫,自尽身亡?” 魔鬼!绝对是魔鬼! 那位帝姬越是笑靥如花,他就越是感觉到背心发寒。 一定是宋国的冤魂招来了这位魔鬼,一定是! 他看向魔鬼身后,两排齐齐整整的黑甲军士目光如刀,为首的是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将军,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儿眼熟。 再看面军旗,还有旗上如同金石铿鸣的“种”字,他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 在大宋国,戍守西北的种家,是西夏的死对头。 第104章 回京 “喏,陛下。” 大宋帝姬从来都是气度优雅,不会同一个表情扭曲的西夏王计较。赵瑗自然也不会。 “皇兄觉得,你递交的国书一点也不厚道,所以就让我过来了。” 她听见了西夏王的磨牙声。 “既然你决意向皇兄称臣,不妨永久称臣可好?我大宋永不封王,这西夏么……” 她看见西夏王被两个兵士死死按在案上,狠狠地瞪着她,睚眦欲裂。 “一来我不喜欢杀人,二来我不喜欢见血。既然陛下您迟迟不肯做出决定,那就只好由本帝姬代劳。唔,本帝姬以为,西夏国以东可划归陕西路,西夏国本体可划归宁夏、青海二路,陛下以为如何?” “路”,大致是指军.区或者辖区的意思。 看这个样子,赵瑗是铁了心地想把中国地图给包囫囵了。 “既然陛下不说话,本帝姬便当您是默认了。”赵瑗自顾自地下了决定,无视宫内一干王宫贵族,偏头冲种沂微微一笑,坐在案前提笔,给她的皇兄写信。 公主位比诸王,在场众人中,以赵瑗的身份最高,自然她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是这奏折该如何落笔,赵瑗却有些犯难。 自古以来,皇帝最为忌讳的,便是“功高震主”。 她姓赵,又是公主,赵桓肯定不会过于为难她。可种沂是外姓,又是西军的头儿,还吞掉了整个西夏,加上先前抗击金兵……往好里说,是功至封侯;往坏里说,那可就是功高震主。 整个西夏王宫静得连根针都掉不下来,只剩下西夏王公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盐价上涨固然扼住了底层平民的咽喉,可王公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身体虚弱的大有人在。没过多久,便有人挺不住,昏过去了。 赵瑗依旧不曾落笔。 兵士们开始清理现场,连带着整个王都也被西军接管。与宫中的氛围不同,城外随处可以听见兴奋的吼叫声与欢呼声。将领们三三两两地押着西夏王室离去, 赵瑗还是没有动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兴奋了一整日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早已准备好的商人们搬出了大袋大袋的食盐,开始叫卖。西夏国不大,但底子还是有的,军.队也没有收拢干净。在完全掌控西夏之前,赵瑗还不敢将食盐全部放出市场。而青海湖盐道,也早已经被西军给封死。 嗯…… 她还是没有动笔。 眼看着夕阳西下,岸边也燃起了粗.大的明烛,雪白的布帛上多了几滴晕开的墨,却不成文书。案几前,赵瑗依旧苦思冥想着,不得要领。 该如何落笔,才能在“功至封侯”与“功高震主”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 “帝姬。” 赵瑗抬头,发现种沂端着一盘吃食站在案几边上,铠甲未除,眼中透着深切的担忧。她失笑地摇摇头,搁了笔,朝旁边挪出了一半地方来:“坐这儿。” 种沂犹豫片刻,将盘子搁在案几上,在赵瑗身侧坐好。 “你……”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了愣,气氛陡然一松。种沂抬起手,轻轻拢了拢她鬓边的发,目光渐渐温柔起来:“可是有些为难?” “嗯。”赵瑗含糊不清地答道。 他以为是她不清楚军功的等级,又或者是烦恼功劳的大小分配,便劝说道:“不妨些‘臣妹妙策,西军将士奋勇杀敌’便是。”竟将他自己的功劳推得干干净净。 赵瑗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慢慢枕在了他的膝盖上:“不是这个。” 种沂一震,脊背有些僵。 他素来老成持重,她也是知道的,很少做出这些亲昵的举动。如今外头熙熙攘攘,西夏王宫里却颇为冷清,她……她又有些逾矩了。 赵瑗却似乎没有察觉到未婚夫的异状,而是将理由一条条揉碎了说给他听。这种事情,种家见得多了,她只稍稍提了两句,种沂便已经了悟。功高震主,这四个字,永远都是武将头顶上悬着的大刀。至于如何去应对,种家也有自己的锦囊妙策。 “瑗瑗。” “嗯?” “你信我么?” 赵瑗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种沂神色有些凝重,面上淡淡青色刺字,在烛火下显得有些狰狞。 “我……我自然是信的。” 种沂嗯了一声,执笔蘸墨,在帛上写下一个个方正的小字。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拿惯了刀枪,握起笔来也毫不含糊。赵瑗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竟看得有些出神。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他搁了笔,低头看着饱食一顿的未婚妻,轻声说道:“你誊抄一遍罢。” ———————— 西夏王族俘虏,已经送到汴梁去了。 赵瑗的奏章,也已经发往枢密院。 宋军源源不断地从东面涌进,开始收拢惨败的西夏国。而水草肥美的河套平原,也早已变成了首屈一指的跑马地。据小道消息透露,这是种将军家养的骑兵。 至于这些骑兵用来对付谁…… 帝姬曰,不可说,不可说。 不得不说种沂的政.治智慧远胜赵瑗,或者说,在大宋以文统武的风尚下,武将们都培养出来顶尖的政.治智慧。赵瑗的公主封号上有加了两个字,俸禄又加了三分之一,枢密院开始从南边抽调军队,驻扎在燕云、秦岭一带,而素来骁勇善战的西军,则继续骁勇善战地在西夏国剿匪。 赵瑗感觉到很郁闷。 虽然西军每剿一地,该地的盐价就要下降一半;虽然她家将军继续开始屯田养马,虽然西辽开始派遣使者,往枢密院一趟趟地递交国书,虽然据说岳飞已经向官家提议,决意出兵东北…… 这意味着什么? 武将们已经渐渐冒了头,开始觉悟了,虽然只是很少的一点点。 据说汴京,又要变天了。 在西夏国灭之后的第三十七天,深入戈壁腹地的西军迎来了一位客人:枢密院的头儿,李纲。李大人老当益壮步履如风,一来就要传召柔福帝姬回宫,不得有误。紧接着又传了第二道旨,说是自己将作为监军,配合几位执掌文墨的东.府相公,新建青海、宁夏、甘肃、陕西四路,以示亲民。 中书门、枢密院,整个大宋最顶尖的掌.权者们,都到了。 赵瑗没什么可说的,自然收拾了包袱,回汴梁见她皇兄去。 而种将军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客客气气地将几位相公奉为座上宾,重建几所新的西北重镇。 只不过,临行之前,种沂难得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小心。” 在汴京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千万要小心。 文人刀笔吏,是比战场还要可怕的地方。 赵瑗含笑着冲他点点头,跨.上战马,一骑绝尘。 ———————— 汴梁。繁华盛景。 与数年前的颓败不同,如今的汴京城,已经恢复了先时的繁华旧貌。无论是勾.栏瓦肆间的嬉闹声,还是相公们忧心国事的高谈阔论,都使得这座城市焕发出勃勃生机。赵瑗一骑赤红的战马飞奔入城,固然惊吓了不少慵懒的鸽子,却也带起了诸多议论。 “那位便是柔福帝姬么?” “传说燕国公主久病于燕京,不想今日却是痊愈了。” “天将神女于斯,天佑我大宋……” 赵瑗在西北呆得惯了,一时间来到这等倚.红偎翠之地,竟有些不大适应。她下了战马,在宫人的引导下换了锦衣,逐一拜见了父兄姐妹,又陪着王贵妃说了会子话,才匆忙掌灯歇了。 不习惯。 一切都不习惯。 她怀念原先恣意妄为的岁月,怀念一望无垠的苍茫戈壁滩。 尤其是在王贵妃——她的生母——哭哭啼啼地说“你竟放了足,日后该如何嫁人,该如何是好”,并被姐妹们共同讥笑了一番之后。 她是注定要翱翔苍穹的鹰,注定做不惯瑟缩在王宫之中,缠着一双纤足的小脚女人。 唔,不是说先前她已经提议放足了么? ——别傻了,有“礼、理”二字在,她撼得动中书门里那么多科举进士,那么多“风.流才子”? 饱暖思**,她不该低估了书生们喜爱小脚的欲.望。 看样子,得下一剂猛药才行。 她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又想起回京前在西北瞧见的那一溜儿大官,总觉得有些苦恼。 第105章 垂拱殿事 清晨的皇宫,总显得有些水汽迷蒙。 赵瑗不紧不慢地跟在宫娥后头,沿着九曲回廊,朝着福宁宫走去。宋代宫室不多,也不大,寥寥坐落在汴梁城里,倒显得有些纤小玲珑。她不过走了一盏茶时分,便到了地方。 福宁宫,是官家赵桓的寝宫。 宫娥婷婷袅袅地向她福一福身,说道:“官家尚在垂拱殿听政,恭请帝姬入内奉茶。” 赵瑗摸不准赵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含糊应了,果真“入内奉茶”。可还没等她的茶奉上来,赵桓贴身的内侍便一溜烟儿赶到了福宁宫,请她到垂拱殿去。要悄悄地去,不可声张。 这可真是奇了。 赵瑗垂下眼眸,静静思忖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来。 “谨遵官家旨意。” 要知道,宋代的垂拱殿,地位大约等同于汉代的未央宫宣室。 赵桓这么大费周章地把她弄过去,其目的,不言而喻。 这位性子极软的皇兄,恐怕是想让她垂帘听政呢。 赵瑗起身对内侍道了声谢,不动声色地从袖里滑出一个小荷包,落入了内侍手中。内侍明显愣了一下,不知是该收还是不该收,随后便听见赵瑗压低了声音问道:“垂拱殿中,都有些什么人?” 内侍松了口气,将荷包贴身收好,低声说道:“有诸位相公,也有西辽的使者。” 赵瑗低低“嗯”了一声,心中有了底。 垂拱殿距离福宁宫不远,赵瑗没走多久便到了地方。不出她所料的是,内侍没有带她走正门,而是悄悄开了一个小门,又悄无声息地引着她来到了暖阁里,最后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暖阁中安安静静,只剩下官家赵桓在案后奋笔疾书。 她上前向赵桓道了声万福,便规规矩矩地在一旁站着。赵桓不开口,她也只在一旁装作不知道。好不容易等赵桓练完了一篇鸡爪子爬似的草书,净了手,才听见他出声问道:“皇妹可知道,朕为何唤你来此?” “官家是想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赵桓一愣,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朕要听不真不假的。” 赵瑗莞尔一笑,目光落在那篇草书上,轻声说道:“官家的书法造诣,素来是极高的。”所以决计写不出这鸡爪子爬似的草书,虽然草书一向以“狂”“乱”著称。 赵桓又是一愣,而后苦笑一声:“嬛嬛果然是玲珑剔透之人。” 字由心生。 字乱了,心便乱了。 “朕被人威胁了,自从你的好夫婿决意撕毁澶渊之盟以后。”赵桓将那篇写废的书法团成一团,拢进衣袖里,慢慢地在屋里踱着步,“西辽皇帝是个顶厉害的人,朕觉得与嬛嬛你不相上下。唔,他派了好几个使者过来,说是要与朕先礼后兵。幸亏西军打得漂亮,西辽皇帝也只能‘礼’,不敢轻举妄‘兵’。嬛嬛,在你看来,西辽的威胁,可以算做几分?” 赵瑗思考片刻,答道:“半点威胁也没有。” “胡言乱语!……” “臣妹并非胡言。敢问皇兄,您是信不过西北宿将,还是信不过我燕云健儿?”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桓,眸中渐渐沉淀出几分温柔安抚之意。 赵桓一愣。 没错,西夏国灭之后,万里戈壁便成了大宋与西辽间的第一道关卡;就算耶律大石破得了戈壁滩、夺得下河套平原,还剩着一个燕云十六州与他死磕,接下来才是繁华盛景的汴梁城。 他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紧锁的眉头渐渐打开,随后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似乎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一时间似乎扫除了胸.中所有的闷气。等他笑够了,才和蔼可亲地走上前去,扶了扶赵瑗的发簪,说道:“随朕来。” 赵瑗称是。 西辽国使与东西两府的相公们,已经在垂拱殿中等候很久了。 北宋神宗之后,朝中大权在握的衙门,只剩下中书门、枢密院和御史台,再加上一个户部。中书门司文,称东府;枢密院司武,称西府。说得通俗一些,中书门等同于中.央办公.厅加上国.务.院参.事室加公.务员局加农业.部加住.房和城.乡建设.部,而枢密院则等同于中.央.军.委加国.防.部,御史台干的是检.察.院的活儿,户部当然就是财.政.部。 所以,赵桓把这些当朝大员们和外国使臣晾在外头小半日,着实有些不近人情。 好不容易等到赵桓接见,这些平素顶天儿的大员们又都齐齐愣住了:官家今日心情格外好,仿佛胸中郁结之气被一扫而空。最最关键的是,官家身边,居然站着一位帝姬。 垂拱殿是什么地方,怎容一位帝姬自由来去? 可那人是柔福帝姬,大宋唯一一位有封.邑的国公主,挽大宋于将倾的天纵奇才。 联系到这位帝姬平素诡谲的行事风格,所有人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来者不善。 赵瑗倒不在乎这些当朝大员们心中想的是什么。准确地说,她从来就不曾在乎过。只要他们能够扶着大宋安安稳稳向前走,那便罢了;若是不能,她不介意将一切打碎了重新来过。 相公们开始奏事,有一搭没一搭地磨嘴皮子。方才在大朝会上不敢说的、不方便说的,如今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核心的议题,自然是“谨防西北生变”。 赵瑗恼了。 虽然她不大喜欢护短,但这回,她是真真切切地恼了。 都说文人最害怕的就是拿刀枪的武将,本朝太.祖也干过杯酒释兵.权的事儿,太.宗也签过澶渊之盟,年年向大辽进贡岁币。但国泰民安,是买得到的么! 不长利爪尖牙的小肥羊,不被饿狼吃掉才有鬼。 用军.汉们的粗话说,就是“弟兄们用血换来的平安,不是让你们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赵桓一直关注着赵瑗的神情,连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也没有放过。他很清楚这位皇妹的本事,也很想看看这位皇妹会如何行事。“谨防西北生变”这个议题,其实从西夏国覆灭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被摆到台面上来了…… “敢问诸位相公。”赵瑗巧笑嫣然,“在西辽使节面前商议这等要事,果真合适么?” “帝姬尚能进入垂拱殿中,西辽使节如何不能议事?”说话的是个脑子拎不清的郎官。 “此事与我大辽息息相关,宋国不能撇开我国,私自议定。”西辽使节一本正经,“我大辽,正处在宋国以西。” 赵瑗被气笑了:“本国内.政,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使置喙?” “帝姬此言差矣。”西辽使节继续一本正经,“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本使节所代表的,正是大辽无疑。柔福帝姬这般小家子气,实在有违一位大国公主气度。”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可惜都是露出獠牙的恶狼。 “使节大人。”赵瑗悠然开口,“假设今日,您才是我大宋的中流砥柱;而诸位相公则是辽国的重臣,设身处地一番,自然知晓症结所在。”她停了停,又说道,“换位思考之后,依旧维持原先看法不变的……恕本帝姬狭隘,只能认为各位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本意是‘宁可向大辽进贡岁币、永久称臣,也不能让武官凌驾于文臣之上’。” 此言一处,倒有七八成的大员们变了脸色。 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措辞,本质不过是一张遮.羞布。西辽要钱,而另一些人要永久保留文臣至高无上的地位,一拍即合,仅此而已。 赵瑗偏头,冲赵桓微微一笑:“皇兄以为如何?” 赵桓冷汗涔涔。 有些事情捅破了,不过是一层窗户纸。 有些事情撕开了,也仅仅是一层遮.羞布。 关键是,有没有人胆敢在官家面前,干脆利落地撕开它。 “本帝姬曾听闻,有一位昏庸的妇人,晚年曾说过这样一番话。”赵瑗站起身来,盯着西辽使节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道,“‘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诸位相公大约晓得,什么才叫‘结与国之欢心’罢?那便是毁掉大国重.器,拔掉尖牙利爪,撕毁藩篱屏障,将大好河山坦.露于外敌之前。”她冷冷地笑了一会,又一字一字地问道,“既然诸位相公皆有此意,那本帝姬便提议西军解甲,自除服舆,将燕云十六州‘还归’耶律皇帝,可好?” “嬛嬛!”赵桓惊得跳了起来。 “你们不过是看着牙齿磨利了,爪子磨尖了,想收拢到自个儿麾下罢了。”赵瑗笑得愈发冰冷,“可书生如何收拢这些利爪?书生天生文弱。所以啊,你们只能给天下洗脑,‘好男不当兵’,‘书中自有颜如玉’。自个儿领着高.俸,却酿成了仁宗、神宗年间极高的贪腐……” “嬛嬛……”赵桓试图阻止她。 “本帝姬素来是个刺儿头,不怕死,自然也不怕沉塘。若是诸位相公想做吕后,想用竹签儿将本帝姬活活扎死,本帝姬也绝不皱一皱眉。本帝姬自认比不上韩信韩大将军,但至少,比戚夫人还是要好一些的。” “嬛嬛。”这已经是赵桓第三次试图阻止她。 “本朝重文轻武、文强武弱是出了名的,读书人端的架子也是顶高的。士子们爱狎.妓,歌姬便比公主帝姬们还要名贵;士子们爱纤足,天下女子便纷纷缠足;士子们不爱武人,于是武人地位低贱如尘土,直到山河破碎……”赵瑗从左到右缓缓扫了一眼,眼眶有些泛红,“若不是你们早生了两百年,我真想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崖山’!” 什么叫“崖山”,诸位相公们自然是不懂的。 事实上,除了赵瑗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 赵瑗笑容愈发冰冷,缓缓转头,对赵桓说道:“此间利害,皇兄应当晓得。” 赵桓很头疼。 其间的利害关系他当然懂。在金国呆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想通透了。 更何况他这位好皇妹一仗接着一仗,每打一仗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这么长时间下来,若是真有人起了二心,这位皇妹铁定比他还要敏.感。 可问题是…… 连王安石这等天下第一刺儿头都失败了,自家皇妹居然想要单挑天下的读书人,委实太过任性妄为。 第106章 威胁 一时间,垂拱殿中鸦雀无声。 赵瑗说得太快也太急,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素来擅长诗文的相公们脑子还没转过来。赵桓倒是听明白了,否则他也不会这般劝说自家妹子。 事实上,赵瑗此番话倒是不错。 大宋立国数百年,武人出身的官员,被牢牢压制在五品以下;唯一一个坐到枢密院副使高位的战神狄青,还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有些事情他们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想。因为唐代覆灭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节度使拥兵自重。 谁敢想?谁愿意想?谁敢让大宋重蹈唐代的覆辙? 可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没想到,重文抑武的后果,是自己替自己拔掉了利爪尖牙。 “官家……”终于有位相公按捺不住发了声。 “官家。”赵瑗亦说道,“解甲归田,是外无强虏、内无忧患之后的事情。” 西辽使节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位帝姬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西辽就是那个“强虏”。 “官家。”方才那位相公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臣有一事不明,欲询问燕国公主。” 赵桓抬了抬手:“准。” “燕国公主于行军布阵一道,自是惊才绝艳。然……”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使用了无数种修辞排比铺陈,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既然公主很会打仗,那就乖乖去打仗,不要对文官系统指手画脚。治理天下必须要靠读书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唔。 赵瑗仔仔细细地听了一会,听出门道来了。 这位相公是在告诫她,既然不会制冷,就不要评价冰箱的优劣。因为不会制冷的冰箱,不算一个好冰箱。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可惜又被偷换了概念。 她安静地等那位德高望重的相公说完,才轻声笑道:“本帝姬合适说过,要重武抑文?” 对方一愣。 “官家。”她盈盈起身,向赵桓道了一声万福,“方才臣妹所提议的,不过是‘文武平权’而已。” 文武平权,互不干涉。 别老是把书生塞到枢密院去,也别压着武将的等级。文官怎么领的俸禄,武将也怎么领俸禄;文臣武将互相辖制,谁也干涉不了谁。文官不听话,武将自然可以动刀子;武将不听话,文官同样可以卡住军饷军粮的脖子。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因为每个人都有私心,而私心,通常会成为漏洞的源头。 最最重要的是,皇帝必须有能力有魄力有手段卡住双方的脖子,否则一不小心,龙椅便会换人坐。 为什么皇帝偏爱读书人? 因为天、地、君、亲、师。 赵瑗静静地看着赵桓,周围早已经鸦雀无声。“文武平权”四字宛若惊雷,震得人鼓膜嗡嗡地疼。谁也料不到柔福帝姬居然胆敢说出这四个字来,便是赵桓也不曾。 赵桓默默地想,他似乎又小瞧这位妹妹了。 “内有内.政,外有外事。”赵瑗安安静静地开口,“皇兄莫要因为这位使节大人巧舌如簧,便忘却了昔年的过往。” 赵桓沉默不言。 “也希望诸位相公,莫要妄言才是。”她回过身,笑得愈发恬淡,“既然这位相公以为,唯有满腹经纶之人,才够资格议论政.事。嗯,本帝姬以为,相公所言极是。” 所有人心中齐齐打了个突。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帝姬从来不会轻易服软。一旦她服软,必定意味着了不得的举动。 “不过,本帝姬还有几番话,想要对使节大人说的。还望皇兄恩准。” 赵桓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说了个“准”字。 “使节大人可知,为何西夏国破灭得如此之快?” 赵瑗浅浅笑着,声脆如珠玉,眼中却透着一抹看不见底的幽深。 “因为我命人垄断了所有的盐道。因为西夏国全军缺盐。因为缺盐,他们会全身乏力,握不住刀也张不开弓。因为西夏国地处大陆深处,东不见海、西也不见海,唯一能够煮食的岩盐,又大多有剧毒……” 西辽使者瞬间变了脸色。 西夏国东不靠海、西也不靠海,同样处于大陆深处。 西辽同样东不靠海、西不靠海,位于大漠的最深处。 西夏国擅长弓马,骁勇善战。 西辽同样擅长弓马,骁勇善战。 万一这位帝姬……万一她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西辽…… 她在威胁他。 她在威胁整个西辽。 “大约一年以前,我从西辽皇宫得到了一件东西。”赵瑗笑得愈发云淡风轻,“如今便交与使节大人,作为回礼之一罢。但愿大人喜欢。”她说着,附耳在赵桓身边说了几句话。 先前她在西辽皇宫顺走了一点东西,现如今,是时候还回去了。 赵桓尚沉浸在她的“为何西夏国破灭得如此之快”中,对她接下来的话也不甚在意。事实上,不仅仅是赵桓,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惊了一惊。 难怪…… “另外,还望使节大人给西辽皇帝带两句话。”赵瑗继续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切记,我大宋江山,寸土必争,寸土不让’!” 这番话说得极是热血沸腾,除了西辽使节之外,无人反驳出声。 第107章 女书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威胁外邦的话谁都爱听,无论是官家还是东西两府的相公。赵瑗一番话说得痛快,旁人也听得痛快,只除了那位面色铁青的西辽使节。 东西两府的相公们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挪了挪位子,分左右站开,而那位使节大人则不尴不尬地站在中间,颇有遗世独立的派头。只可惜这世上遗世独立的公子多了去,也不差这位番邦贵使一人,故而饱读诗书的相公们是半点赞赏的态势也没有。 “嬛嬛……”赵桓压低了声音,“你……你这么做,不会捅出什么篓子罢?” 赵瑗微微抿了抿唇角,眼底渐渐透出了几分锋芒。 这个动作是她未婚夫常做的,如今却也被她学了来。眸光流转之间,隐隐有着磐石一般的坚定。 篓子? 大宋帝姬最不害怕的就是篓子。 只要西辽胆敢越境,她一定会把大宋立国数百年来的帐,好好同他们清算一回! 许是赵瑗的目光太过犀利,又或许是柔福帝姬的名头太过响亮,下方站着的人倒有大半被震慑住了,长久说不出半句话来。西辽使节倒是想说,可被柔福帝姬眼刀子一扫,瞬间便将所有的话都给吞到了肚子里去。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惹恼了这位姑奶奶,是否还有命回西辽去。 “嬛嬛啊……”赵桓憋了半日,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你与使节大人一同退下罢。朕……唔,朕还有些事情,想要同相公们议议。今日午间你也不必回宫了,便在朕的福宁宫用膳罢。” 赵瑗微微一愣,低眉顺眼地称了声是。 最突兀的两个人走了,垂拱殿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相公们齐齐抹了把汗,七嘴八舌地开始向赵桓进言,内容无非是柔福帝姬今日诸多逾越,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望官家好生管教。赵桓听了许久,偶尔轻轻地“嗯”上一声,却并不评议。 北宋皇族的性子素来温和,出了这样一位激.进的柔福帝姬,实属异类。 君臣们商议了好一会儿,也拿不定什么主意。赵桓虽然觉得自家妹子字字在理,可惜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空中楼阁,没有半点施行的可能性。又过了好一会儿,外间又有内侍来报,说是柔福帝姬召集了不少帝姬郡主,说是要教她们一些新鲜的玩意儿。 “什么新鲜玩意儿?”赵桓有些好奇。能够贸然闯入垂拱殿,中断议政的,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据说,是‘女书’。”内侍据实禀告。 事实上,除了赵瑗本人,谁也不知道女书是个什么新奇物事。 “还教授了一些算学的新鲜法子,用的也是‘女书’。” 君臣面面相觑。 赵桓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摒退内侍,决定等午间再好好问问她。横竖这位妹子做不出什么坏事来。‘女书’?听上去倒像是一种新的字体。 赵瑗当然想不到垂拱殿内又发生了什么,只是趁着大家还有些崇拜她这个光环笼罩的帝姬,慢慢埋下几颗毫不起眼的种子。她想要的不止是文武平权,还有男女平权。 这种事情可不是耍耍嘴皮子就能办到的,起码要花上好几代人的工夫来潜移默化。 但至少,至少她能让天下女子的地位,不再那么卑微。 梁红玉和她的女兵.营已经是一个极好的开端,这个世界的女子也大多向往填诗做词。既然如此,她不妨再多多教授一些后世的学识。最起码能让这些女孩子明白,她们并不比男人差。 而这些学识的基础,她选择了女书,世间唯一一种母女相传的文字。 这种文字,还是她上辈子向外祖母学过来的,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至于可能因此造成的社.会动.荡…… 她真的、只是、埋下了几颗种子、而已。 至于这些种子能不能长成参天大树,赵瑗以为,大概自己曾曾曾曾孙辈可以告诉她。 女书起源于绣品,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倒是学的极快。赵瑗零零碎碎地教了一些,又同她们玩闹了好一会儿,便该去福宁宫用膳了。不知怎么地,她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九曲回廊、亭台楼阁、红墙绿瓦…… 她沿着来时的道路一路去往福宁宫,规规矩矩地向赵桓道了声万福,而后悄无声息地抬了抬眼,发现赵桓神情淡然。两人分君臣入了席,慢慢用着午膳,一时无话。 宋代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餐饭赵瑗倒是吃得很是享受。 用罢午膳之后,赵桓才摒退了侍奉的一干宫人,皱着眉同赵瑗说道:“你今日在垂拱殿中,委实太过莽撞。” 赵瑗一怔。 “你可晓得,今日过后,会有多少人跟朕递折子,弹劾于你?指不定连你的国公主封号也要扒.了去。”赵桓眉头皱得愈发深了,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依皇兄之见如何?” “朕想不出额外的法子。”赵桓烦躁地在屋子里踱着步,面色颇为苦恼,“朕甚至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教导太子。你晓得朕没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做不了中兴之主,还差点儿成了亡国之君。” 他停了片刻,又说道:“朕只想让所有人平平安安的。让整个天下,都平平安安的。” “皇兄?” 赵瑗一怔,不明白赵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太子赵谌,今年不过十四五岁出头,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那孩子……”赵桓狠狠吐出这三个字来,又狠狠捏了捏拳头,面上浮现出复杂且古怪的神情,“嬛嬛,朕想让太子随你到边关历练几年,你瞧着,可合适么?” 赵瑗心里打了个突。 把皇太子交到她手里? 他这是打算让太子拜拜山头,还是想让太子出去避难? “朕思前想后,你今日所言,自是一点不差。”赵桓继续说道,“大宋已经亡了一回,难道还要再亡第二回么?朕决意拔擢种沂将军为枢密院副使,再收拢几路兵.权,将枢密院好好整顿几回。嬛嬛,朕晓得,你同朕,是站在一处的。” 赵瑗惊得无以复加。 先前她不过是瞧见赵桓神情有变,没想到他的决心如此之大。 “除此之外,朕还想多培养几个厉害的将军。恰好残金最近又收拾了几路兵马,几欲生变。朕想着,那处也是练兵的好地方。”赵桓不紧不慢地说着,颇有几分字斟句酌的以为,“嬛嬛可欲传下几部兵法,流芳百世?” 升官、练兵、传兵法。 她懂了。 赵桓这是想要收权,顺便多培养几个嫡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自然,是愿意的。” 说话间,一双手早已滑入宽大的衣袖中,指尖微凉。 第10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约是得到赵瑗的肯定,赵桓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神色也松快了许多。 “朕晓得你素来是个知晓分寸的。”他缓缓说道,“此番朕将太子交予你,原是指望你好好教导他成材。因为太子同朕说过,他生平最佩服的人有两个,一是欧阳永叔,其二便是嬛嬛你。” 赵瑗一怔。 欧阳永叔?欧阳修? 她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不知太子最喜爱的,是欧阳永叔的哪一处?” 赵桓答:“文风。” 文、风。 赵瑗紧握的拳头慢慢舒展开来,剧烈的心跳也渐渐平缓下去。欧阳修生平最厌恶浮夸风与太学体,推崇直白文字。若是太子崇尚欧阳修的文风,那么太子的性格,或许也可以从中窥探一二。 如果她猜测不错,那应当是一个务实的太子。 但是,现如今西北战事未宁、汴梁繁华之下的暗流汹涌、西辽虎视眈眈、蒙古犹在卧榻之侧……这个节骨眼上,赵桓不打算修养生息,反倒要将太子送到她的手中,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 赵瑗心中一时涌起了许多念头,每一个都让她感觉到了深切的不安。 赵桓倒是没让她想太多,只是真真切切地同她提了几个要求。 头一条,希望她将太子当成亲儿子来教养,替大宋培养一个顶尖儿的储君。 次一条,希望她替太子捞些政.治资.本,这样才能在未来弹压住那些老臣。 第三条,这两个月是新进举子殿试的紧要关头,他预备再拔擢些后起之秀,同时也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但是,他不想让太子过早接触这些黑暗面,故而希望她将太子带离汴京。 第四条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条,若是日后他遭遇了什么不测,那么赵瑗将作为辅国公主,匡扶太子上位。 赵瑗惊得说不出话来。 “朕已将遗诏拟得清清楚楚。”赵桓渐渐压低了声音,附在赵瑗耳边说道,“朕不会再立皇后,谌儿便是唯一的太子。朕会替他将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嬛嬛,朕看得出来,你想要制造一场大变.革,却阻力重重。” 赵瑗瞳孔一缩:“您……” “这件事情,朕替你去做了。”赵桓的声音愈发低了,也靠得更近,确保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听见,“而你,嬛嬛,你得还太子一个文治武功的盛世。” 赵瑗惊得无以复加。 她知道赵桓性格软弱,否则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做金国的俘虏。可现如今、现如今他的意思是…… “太子饱读诗书,最崇尚的一句话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他的书生意气,委实过重了些。朕指望着,你身上带着的铁血杀伐之气,能够让他变得懂事一些。” 为什么? 赵瑗微微动了动唇,想要询问,却连半个字都问不出来。 赵桓突然转性子了,被朱皇后的死刺激到了,还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照他方才“出兵东北”的提议看,倒真像是被朱皇后的死刺激到了。可为什么他早不动、晚不动,偏偏等到太子稍稍懂事、稍稍有些独立思考能力的时候,再去动手? 赵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一下一下地在她的心头上敲着,令她不得不多做些思量。 “还有便是。”赵桓的声音愈发低了,也越来越令赵瑗感觉到心跳加速。 他说:“你晓得朕替种将军准备的封号,是什么?” 赵瑗脚下一个趔趄。 封号! 早在金国大雪纷飞的那一日,她便晓得未婚夫与这位皇兄之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默契在。种沂渴望功至封侯,她是知道的。但大宋从来没有封侯封公的武将,从来没有! 甚至,大宋连个有爵位的武将,都没有。 她隐隐有些口干.舌燥,勉强笑着问道:“大约是什么地方的男爵罢。” 爵位五等,公侯伯子男。 赵桓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的声音有些黯淡,也有些古怪:“嬛嬛果然是不信任大哥。一个男爵,如何配得上你的公主封号?嬛嬛,朕要你二人永远镇守在燕云大.地之上,永远!” 赵瑗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云中,云中侯。” “朕替种将军准备的封号,是云中侯。” 一个燕国公主,一个云中侯,倒极是相得益彰。 但是! 她感觉到指尖有些发凉,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丝笑来:“皇兄此举,也未免太过莽撞。” “这个筹码够么?”赵桓的声音微不可闻,“嬛嬛素来喜爱做生意,也素来喜爱用商贾的规矩办事。这个筹码,足够么?” 筹码…… 这个侯位,是需要用足够的东西去交换的。 除了军功之外的东西。 “朕要你全力辅佐太子。” 赵桓渐渐远离了些,低下头,望着赵瑗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朕要你全力,辅佐太子!” ——为什么是辅佐太子而不是辅佐你? 赵瑗几乎要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已经不必再询问了,事情已经昭然若揭。遗诏、出兵、封侯、辅佐太子,一桩桩一件件都表明了,赵桓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 为什么? 为什么他一个性子软弱的君王,会变得这般急躁冒进! 赵瑗一瞬间想到了许多,却没有一件是能捋清楚的。赵桓大约是对自己的话感觉到满意,又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慢悠悠地踱到桌边去饮茶。茶是极好的君山银针,被滚水一冲,便细细地飘起了白雾,煞是好看。 赵桓一眨不眨地看着赵瑗,赵瑗也一动不动地站着。 渐渐地,赵瑗呼吸平缓了许多,神色也恢复了往昔的宁静。她来到赵桓近前,斜坐在墩上,做出一副顽皮女儿态来:“皇兄这样做,真的好么?” “皇妹有异议?”赵桓浅浅抿了一口茶。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赵瑗的用意。就算是在不堪的皇帝,生在皇家,也早早就练就了这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 “臣妹不敢。” “朕瞧着嬛嬛素来大胆,也没有什么不敢的。”赵桓搁了茶杯,执起赵瑗的手,隔着衣袖,慢慢写了个“宗”字,又写了个“室”字。 宗室,夺嫡。 赵瑗心里打了个突。 这趟混水太深太浊,她可不愿平白无故地搅合进去。 片刻之后,她感觉到赵桓隔着衣袖,又在她手心里写了几个字:杯酒释相权。 杯酒,释,相权。 不错,相公们的权力极大,尤其是中书门。 但赵桓…… “若是朕连立后、立储也做不了主,那朕也就不用做这个官家了。”赵桓放开了她,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宗室芜杂,宦海沉浮,朕也不晓得自己,是对是错。” 她皱皱眉,才要安抚,忽然听见外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父皇!!!!!!” 随后,一位绛衣少年猛地冲了进来,涨红了脸,揪着赵桓的胳膊,连珠炮似的说道:“为何我不能与岳将军同去?为何我需得留守汴梁?父皇,我要亲手为母后报仇,亲手报仇!” 少年气势极盛,身体却有些孱弱。他死死盯着赵桓的脸,就怕他说出一个“不”字。 赵瑗起身拂了拂衣角,后退两步,扬声说道:“太子殿下万福。” 这个年纪、这副形貌,定是太子赵谌无疑。 绛衣少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以为是自家父皇新纳的妃子,并未予以太多关注。 赵桓低低咳嗽一声,拧过绛衣少年的身子:“那是你姑姑燕国公主。” 绛衣少年愣住了。 片刻之后,他一路冲到赵瑗面前,揪着她的衣袖,泪眼汪汪:“姑姑,我要同姑父一道上战场。” 赵瑗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衣袖,向赵桓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这孩子,当真是赵桓口中所说的,“太子饱读诗书,但书生意气,委实过重了些”? 第109章 年少万兜鍪 “咳。” 赵桓低低咳嗽一声,也不知是尴尬还是掩饰。 赵瑗收回目光,低头看着眼巴巴揪着自己衣袖的绯衣少年,做了个颇为无奈的表情:“太子容禀,此事需得由官家做主才是。” 绯衣少年又转过头去,眼巴巴地瞅着赵桓。赵桓再度低咳一声,说道:“朕准了,你随即便同姑姑去西北。”他停了停,又说道,“即刻动身,不得有误。” 西北? 绯衣少年愣住了,赵瑗也愣住了。 感情赵桓十万火急地把她从西北叫过来,就是为了把太子交给她,让她立刻带着太子离开? 绯衣少年一点一点松开了赵瑗的衣袖,低低说了一声“多谢父皇”。 赵瑗望望赵桓又望望太子殿下,渐渐从纷乱芜杂的事务中捋了一条线出来。赵桓想要收权,这是肯定的。但赵桓本身又没那么大的本事收权,所以他才决定假借她的手,将她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共同推波助澜。 真是有些意外呢。 她想要文武平权,而赵桓想要收权,可算是撞到一处去了…… 赵瑗慢慢垂下眼眸,轻声说道:“在离去之前,臣妹斗胆,想见一见西夏王。” 赵桓欣然应允。 ———————— 西夏王终究是王族,虽然身为俘虏,可还是有一定优待的。 譬如,他现如今就被三王爷客客气气地地请到王府上“做客”,每日好酒好肉地伺候着,还有诗书礼乐的熏陶,真真是养尊处优得很。 赵瑗自出了福宁宫,便一路往三王爷府上去了。太子殿下自告奋勇地贡献出了自己的车驾,说是要好好陪伴姑姑。赵瑗瞧出他有心事,便点头默许。果然在路上,太子殿下犹犹豫豫地同她开口了: “姑姑,您悄悄将我送到古北口去,好么?我不愿去西北。” 赵瑗闻言,眸色一冷:“你老实说与我听,官家贸然图谋东北,可是你这孩子撺掇的?” 太子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果然。 她就说赵桓怎么会无缘无故地…… “可是我恨!”太子紧紧攥着拳头,眼眶儿渐渐红了,“姑姑,你晓得我母后是如何仙去的?你可知道……此仇不报,孤枉为人子!”他咬牙切齿地说着,隐隐透出几分狠戾来。 赵瑗一愣,而后低低叹了口气。 是的呢,朱皇后以牲醴献金太庙…… 死前,除服,受尽羞辱。 “姑姑,你晓得么,我生平最最敬佩的便是你。”太子渐渐放缓了声调,垂下头,看不清表情,“敬佩姑姑你一手扶起了大宋破碎的天,将大宋子民庇佑在羽翼之下。姑姑,我一直想着,要做个像你一样厉害的人。” 赵瑗心头一紧。 “姑姑放心。”太子的声音渐渐有些低沉,不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莽撞少年,反倒像是看尽了世间荣华的耄耋老者,“我会保你一世荣宠,更会保姑父一脉,万世福泽。” 赵瑗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皇家,这便是皇家! 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便已经这般懂得帝王心术,懂得收拢打压,懂得什么该捧、什么该偏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真真不愧是太子。 她静静地看了太子片刻,才低声问道:“你要什么?” 眼前的绯衣少年渐渐笑了,抬起头,眼中一片醇和温良:“恕侄儿驽钝,姑姑说的话,侄儿一句都听懂。不过么——”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颇有几分抑扬顿挫的味道,“身为太子,孤想要的,自然是坐稳这江山。” 身为太子,孤想要的,自然是坐稳这江山。 赵瑗略略思忖片刻,懂了。 “姑姑。”太子忽然掀开车帘,指着外间熙熙攘攘的街道,冲赵瑗微微笑道,“姑姑您瞧,这里便是东华门。要知道,一朝中举,金殿传胪,跨过东华门的一刻——” 他极认真地看着赵瑗,说道:“孤素来是尊重读书人的。” 身为太子,尊重读书人,那是礼贤下士。 身为皇侄,大打亲情牌,那是……极端的聪明。 赵瑗忽然有些怀疑,这位太子是否经历的什么奇遇,才会变得这般厉害。不过,想到他九岁便被废去太子之位,不久又以这样屈辱的方式失去了母亲,再然后又经历了一场国破家亡,尝尽人情冷暖……想必这孩子,也是被逼着长大的罢? 她弯下腰,附在太子耳旁,柔声说道:“姑姑晓得了。” 太子车驾在这汴梁城中,自然是毫无阻拦的。 不多时,赵瑗便在太子的陪同下来到了赵楷府上。这两日她一直呆在宫里,不曾有机会见见自家三哥,此番倒是个叙旧的好时机。想必方才赵桓已经快马加鞭地命人通知了王府,赵楷居然摆了一道茶宴,宴请公主与太子,顺带也宴请那位“做客”的西夏王。 赵瑗统共只同西夏王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他手下那位骁勇善战曾经无数次试图夺走河套平原的那几位将军,死了。 第二句,若是不想被愤怒烧红了眼的种将军惦记,就好好在汴梁呆着,别想些有的没的。 第三句,她会让他治下的百姓过得很好,顺带认祖归宗,不必忧心。 头两句倒还罢了,最后一句却令西夏王直直红了眼。认祖归宗,天下谁不知道她赵瑗在燕云十六州玩过这一手!这下子所有人都认同了自个儿的身份,都安安心心地在汴梁治下过自己的小日子,西夏……西夏……不只是从地图上抹去了,也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了。 赵瑗安安静静地坐着饮茶,不再理会西夏王的一脸悲愤,反倒偏头望了太子一眼。太子正喃喃重复着她方才说过的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嬛嬛,试试这个。”赵楷坏笑着推过一只白瓷盏,盏中澄澈的色泽令人瞧了很是心动。 赵瑗颇有些头疼地掐掐眉心,问他:“这又是什么味儿的?” 赵楷一本正经地说道:“唐味儿的。” 唐味儿的?是指用前朝的方式煮茶?阿弥陀佛,谁不知道唐代的茶汤基本都会放盐和胡椒! 赵瑗表情抽搐地接过茶盏,正想着该用什么理由推脱,随后又听见赵楷说道:“现如今可真是要了命了,春夏之交一过,立刻便又是黄河汛期,唉……” 黄河汛期? 赵瑗眼珠子转了两转,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她微微侧头,望着喃喃自语的绯衣太子,轻声问道:“太子殿下可欲永绝黄河水患?” 太子尚未答话,赵楷却已经紧张地站了起来,望着赵瑗,语气有些结结巴巴:“嬛嬛你……唔,来人,先请西夏贵客去房里歇息。嬛嬛,你有法子?” “是。” 赵瑗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答道:“臣妹确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可永绝黄河水患。” 这回非但是赵楷,连太子也霍地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赵瑗,生怕漏掉了半个字句。 老天! 黄河水患困扰了多少个千年,又耗干了多少人的心血!若是赵瑗有法子永绝黄河水患,定然是千古一大功,福泽绵延子孙的天大好事! 只是……能成么? 第110章 黄河水清,天下安宁 赵楷连同太子赵谌,俱齐齐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看赵瑗,生怕她说出半个不字。 赵瑗轻笑着摇头,纤长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扣着杯盏,声音抑扬顿挫,语调微微上扬:“我几时诓过你们了?嗯?”最后一个“嗯”字,直直将笑意带到了眉梢,柔和得直教人心尖儿都化了。 赵楷望了太子一眼,说道:“此事重大,半点马虎不得。” “是呢,我也知道此事重大。”赵瑗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杯盏,声音愈发悠远绵长,“若是此事成了,当时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天大好事,不亚于泰山封禅。阿谌,”她微微侧过头,望了太子一眼,目光愈发柔和起来,“你是太子,你说,这件事情,应当由谁去做才好?” 太子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是的,他是太子,自然知晓其中利害。 这件功劳利用得好了,便是君权神授、万民敬仰;若是利用得不好…… “可姑姑,您为何不试图在自己的功劳簿上,再添一笔威名?” 赵瑗笑了,笑得极淡极淡,如同春日和风一般轻柔,却又令人平白生出几分惬意来。 “若是我说,是因为你未来的姑父,你信么?”她歪着头,目光在王爷与太子之间逡巡了一回又一回,“若是太子殿下的功劳足以威慑四海,我夫君那一点点微末的萤烛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 太子愣住了。 赵楷也愣住了。 是为了……种将军吗? “如此说来,嬛嬛是有十足的把握?”赵楷试探着问道。 赵瑗细细想了片刻,点点头,“唔”了一声:“不足十成,大约九成九罢。” 赵楷哑然。九成九与十成之间有区别么?有区别么! “阿谌。”赵瑗抬手拂了拂太子的衣角,目光愈发柔和起来,“姑母不欲令你为难,也不欲令皇兄为难。这件事情,你需得回去同皇兄议议,功劳加在谁的头上,才是最最恰当的权衡。姑母素来知晓,皇室中人,不可轻易感情用事。” 太子垂下头:“是。” 赵瑗揉了揉他的衣袖,语调继续放柔:“这只是个开始。阿谌,你是大宋的储君,必须稳稳当当地走上九五之颠。这是你父皇的希冀,想必也是先后的希冀。姑母当着你三叔的面,将这事一一摊开了同你讲,无论你姑父有多大的功劳,必须是‘萤烛之光不可同日月争辉’,懂么?” 古往今来,有多少厉害的将军,都是因为功高震主被杀。 她需得将赵谌捧得更高,让他如同烈日一般夺目耀眼,才能掩过种沂眼下的天大军功。而且不仅仅是眼下的,还有未来的。 她的将军是苍穹中翱翔的鹰,断不能被君权折断了翅膀。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捧起一轮耀眼的红日,遮掩住雄鹰的光芒。 太子渐渐抬起头,望着她,眼中隐隐透出几分少年特有的狂热。 “我要彻底剿灭金国。” “好。” “我要天下归心万民臣服。” “好。” “我要威加四海鞭策宇内,我要令大宋再现煌煌盛世,我要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帝王!” “……好。” 太子渐渐笑了,眼中的几分狂热也渐渐隐退了下去,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姑姑,若不是至今尚未成婚,孤很想同未来的表妹结个娃娃亲,让她做孤一辈子的皇后。” 赵瑗脸色微微变了变,却又瞬间恢复如常,目光也愈发柔和起来:“莫要再说昏话,就算不结亲,姑母和姑父,也会替你守着大宋的国门,任谁也不敢进犯。” 两人一来二往说了许多话,一旁的赵楷已经脸色差得不能再差。许多话他是听不得、也是不乐意去听的,但一个是他最最疼爱的妹妹,另一个是未来的官家,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管。幸亏他已经把王妃世子都一股脑儿打包到了赵瑗的封邑里,没搅合进这场乱局。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子稍稍退后几步,说道:“即是如此,孤便回福宁宫同父皇商议此事。” —————————— 黄河积淤,天下大患。 这件事情不使鬼神之力,是断然解决不了的。 所以赵瑗很可.耻地又装神弄鬼了。 此事首先是太子上奏,说自己夜里被太.祖托梦,找到了治水之法;然后赵楷顺水推舟,让司掌天文卜算的属官推了个黄道吉日;再是太子殿下亲自托了一叶扁舟,在这黄道吉日上头,绑了个奇怪的布帛上船。 船上统共只有两个人,太子赵谌,以及时常神出鬼没的柔福帝姬赵瑗。 黄河岸边,则浩浩荡荡地站着一大群人,有王公贵族也有达官显贵,更多的则是来看热闹的平民。 永绝黄河水患呢,这事儿着实太诱.惑人了。 赵桓赵谌丝毫不怀疑赵瑗所谓“九成九”的说法。在他们看来,柔福帝姬说能办成的事情,就从来没有一件失算。 所以赵瑗心里压力很大。 小船慢悠悠地划到了黄河水心,又慢悠悠地上下颠簸。太子脸色有些白,却死死地盯着赵瑗不说话。因为他知道赵瑗必定会做成这件事情,为了她亲爱的未婚夫。 赵瑗慢慢挪到船边,伸手试了试水,微微点头。水很浑浊,温度也有些冰凉,指尖甚至有细微的泥沙撞击的触感。她尝试了一下,慢慢握了一些细微的泥沙,默念将它们送到空间里。不过转瞬之间,她手心周围的黄河浊水,便已经清了一大片。 赵谌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但想到他们正处在黄河的正中央,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他已经想到赵瑗要做什么了,也已经想到这件事情,将会给整个大宋,带来怎样的震.动! ……果然是,天大的功劳。 太子殿下饱读诗书,也经历过国破家亡。 “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他是知道的,“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他也是熟读过的。一旦黄河水从此褪去泥沙,一旦真正的“河清海晏”,紧接着便是万民归心天下安宁! 他终于晓得赵瑗那句“不亚于泰山封禅”是什么意思了。 这件事情只能由皇帝去做,也必须由皇帝去做! 否则,便是谋逆。 他紧紧盯着赵瑗探入水中的那只手,只能瞧见涟漪沿着她的手心微微荡开,黄河水也在一圈圈地变清。他不晓得她使了什么法子,却晓得她在搬运黄河水中的泥沙。 而黄河水患的根源,恰恰就是泥沙积淤。 赵瑗有些疲惫地举袖擦了擦汗,隐隐有些头昏眼花。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先前她发现自己可以隔空搬运许多东西进空间,又能够轻易将这些东西搬运出来,才隐约升起了这个念头。但空间……还是太小了。 整条黄河有多么长,多么宽?黄河水底又积淤了多少泥沙? 她必须要设法将空间中的泥沙运送出去,才能够继续搬运。 “噫歔兮!尚飨!”太子已经朝天空中遥遥做揖,高声说着什么。 赵瑗知道他是在装神弄鬼,不,是在临时写一篇祭天的祭文,也不打算去理会他,而是继续搬运黄河水底的泥沙。她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命人在黄河上游重新栽了大片林木,如今黄河泥沙虽然依旧积淤,却已经比原先要松动很多了。 随着太子的装神弄鬼,不,祭祀上天,黄河岸边也渐渐起了骚.动。岸边的人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以那一叶小舟为中心,黄河水正在渐渐变得清澈,连水位也隐约有些下降。太子的呼声越高、祭文念得越响亮,黄河水也就越是清澈透亮。 这意味着什么? 河清海晏,天下升平! 不少岸边的人已经哆嗦着身子跪下了,齐呼太子殿下圣明。 赵瑗抬头看了一眼,用心计算着淤泥堆放的最好位置。黄河岸边大多是农田,堆在哪儿都是个祸害;若是能堆在山里就好了,唉……她一点一点地搬运着泥沙,一遍悄无声息地同太子说道:“姑姑有些乏了。而且,这些泥沙,需要先找个地方安置,才能……” 太子回头望了她一眼,果然瞧见她脸色变白,大颗大颗的汗珠沿着面颊滚落,便贴心地点了点头。 横竖他知道姑姑有这等天大的神通,万事急不得,急不得…… 太子牵了牵船边的绳索,小船便被岸边的人拉了回去。他快步走到赵楷面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赵桓先是一惊,再是一喜,随后一阵后怕。 幸亏她姓赵,幸亏她是大宋的帝姬…… 官家与太子殿下合计了一小会儿,接着开始装神弄鬼。所有人都一齐在黄河岸边叩拜祭天的当口儿,赵瑗已经悄无声息地溜出小船,狂奔许久,跨上一早备下的战马,朝远方奔去。 她前两日便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堆放泥沙的地方,就是距离比较远。等她到了地方,将空间里数万吨泥沙倾泻而出,又偷偷转回黄河岸边继续倾舀泥沙时,祭天大典尚未结束。 她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 在一开始,她还只能几十斤几十斤地运送;到后来,她一次便能装满整个空间;再后来,空间一点点变大,她的搬运能力也越来越强……说实话她极讨厌的一点是,必须以空间作为媒介,才能隔空搬运物品,否则一早便将黄河里的泥沙全都冲到大漠里去了。 祭天大典延续了整整八十一天,赵瑗也疲于奔命了整整八十一天。 自下游水段起,一路往上,沿着巨大的几字形,慢慢将黄河中的泥沙运走。上游已经隐约可以瞧见一丁点儿绿意,她也一早就下了禁令,禁止伐木——要知道,黄河中上游很大一部分在燕云十六州境内——大约再过个几十年,就可以令黄河重返古道。 真是……累得要瘫了。 但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随着太子殿下的祭天奇文一路沿着黄河传送,太子殿下车驾一路沿着黄河行走,黄河也逐段变得清澈。积郁数千年的泥沙被彻底挖了出来,堆在荒无人烟的高原上。没人发现这一点,所有人都在惊叹太子殿下带来的神迹。 至于西北那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么…… 唔,谁记得他是从二品还是正三品来着?太子殿下这般厉害,没有几个厉害的左膀右臂,哪里还像话哟! 赵瑗在黄河上游与太子殿下作别。 她想念她的未婚夫了。 而汴梁也终于传来消息,耶律大帝按捺不住了。 第111章 军帐 “姑母恩惠,孤自当谨记在心。”太子离去之前,曾这样对她说过。 “事实上,孤更希望种将军出借一支兵马,孤亲自带兵踏平残金铁骑。”太子又这般对她说道。 赵瑗默默扭过头,有些欲哭无泪。 太子殿下啊,战场刀枪无眼,可不是您这小身板支撑得住的。 就算是她自己,也是凭借了空间的倾天之力,才胆敢在刀林箭雨中来去自如的啊…… 太子车驾浩浩荡荡地去了,如同东边天上一抹绚烂的云霞,卷走了黄土高原上的枯草碎叶。赵瑗慢慢地蹲下.身来,试探着进空间里望了一眼,明显感觉到空间的面积又变大了许多。 这样一个随身空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默默蹲在地上想了一会儿,终于在太阳下山前结束了这个极不雅致的姿势,唿哨一声唤过战马,朝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赵瑗没有带人。 事实上,她更喜欢独自一人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驰骋,酣畅淋漓地淋几场大雨,最后瘫倒在茫茫万里戈壁之上,好好睡上一整个夜晚。 ——这么做的结果是,她喜闻乐见地感冒了。 远方隐约飘过来一朵阴郁的黑云,黑压压的压得人看不清远处。那种惊天动地的气魄,竟震得身.下的万里戈壁微微动荡起来。她侧过头,眼前一花,转瞬便被人抱了起来。 “瑗瑗。”是他的声音,沉稳且喑哑。 她恍然惊觉,方才那片黑压压的恐怕不是什么铅云,而是被丰美水草喂肥了的战马和骑兵。 “我派了人跟着你。”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得令人可怕。 她低低“嗯”了一声,侧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柔嫩的面颊贴着冰冷的银甲,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知道。”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地一个人过来找他。她说着,微微仰起头,眼前有些涩,声音也有些涩:“我大约是成功了。太子所到之处,黄河水清,天下安宁,颇有战国麒麟之兆。” “瑗瑗……”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喉咙有些堵。 她安心地在他怀中合眸,声音有些飘渺:“这下子东西府的相公们可有的忙啦。嗯,大约李相公也不会为难你罢?我乏了……”她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歪在他怀中,呼吸绵长且安稳。 黑压压的西军无言伫立在戈壁滩上,胯.下战马隐约发出了嘶鸣,四周寂静无声,只能隐约听见狂风席卷大漠的咆哮。他低下头,贴在她的面颊上,沙哑着声音说道:“好。” 再不明白她做了什么,他可就是个真真切切的混蛋了。 海晏河清,天下升平。 他抬起头,遥遥望着碎石翻滚的万里戈壁,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约燃起了一点星火。 ——放手去做吧。 ——她已经用手撑开了一片广阔的天,足以令雄鹰展翅翱翔的苍天。 黑压压的骑兵来得快去得也快,苍茫万里戈壁上,只剩下狂风呼啸的声音,还有来来去去翻滚的碎石。方才究竟来了谁又走了谁,大约是没有人愿意关心的。 西军。中帐。 案旁早已经燃起了明亮的烛火,垒了好几叠封好的奏章。种沂盘腿坐在案几后头,仍在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案几旁的竹榻上,卧着一位素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大约是为了掩人耳目,她这回出来,居然没有换上绛紫色的华服。 她睡得很安稳,面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军医说是累的,歇上几日便好。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种沂终于搁笔,封好一封新的奏章,连同先前写好的一道,命亲卫分别送抵皇城、枢密院和上辖州府。将在外就是这点不好,无论做些什么,都有些讨厌的人在后头指手画脚。更讨厌的是,他还得忍着。 榻上的素衣女子微微动了动,浅浅地呻.吟出声。 种沂起身半跪在榻旁,试探着碰了碰她白瓷般的肌肤,感觉略微有些发烫。再联系到这些日子黄河岸边那些疯狂的谣传,不难猜想到这件事情其实是出自她的手。至于为什么神迹会被添加在太子殿下头上…… 大家都懂得,唯有太子殿下,才能撑得住这等经天纬地的神迹。 “嗯……” 她微微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隐隐约约在说些什么。种沂踟蹰片刻,终于还是俯下.身,侧耳贴在她的颈边,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说道:“将军……” 轻轻软软的声音如同猫儿的嫩爪,在他心口上一下一下地挠。 “……让他去古北口。”她一字一字的说着,微微挣扎了几下,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睛。意识依旧是朦胧的,只能感觉到腰间环着一双手臂,颈侧有着温热的吐息,“让他去古北口,将军。借一支骑兵给太子,让李相公同太子一道,出古北口,同岳将军会合。” 她感觉到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他的声音也隐隐有些不悦:“为什么?” 她尚未来得及解释,便又听见他说道:“天降神迹,连同西辽也急了,接二连三的想要往东边跑。西南边的吐藩也在借机进犯。这种时候——公主,这种时候,您居然命臣、分兵?” “呜……”她用力挣扎了几下,却被那双手臂抱得更紧了。她能感觉到他隐然勃发的怒意,他称她为公主,又自称臣,显然是被她方才的话给气着了。 “让太子掌兵权。让太子掌中军!”她总算睁开了眼睛,望着身侧男子深邃俊朗的五官,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记得岳将军的官衔么?让太子和他一道——和他一道重组京营,拱卫京师!” 种沂愣住了。 重组京营,拱卫京师? 她是说——让太子亲手掌兵? 平缓的心跳忽然开始剧烈起来,呼吸声也渐渐变得炙热和急促。 他懂得了。 从黄河神迹到太子掌兵,是一整条完整的线索!她要……难道她是要…… “暂时将西府相公们的注意力引到古北口去,我还能在燕州弹压几天。”她的呼吸也有些不稳,而且显得有些急促,“你记得么,现如今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我是说你练兵的地方,在西汉时曾划作云中郡。” 身后男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皇兄同你说了多少,也不知道皇兄同你允诺了多少。我希望……”她微微侧过头,抬起手,轻抚着他面颊上淡淡的青色刺字,声音渐渐有些低,“我只希望,你能够一世平安无虞。” 再没有人能够折断雄鹰翱翔的羽翼,再没有笼罩在武将头顶上方的铅云。 再没有人……没有人会重复狄青的悲剧。 她蜷在他怀中微微喘着气,身体愈发显得沉重起来。果然久居深宫的身体比不得他长年习武,不过淋了几场雨,感冒就这样严重。 “臣有些担心。” 他低头看着她,骨节分明的十指插.入她的发间,捧起她的面颊,直直望进了她的眼睛:“西辽铁骑素来彪悍,吐藩又有些按捺不住。帝姬也曾说过,蒙古人随时可能南下掳掠。此时贸然分兵,臣以为、不妥。” 她眨眨眼,眼前隐隐蒙着一层雾气,有些朦胧。 “可将军也懂得杀鸡儆猴的道理。只要牢牢钳制住西辽,吐蕃与蒙古便不敢轻易放肆。” “臣并不敢托大。” “并不是托大……”她摇摇头,伏在他怀中咳嗽几声,气息有些急促,“像西辽那样,由皇帝强权建立起来的国家,从内部弱化,最是有效。”就像她曾经对待金国那样。 他摇摇头,坚持说道:“并非臣妄自菲薄,实在是新兵初成,臣不敢令他们轻易送死。” 她伏在他怀中,剧烈地咳嗽起来。 “帝姬?”种沂一惊,下意识地拦腰抱起她,大步走出军帐。他要去找军医。 “等、等一下。”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伏在他怀中问道:“若只是防守呢?” 种沂脚步一顿。 “你能防住,对么?”她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只是因为你素来谨慎持重,容不得半分损失,所以才会对我说,反对分兵。”她停了停,又说道:“将军,我可以去一趟西辽。” 他摇摇头:“臣不允。” 去西辽?去西辽能做什么?无非从内部令它分崩离析,重复她兵不血刃的神话。 那太危险,实在是太过危险。 “将军!……”她有些气恼。 “臣,不允。”他坚定且决绝地说着。虽然西辽已经隐隐有了进犯的势头,虽然吐藩和蒙古人的压力同样很大,但他绝不容许她再次以身犯险。 绝不,容许。 他低下头,深深地望着她,眼中深切的眷恋与执着,几乎要满得溢了出来。 “我同意你分兵的举措,只是你要答应我,莫要再以身犯险。” “从今往后,莫要再以身犯险。” 他会将她彻底保护在羽翼之下,在这万里苍茫的大漠黄沙之中,辟出一片独属于她的绿洲。 至于其他的……譬如官家的某些承诺…… 他会得到的,也必须要得到。 他已经拖了她整整四年,从二八豆蔻直拖到双十年华,再也……再也拖不起了。 况且…… 最先按捺不住的人,是耶律大石,不是他。 第112章 大漠行(一) 她的感冒愈发严重了。 也不知道军医给她用了什么药,每日喝完黑漆漆的一碗后,她总能歪在种沂怀里睡上半日。种沂也不去惊扰她,总是单臂将她拥在怀里,另一只手细细摩挲着利剑,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偶尔明烛爆出几点火花,他微微低头,一双点漆眸子里隐隐透着怒意。 兵士们都说,将军越来越古怪、也越来越难以揣测了。原本这般老成持重的一个少年,此时却毫不避讳地与未婚妻子同处一帐;原本恭谨谦和的如玉君子,目光竟如刀锋般锋利。 ——仔细想想,变化大约是从去年春天开始的。 那时草长莺飞,大漠驼铃阵阵,柔福帝姬从西域归来,给将军带来了一些不好也不坏的消息。而后,将军便愈发地沉默了。 再然后将军率领三万死士纵横在苍茫戈壁之中,刀锋凛冽,在苍茫月色下蔓延起无边的战火。众人都晓得他是为了报仇,为了老将军报仇。 犹记得那一日,西北种家,满门忠烈,满门皆灭。 最终他亲手斩下敌人的首级,跪在种家上上下下一百余座新立的墓碑前,双目红赤。纵然是这样一个铮铮傲骨屹立于战火之中的将军,镇守三关威名赫赫的将军,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那时,柔福帝姬已经去了汴梁,为太子殿下创造出一个举世无双的神迹。 那时,西夏国的痕迹已经被灭除得干干净净,种将军就此成为大漠中新晋的煞神。直到西辽使者去了一趟汴京归来,西辽、吐藩,加上北面逐水草而聚的蒙古,不知怎么地,竟然又开始大乱。 众人都说,他是沐战火而生的男子,生来便该持刀镇守在雁门关上。 众人也都说,他是天生的杀神。 他低下头,修长的指节慢慢抚上她的面颊,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有些缱绻,也有些伤感。 “瑗瑗。”他低声唤她,声音竟不像是自己的,“你可曾后悔么?” ——后悔与他缔结婚约,后悔将此生托付给他。 ——但这世上,永远是没有后悔药的。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利剑,深邃的眼睛里渐渐沉淀出几分奇异的神采,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愈发用力地抱紧她,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去。 赵瑗依旧沉沉睡着,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恍然未觉。 “我想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步绝妙的棋。”他将硬硬的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渐渐闭上了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分兵东北,太子掌兵,立时就将太子绑在了武官的战车上。加上太子一贯的文才,太子的惊天威望,到时就算东府相公们再反对——”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沙哑,“但这件事情的关键,是西北绝对不能乱。” “所以我必须死守在玉门关,甚至必须将雁门守将一并调至玉门关——” “在这种胶着的僵局下,大宋与西辽,不胜,便败。” “所以必须有人去破掉这个局。而这个人……只能是你。” “只能……是你。” 他恨恨地说着,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每次都是这样。” “纵然我知道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我也不愿意——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孤身犯险。” “瑗瑗,我……我真是宁可你像现在这样,在我怀中安安稳稳地睡着,睡上整日整夜,也不愿看着你、孤身犯险。” 他说着,忽然有些伤感,仰头望着忽明忽灭的烛火,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意。 “瑗瑗,我是不是很没用?” 怀中女子浅浅呻.吟一声,似在呓语,又似在应答。 “祖父同我说,西辽自国破之后,便是一群失了尖角利齿的羊。但如今,这群羊,却被一头极狡诈凶狠的饿狼统御着。瑗瑗,史书上说,辽国曾经出过一位顶厉害的太后……” 北辽萧后,算无遗策,堪称一代传奇。 “但自从那位太后故去之后,辽国便衰败了。祖父足足等了一辈子,也不曾等到这个机会。但如今,我却等到了。瑗瑗,”他低下头,缓缓说道,“就算你不同我说,我也必定会给辽军一记迎头痛击。” 只为潼关西军数百年来挥洒的热血,只为西北种氏满门忠烈。 他抬起头,望了望帐外苍茫的夜色,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女子安放在榻上,替她掖好被角。而后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束紧战甲,执剑走出军帐之外。 “郎君。”外间早已经有人等候。 “如何了?”他刻意压低了声线。 “不出郎君——帝姬所料,分兵东北之后,掣肘的几位相公,便接二连三地去了古北口。汴京传来消息,太子殿下亲自执掌军营,据说是——据说是官家的旨意。” 他低低“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郎君……”那人似有些担忧,又似有些惊疑,“令韩五郎扶助岳家军,果真合适么?”要知道,韩世忠手下的兵士,也是顶厉害的。 他低低笑出声来:“……韩五郎手底下最厉害的,是水军。” 这万里黄沙、千亩戈壁的,偶尔出现小片绿洲便已经了不得,哪里还能腾出地方,让韩大将军一展风采?命他东进,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夜色中隐了稀了。 “照顾好帝姬。” “至少得让她‘睡’上一月半月。若是醒来,就说我军中良医奇缺……” 靖康六年,大宋最最精锐的一支新军,终于从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一路驰骋向西。 官家赐名“苍云”,以示恩宠。 据后世史书称,苍云骑出,漠北从此无败绩。 ———————— “他也委实太过分了些!” 中军帐里,赵瑗狠狠地揉着眉心,晕眩的感觉长久挥之不去。一旁的军医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汤,絮絮叨叨地苦劝她饮下。要不是她瞧着军医白发苍苍着实劳苦功劳,定会拂袖而出,抢一匹战马,直往大漠以西。 种将军亲自动手了。 他一扫往日谨慎老成的风格,亲自率兵出击,以进为退,以攻为守。 苍云骑一路深入漠西漠北,就此晋升为西军中最厉害的一支,如同锋利的尖刀,一刀刀割着西辽的咽喉。汉初的兵强马壮早已不是神话,配备了良马良弓又备足了粮草的漠北铁骑,给了西辽那位大帝一次迎头痛击。 据说,种将军已经从漠北杀神晋升成为漠北修罗,无论辽军还是吐藩军,通通沾之即死。 “……真是、真是太过分了!” 赵瑗反反复复地控诉着种将军的自作主张,一旁的军医压根儿就不为所动,而是一遍遍的念叨着让帝姬尽早服药,只有服了药身子才能好些,只有身子好了才能替将军多分担些责难。要知道,将军一路深入大漠,粮草可是很难筹措的呢…… 赵瑗很想将帕子揉巴揉巴堵住他的嘴,但对方年纪实在有些大,她要尊重老人。 她恨恨地夺过药碗一口饮了,捂着胸口闷咳几声,唤过帐外一名侍卫,命他详详细细地将这半月的情况说给她听,半个字也不许遗漏。 侍卫不敢触帝姬的霉头,自然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说了。 大宋就像一只安上了尖牙利爪的猛虎,终于舔干净了身上斑驳的血迹,露出了森森獠牙。 东面,太子亲自坐镇京营,同岳家军一道,席卷关外,将金国老家杀了个片甲不留。 东府相公们唯恐太子有什么闪失,一个两个地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东边。就连原本驻守在西北的两位相公,也忙不迭跟着去了,顺便还带走了西军中顶厉害的一支,领军大将是鼎鼎大名的韩五郎韩世忠。 监军们一走,长久以来被盯梢的西军终于缓过了气,苍云骑出,剑指大漠。 但东北有相对富庶的燕州、涿州做后盾,可素来贫瘠的西北,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她慢慢地听侍卫说完,终于对眼下的情形有了一个大致且清晰的轮廓。如果说,靖康二年的大宋,是一驾残破的马车,必须由她稳稳扶着,才能当啷当啷地向前跑,那么现如今的大宋,就是一辆加满了油的奔驰,憋足了劲一路往前冲,无论怎么拉,都停不下来了。 大宋憋得太久了,也憋得太狠了。 这回出手,不将周围的恶狼们狠狠打疼,是决计不会收回手的。 赵瑗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转头望向军医,语气和缓了些:“方才你说,军中有些缺粮?” “正是。”军医点点头,又抖了抖雪白的胡子,边退出军帐便说道,“此事重大,某不敢擅做主张,还是请粮草官同帝姬说明为好。” 赵瑗点点头,眼中微微漏了些赞许的神色。 过了片刻,帐外果然走进一位高高瘦瘦的将军。他朝赵瑗点了点头,说了声“恕某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而后才认认真真地开始诉苦。 首先是种将军把一半的鱼符留在了帝姬身上,说是如果他不在,那么一切事务由帝姬代理。 赵瑗捏了捏怀中温热的鱼符,决定等这场仗打完以后,要好好同他算账。一军兵符,怎么能随随便便丢在别人身上?就算她是一国公主、就算她是他未婚妻也不能! 粮草官又说道,西军粮道有三,一是甘陇一带的军田,二是燕云十六州向西运送的粮草,三是号称天府之国的川蜀。但如今步入盛夏,雨水充沛,路也越来越难走。所以运送粮草辎重的厢军,也越来越疲惫躲懒,叫苦不迭。 赵瑗点点头,“唔”了一声。 她大概知道种沂的意思了。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运送大批军粮,那么也唯有她赵瑗一人。 这个秘密,她懂得,他也懂得,但世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能够知晓。 “此事大可交予我,大人安心便是。”赵瑗强撑着起身,揉揉眉心,晕眩的感觉渐渐散了些。 粮草官应了声是,将西军调拨粮草的印鉴签文连同详细地点一并交给了赵瑗,躬身退出帐外。 第113章 大漠行(二) 赵瑗在竹榻上静卧了片刻,晕眩的脑袋隐隐有些作痛。她心中有千万个问题想要询问种沂,却又因为种少将军远在千里之外,彻底无从下手,更无从下口。 侍卫贴心的送来了最新军报,上头明明白白地写明了:苍云骑已深入大漠腹地。 苍云?苍云骑? 她揉揉眉心,隐约记得两年前她为种沂请旨,在燕云以西蓄养了一支骑兵。算算时间,也该是利刃出鞘的时候了。种少将军长年投身军旅,没有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苍云”二字,基本可以肯定是赵家人的手笔。 连日大雨,粮道阻塞,孤军深入大漠。 赵瑗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又捧着地图和鱼符呆坐了小半宿,等到头痛稍稍减轻了一些,便径自走出军帐之外,牵过一批战马,一路向南,疾驰而去。 川渝一带,自古以来便是物产丰饶的天府之国。 自秦汉以来,每回发生战争,都会有不同的粮草官从川蜀大地上调运粮草,一路北上。千年来镇守三关的将士不计其数,而四川也一直勤勤恳恳地担当着粮仓的职责,从来不曾有错。 赵瑗从来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否则断然不会做出涤清黄河的事情来。她仗着空间傍身,专拣偏僻小道南下,将寻常半月的路程硬生生缩短到了十天。等到押送粮草的胥吏顺利见到她,验过公文鱼符,忙不迭将数百车的粮草同她交割,也不过十一二日光景。 她没有任何停留,趁着胥吏们集体回转,赶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将数百车粮草全部堆在了空间里,然后沿着更加蜿蜒崎岖的小道,一路向西北方向驰骋。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前世今生研读过的诗词文赋一遍遍地在脑中盘桓,大漠狂风呼啸,极目所见之处,唯有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连人烟也不带半点。她特意拣了千年前的古道,从酒泉一路前往月牙泉,紧接着又折向更远的西北方,直到故纸堆里“瀚海阑干”的去处。 瀚海,是贝加尔湖的古称。 她不知道苍云骑打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耶律大石这回究竟抽了什么风,居然胆敢出兵东犯。她谨慎且细致地沿着地图上标注的道路,一步步艰难地朝大漠深处走去。半个月前,她路过西军驻地的时候,就已经有贴心的亲卫给她准备了一匹骆驼——看在她是种将军未婚妻的面子上。 要知道,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关要塞,一国公主只能被弃如敝履,唯有一军之将,才是最有份量的存在。 她在大漠中摸索着走了十来天,终于看见天与地交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队黑甲军士,胯.下齐齐整整的都是汗血马。她记得那是种家的亲兵,寻常军士压根就没有这个待遇。 赵瑗勒定了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一支十二人的骑兵终于来到了赵瑗面前。为首的军士看着眼熟,瞧见她的那一瞬间,便翻身下马,习惯性地喊她“少夫人”。她点点头,摸出半边鱼符,示意他先送回去给种将军复命,然后才在余下十一人的带领下,慢慢来到了一小片绿洲上。 事实上,那不过是一小片荆棘丛。只不过因为大漠中难得见到植物,便也勉强可以算作绿洲。 她家将军远远伫立在战马旁,一身银色铠甲在阳光下很是扎眼。大概是沙漠中呆久了的缘故,原本浅麦色的肌肤晒成了深深的古铜色。 “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她家将军含笑着说道,“不过眼下却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是是,军务总是头一等大事。”赵瑗无奈地掐掐眉心,觉得自己隐隐有衰老的征兆。 她家将军闷闷地笑出声来,上前两步,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叹息:“夫人一路辛苦,自然要记上一大功。只是如今……” 他低下头,细细地将她的发拢到耳后,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她通身烧出两个洞来。 “只是如今,军务要紧。” 他低声说完,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后放开她,退后两步,单膝跪在黄沙之上: “臣,参见公主,叩谢天恩。” ——这个人,总是这样的。 赵瑗叹了口气,上前要扶,忽然发现以他们两人为圆心,数万重骑兵都齐刷刷地下马行礼。厚重的铠甲连成一片,在大漠中泛着冷硬且冰凉的色泽,一如刀锋般令人心悸。 这便是大宋最厉害的骑兵,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国之重器。 赵瑗心中隐隐升起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略微提高了声线:“重甲在身,可免大礼。” “谢公主。” 数万人低低的声音齐齐响起,回荡在大漠黄沙之上,令人没来由地生起了几分寂寥和悲凉。她亲自上前将种沂扶起,凑到他的耳旁,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的确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你。” 种沂身体微微一僵。 “我们应该寻个僻静的地方。”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周围的兵士们已经陆陆续续起身,有的朝种沂挤眉弄眼,更过分甚至吹起了口哨。 要知道这几万人在沙漠中跑了一个来月,别说娇妻美妾,就连身边的蚊子都是公的。如今瞧见燕国公主神色暧.昧,暧.昧的对象还是素来威严的将军,摆明了就是一桩旖旎的美事。 种沂不自然地低咳一声,叫过两个副将,命他们将这群欠收拾的兵蛋子好生操练两个时辰,才俯身抱起赵瑗,朝一处小沙丘后走去。 身后的口哨声和狼嚎声更大了,胆子大的,直接发出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天理不公啊啊啊啊啊”的哀嚎。种沂只装做没听见,将她一路抱了过去,特意拣了一处荆棘丛稍密的地方,抱她坐下,而后咬着她的耳朵低笑道:“公主可有什么话,要私下里告诫微臣?” 咳、咳咳。 赵瑗一口气没上来,几乎要被自己给憋死。 她抬头横他一眼:“还同我装?” “微臣确是不知。”他低低笑着,眼中多了几分促狭的味道。 赵瑗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在他胸前轻轻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还装?” “臣……唔……” 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呻.吟,眉头深深皱起。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他便握住了她的手指头,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着,口中说道:“好吧,我必须得承认,你昏睡半月的事情,确实是我故意为之。” 那一声呻.吟虽然细微,但赵瑗此刻就坐在他怀中,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再加上种沂忽然顾左右而言他,故意把她的注意力往旁边引…… “这里很僻静么?”她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很是僻静。”只要那群兔崽子乖乖操练,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好。”她点点头,忽然揪住了他的领口,速度极快地将那身铠甲扒落下来。他被她狂放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竟然半天都没有动作,任由她扒落他的战甲又解开他的中衣,最后露出大片肌理分明的蜜色胸膛。 一道深深的伤口横贯在心脏旁边,另有十多道斑驳的伤口纵横交错,大多都是新伤。又长又浅的,大概是刀伤;小而深的,大概是箭簇入体的创伤。她怔怔地看了片刻,眼中一片酸涩,眼前多了一大片迷蒙的水泽。 “瑗瑗。”他忽然有些慌,匆忙束好了衣带又束好战甲,将她牢牢抱进怀里,低声说道,“不妨事的。莫哭。瑗瑗,莫哭。” 他记忆中的柔福帝姬,从来都是个大胆沉静的女子,即便泰山崩于前,也能笑着用那双素手稳稳托起。他从未见过她落泪的模样,一颗一颗剔透的水珠溅落在他的手背上,胸口闷闷地疼。 “我很难受。” 她喃喃地说着,伸臂环抱住他的腰,声音犹自酸涩。 “还要多久……到底还要多久?” 还要再过多久,才能永远消弭战火,他才能不再受伤。 很难受…… 很……难受…… “瑗瑗,”他有些无奈地说道,“我是镇守三关的将军。” 她愈发觉得难受了:“你以为,若你不是镇守三关的将军,我会容忍你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痛?” 他愣了一下。 “我……” “我将粮草带了过来,不多,足够你支撑一个月左右。这一回,无论你有天大的理由,都不能阻止我去西辽。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是死不了的。” 她紧紧抱着他,心中愈发难过起来。 “除非你再给我下一个月药,让我睡死在大漠里。否则,我绝不会、绝不会再听你的。” 第114章 大漠行(三) “除非你再给我下一个月药,让我睡死在大漠里。否则,我绝不会、绝不会再听你的。” 这番话她说得有几分赌气,也有几分倔强,但咸涩的泪水却是真实的。他沉默地抱着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渐渐涌上了几分复杂的情绪。他知道她素来不喜欢开玩笑,也知道这件事情容不得半点商量的余地,更知道…… 她半是赌气半是威胁地说出这番话时,他明显感觉到,胸中涌上了一种酸涩的甜意。 “瑗瑗……”他试着唤她。 “抗议无效。”她咬牙切齿。 青年一怔,随后无力地垂下头,长而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目光。他必须得承认,在听见她说出那番话的刹那,自己是极为欣喜的。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怅然。 他慢慢收拢了双臂,将她紧紧箍在自己怀里,坚定且执拗地说道:“瑗瑗,我是全军的统帅。” 他又说道:“我要以身作则,也要与其他人同进同退。” “这是祖父一早便告诉我的,也是种氏子一生的宿命。” “瑗瑗,你可……可后悔……”与我结缡? 不,这世上,从来都是没有后悔药的。 青年收紧双臂,将她牢牢按在自己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瑗瑗,你没有退路了。在你同我缔结三年之约的那一日起,你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你只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他的力气极大,将她箍得有些生疼,那种近乎融入血脉里的执拗和蛮横,恰恰泄露了一种深切的不安。赵瑗抬起头,透过眼前一片朦胧水泽,隐约描摹出青年坚毅俊美的轮廓。大概是沙漠中缺衣少食的缘故,他略微瘦了些,却更加显得结实,微微抿起的薄唇令人有种想要亲.吻的欲.望。 她忽然抓起他的手,按在一小截皓白如雪的手腕上,两人瞬间消失在当场。 她直接将他带进了空间里。 空间比原先大了十倍不止,密密麻麻地堆放了大批粮草。由于时间停滞的缘故,这些粮草大多保存得非常完好。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这个空间,可还是被它的精妙狠狠震撼了一把。 只有这等奇妙的人间仙府,才能铸就举世无双的柔福帝姬罢? 青年将军低下头,双唇轻轻覆在了那双明眸上。未干的泪痕透过舌尖,传递出一种微咸的湿意。他明显感觉到她在颤抖,纤长的睫毛划过唇角的刹那,也在他心底重重地划了一道。 这是一个极其私.密的空间。他默默地想着。 怀中少女倏然抱紧了他的腰,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什么。他已经听不清她的每一个字,只觉得胸口涨涨地疼。瑗瑗,帝姬,他命中注定的妻子…… “相信我。”青年沙哑着嗓子说道,轻柔如羽的吻渐渐落在了她的面颊上,一一吮去她的泪痕。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大胆,这样大胆地抱着她,亲.吻她。 炙热的吻落在了她的唇瓣上,温柔地辗转,带着微醺的甘甜。 “呜……”她小小挣扎了一下。 轻柔的吻渐渐变得炙热,带着惩罚性质的粗蛮。他常年习武加上身材高大,那点小小的挣扎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甜美的气息在唇齿之间渐渐蔓延开来,如同最醇美的烈酒一般令人迷醉。他迷迷糊糊地记起了一道古训:美人乡,英雄冢。 在那一瞬间,真是恨不得死在她怀里,将国恨家仇通通抛开,只为自己酣畅淋漓地活一次。 可他终究没有。 若是真抛开了,他就不是镇守三冠的将军了。 青年略略抬起头,眼眸中透着未曾褪去的情.潮。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否则定会做出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方才不过轻柔的一个吻,就已经令他几乎心神失.守,若是再…… “十三郎。”他听见她软软地说道,“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对我这么做。” 他心头大热,如同被猫儿的嫩爪轻轻挠了一下。低头看时,那双明净的翦瞳里尚带着几分未干的水泽,迷蒙如秋水,只消稍稍沾上一点,便会中一种名叫沉.沦的毒。 “但我很喜欢。”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说道,“喜欢被你抱在怀里,被你惦记着,被你……被你……” “别。”他近乎呻.吟出声,“别再说了。” 再说下去,他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她如同一株妖冶的罂粟,在他怀中悄然绽放,美得惊人,也令人无可自拔地沉溺。 “嗯,我晓得,你军务缠身么。”他听见她轻轻笑出声来,听见她低声说道,“可谁让我偏偏爱上了你……诺,你瞧。” 她指着周围的粮草辎重,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预先计划好的,我也依照你的计划,将东西送过来啦。唔,我还种了些铁器,可惜都留在雁门关了……”她说着说着,微微蹙起眉尖,似乎有些苦恼,“这些,足够么?” ——足够了。 ——若是不够,你定会以身涉险,对么? 他不自觉地收紧双臂,俯身在她的耳边,郑重且坚定地说道:“足够了。” 接下来,便是他的战场。 —————————————————————— “将军这俩月可真是憋坏啦。” 赵瑗踏出空间的那一刻,便听到了这句意有所指的话。 她偏头看向那位将军,将军大人已经微微低头,掩去了眼眸里涌动的情.潮,亲自对他口中的兔崽子们进行新一轮的操.练。 “嘿嘿老子也砍了好些个辽人的头!早在四五年前,辽人还是天下顶厉害的一支神兵呢,压得老将军喘不过气来,最后折损在了童宣帅手里。可惜当时公主只有一丁点儿大,使不出现如今这些神奇的手段。哎呀,将军是斩杀辽人的利剑,可执剑之人,却是公主殿下呀……” 这番话就说得有些过了。 赵瑗皱着眉,高高坐在沙丘上,听着操.练完毕的军士们眉飞色舞地聊天。 “耶律大石当然非得出兵不可。一来他是辽国新帝,需要一场大仗来立威;二来辽国故土并不咋大漠里,他们哪里舍得丰饶的燕云十六州?三来则是咱们将军,哈哈,那个杀鸡儆那个猴……” 唔,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隐情? 她微微侧头,试图听得更仔细一些。 “将军下令罢。弟兄们憋了十多日,着实憋坏啦。如今粮草辎重已经备足,又有柔福帝姬——哈哈,柔福帝姬可不就是福气笼罩着的人儿么——咱们直接从瀚海插.到西辽腹地去,将他们远远赶到更西边,决计不能再同大宋接壤。听说啊,古时西边有个厉害的国家,叫做大食——” 现在叫做波斯。 赵瑗默默回忆了一下现代地图,发现天山和贝加尔湖以西,大约就是中亚和里海、黑海、波罗的海所在的地方。再往南走,可就是波斯国。如果能把辽人驱逐到里海边上…… 要知道,现在的欧洲,也是一片战乱呢。 “就你们事多。”将军大人无可无不可地低声斥责,慢慢抚.摸着战马的鬃毛,眼里透出一种奇异的神采。他飞快地回过头,朝赵瑗栖身的沙丘上望了一眼,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大漠中刹那间响起了欢呼声,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骤然宣泄。 赵瑗坐在沙丘上想了一会儿,便看见将军大人慢慢朝她走了过来,弯下腰,冲她温和一笑: “若是不想让我担心,就乖乖呆在后头,可好?” “……好。” 身为“柔弱不堪”的帝姬,赵瑗是没有资格亲自上战场厮杀的。 她在许多次抗议无效之后,已经学会了默默留在后方等他回来。虽然他经常带着一身的血,虽然她总会担心再也听不到高昂的马嘶声…… 但大宋最顶尖的将军,镇守三关、纵横漠北的浴血修罗,决计不会留给对手半点可能的退路。 三日后,宋辽两军短兵相接。 十日后,西辽撤兵西进,据称辽帝欲开通商路。 十五日后,辽帝下令迁都。 二十日后,史官终于在竹简上记录了“惶惶如丧家犬”的一笔。这句话的主体,当然是曾经不可一世的西辽大帝。 二十五日后,吐蕃退兵。 二十七日后,大理再度称臣纳贡。 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只除了大漠黄沙之上遍洒的男儿热血,还有将军大人身上新添的伤。赵瑗已不知道在背后难过了多少日子,但每每来到将军大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因为将军大人说,他要让漠北永无战事。 所以帝姬殿下除了全力支持以外,别无他法。 那支骑兵的名号从西辽一路传播到吐蕃大理,又一路向东传播到了蒙古人的地界。赵瑗担心已久的事情终于来了,蒙古派遣特使南下汴梁,请求结两国百世之好。 官家已经不大管事了,现如今的大宋,由太子监国。 第115章 太子亲临 大军回程的那一日,赵瑗尚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浩浩荡荡的苍云骑在大漠之中驰骋,卷起漫天尘土飞扬。他们的大将军没有骑马,而是蜷缩在帝姬车辇中,皱眉卷起衣袖,盯着身上的新伤,不发一言。赵瑗抬头望望他,又掀开车帘,望望窗外的大漠,喃喃自语道:“这样,就结束了?” 重骑兵奇袭万里,如同刀锋切豆腐,直直劈开了西辽的心脏。 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时局已经彻底逆转。 “嗯,结束了。” 青年将军侧卧在榻上,一手举着瓷瓶,一手解开银甲,指尖挑起一点冰凉的膏药给自己抹上。膏药是新制成的,据说添了不少烈性的药材,一触碰到伤口,立刻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唇色也渐渐淡褪成苍白。 “哎呀莫慌!” 一旁呆坐的帝姬忽然心急火燎地夺过瓷瓶,在车辇中翻拣许久,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截小小的纱布,沾了膏药替他慢慢擦拭伤口。女子动作终究要比男子轻柔,膏药薄薄地抹了一层,虽然仍是痛得厉害,却比自己动手要好上许多。青年沉默地望了她一眼,伸出手,拢了拢她鬓边的发,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会避嫌。” 赵瑗动作一滞,眨了眨眼,语速极快地说道:“哎呀我瞧见什么了吗?我可什么都没瞧见……” 青年闷闷地低笑出声,伸臂将她揽在怀里,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喟叹一声:“嗯,你什么也没瞧见,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着,忽然低头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 缱绻的气氛在车辇之中慢慢化开,有些热,也有些奇妙的困窘。 赵瑗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推推他,低声说道:“别闹,伤口化脓了不好。” 他嗯了一声,双臂环抱住她的腰,任由她在自己胸前摸索着,低声说道:“官家已经遣了太子殿下来朔州,说是犒劳三军将士,顺带主持你我的婚礼。” 赵瑗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也压低了声音问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他故作不知。 “别糊弄我。”赵瑗闷闷地在他胸前拧了一把,力气恰到好处,足够惩罚他,又不会把他弄疼,“一次犒赏、一次公主大婚,怎能劳动东宫太子大驾?一个王爷就足够了。比方说,我三哥。” 车辇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赵瑗不再多话,细心地挑了瓷瓶中的药膏,在伤口处细心抹开。此时已经接近盛夏,若是伤口处理不好,很容易会留下病根。她细心涂抹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种沂全身一僵,喉结上下滚动,连带着呼吸也有些不稳。 “怎么了?”她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 青年歪靠在软枕上,薄唇紧抿,面色有些苍白,眼中却涌动着几分莫名的情绪。他抬起手,一遍遍地抚摩着她的眼角,声音愈发低沉起来:“官家的意思是,让太子在朔州,同蒙古人缔结密约。” 赵瑗吓了一跳,连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他……疯了?” “并不是。”他微微摇了摇头,附在她的耳旁,低声说道,“朔州是苍云骑的驻地,太子在朔州,是最最安全的地方。古往今来,草原上的牧族,哪个没有南下觊觎之心?太子此行一是为了试探,二是为了防备。”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太子把新组成的京营也带了三分之一过来。 赵瑗隐隐松了口气。 要知道百年之后,蒙古便会发展成为一个极厉害的王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尤其容不得蒙古酣睡。不管未来的蒙古人是否会对大宋动手,她都必须亲手把这个祸患掐死在摇篮里。 “还有就是……” 他收拢双臂,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面颊滚落,连胸膛也沾染了一层薄薄的汗滴,顺着呼吸一起一伏,“还有就是,我想要弄些冰块来。” “冰……块?”这人又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方才、压着我了。”青年闭上眼睛,艰难地说道。 等、等等。 赵瑗眨眨眼,又眨眨眼,瞬间便将瓷瓶丢进种沂怀里,起身退了两步,瞠目结舌。 种沂苦笑两声,沙哑着嗓子说道:“臣、惶恐。” ——他哪里惶恐了啊! ——这人明明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没有啊! 赵瑗咬了咬牙,抓起他的胳膊,按在手腕上,瞬间将他送进空间里,有些局促地说道:“你、你先进去冷静一会儿,若是要出来,就叫我。” 空间中传来了闷闷的应答声。 赵瑗呆呆地在车辇里坐了一会儿,低头看看散乱的纱布和药瓶,耳根隐隐有些发烫。 她并非少不经事的幼女。方才他的反应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她回想起种沂方才说过的那句话,太子亲临朔州,犒赏三军,顺带为他们主持婚礼,外带与蒙古人缔结契约。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竟然就要成婚了。 细细想来,她大约做不到古代女子的“终温且惠,淑慎其身”,相反还时常弄出些稀奇古怪的神迹来,总算不上个传统意义上的贤良女子,但好在……好在她的未婚夫,似乎不大在意这个? 赵瑗脑中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辇外踏踏的马蹄声已经打断了她的思绪。片刻之后,辇外递过来一封奏报,说是太子车驾已经提前到达了朔州,正在州府大人家中做客,希望西军的速度快些,因为太子殿下有要事在身,实在是等不起。 赵瑗收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静静思考片刻,对外头说道:“我同将军商量片刻。” 外头应了声是,随后便没声儿了。车辇继续缓缓前行,一路经受了无数百姓的目光洗礼和叩拜。赵瑗觉得有些不自在,但西军的将士们都说,这是应当的,既然打了胜仗,就要漂漂亮亮地班师回朝,安定民心。 她定了定神,将奏报送到了空间里,低低唤了一声“将军”。 片刻之后,空气突然出现了一些微微的扭曲。种沂一步跨出空间之外,穿衣束甲,扶着她的肩头,对她说道:“我们得先快一步,先回朔州。” “但你的伤……” “不妨事。”他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军务紧要,半点延误不得。” 当下两人立刻撤掉一切繁重的车辇,轻骑简从,一路往朔州疾驰而去。至于大队人马,则继续抬着空荡荡的帝姬车辇,慢慢从西北方向回到朔州复命。 种将军认真起来,从来都是不要命的。 两人昼夜不停地赶往朔州,统共只用了五日的时间。赵瑗心疼他,硬把他塞进空间里修养,自己一路策马。太子的信笺一封接一封地从朔州发来,语气有些焦急。渐渐地,连赵瑗也觉得有些不对了,紧赶慢赶地加快了步子,直往朔州而去。 然后,她见到了高高站在城墙之上,翘首以盼的太子殿下。 “姑母总算到了!” 太子殿下瞧见她,一路小跑着从城墙上下来,夺过她手中的马鞭,亲手扶她下马,扯着她一路往府内走去。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地说道:“孤原本是想着,等收伏东北的贼子之后,就立刻来向姑姑问好,怎料姑姑竟追随种将军去了漠北——” 原来如此,难怪太子来得这么快。 “恰好父皇想要犒赏三军,孤就讨了这个差事。姑母晓得么,在东北的时候,孤可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完颜宗弼临死之前,曾经同蒙古人缔结过一道密约——” 原来如此,难怪她上回出金国的时候,就觉得完颜宗弼的表现有些古怪。 “联蒙抗宋!后来孤才知道,不止是金国,连辽国和西夏也曾经同蒙古人缔结过这道密约。父皇急得跟什么似的,大宋唯一一支能用的骑兵,又驻扎在朔州——”太子说到这里,回头望了身后的种沂一眼,才继续说道,“姑母可有什么良策?” 她安静地听太子一口气把话说完,心中的疑惑解开了不少。原来许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只可惜过去她行事太过匆忙,又没有详加查探,这才错漏了许多信息。 不过……蒙古人么…… “姑母。”太子扯扯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道,“孤这回过来,是瞒着西府相公的。” 赵瑗一怔。瞒着枢密院?为什么? “父皇又给种将军擢了两级,东西两府已经弹压不住啦。父皇的意思是,希望姑姑能够趁此机会,将事情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也好过他在汴梁担惊受怕。” ——赵桓担惊受怕? ——他该不会又做出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情了罢? “这些年的春闱、秋闱,再加上恩科,父皇已经拔擢了足够的人手,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姑母晓得,前朝留下来的人,总没有自己的人用得顺手。父皇还说——” 太子回头望着种沂,眼中渐渐沉淀出一抹奇异的光彩。 “将所有武将品级都往上提三品,废除面上刺字的陈规。” 第116章 关心则乱 赵瑗脚步一顿。 太子犹自在那里说道:“这件事情,倒是父皇谋划已久的。父皇一早便同孤说过,国之利器,需得珍而重之,这才命孤——姑母这是怎么了?” 太子这才发现,赵瑗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微微有些出神。 太子退后两步,五指并拢,在赵瑗眼前轻轻晃了晃,语气有些惊疑:“姑母?” 赵瑗轻轻“啊”了一声,面上浮现出些许歉意的神情。 太子目光一沉,望望赵瑗又望望十步之外的种少将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眉角微微上挑,颇有几分雀跃之意。他一手扯住赵瑗的衣袖,一手从怀中摸出一枚精致的白玉印章,继续说道:“父皇早已下了明旨,就等过了东西两府,便可昭告天下。姑母你瞧。” 他伸出手,将那枚白玉印章稳稳托在掌心。印章不大,大约只有太子半个手掌的大小,不曾沾染过印泥,倒像是新刻成的。印章正面整整齐齐地刻着两个小篆,一个是“云”,一个“中”。 赵瑗又是一愣。 这枚印章,很明显就是为种沂所刻。上回在汴梁,赵桓便已经同她说过,种将军未来的封号是“云中”,封邑也在古时的云中郡,恰好和她这位燕国长公主相得益彰。 可是,居然只有一枚白玉印章? 太子似乎看出了赵瑗的疑惑,笑着解释道:“侯爷的印鉴绶带,可是一早就配了齐全的。父皇又说,种将军功劳赫赫,就算封个万户侯,只怕也够不上他的不世军功。” 他说到这里,瞥了赵瑗一眼,发现她并没有诧异或是震惊的神色,才继续说道:“云中侯食邑一万三千户。” 赵瑗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万三千户! “这……” “姑母先别忙着替将军回绝。”太子笑道,“父皇与孤可是摆足了十二万分诚意的。未来姑父想要坐稳这个万户侯的位子,还得姑母亲自出马,替他安抚天下的震怒。孤想着,若是开了云中侯这个先例,父皇想要拔擢武将的举动,也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这样一来,新鲜出炉的云中侯必定会被推到风尖浪口,必须要有人稳稳扶持,才能立足。 太子一口气把话说完,又将白玉印章往赵瑗手中一塞,笑着退了出去。赵瑗这才注意到,太子一路将她拽到了州府大堂中,堂里还站着不少人,包括多日未见的枢密院使李纲。 “公主。”李纲捻着长长的白须,朝赵瑗揖了一礼。 “相公不可。”赵瑗赶忙上前阻拦,顺手将白玉印章收进了袖子里。李纲是进士出身,年纪又大,就算见了官家,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坐着。他这般行礼,若是让御史台见到了,非狠狠参上她一本不可。 李纲捻须笑了笑,并未推脱。 赵瑗抬起头,从左到右环顾了一轮。除了刚刚进门的种沂之外,堂中坐着的基本都是随太子出征的兵士。据说这些兵士在关外立下了许多战功,这才有机会跟随太子来到朔州。 只不过,对于这些刀里来血里去的兵士们说,种少将军的吸引力显然比她这位公主要大得多。 种沂才一进大堂,就被兵士们团团围住了,连挣也挣不脱。李纲笑着看了一会,又转过头来对赵瑗说道:“漠北这尊战神,可是有名得很。老夫在汴梁时便已经听说,唯有勇冠三军的种氏少子,才镇得住您这位天降神女。” 赵瑗苦笑了一下。 李纲继续说道:“太子的来意,想必您已经知晓。现如今统共有两件大事,希望公主能够拿一拿主意。头一件是蒙古人当如何处置,第二件便是种将军封侯之事。” 赵瑗默然。 她当然知道两件事情都相当棘手,尤其是第二件。自从西辽迁都、大理再度称臣之后,种少将军的威名便已经响彻大江南北,如同灼灼烈日一般刺目。要不是太子有一项涤清黄河的大功绩压着,估计天下人都要劝说种将军在西北用兵自重。 她仔细想了想,询问道:“官家的意思是,只封种少将军一人为侯么?” 李纲一愣:“公主的意思是……” “种少将军的军功,未必就如此了得。”她循循善诱,“比如岳飞岳将军,韩世忠韩将军,甚至梁红玉梁将军,吴璘吴将军,都是顶厉害的将才。” 李纲嗤嗤笑了。 “相公?”她忽然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 “公主聪慧,难道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官家只封了种将军一人为侯,而且还封得如此痛快?”他望着赵瑗,长长的白须接连抖了好几抖,“官家是聪明人,太子是聪明人,东府的相公们更加不好糊弄。若非种家满门忠烈——” 他刹住了话头。 赵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之外。 “您、您的意思是……”她有些结结巴巴的,连口齿也有些不清。 “这是其一。”李纲捻捻长须,继续说道,“其二,他是燕国长公主的驸马。” “虽然天下人都知道,种少将军是先封侯、后娶的公主,可皇家和东西两府相公却明白,种将军是先遇见了公主,逃过一场天大的灭门惨案,然后才训练出了一支举世无双的铁骑。” “而从今往后,种将军必须镇守在西北,盯着蒙古人的狼子野心。而您——公主殿下——” 李纲说着,后退了两步,又是长长一揖:“自当随将军一道,镇守国门。” 赵瑗藏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捏着那枚白玉印章,几乎要将手心硬生生磕破。 她想起很久以前,还是皇帝的赵构对她说过:帝王之道,重在制衡。 赵桓是皇帝,而太子,将来也会是皇帝。 所以…… “公主?” 种沂好不容易挣脱了热情的兵士们,却发现赵瑗脸色有些苍白,禁不住唤了她一声。 她抬头看他,微微摇了摇头。 “公主面色不虞,可是在担心蒙古之事?”他思前想后,觉得统共也只有这么一件事才能让她忧心。再加上李纲李大人老神在在地杵在一旁,笑容满面地等他见了礼,他愈发觉得赵瑗是在为了蒙古人的事情烦心。 种沂思考片刻,俯身在她耳旁,低声说道:“莫慌,一切有我。”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 种沂身子一僵,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与赵瑗隔开了一段距离。这些日子他同她亲昵惯了,竟然下意识地就做出了这样的举动,而且身边还有德高望重的西府相公…… “公主与将军好生议议罢。”李纲郑重地说道。 赵瑗咬咬下唇,说了声好。 议议?这事还能怎么议? 赵桓摆明了要将他推到风尖浪口上! 她默默地将种沂推出大堂,又默默地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默默地将袖中所藏的白玉印鉴递给他看。他起初还有些惫懒,等看清印鉴上刻着的“云中”二字,倏然睁大了眼: “这是……”给我的? 很久以前,官家曾经同他许诺过,若他能够镇守三关,便是一世王侯。 官家也同他说过,如今西夏、燕云和关外的三片土地,久未归化,需要一尊杀气腾腾的战神来镇守。如果他愿意,也可以将柔福帝姬一并送到他的府上,合卺结缡。 如今,官家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执起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有些惊异地问道:“你不开心么?” ——我明明说过,封侯之日,定会三千铁甲为聘,以尚帝姬。 “我……” 赵瑗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一些: “皇兄只封了你一个人。” 荣宠至极,风光无限。 但烈火烹油的背后,很可能就是轰然倾颓的摩天大厦。 他细细摩梭着她的手心,粗砺的指腹带起一阵酥.麻。她依旧低着头,盯着手心的白玉印章看,似乎要将那枚印章盯出两个洞来。 他将她的表情全都瞧在眼里,又将事情连在一起,细细地想了一遍,俊美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了几分笑意。 “你这是关心则乱么?瑗瑗?” “什么关——” “我很欢喜。”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真的,很欢喜。” 她太过在意他,所以才会瞬间慌了神。 不然……不然以她沉静从容的性格,绝不会是现在这种表现。 赵瑗一脚踩在了他的皂靴上,碾了又碾,表情有些愤愤。 还笑!还笑!真是…… “瑗瑗。”他轻声唤她,“如果封侯的人不是我,而是岳飞岳将军,你又当如何处置?” “当然是设法让旁人全都闭嘴!”她脱口而出。 他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那……我呢?” “你……” 她慢慢低下头,拧紧了手中的白玉印章,有些难过地说道:“我舍不得你受到半点流语蜚言。” “就算是想一想,也会让我难过得……难过得想要拔刀杀人。” “我不想让你在朝堂中难以立足,不想让你成为刀笔吏的靶子,不想让你……” “我真的、舍不得。” 因为太过在乎,所以才会痛苦。 越在乎,也就越痛苦。 等到痛苦得无可自拔,等到那人的每一点每一滴都能够牵动她的神经,便已经沦陷到了极处。 她感觉到他握紧了她的手,将她拥进怀中,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别怕。” “将一切,都交给我。” 第117章 风云际会〔一〕 赵瑗静静地在他怀里立了片刻,心中的担忧非但没有消失,反倒愈加浓厚起来。她托起他的一只手掌,郑重地将白玉印章放在他的手心上,轻轻说了声好。 种沂却没有接。 他抱着她摇了摇头,又将白玉印章放回了她的衣袖里,压低了声音说道:“眼下我还不能拿。” 她微微愣了一下,瞬间便明白过来。太子私下递给她印章,为的是让这件事情在她眼前过个明路,印章还是得让太子亲自交给他才行。不然,便是乱了分寸。 “奇怪……” 她喃喃自语,“我方才想到,太子竟然带了印鉴过来。想必你的朝服、绶带、甚至一些乱七八糟的赏赐,也会一并带过来。可他为什么……” “你多虑了。”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而后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太子只不过带了一枚印鉴,竟然被你胡思乱想出了这许多枝节。如果真的连朝服绶带象牙芴都一并由太子送到朔州,那只能证明一件事情:有人不想让我去汴梁。” 他说着说着,忽然低低笑出声来:“怎么可能?这也委实太过荒谬。” 莫说他是大宋一等一的戍边守将,就算一个寻常的武官,要接受天子封赏,也断然没有不让回京的道理。 “但愿是我多虑。”赵瑗幽幽叹了口气。 两人又在树荫下说了一会儿话,便一同到了驿馆歇息。由于朔州人多口杂的缘故,他们必须住得远远的,等到种沂正式将她娶过门,才能歇在一处。她等他走远了,才顺手揪了一个人过来问:“太子呢?” “太子殿下宿在州府大人府中。” 赵瑗点点头,握着白玉印章,重新回到了州府大人的府邸上。由于被太子临时征用的缘故,州府大人的家眷被迫挤在一处小小的西跨院里,不时传来几声抱怨。她一路揪问了几个人,得知太子就住在东院,便一路奔了过去,将那枚印章还给了太子。 太子正端坐在太师椅上品着香茗,见赵瑗过来,便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姑姑坐罢。” 赵瑗依言坐下,看着太子慢慢把玩那枚印章,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浓厚起来。她定了定神,轻声问道:“蒙古人那里,你有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太子哑然失笑,“自然是要等新任侯爷接管了一万三千户封邑之后,再由侯爷镇守三军,同蒙古人交涉。唔,孤还带了些残金俘虏过来,但愿到时能有些用处。” 赵瑗心头一跳:“这么快?” “并不快呢。”太子摇摇头,说道,“孤这回来朔州,是带齐了全套的王侯仪仗,只等父皇明旨一到朔州,立刻祭天封侯。父皇在宫中被人使了绊子,眼下正烦心着呢,连带着几位王叔也跟着睡不好觉。孤躲到这朔州来,倒是落得清闲。” 他嘴角一瞥,轻笑两声,神色竟是与常人不符的成熟。 “姑姑莫要嫌此事仓促,实在是军国大事,半点拖延不得。父皇已经决定整治东西二府,皇祖父又不管事,九皇叔也被远远地发落到了洛阳。孤瞧着,若是种将军镇不住大宋的北大门,父皇也是要雷霆大怒的。” 赵瑗听他慢慢把话说完,思维已经近乎停滞。她瞅着太子,干巴巴地说道:“新侯不入京?” “等北疆平定之后,再入京复旨谢恩。”太子如是说。 她感觉到喉咙有些干.涩,想起方才自己与种沂在树荫下的对话,忍不住感觉到背心一寒。 汴梁肯定是变天了,否则赵桓不会让太子来朔州,还千方百计阻止新侯入京复旨。 她想起当日赵楷执意要将王妃和世子送到燕州,想起月前赵桓在福宁宫中对她说过的话,又想起太子小小年纪却是出乎意料的成熟,还有那道“废除黜面、拔擢武将”的旨意…… “姑姑。”太子站起身来,朝她远远一揖,“您一定会站在父皇这边,对么?” 赵瑗机械的点点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太子又说了什么,脑中纷繁芜杂地生起了许多念头,每一个都令人感觉到棘手。她机械地同太子道了别,又机械地回到驿馆里歇下,只觉得脑仁儿钝钝地疼,恨不得将烦心的事情一把火儿都烧了才好。 次日一大早,她还没起身,就已经听见外头吵吵嚷嚷。隔着门窗唤了个小厮过来问,却是太子下令,命种将军好生斋戒焚香,修身养性一个月之后,便行封侯大典。 她的担心终于应验了。 流言蜚语充斥了整个朔州,甚至朝别的州府大肆蔓延。有说新侯年轻孟.浪的,有说官家荣宠非常的,也有担心将军在西北拥兵自重的。一时间整个朔州人人自危,连带着空气也开始紧张起来。 官家特使送往朔州的旨意上明明白白写着:封种氏子沂为云中侯,邑一万三千户,半点做不得假。 她在驿馆里足足躺了三天,让纷繁的心绪渐渐宁和了些,才重新沐浴更衣,去找太子。 太子拒不见客,说是要陪种将军一同修身养性。 赵瑗心中焦急,当下就从驻守朔州的西军当中点了两个会蒙古话的亲卫,与她一同前往蒙古大草原。西军众将士早就将她当成了少夫人看待,她的吩咐,自然无一不从。 临走前,她特意给种沂留下了一封书信,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 如今的蒙古,还没有养成后世嚣张跋扈的性子,就连后世赫赫有名的成吉思汗,也还没有出世。蒙古部现如今的首领,叫合不勒,孛儿只斤·合不勒。真要推算起来,他应该是成吉思汗的父辈或是祖父辈。 合不勒虽然比不上铁木真,却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年完颜宗弼南下攻宋,曾经分出一支金兵深入蒙古境内,被合不勒硬打了回来。紧接着金国灭了辽宋二国之后,又开始打蒙古的主意,但依旧动不了合不勒,反倒屡次被打了个灰头土脸。金帝无可奈何,只得承认蒙古立国,又承认了合不勒的地位。 原本大宋与蒙古国并不交界,但不久前宋军先灭西夏、再吞金国,还把苟延残喘的西辽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立时就引起了蒙古国的注意。合不勒没有铁木真统一蒙古诸部的野心,也没有铁木真的强大战力,只是单纯作为蒙古诸部最厉害的一个大汗而存在。为了自己的部落不受侵袭,他特意选择太子扫平金国的契机,与太子沟通了好几回。 赵瑗知道,蒙古国之所以如此强悍,有两个必不可少的条件:一是铁木真,二是强大的邻国。当初铁木真就是借口金国欺压了他的先人,才聚集了手下将领,一统蒙古,铁蹄南下。如今金国覆灭,大宋已经变成了蒙古诸部的头号威胁,如何在其中取得微妙的平衡,着实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好在现如今蒙古诸部依旧是一盘散沙,诸汗各自为政。 她在蒙古大草原上乱转了半个多月,除了碰上一些逐水草而聚的牧民、无所事事的蒙古亲王之外,再没有听见什么特别的消息。她也曾听见蒙古人谈论大宋,言语间充满了对“南人”的蔑视,说他们软绵绵的只能呆在一处地方,哪里像蒙古人一样四处为家。那两个临时找来的翻译听了有些生气,赵瑗却很是高兴。 就让他们蔑视南人,认为南方一无是处才好呢。 若是蒙古人开始向往起南方的丰饶,大宋平安富足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在草原上兜兜转转,居然碰上了合不勒派往大宋的特使。 本着不跟白不跟的原则,赵瑗立刻吩咐那两位临时来的翻译回转,自己仗着有空间傍身,悄无声息地跟在蒙古特使身后。他们说的都是蒙古话,赵瑗听不太懂,只能一笔笔地用谐音硬记下来,等回到朔州之后,再另外找人翻译。 蒙古人的脚程极快,从大草原出发,十来天就跨越了两国边境,由太子派来的使者带领着前往朔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到达朔州的那一日,恰好就是种沂封侯的那一天。 这种紧要的事情,赵瑗自然可能错过。她怀揣着厚厚一摞记录了谐音蒙古文字的纸张,甩开身后慢腾腾的两国使者,一路换马,昼夜不停地往朔州赶去。 更巧的是,苍云骑恰好从漠北归来,就驻扎在朔州边上,随时等候太子殿下驾临。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赵瑗真是打死也不相信。 第118章 风云际会(二) 太史局推算出来的黄道吉日,总是有几分道理的。 今日晴空万里无云,连一丝风也没有,旌旗在大路上一字排开,配上两排身穿黑色战甲的军士,总令人心里生出几分畏惧的念头。太子一身绯衣,高高坐在台上,右手支颐,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势头——可惜一张脸委实太过生嫩,总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赵瑗坐在太子下首,无可争议地穿了紫衣。 一旁凑热闹的达官贵人们倒是不拘泥于绯、紫二色,淡粉鹅黄宝蓝翠绿什么的都有,也不觉得盛夏炎热,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等待正主的到来。 据说今日受封的,是大宋开国以来唯一一位万户侯,位极人臣,无限荣宠。 两列整齐的侍卫簇拥着一位年轻的将军,从远处一路疾驰而来。太子缓缓站起身,招招手,命人备齐了印鉴绶带峨冠服舆,亲自捧着一卷黄帛等候。早在太子起身的那一刻起,周围的人便齐刷刷跪下了,连带着赵瑗一起。 赵瑗低垂着头,盯着整齐的青石地板发呆。这场仪式相当重要,她决计不会做出砸场子的事情来。反正不过跪上小半个时辰,听太子念一篇晦涩难懂的文字,然后等新任侯爷接旨更衣,再叩谢官家恩典,这场仪式就算是完了。 她维持低头的姿势不变,悄悄朝下方瞟了一眼,果然瞧见那两位熟悉的蒙古使节也在。与平常人不同,蒙古使节对大宋的圣旨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一面叽里咕噜地低声说着什么,一面对身边的桌椅草木指指点点,似乎对每一件东西都感到很新奇。 她微微皱了皱眉,收敛了目光,专心致志地听太子念诵圣旨。 赵瑗记得,太子初来朔州的时候就说过,要和蒙古人缔结一个什么契约。但具体内容是什么,她却一点也不清楚。看今日的阵仗,太子应该是有备而来,要做的事情也绝对不会简单。 她飞快地抬头望了新任侯爷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大约是这一个月的焚香沐浴斋戒终于起了效果,这位将军身上的肃杀之气已经淡褪了不少,隐隐显出几分冷冽的味道来。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念着什么,与太子一问一答,似乎是定不负官家厚望之类的话。赵瑗听了片刻,觉得有些乏味,便没有再听下去,而是专心致志地思考着接下来的戏码。 从蒙古带回来的那摞音译文书,她已经临时找了个翻译过来,磕磕巴巴地译过了。虽然她不懂蒙文,记录的东西也乱七八糟,但好歹从里头归纳出了两条极其重要的信息:第一,合不勒很讨厌金国,所以敌人的敌人可以作为朋友;第二,蒙古人暂时没有生出“南下”的念头。 也正因为如此,她更摸不透太子的心意了。 太子与他的父皇不同,对局势有着更加清晰的认知,也比赵桓更懂得造势。眼下她基本可以肯定,封侯与犒赏三军的具体细节,都是这位太子一手操办出来的,为的就是在大宋的北边插一支利剑,让外族永远不敢生起进犯的念头。 赵桓不敢这么做,而且东府相公们也绝不会容许官家这么做。 不过晃神的工夫,封侯大典已经完成。太子携着新任侯爷的手,举着一杯清酒,笑意盈盈地为三军贺。兵士们大多习惯了贵人们的白眼,碰见一个赵瑗已经是异类,哪里想到太子殿下也这般温文儒雅。这一轮犒赏下来,太子殿下在军中的名望,不知不觉地又增加了三分。 太子兴致愈发高昂,竟然要亲自到骑兵驻扎的营帐里,发挥他礼贤下士的本性。不过他没有达成这个愿望,因为枢密院使李纲李大人提醒他,蒙古使节已经等候多时了。 “令使节久候,倒是孤的不是。”太子含笑着说道,令人如沐春风。 他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最终停留在了赵瑗身上:“姑母也一同过来罢。” 赵瑗中规中矩地称了声谢,来到太子右侧站好。太子左侧站着目不斜视的新任侯爷,一双幽深的黑眸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是偶尔会向右边扫上一眼,略略停顿一下目光。 那两位蒙古使节也跟了上来。但他们对新任侯爷的兴趣,显然比太子要大得多。 当下一行人将蒙古使节迎了进去,交换了国书又互相恭维了好一阵子,才由太子殿下破开了此行的议题: “我大宋欲与蒙古诸部永结百年之好,不知贵国以为如何?” 蒙古使节嘻嘻笑了一下,相互对望一眼,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什么话,立刻就有人翻译道:“我们大汗感受到了宋国的诚意,也对宋国的勇士们感到非常敬佩。能够和勇士结盟,是蒙古的荣幸。” 太子笑着推了一份国书过去。 蒙古使节接过国书,又交头接耳地议论了好一阵子,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样真是再好不过,蒙古与宋国互不干涉,也不会贸然进犯,真是再好不过!我早就同大汗说过,宋国与金国是不同的,可大汗偏偏不听我的话——” “承蒙使者吉言。”李纲在一旁捻须说道。 “我们会将贵国的诚意传递给大汗听。”蒙古使节似乎对那份协议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甚至连修改的欲.望都没有。而太子本人,当然是好话一筐接一筐地往外倒,还特意备了一份丰盛的国宴,宴请两位使者。等那两人酒足饭饱之后,还特意挑选了两匹高头大马,送他们返回大草原,委实贴心得很。 但蒙古使节一走,太子便立刻沉了一张脸,对新任的云中侯说道:“有劳侯爷。” “这是臣分内之事。” “侯爷做事,孤是极放心的。”太子和蔼地拍拍他的肩,又和蔼地说道,“等孤饮完了你与姑姑的喜酒,立刻就回去同父皇复命。父皇与孤,还要仰仗侯爷。” “臣不敢。” 太子哈哈笑了两声,拢起袖子走了。赵瑗这才逮到了一个机会,揪住种沂的衣袖不让他走,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呢,我总觉得,有些危险。” “无妨。”种沂温和地笑笑,“有你带回来的东西,就算有天大的危险,也能尽数化解。” “他究竟要你做些什么?”她犹不死心。 种沂沉默片刻,薄唇中慢慢吐出两个字来:“练兵。” 练兵? 太子不是刚和蒙古人签了国书么?又要练什么兵? 她思前想后,恍然发觉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一个绝不可能的方向。 “太子命我在朔州蓄兵。”他慢慢解释道,“如果蒙古人安分守己,倒还罢了。如果蒙古人当真狼子野心,那么我需得先发制人。” 赵瑗慢慢松了手,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里衣已被冷汗浸湿。 “怎么了?”他忧心地问道。 赵瑗摇摇头,哑然失笑: “没什么,是我多虑了,不过虚惊一场。” 第119章 风云际会(三) 虚惊……一场? 他愣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伸臂将她拥在怀里,低低笑出声来。 她稍稍挣扎片刻,也乖乖靠在他怀里不动了,听他在头顶说道:“我还在奇怪,你怎么突然间就给我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要到大草原上探听虚实,紧接着就不见了踪影。方才你面对蒙古使节的神情,也是如临大敌。你在担心——担心太子会对蒙古用兵?” 她点点头,说了声是。 种沂哑然失笑。 “怎么素来胆大妄为的柔福帝姬,居然会被蒙古人吓破了胆?”他伸手捏捏她的鼻梁,亲昵地笑道,“你先前对抗金国、抹平西夏、撕裂西辽的勇气哪儿去了?唔,莫不是……关心则乱罢?” “别闹。”她抓下他捣乱的手,有些后怕地说道:“蒙古人,的的确确比金、辽、西夏三国加起来还要可怕。” “我却是不信……” “我也没法让你相信。”她叹了口气。如今铁木真还没有出生,横扫天下的忽必烈也不知道在哪里,合不勒大汗虽然厉害,却也屡屡被金国打压得抬不起头来。若不是辽国曾与蒙古互通有无,估计从太子到种沂,谁都不会把蒙古放在心上。 她能告诉他,蒙古人将会训练出一支举世无双的铁骑,戮血屠城,最后建立一个横跨亚欧大陆的大帝国么? 她能告诉他,虽然现在蒙古还很弱小,但未来会出现一个野心勃勃的成吉思汗么? 如果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两个预言,那么她最终的下场,也只能是被当成蛊惑人心的巫女,活活烧死在铜柱之上,仅此而已。 “但愿,是我多虑。”她喃喃地说着,伏在种沂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纷乱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虽然从理论上说,只要大宋不像金国那样,每时每刻都想着要挑衅蒙古,应该也不会养出一个成吉思汗来。但……但谁知道呢? 两国刚刚递交了国书,说是要缔结百年之好,具体细节还需要磋商,太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在朔州练兵了。 要知道,一场战争结束之后,最应该做的事情是解甲归田,而非盲目扩军。 “报——” 尖锐的声音刺破朗朗晴空,隐隐带着几分惶恐颤抖之意。种沂微微皱了皱眉,放开怀中女子,迎了上去。他眼尖,迅速认出了来人身上三支血红的羽毛—— 鸿翎急使! 汴梁出事了! 上一次官家动用鸿翎急使,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现如今宋军接连打了好几个胜仗,声势正猛,无论如何也动用不到鸿翎急使。如今国书初递、太子远在朔州,却突然来了一位神色惶恐的鸿翎急使,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汴梁出事了。 “皇兄?” 赵瑗显然也瞧见了那三支血红的羽毛,有些惊讶地说道。她偏头想了想,渐渐皱起了眉。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封侯、结约、练兵、武将品阶拔擢,每一桩每一件都足够掀起一场政.治风暴。赵桓性子软弱,身边又没有多少能用的人手,必定是会出事的。 “我们去找太子。”种沂低声说道。 太子此时仍在州府大人府中歇息。 鸿翎急使来到的时候,他正匆匆忙忙地走出门,顺便还命人叫来了几位汴梁来的郎官和相公。大家都感觉到兹事体大,官家贸然动用鸿翎急使,恐怕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赵瑗见到太子时,他正一脸迷糊地揪着一个幕僚问东问西,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表情。 她加快脚步,来到太子面前,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太子脸色有些难看,揪着赵瑗的衣袖,示意她弯一弯腰。赵瑗依言侧身,感觉到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说道:“父皇说是做了一个梦,梦见天神告诉他,必须禅位予孤。” 赵瑗愕然。 “父皇似乎是铁了心地要这么做,谁都劝说不住。”太子有些忧心。 赵瑗慢慢站直了身子,又慢慢将太子的手从衣袖上拉下来,回头望着种沂,轻轻摇了摇头。 事情很不对劲。 古往今来,除了李渊被迫让位、赵佶推卸责任以外,她还没见过哪一个皇帝,是甘心自己退位,将皇位禅让给太子的。更别说太子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就算老成了些,也是个新嫩的面孔。赵桓突然做出这番举动,究竟是……为什么呢? “父皇将孤谴往朔州,孤便觉得有些不妙。”太子皱着一张脸,眉头拧成了深深的川字,“父皇的确对孤说过‘扶上马’之类的话,可禅位这种事情……孤还未及弱冠呢。” “殿下。”赵瑗轻声说道,“您是否想过,其中可能有诈?” “有诈?”太子反问道。 “嗯。”她微微颔首,压低了声音说道:“比如鸿翎急使是假的,要将你骗走;比如官家已经被软禁,目的不是你也不是官家,而是……再比如,官家是突然碰见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事情,非得这样做不可。” “我倒宁可相信鸿翎急使是假的。”太子苦笑。 “无论如何,还是先见见官家的手书,再行商议。太子以为如何?”她提议道。 太子点点头:“姑母所言甚是。” 官家手书很快就被送了上来,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展开。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让太子速回汴梁,字体苍劲有力,隐隐透着几分风骨,的确是赵桓的笔迹。赵瑗将手札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只有太子?” “只?” “侯爷呢?”她回望种沂,目中难掩担忧之色,“侯爷不与你一同回去么?” “有的有的!”鸿翎急使赶忙说道,“官家口谕,命侯爷一同回京。” 一个是口谕,一个是手书,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赵瑗神情微微一顿,继而问道:“那——本公主可需一道回汴梁?” “这……”鸿翎急使抓抓脑门,一脸的为难。 “姑母还是同我们一起回京罢。”太子收起手书,稚气未脱的脸上隐隐浮现出几丝担忧,“父皇绝不是冲动的人,也不是喜欢受到胁迫的人。究竟真相如何,回汴梁一问便知。” 第120章 觐见 盛夏的汴梁城,没有春日的繁花似锦,却多了几分人头攒动的热烈。熙熙攘攘的街道、摩肩接踵的人.流、热闹非凡的州桥夜市,无一不昭示出盛世的大气磅礴。这是史书上记载的最最富饶的时代,当之无愧的国泰民安。 通往皇城的大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两队侍卫,又多出了一整套太子仪仗。只不过,那套富丽堂皇的仪仗,却是空的。年少的太子骑在一匹白马上,与一位气宇轩昂的青年将军一前一后地跨过灞桥,慢慢朝皇宫走去。 “姑母当真不肯过来?”太子微微皱了皱眉。 “无诏入京,必定又会被御史台参上一本。公主她——不肯多生事端。” 太子“哦”了一声,颇有些失望。 “还请殿下宽心。”青年将军抬起头,望着未知的方向,有些出神,压低了声线说道:“公主就在涿州与汴州交界的地方。若是手脚快些,三两日便可抵达汴梁。”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汴梁的一举一动,公主通通都是知道的。 因为半个月前,他刚刚把自己调.教好的亲卫送给了公主一批。 太子略略宽心,马鞭遥遥指着皇宫:“那咱们快些。” “是。” “侯爷啊——”太子忽然转过头来,冲他诡异地笑了一下,“听说太医令刚刚按照古方调配了一种药水,可以将面上的刺青尽数抹去。岳将军已经用了,韩将军说要等你先用,姑母已经揪着孤问了许多次,你打算什么时候为三军做一做表率?” 青年将军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说道;“等面见官家之后,臣自会将刺青除去。” 太子嗤嗤笑了两声:“姑母说得一点没错,你果然谨小慎微。” “臣不敢。” “得了,天下还有你云中侯不敢的事情么?就算你不敢,孤的公主姑姑,也会将事情替你办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你我还是快些罢,莫要让父皇等急了,又要拿宫人发落。” 太子今日似乎特别多话,唠唠叨叨地抓着身边的人说了许多。不只是同时入京的侯爷遭了殃,连带着随从们耳朵也磨了许多茧子。不过好在皇宫的距离并不遥远,不过半个多时辰,一行人便下马上轿,被人抬着进了皇城之中。 新任的侯爷很是沉默,任由侍卫收缴了佩刀匕首,又将身体搜了一遍,才举步进入垂拱殿内。 来汴梁之前,公主曾经仔仔细细地叮嘱过他:当心这是一场鸿门宴。 他也曾经笑她多心:若是鸿门宴,官家怎会容忍他这么多年,也不曾发落? 公主耐心解释道:官家不想处置你,可不代表别人不想处置你。吕后命萧何传韩信入宫,后用竹签子将韩信活活扎死的事情,你忘了么? 他沉默许久,才答道:我相信官家。 公主没有再说什么,从他身上摸出半块鱼符,转身便去了自己的封地。 他很清楚,一旦汴梁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公主一定会凭借鱼符调遣西军,以“燕云专擅之权”的名义,让苍云骑借道燕州、涿州入京,控制住整个局势。 先前他还体贴公主对他关心则乱,可现如今,他最害怕的,就是公主的“关心则乱”。 “侯爷请。” 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在跟前响起,随后又有人替他掀起了珠帘。他抬起头,发现殿中满满当当地坐了许多人,大多着文官服色。大宋的官家高高坐在上首,侧过头去饮茶,面上看不出喜怒来。年少的太子殿下坐在龙椅旁,同样是面无表情。 他上前两步,恭谨地行礼,即便是最最挑剔的礼官,也挑不出半点错来。 “落座。”官家的声音平平地在上头响起。 他恭谨地谢过官家赐座,一步步走向了太子下首的位置。无数道目光刺在他的脊背上,有惊疑、有愤怒、也有幸灾乐祸。他挺直了脊背凛然落座,薄唇微微抿起,一双点漆眸子幽深不可见底,透着微微的怒意。 曾经,狄青也曾坐在这个位置上。 曾经,他的祖父站在垂拱殿中与童贯据理力争,最后黯然返回西北,气得三天吃不下饭。 曾经…… “种侯果然少年英豪。”官家转过神来,冲他微微笑了一下:“柔福为何不曾与你同来?” “臣不敢揣测帝姬深意。” “帝姬哪有什么深意可言。”官家呵呵笑了两声,随口吩咐道,“来人,去将柔福请回来。就说,朕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同她商议。” 周围早有伺候笔墨的郎官传下话去,那些扎人的目光也稍稍和缓了些。 “种侯可知,朕和众位相公,最欣赏你的一点,是什么?” “臣惶恐。” “便是你知进退、懂礼仪。”官家温和地说道。 种沂忽然打了个冷战,微微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都温和了不少。他禁不住在想,如果今天柔福帝姬执意要跟他回来,或是他方才回答的那句话不是“臣不敢揣测帝姬深意”,官家又将如何发落自己。 柔福之所以能够肆意妄为,是因为她姓赵,而且是个女子,对官家构不成威胁。 至于他自己……一个军功赫赫的外姓王侯…… “好了,你们见也见了、瞧也瞧了,就此散了罢。种侯留下,朕有话同你说。太子今夜便留在宫中歇息,朕和太傅要考较考较你的功课。命岳飞即刻入宫,不可耽误。”官家一口气把话说完。 旁边有人怯怯地提醒道:“官家,再晚上半个时辰,宫门便要下钥了。” “无妨。”官家摆摆手,笑容分外和煦。 殿中大臣稀稀拉拉地告退,连太子也跟着告退。没过多久,全副武装的岳飞岳大将军便来到了垂拱殿中。官家微微眯起眼睛,扫了下首的种沂一眼,温和地问道:“爱卿为何迟迟不肯洗去面上刺字?你军功封侯,理当为天下军士做出表率才是。” 种沂微微一顿,躬身行礼:“臣,领旨。” “你是担心朕效法仁宗旧事?”官家似乎恍然大悟,又似乎啼笑皆非,指着岳飞说道,“你瞧瞧,岳将军可比你痛快多了。种侯啊种侯,眼下这垂拱殿中没有外人,朕要吩咐你做一件事情——” 种沂身体一僵。 官家摒退了众人,独独留下他和岳飞,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朕要你——带兵长驱入宫,将朕软禁,匡扶太子上位!” “官家!” “官家不可!” 两位骁勇善战的将军齐齐白了脸色,一前一后地在赵桓身前跪下,低垂着头,不敢去看赵桓的目光。一双金纹暗底的靴子倏然出现在两位将军的视线里,紧接着,是赵桓颇为不悦的声音:“朕并非在试探你们,莫要抗旨不遵。” “官家!”种沂沉声吐出两个字来。 “呵。”赵桓轻轻笑了一下,“你当真不肯去做?” “臣——不敢。” “好、好。”赵桓连连点头,指着岳飞说道,“你,将种侯请到太庙里去。朕听闻种侯颇擅文墨,与一般武将大不相同,要好好向他讨教一篇字。至于岳飞你,也好好陪着他吟诗作词,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踏出太庙半步!” “臣——领旨。” “臣领旨。” 岳飞站起身来,侧退半步,比了个“请”的手势。 赵桓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又望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摆驾太子东宫。等燕国公主回来,就让她立刻进宫面圣。” 一旁的近侍称了声是,悄无声息地出了福宁宫。夜色掩映下,完全没有人留意到他的举动。 第121章 宫变 赵瑗心神不宁地在涿州呆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皇帝宣她进京的旨意。 她没有半点耽搁,立刻收拾行囊,随赵桓的近侍前往汴梁。那位近侍特意吩咐她从西军中挑选了最为精锐的三百骑,作为公主亲卫,前往汴梁。 作为有封邑的公主,赵瑗有蓄养亲卫的资格。 但赵桓特意吩咐她从西军中挑选最厉害的三百骑,显然是带了别的意图。 赵瑗不敢耽搁,一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往汴梁赶去。她曾经向那位近侍试探过赵桓的本意,可惜那位近侍打死也不肯多说半个字。他越是试图遮掩,赵瑗心中就越是感觉到不安。 好在她常用的战马脚程极快,不过三五日时间,就已经长驱直入汴梁。 但令她意外的是,在城外的十里长亭里,她居然见到了身着便装的皇兄赵桓。 赵桓见到她,远远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到近前说话。 她不敢造次,便吩咐那三百“亲卫”就地休整,自己带着官家近侍,牵着马,慢慢走到了长亭外。 “臣妹见……” “不必多礼。”赵桓挥挥手,打断了赵瑗的话,也摒退了闲杂人等。长亭外芳草萋萋,视野开阔,不用担心有人偷听,也不用担心有人心怀不轨。 赵瑗盯着赵桓看了片刻,试探着问道:“敢问皇兄贸然传召臣妹进京,所为何事?” “怎么,没事朕便不能传唤你了么?”赵桓抖了抖衣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臣妹不敢。” “这天下间,还有柔福帝姬不敢做的事情么?” “臣妹……” “好了,朕同你直说了罢。”赵桓摆摆手,挽着赵瑗的手坐下,“实在是为了你的好夫婿,才不得已将你传了过来。朕让他匡扶太子上位,他不敢。” “什么?!”赵瑗一惊非同小可。官家尚在,却要匡扶太子上位,此举根本与谋逆无异!她盯着赵桓看了许久,脸色渐渐变了,“臣妹本以为,侯爷是皇兄的心腹重臣。” “正因为他是朕的心腹重臣,朕才命令他这么做。”赵桓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朝中诸位相公,大多是父皇和皇祖父时期的老臣。虽然在金国折损了不少,朕也换掉了一批,但留下来的终究占了大多数,而且并不十分听话。” 赵瑗静静地坐着,没有答话。 “朕想要锐意革新,想要天下重返盛世,想要让大宋不再遭受异族欺辱,就必须制衡文武重臣。可你也清楚,那些个相公们,是决计不肯这么做的。” “朕曾经想要禅位给太子,让太子来做这件事情,毕竟太子在军中的声望,比朕要大得多。” “可朕失败了。” “所以……朕不得不谋划一场宫变。” “唯有武将篡权,才能将政局彻底清洗干净,不留半点后患地清洗干净。嬛嬛,种侯受封,朕已经顶了很大的压力,再加上……再加上,中书门有时候,并不会听从朕的掌控。” “但是这种事情,是一定会担历史恶名的。” 赵桓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没有半点保留。他知道这件事情,必定绕不开这位皇妹。毕竟那位侯爷,是她心尖子上的人。若是他出了什么差错,这位神通广大的皇妹,立刻就能让大宋变天。 赵瑗静静地听了许久,幽幽地问道:“正因为必须有人担当历史恶名,所以这件事情,绝不能由太子去做,对么?” 若是太子去做,便是又一桩玄武门之变。 若是侯爷去做了……就算失败,对皇室也没有什么损伤。 “嬛嬛……”赵桓的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所以您才特意吩咐我,将西军中最精锐的一支,扮成公主亲卫,带到汴梁里来。”她用的是肯定句。 “嬛嬛!”赵桓微恼。 “皇兄不必恼怒。”她摇摇头,渐渐沉下了目光,“要在短时间内彻底翻天,的确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可皇兄,这件事情,不一定需要侯爷动手。” “嬛嬛?”赵桓有些惊异。 她轻轻笑了一下。 他那样古板的一个人,那样老成持重的一个人,那样爱惜名声的一个人…… 怎么能……怎么能让他背负这样的罪名?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纤长干净,保养得极为完美。 “让我来做罢。”她抬起头,望着赵桓说道,“我来发起这场宫闱之变。不过在此之前,请皇兄将我与侯爷的婚约,彻底解除。” 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嬛嬛!”赵桓霍地站了起来。 “皇兄唤我过来,不也是存了这个念头么?”她歪头浅笑,一副娇俏的女儿态,“当日皇兄同我说过的话,我可还牢牢记着呢。‘商贾之事’,‘这笔交易’……现如今,种将军功至封侯,而臣妹……也当兑现昔日的诺言了。” 赵桓神色变幻不定,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 那一夜,汴梁城中火光漫天。 那一夜,柔福帝姬高高站在城墙之上,将名单上一百三十七个“阻碍官家新政”的人,全都捆了丢进空间里,并以官家的名义下旨,禅位于太子,从此退居延福宫,不再过问政事。 没有人知道那一百多个人的去处,甚至连帝姬带到汴梁的三百个亲卫,也都好端端地驻扎在城外,压根儿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太子——哦不,新君的手段,可比他父皇要凶狠多了。 有新晋的燕国大长公主撑腰,他立刻将朝堂上的重要大臣,都换成了自己的亲信,甚至连封疆大吏也换了个干干净净。反正太子在读书人中的威望很高,他这么做,替补的新进士们也都相当乐见其成。再然后,新君终于下了最重要的一道旨意:将武将品级整体拔擢三阶,从此军士不再黜面。 鉴于新君在文武重臣中都有极高的威望,反对者又大多被赵瑗丢进了空间里,每日三顿饭好好地养着,整个汴梁竟然全都安安静静,没有听到半点反对的声音。只除了燕国大长公主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卷黄帛,说自己与云中侯的婚约早已经解除,才稀稀拉拉地听见了一些惊呼声。 新君的动作很快,快得天下人都来不及反应。 等新君彻底安置好了整个朝堂,回过头来再去找燕国大长公主的时候,才发现他那位公主姑姑已经把自己牢牢捆了,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声称自己大逆不道,求新君严惩。 新君一挥手,把燕国大长公主也丢进了太庙里,和侯爷一起闭门思过。 而此时,太庙中的两个人,对外头所发生的一切,根本毫无察觉。 第122章 夜行 赵瑗很头疼。 先祖宗庙远离皇城,消息闭塞,这几天汴梁城里风风雨雨,根本就传不到这里来。她被人送进来时,种沂甚至冲她温和地笑了笑,指指身边的蒲团:“来。” 她磨磨蹭蹭地来到种沂身边跪好,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同他细说这件事情。 “公主今日怎么来了太庙?”种沂笑着问她。他只当她又生起了什么顽皮的心思,听说自己在太庙里闭门思过,便吵着闹着求官家将自己送过来。 赵瑗眨眨眼,反问道:“你呢?”皇家宗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大抵是官家以为,这里比大理寺要清静,所以就将我遣了过来。再说——”他侧头望了不远处的岳飞一眼,才压低了声音笑道,“再说,过几日你我便要完婚,也用不着太过避嫌。至于岳将军,他是官家谴来‘看管’我的。” ——再说,过几日你我便要完婚。 赵瑗痛苦地揉揉眉心,只觉得事情已经搅成了一团乱麻。 外间忽然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似乎又有谁被送了过来。洒扫的宫娥啪嗒一声掉了扫帚,颤抖地叫了一声“官家”,随后便听见一声不甚耐烦的斥责:“是太上皇。” 脚步声径自传进了太庙里,一双金纹暗底的靴子慢慢挪到了两人跟前。赵瑗抬起头,果然瞧见了赵桓那张意气风发的脸。身旁的侯爷已经皱起了眉,目光锐利如刀,在两人中间扫来扫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 太上皇。 唯有新君上位,官家才会被尊称为太上皇。 可官家明明正当盛年,恰是大有一番作为的好时机,怎么会……怎么会…… “嬛嬛辛苦了。”赵桓和蔼地说道,“等此间事了,朕定当为嬛嬛恢复声名,连同你与种侯的婚约一起。不过这几日,还是要委屈嬛嬛。” 他说着说着,眼中忽然透出几点笑意来:“连朕也未曾想到,赵谌的呼声居然会这么高。其间固然有朕这个亡国之君的过错,但……嬛嬛,你做得很好。你们都做得很好。” 赵瑗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偏头看了种沂一眼,恰好种沂也回过头来看她。目光两相交撞,又都默默地转了回去,一齐盯着赵桓的靴子发呆。 “太庙冰凉,嬛嬛是女子,体态娇柔,未免住不惯。今夜你便到大理寺去。朕已经安置好了,须得让你走个过场,否则无法同天下人交代。嬛嬛,朕向你保证,今夜过后,你必定会毫发无伤。” 赵瑗伏下.身去,说了声是。 “来人,送公主——” “太上皇。”种沂忽然打断了赵桓的话,生平头一次阻拦了官家的旨意,“臣有些话,想要单独对公主说。” 赵桓笑笑:“朕也想着你有许多话要同她说。” 种沂微抿了唇,沉默不语。 “这样罢,种侯将公主押往大理寺,此间宗庙,谁都不要呆了。”赵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言辞之中,意有所指,“到头来,果然是谁都逃脱不掉。” ———————— 所谓押送,不过是种沂抱着她上了马,两人慢慢地朝汴梁城走去。 所谓过场,也不过是让她在大理寺睡上一晚。 赵瑗乖巧地窝在身后男子怀中,任由他牵引着缰绳,刻意放慢回程的速度。没过多久,耳边便传来了男子饱含怒意的声音:“公主不打算向微臣解释些什么?” 她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月色下微微颤抖:“你想听什么?” “我——”男子气结,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官家果然禅位了?” “是。” “你做的?” “是。” “太子年幼,怎能——” “太子声望更高,皇兄想要扶他走上一程,然后彻底丢开政事。他觉得累了。” 男子噎了一下,随后又咬牙问道:“你解除了与我的婚约?” “……是。” 环抱在腰间的双臂骤然收拢,身后男子的呼吸也倏然剧烈起来。镇守三关的将军必然不是蠢人,立刻就猜到她为了不牵连到他,不惜撕毁婚约,而后独自一人做完了这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皇兄被许多人束缚了手脚,什么事情也做不成。”赵瑗静静地偎在身后男子怀里,有些出神地望着星空,喃喃自语,“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军士乃是国之重器,轻易怠慢不得,但吃进文官们肚子里的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吐出来的。” 切身的利益冲突,从来都是最大的阻力。 “正好太子在文人武将当中都有声望,又没有皇兄‘靖康之耻’的包袱,做起事情来,总比皇兄亲自动手要方便一些。不错,太子确实生嫩,就算有太傅幕僚帮衬着,也比不上皇兄亲临。可皇兄退位之后,依旧住在福宁宫中,帮衬新君。” 身后的呼吸声渐渐沉稳了些,环抱在腰间的手臂也渐渐松开了一些。 “我不过是担当了个逼宫的恶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部下都被我好生安置在汴梁城外,半点腥膻也不沾。唔——”她感觉到他忽然紧紧抱住了他,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半点、腥膻、也不沾?”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手上的劲道愈发大了,“你就这么想同我撇得干干净净?” “这是最好的结果。”她吃痛,一点点试图掰开他的手,却发现没有半点用处。他常年习武,力气极大,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那双手臂从腰间挣脱下来。 她挣扎几下,低低说道:“痛。” 那双手臂骤然一松,随后拧过她的下巴,强迫她同他对视。她这才发现,种沂面色有些苍白,深邃漆黑的眼眸里风暴攒聚,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绞得半点也不剩。 她垂下头,苦笑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么?这种事情,你沾之即死。反倒是我,还有几分活路。大不了我也像太平公主那样,被史官狠狠地戳上一笔。” 他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却在死死地盯着她看,眼中渐渐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悲伤。 功至封侯,烈火烹油。 只能每一步战战兢兢,半点也不能行差踏错。 “皇兄是个重情的人,我也还欠着阿谌一个锦绣盛世。这件事情,多半会糊弄糊弄抹过去,最大的难题是——” 最大的难题反倒是,留在她空间里的那一百来号人,该如何处置才好? 就算新君不打算给他们腾位置,她养着那一百来号人,也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第123章 新皇 两人坐在马上沉默了一路,各自怀着心事,气氛也有些僵持。 等到了大理寺,种沂翻身下马又将赵瑗抱下了马,伸手拢了拢她的发,叹息道:“从今往后,莫要再做这种傻事。” 赵瑗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又一个圆,没有接话。 “瑗瑗,我并不是要管束你,而是……”他停了停,似乎是在斟酌措辞,“我不希望你再搅入这些漩涡里,你明白么?瑗瑗,我会倾尽一生之力,护你长乐安宁。” 这算是承诺了罢? 赵瑗低低地“嗯”了一声,依旧慢慢地画着圆圈,长长的睫毛在月色下遮掩了目光。 她感激他对她的倾心相护,也体谅他的辛苦。可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奇诡多变,很难用计划来衡量。退一万步讲,若是日后再出一场靖康之难,她也决计不会安心躲藏在深闺之中。 她想了想,慢慢将自己的担忧和想法同他说了。为了防止他胡思乱想,她刻意强调了“靖康之难”四字;她赵瑗绝不会主动去找麻烦,可万一真碰上了麻烦,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静静地听她说完,长长叹息一声。 果然,她从来就不是个深锁重楼的女子。要硬折断她的翅膀,恐怕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只这一次,最后一次。”她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说道,“我要去同皇兄说几句话,然后就彻底撒手不管。至于你——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她咬咬下唇,目光有些飘忽。 处置? 他一愣,而后低低笑出声来。 “的确是该好好‘处置’处置你。”他故作严肃地说道,“不过,不是现在。” 她闻言松了一口气,提起裙摆,一路小跑去找赵桓。 ———————— 赵桓还没来得及回城。 赵瑗一路小跑拦下太上皇仪仗时,赵桓正兴致勃勃地在研究一篇诗文。据说这是新科进士不久前才作出来的,颇具才气。赵瑗硬是扯着他的衣袖,让他附耳过来,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失踪的一百来号人,该如何处置才好?” 赵桓神色一凛:“你……” 赵瑗轻咳一声:“确是臣妹的手笔。” 赵桓头痛丢开书法,叫过一个随身伺候的宫娥,命她替代公主前往大理寺,然后将赵瑗塞进车辇里,一路带回了皇城。 垂拱殿。东阁。 新任的皇帝仍在奋笔疾书,努力做一个日夜勤勉的好帝王。 殿内早已高挑了明烛,将宫人们婀娜的身影照得分外摇曳。新任太上皇带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宫娥进殿时,所有人都乖觉地低垂着头,道声万福,不敢多看一眼。 “你们退下。”赵桓吩咐道。 宫人们齐齐应了声是,躬身退下,只留下新君赵谌一个人。赵谌见到赵桓,连忙欢喜地丢开文牍,冲到赵桓身前,哭丧着脸说道:“父皇,我将皇位传回给您罢。” “胡闹。”赵桓斥责。 “我从未想过,当皇帝也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情。嗳,这位——”他这才注意到,赵桓身后跟着一位眼生的宫娥。 宫娥笑吟吟地摘了帷帽,朝新君道了声万福。 “柔福姑姑?!” 赵谌一脸惊愕地看着来人,哆哆嗦嗦地指着她说道:“你你你——”不是在太庙里么? “承蒙皇兄恩典,又将我接了回来。”赵瑗笑吟吟地将帷帽搁好,又亲手落下珠帘,将殿中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才转过身来,低声说道:“那失踪的一百来号人,皇兄与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赵谌咦了一声:“果然是姑姑你……” “是我。”赵瑗大方地承认,随后又有些苦恼,“总不能将他们一直困着。” “那倒是简单。”赵谌掰着指头一一数道,“朕已经扎稳了根基,再过两日,给姑姑你上一个举世无双的封号,再将他们接回来,就行了呗。至于他们的家人——” “我已经安置好了。”基本都送到了汴梁城外一些新买的田庄里。反正她不缺钱。 赵谌两手一摊:“那不就结了?” 赵桓亦含笑说道:“朕觉得官家所言,很有道理。” “好好好,你二人觉得很有道理,那便是极好。”她疲惫地揉揉眉心,又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是不是该找个安全又舒服的地方,将这群大爷好生伺候着?” 赵桓点点头:“有理。”随后转头望着自己儿子。 赵谌瞬间苦了一张脸。 世上最安全、最舒服也最隐蔽的地方,莫过于他即位前所居住的太子衙邸。 既然父子俩已经决定,赵瑗就没有什么好再忧心的了。她当晚便同赵谌出了皇城,来到太子衙邸中,趁着夜色正浓,将空间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放了出来。当初送他们进去的时候,赵瑗刻意调整了空间里的光线,令他们看不清自己是到了哪里,此时一放出来,人人都有些晕头转向。 赵瑗冲赵谌点了点头,示意事情已经办完了,继而收起帷帽,转身要出府。 赵谌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袖。 “姑姑啊姑姑,你忍心将这老大一个难题丢给侄儿我么。”赵谌苦着一张脸,死命哀求道,“姑姑聪慧,举世无双,自然要留下来镇压这一群……咳咳,老妖。” 他眼见赵瑗面色不虞,又赶紧说道:“姑姑放宽心,如今朝堂之上,手握笔杆子的,都是侄儿的人,断连累不了姑姑半点——更连累不了侯爷半分。” 赵瑗脚下步子缓了一缓。 赵谌眼见有戏,赶忙继续哀求道:“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反正姑姑也要到太庙坐坐监、去大理寺走走过场,何不顺带替侄儿——咳咳,何不顺手断绝了后患?” 赵瑗盯着他看了许久,幽幽叹了口气:“……看样子,我还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侄儿多谢姑姑!”赵谌笑得见眼不见牙。 当下赵谌立刻叫来亲兵,将太子衙邸围成铁桶一般,顺便好说歹说地将赵楷哄到了府里,和赵瑗一起镇压这些成了精的旷世老妖。至于那位侯爷,当然要死死地瞒着,否则赵瑗铁定会撂挑子不干,指不定还会给他下两个不大不小的绊子。 赵瑗统共在太子衙邸中留了五日。 第一天,那一百来号人尚未反应过来,晕头转向地分辨自己到了哪里。’ 第二天,他们终于认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紧接着一个接一个地指着赵瑗的鼻尖大骂,什么牝鸡司晨、祸国妖姬之类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头倒。赵瑗一面安排他们同家人见面,一面笑眯眯地站在院子当中挨骂,反正身上也掉不下几块肉来。 第三天,骂声依旧。 第四天,依旧是骂。 第五天,新君降旨,大赦天下。 “赦天下?好端端的赦什么天下?”一位曾在御史台担任高位的大吏连连跳脚。 要知道,御史台是出了名的难缠,也是出了名的文人风骨,有风闻奏事之权。大赦天下的旨意一下,立刻就有人要以血书死谏,不过被赵瑗派人拦了下来。 再然后,府外来了一架极其尊贵奢华的马车,从马车里搬下了整整一箱的圣旨。 圣旨统共一百三十七卷,基本和府中的一百来号人一一对应。他们是玩惯笔杆子的,新君手底下同样有玩惯了笔杆子的人,就算是颗滑溜完整的鸡蛋,也能给人挑出三两根骨头来。这下子罢官的罢官、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手段委实阴损。 等传旨的官员一一念完了一百来卷罢官流放的圣旨,才又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份略显陈旧的旨意来。那是前不久才颁下的——大赦天下。 府中跪了一地的人,人人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还要驳回那道“大赦天下”的旨意么? 不可能。 要是再驳回那道旨意,他们可真就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了。 “还有两道旨意,是留给公主您的。”传旨官看向赵瑗,脸上终于带了那么一点笑意,“官家特意下旨,加封您为辅国公主,上十二字尊号。您要立刻进宫复旨谢恩么?” “那是自然。”赵瑗接过圣旨,复又询问道,“还有一道呢?” “还有一道,是太上皇的。”传旨官笑道,“太上皇口谕,辅国公主委实有乱世妖姬的本钱,但也唯有云中侯一人,才能镇得住您这不出世的妖姬。” 咦咦? 不过数日未见,她就已经从神女变成妖姬了? 罢了,不管她是神是妖,只要事情顺利解决了就好。 第124章 大婚 盛夏骄阳似火,铺开了满城的红。 蜀锦、荆锦、云锦,一抬抬地从宫中运送出去;金革带、绶玉环、梳子环,一件件地往新妇身上招呼;涂脂、抹粉、佩凤冠,最终颤颤巍巍地顶了满头珠宝,被宫娥们齐齐扶了起身,往福宁宫中拜别帝后。 赵瑗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新君未曾立后,而太后又已经仙逝,所以赵桓特意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王妃,前来受公主拜别的礼。本来依照祖制,也应当是由皇后将公主送出宫门外。但现如今皇室人丁寂寥,赵桓便决定亲自去做这件事情,以示恩宠。 赵瑗拜别了柔福帝姬的生母,又向诸位德高望重的宗亲一一拜别,顶着满头沉重的发髻和珠翠,被宫娥们搀扶着上了轿子。本来依照惯例,她应当哭几声应应景,接着皇后再劝慰几句的,然后还要一来二往地应酬几回。可惜她今日实在是哭不出来。 真是要活活把人给压坏了哪。 她扶着沉甸甸的凤冠,在轿中龇牙咧嘴,半点新妇的娇羞也无。 至于新郎? 她只知道新任驸马应该提着只大雁在外头等候,至于具体该做些什么、又将发生些什么,实在是半点也不愿意去记。她现在全副的心思,都放在了头顶的凤冠上;为了维持这沉甸甸的东西不会在半路上掉下来,实在是有些煞费苦心。 耳旁还有人在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什么,似乎是两位年长的宫人,专门负责教导帝姬礼仪的。可惜她无论怎么努力也听不进去。 公主出嫁的这条路并不十分漫长,可她身在轿中,却像是等了十年那么久。 半个月前,种沂为了防止再生事端,特意向官家讨了一道明旨,将她好好地锁在皇宫里待嫁,说是接下来的事情一概不需要她来操心。她没奈何,只得乖乖地在宫中备嫁,听说外头三番五次便会闹个人仰马翻,连柔福的生母也跑过来戳了她好几次脑门。 ——天知道,她真的在乖乖备嫁,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哪。 赵瑗愤愤地揪了一下衣领,感觉周身如同浸入了蒸笼里,热腾腾地令人感觉到难受。 怎么还没到…… 她要被热坏了…… 赵瑗欲哭无泪地一手扶着凤冠,一手揪着领口,默默地在轿子里数绵羊。恍然间似乎有人扶着她下了轿,又有人在外头吵吵嚷嚷地说了些什么,再然后又是手握红绸又是下跪又是…… 她如同一只提线木偶,机械地完成了所有的婚礼流程,脑中唯一一个盘桓着的念头是:好热…… 在这炎炎夏日穿上厚重的大红嫁衣,简直是比地狱酷刑还要难熬。 恍然间有人将她扶着坐好,又有人取了两支巨大的扇子替她一下一下地扇着风,又有人唠唠叨叨地在她耳边重复着这规矩那规矩、这礼仪那礼仪…… 她决定发扬高中上政.治课的精神,两耳不闻身边事,一心脑内数绵羊。 她默默地将绵羊从一数到一万,又从一万倒数到一,眼前才隐隐约约晃花了一下,手中被塞了一个古朴鎏金杯,身边有人流水价似的说着吉祥话,抬头看时,她新嫁的郎君正笑吟吟地坐在对面,手捧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鎏金杯。 唔,这大约便是合卺酒了。 酒浆澄澈,微微有些辛辣,也微微有些甘甜。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失了声,连带着伺候的人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新郎君站起身来,笨拙却温柔地替她拆解着凤冠。她小小地“啊”了一声,终于回过神来,将领口稍稍拉开一些透气,而后按住种沂的手,低声说道:“我自己来。” 种沂闷声低笑:“你瞧得见绾发的簪子和玉扣么?” 她指着梳妆台,歪头看他:“你抱我过去?” 他低低说了声“好”,果然俯身将她抱起,走到梳妆台前,自己坐在了高高的铜凳上,然后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替她扶着凤冠,笑道:“可需为夫效劳?” 铜镜照出了两个朦胧的影子,喁喁细语,一如鸳鸯交颈,缱绻到了极致。 “我可以自己慢慢来……”她一面慢腾腾地说着,一面慢腾腾地开始拆解凤冠。她的夫君一面替她扶着发髻,一面轻吻着她的耳垂,含混不清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会表现得娇羞一些。” “芙蓉帐暖春宵度,画眉深浅入时无么?”她吃吃笑了两声。 “若是公主偏爱芙蓉帐暖,今夜为夫大可卖力一些。不过——”他停顿片刻,而后惩罚性地在她柔软的耳垂上咬了一下,“你委实不像个新嫁娘。” 她哎哟一声,顺手扯落长长一串流苏珠翠,凤冠也顺势歪在了梳妆台上,身后夫君的呼吸声也渐渐粗重起来。她一面手忙脚乱地按着身后人的手,一面拆解头上剩下的珠翠,叽叽咕咕地抱怨道:“我哪里不像个新嫁娘?今天一天快把我热坏了——” 他闷闷应了一声,双臂收拢,将她牢牢圈在怀里,沿着颈侧一路吻下,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别、别闹。”她的发髻还没散呢。 “为夫体谅公主热得坏了,想要替公主纾解几分,公主意下如何?”他手上稍稍用力,将她反按在梳妆台上,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情.欲之色,声音也透着几分喑哑。 哎、哎呀糟糕,她刚刚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了! 她挣扎着在他怀中滚来滚去,一面躲闪,一面急急忙忙地说道:“这、这个,还是慢些……梳妆台委实不是一个好地方……还、还有……我、我听说、会疼……” 他低头吻了吻那双如水的明眸,声音愈发喑哑:“若是疼,就咬我一口罢。” “才、才不咬你……”她呜呜地蜷在他怀中,一面摸索着替他解腰带,一面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你温柔些……” “好。” “慢、慢些……呜……” 第125章 番外之怀孕记      公主怀孕了。   这在阖府上下都是一件大喜事。   昨儿才进府的两个小厮忙不迭地去通知侯爷,可惜此时侯爷远在雁门,没有三两日根本找不到人。年纪最长的掌事娘子赶紧取了赏银,好话说了一箩筐,只求医者将公主调养得妥妥当当,确保日后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郎君,也好让侯府多添几分人气。唯有公主……唔,公主人呢?   整个侯府闹得人仰马翻的当口儿,公主殿下居然搬了张藤椅坐在树荫下纳凉,手握一卷史册,看得津津有味,丝毫不顾自己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喂喂,她只怀了一个来月的身孕,又不是将要临盆,没必要这么草木皆兵的好不好?   赵瑗摸摸尚未显怀的小腹,默默抱怨了一下孩子他爹军务繁忙,继续抱着史册看得欢畅。   “公主殿下啊——”   掌事娘子急得满头汗。   “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不能再向从前那样任性妄为了啊——”   赵瑗翻了个身,没理会她的唠叨。   “我的小姑奶奶,您就算不心疼自个儿,也得心疼心疼小郎君好么。”掌事娘子急地快要哭出声来,“再不济,也要心疼心疼侯爷啊。若是侯爷回来,瞧见您这个样子,还不得揪了婢子们的错处,一顿好打,发落了撵出府去啊——”   “侯爷远在雁门。”哪里管得到她。   掌事娘子真哭了:“若是您有半分闪失,侯爷非揭了婢子的皮不可。婢子知道您素来心慈,惯会体恤下人的,这回也体恤体恤婢子可好?”要知道,侯爷对公主可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整日里捧在心尖子上捂着,要是、要是知道……   赵瑗瞥了她一眼,又翻过一页书:“他要敢将你们撵出侯府,你们直接到燕州公主府去便是。侯爷再怎么神通广大,总管不到本公主的官邸罢?莫要哭丧着一张脸,多笑笑,才不容易老。”   掌事娘子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摊上这么一个任性的公主兼侯夫人,饶是她心理素质再好,也承受不住啊。   听说妇人害喜的时候总会新添一些古里古怪的习惯,打骂下人尖酸刻薄的都有,她自己怀孕时也是分外地脾气暴躁,怎么到了公主这里,就变成更加任性妄为了呢?   殿下您可当真是个祸害。   祸害了自家府上掌事娘子的公主殿下浑然未觉,依旧好奇地在小腹上摸摸索索。怀孕哎,两辈子来头一次,那团小小的孩子在自己子宫里慢慢地长大,感觉委实奇妙……   “殿下!”掌事娘子憋足了劲大喊一声,“婢子听说,孕期头几个月很是危险,食宿衣帽都要仔仔细细地查验过才能用,每日里不能多看书,更不能多劳累,否则容易流产……”   “流产?”赵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字,动作一顿,表情也凝重了许多。   宫斗戏她看得多了,流产是个常见的戏码。尤其是在医学相对落后的古代,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唔,她似乎隐隐约约地记得,怀孕的头三个月是危险期。   掌事娘子一见有门,赶忙继续道:“是的呢。莫说婢子们都要小心伺候着,公主您自己也要当心哪。小郎君来得多么不易——”   “停。”赵瑗举手阻拦了她的话头,将书团成一团,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你怎么知道是个小郎君?万一是个小娘子呢?”   “万一是个小娘子,也是侯爷捧在手心里疼的明珠。我的好公主,为了您的小郎君、小娘子,且安安心心地养胎好么?婢子已经命人去请了附近州府里最最有名的医者,替您安胎稳脉。您可莫要再任性了哪。”掌事娘子觉得,今天一天劝慰公主的话,比往日半个月加起来都要多。   可谁让公主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呢?   就算阖府上下闹个人仰马翻,也断不能让公主出了半点篓子呀!   ————————   自从被掌事娘子好说歹说地劝了一通之后,赵瑗乖觉了许多。   每日的膳食必用银针试一试,不试不吃;每日看书不能超过两个时辰,否则掌事娘子定要跳出来唠叨;不能沾荤腥生冷更不能沾任何香料,连带着府中仆役的膳食也得跟着清减;反正无论如何,都必须保证公主母子平安。   但谁让赵瑗手底下有大片的封邑呢?   公主府长史直接将账册文书装上牛车,从燕州一路拉到了朔州,有请公主过目。赵瑗秉持着做个好公主的念头,认认真真地批阅着文书。不过没翻几页,忽然有人劈手将她手中书册夺走,紧接着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世上胆敢这么管束公主殿下的,也唯有军务繁忙的侯爷而已。   赵瑗歪靠在丈夫怀里,软软地戳了他的胸口一下,又戳了一下:“怎么突然回府了?”   “我若不回府,你还不闹翻了天?”种沂将她抱回房,细心地替她除了鞋袜,让她乖乖在床上躺好,“这些杂事,交由长史来做便是。若是用不惯,我从军中调两个司掌文墨的书记官给你。”   “别。”她连连摇头,“可别因为公器私用,再被御史台参上一本。”   种沂斜睨她一眼:“本侯同公主殿下生活得久了,早已染上了公主的恶习。”   她忽然一阵哆嗦。   “连你都不怕被御史台参上个十本八本,我又有什么好怕的?”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再说了,当如何行事,我自有分寸。”   “别别。”她拼命摇头,“大不了我将那些册子积压个十月八月的,出了月子再行批复。你、你可千万别胡来。”要真被御史台盯上,不死也得扒落两层皮。   赵瑗话音未落,帘子外头已经响起了脆脆的笑声:“还是侯爷有办法。婢子等劝了公主数日,公主可打死都不肯服软呢。”   恍然间帘子一掀,掌事娘子带着一并大小丫鬟进了屋里,开始布膳。她口中的侯爷亲自端了一碗药膳粥,一口一口地喂着任性的公主殿下。据说这两日公主胃口不好,连食量也小了许多呢。   公主殿下皱着一张脸,歪在好不容易回府一趟的侯爷怀里,闷闷地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种沂动作微微一顿,有些不自然地答道:“明日。”   “这么快?”她咬着勺子不松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他被她看得有些心软,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自己不走了。但进来事务确实繁忙了些,就连这次匆忙回府,也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   “莫要任性。”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安抚道,“等我忙完了这段时日,就回来陪你。”   她抽抽鼻子,失望地“哦”了一声,就着他的手,慢慢将一碗药膳吃完。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最近她的情绪有些大起大落,一件细微的小事,也很容易令她多愁善感。   她歪在他怀中靠了一会儿,忽然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轻轻按了按,朦朦胧胧地说道:“感觉到了么?可惜现在胎儿还小,没有胎动。不然……”   不然什么,种沂没有听清。   妻子腹中那块小小的肉团不过两三个月大,柔软得有些不可思议。但饶是这样,也令这位战场中厮杀多年、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心中微微一抖。他开始很认真地想着,方才自己的力气会不会有些大,会不会压着了小小的尚未成型的胎儿……   这是他与她的孩子么?   他环抱住她微粗的腰身,细细吻着她散落的长发,心中一片柔软。    第126章 番外之育儿记      “这是我生的?”   足足疼了一日一夜、几乎丢掉半条性命的赵瑗侧过身子,歪在锦衾上,戳着软绵绵的襁褓:“怎么皱巴巴的……好罢,我晓得是这孩子未曾长开,但也太……”皱了些。   一旁的婢女忙给她端了温水净身,又服侍她含了参片,笑嘻嘻地说道:“小郎君身子骨儿可健壮着呢,方才侯爷瞧了好久都不肯撒手。唔,侯爷在外头已经快要疯了,您不准他进来么?”   “不准。”她撇撇嘴,“我这一身又是血又是水的,让他进来做什么?”   婢女吃吃一笑:“可侯爷已经在外间摁碎好几个椅子扶手啦。”   侯爷同公主成婚一载有余,琴瑟和鸣,惹人欣羡。就算公主怀了身孕无力伺候,侯爷也不曾纳了新人,可真真是有情有义得很。传说曾有侍婢不知死活地勾。引了一回,立时被侯爷一剑斩落了发,撵出府去,下场委实凄凉。   “唔……”   赵瑗偏头想了想,吩咐道:“你再将孩子抱出去给他瞧瞧罢。我实在是有些不适。”   婢女应了声是,又替赵瑗替换了新的被褥和贴身小衣,唤来乳娘,抱着小郎君去找侯爷。据说外头已经人仰马翻几乎连侯府都要拆了,可惜公主性子拗得很,说是不准侯爷进来,侯爷就是真拆了府邸也决计进不来,真是棘手得很。   赵瑗接连疼了一天一夜,又强撑着看了一会儿孩子,早已经累得不行。等婢女替她收拾了血污又灭了明烛,已然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梦中似乎有人在她身边低声叹息,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轻吻她的眼睛。   嗯……倒很像孩子他爹的作风……   赵瑗朦朦胧胧地抬了抬手,瞬间便被人握住,紧接着身边又多了一个暖融融的大炉子,抱起来很是舒服。她迷糊地蹭了两下,忽然“咦”了一声,睁开眼睛,朦胧中果然瞧见种沂侧身躺在她身边,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担忧之意。   “你将我吓坏了。”他沙哑着嗓子说道,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就是怕将你吓坏了,才不让你进来呢。”她嘟哝着,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同他数清楚,“女子最合适的育龄,应当是二十一岁到二十九岁;过于年轻和过于年长,都会有大风险。我恰恰处在最佳育龄之间……唔……”   她眼睁睁地瞧着他俯身下来,密密地吻着她的唇,与她十指交缠在一处,似乎是想要确认她的存在。他的指节有些粗砺,也有些冰凉,似乎是真的被她给吓坏了。   “我知道你将身子调养得很好。”他附在她的耳旁,低低地喘着粗气,“可我还是怕。我曾听说,女子每生育一次,便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我甚至在想,若是你真的……我究竟有没有能力,将你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那种极致的惶恐与焦急,他断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瑗瑗,”他轻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低声说道,“今夜让我歇在这儿好么?我保证,绝不对你多做些什么。”   她朦朦胧胧地问道:“那——孩子呢?”   “孩子有乳娘看顾着,明日一早我们再去看他,好么?”他渐渐加深了这个吻。   “我还有说不的权利嘛……”   种沂果然安安分分地抱着她睡了一晚,次日一早又特意将孩子抱了进来让她瞧。赵瑗歪靠在软枕上,慢慢哄着孩子玩儿,有意无意地问道:“你替孩子圈了名字么?”   “倒是圈了几个。”他一面对着成堆的文牍奋笔疾书,一面答道,“我还得先上一章陈表,探探官家的口风。”指不定官家兴致一来,亲手给他圈个字,那他长久以来的功夫,可就全报废了。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她点点头,望着儿子皱巴巴的面容,忍不住一遍遍地描着他的轮廓。也不知这孩子日后长得像谁,希望像他亲爹才好,男子就该五官深邃才显得英武。   只是这孩子的未来,恐怕会有些坎坷呢。   亲爹是军功赫赫的王侯,亲娘是天下头一号的辅国公主,生来便注定要替代君侯镇守大宋国门,一不留神还可能会跌入万丈深渊……真真是头疼,头疼得很。   她决定要将这孩子好好地教,绝对不能将一棵天生的好苗子教成了歪脖子树。   “呜呜……哇……”   襁褓中小小的孩子突然醒了,还不能睁眼看人,只是瘪着一张没牙的嘴哇哇大哭。赵瑗下意识地就扯了扯领口,斜刺里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她按住,刚刚还在奋笔疾书的种沂单手拎起襁褓,到外头去找乳娘。   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赵瑗气得直捶床:“谁让你这么——这么拎着他走了!孩子不是这么抱的!”   刚刚将儿子送出去又回转过来陪妻子的侯爷脚步一顿,剑眉一挑:“男孩子就该多锻炼锻炼,你可莫要将他宠坏了。”他自己小时候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赵瑗气得笑了:“他才刚刚出世不到十二个时辰!”   “……有差别么?”   “你——”算了,她果然不能指望孩子他爹。   愤懑的公主殿下吸气再吸气,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下回我教教你怎么抱孩子。若是学不会——若是学不会,下回你索性双手捧着他出去,也好过这么折腾他!”   才出世的孩子不过小小一丁点儿,他双手捧着也是无妨。   刚刚他单手拎着儿子出去的模样,真是……真是吓得她心跳都要停止。   种沂皱皱眉,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双手捧着儿子的可能性,很快否决了妻子的提议。若是娇嫩脆弱的女儿,他双手捧着倒还罢了,儿子么——是断然不能惯坏的。   才出世的侯府公子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已经被亲爹给定下了,正悠哉游哉地在乳娘怀里耍赖撒娇。亲爹是大宋头一号的侯爷,亲娘是大宋最尊贵的公主,加上有个似乎并不靠谱的爹,注定了他未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别总赖在你娘怀里撒娇,过来。”——这是他爹的声音。   “你又想要做什么?”——他娘又预备同他爹吵架。   “习武,打根基。”——他爹总是这么言简意赅。   “儿子才三岁!”——他觉得他娘快要被折腾疯了。   为了让爹娘和睦相处,也为了不让才出世的妹妹睡不安稳,年仅三岁侯府公子不得不被他亲爹提溜着后领,到前院去扎马步。   “你又不专心描红。”——这是他娘的声音。   “我日后是要领兵打仗的。”——他才不要读书习字。   “提笔,悬腕,练足十二篇字,否则明日加到十五篇。”——他娘丝毫不肯妥协。   “我宁可去被爹爹狠狠操练……呜呜我专心练字还不成么,爹爹永远只听阿娘的话……”感觉自己被遗弃了的侯府公子欲哭无泪。尤其是在年幼的妹妹含着手指头,坐在书桌旁看他练字的时候。   天知道他才七岁,可怜见的。   “明日随我去雁门。”——这依旧是他爹的声音。   “我……”能说不嘛?   “或者陪你娘去汴梁。”——这依旧是他爹的声音。   “儿子愿前往雁门,为父亲效犬马之劳。”打死他都不去汴梁见皇帝,天知道皇帝又想了什么法子来压榨他,或是要给他许个世家的姑娘。天可怜见的,他不过也才十三岁。   “今日你倒是爽快……”   能不爽快么!能么!   谁让他爹娘都是举世罕见的人中龙凤,谁让他近日风头太盛,已经变成了汴梁城的香饽饽?   他还有两个妹妹要养呢,还有爹娘要养老送终呢,还要替皇帝牢牢看守着大宋国门,防止阿娘说过的那位“铁木真”出现呢……   生为侯门子,一早注定了是个苦命人。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